第十八章 旧日魅影

    血液让克罗利感到麻木。

    又有几滴血溅射到他脸上,散着微弱的热。食人者们正在被惨烈地屠杀。要是哥们在的话,一定会坐在自己的身子上,以审视艺术的眼光看待这一幕吧。

    手持大剑的身影与野兽般奔走的身影交错,倏然在眼前闪过,而后,必会有斩裂的声响传来。食人者们来不及发出惨叫,就已丧失生机倒地。

    它们显然意识到局势危急,却毫无撤退的意思。克罗利看见警长左手指尖滴着血,顺着猩红的痕迹可以一路找到手腕,那里有狭长的切口。

    是他用剑刃蹭开的。这疯子,为了诱惑食人者而主动放血。

    血液仿佛是勾入鱼嘴的铁钩,食人者们死死咬住,毫无松口的迹象。

    于是,被全数歼灭。

    “哎。没什么劲儿啊。”

    大剑贯入后背,重量击碎了脊椎,最后一个怪物丧失了动弹的能力,渗出的血液为它将至的死亡计时。

    埃德蒙蹲下身,歪着头,试图与克罗利对视。

    “抱歉啊,我刚才一时疏忽没来得及出手。其实我一直在上边看着情况呢。”

    一直都在上边看戏么?克罗利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别把我想得那么坏啦,我只是恰好路过而已,为了把一样东西还给老朋友。”埃德蒙骚包地扭了下胯,给克罗利展示了他别在腰上的玩意——一把霰弹枪。

    克罗利瞳孔放缩。那是他昨晚用作杀人凶器的霰弹枪。那时的开火像是它对敌人发出怒吼,可现在于警长的腰际随意摆荡,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他没有张嘴。

    “不过,看你伤得这么重还能吊着口气,确实有着一股怪异的生命力啊。”

    埃德蒙说着,露出了笑容,“每次都只有你能活下来,不是么?”

    当事件落幕,周围只剩下寂静。闹市廊桥似乎远在千里,却依旧人声鼎沸,没有因为突发的食人事件而混乱。只是,死了一队混混罢了。

    克罗利看不见他们。即使此刻,他们和自己一样,都静静地躺在地上,就连那个放了自己一发黑枪的,胆小鬼雷勒内也是如此吗,眼神污浊,像是被丢弃的布偶一般瘫倒在大街中央。

    这只是想象。小巷狭长,混混们战斗的主场在外面的主干道上,眼神可不能拐弯。

    可为什么,又变成了这般情况呢?

    埃德蒙在谈话期间扶住克罗利的肩膀,嘴畔嗡鸣,念叨着意味不明的话语。温热从肩膀处扩散,当它们到达破损的肌肉与组织时,会有瘙痒的感觉产生——它们在重新生长,比自然恢复快上十倍百倍。

    “而且你还遇到了我,可没有哪位督察比我更会救人……”看来埃德蒙准备好好夸奖一下自己,却被克罗利打断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发问。埃德蒙扁了扁嘴,似乎有些不爽。但他很快转换了心情,摆出一副煞有介事的表情。

    “你不是管着你那个‘孤儿帮’吗?让手下的孩子们都小心点,最好留意以下任何与“谢肉祭礼”有关的字眼。”

    ““谢肉祭礼”?”

    克罗利可从未听过这么奇怪的事物。

    “嗯……我找找看。”

    埃德蒙抽离了扶住肩膀的手,温热依旧在肩头留驻。他站起身,用长筒靴子将周围的尸体踹作面朝天,在被血浸透的衣服里翻找起来。

    他在衣服中掏出一张纸,发出令人牙酸的血肉撕裂声。那是一张宣传单,却长在了怪物的身上。

    克罗利感觉自己的四肢百骸重获新生,他试着坐在地上,撑起身子时关节们发出咔吧咔吧的声响,甚是吓人。

    “就是这个。”

    埃德蒙满手鲜血,一手叉腰,一手把宣传单放在克罗利眼前。克罗利粗略地看了一下,这显然是一块人皮,皮下还有血管的痕迹,但这又明显是一张宣传单,四四方方的模样,边框处有许多花纹,上边写着夸张的大号字:“政府最新救济项目:谢肉祭礼,带给你至尊享受!”“立即前往,包吃包住!”“时不可待,现立刻前往卡波街三十六号街道,等待班车接送!”

    呃,这一股子传销诈骗味的宣传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它会和食人者有关系啊!

    克罗利不可置信地移开视线,看向埃德蒙,露出一副”大哥你快解释解释“的表情。

    “这本来只是一张传单,在去过那个宴会之后,就会长在身上。挺莫名其妙地,是吧?不过也多亏了它,我们筛查嫌疑人的速度加快了很多。如上边所言,它确实是一个救济项目,给穷人们派发食物,听说还是自助餐。

    但是,吃完之后,就出现问题了。”

    埃德蒙没有解释完全。但克罗利已经懂了,懂得不能再懂了。出问题,而且是大问题。

    他随手将宣传单撕碎,断口处溅出血液。

    “再多的我也不好说了,你也不是咱警局的人。总之,最近要小心——东区可有很多吃不上饭的家伙。当你饿得双眼发绿时,有人告诉你可以免费吃自助餐,又有谁会拒绝呢?和炉膛里的火焰从不拒绝燃料是一个道理啊……”

    说罢,他转身,带着大剑离开巷子。

    可走到半路,他蹲低身子,拾起地上一块方方正正的事物。克罗利看见后,下意识摸了把自己的大衣,发现贴身放的宝贝铁盒不见了。是刚才打斗的时候掉了!

    埃德蒙打开后,显然有些懵圈,他挠了挠头,看着里边的宝石,再看了看腰上别着的霰弹枪,最后再回头看了眼克罗利。

    “哇——这,很巧嘛。看来咱们……有一位共同的朋友。话说之前他还老和我念叨,有个好玩意不见了,害得他的店面老被不识相的地痞流氓骚扰,你有什么头绪么,克罗利先生?”

    克罗利面色尴尬,不知该找些什么说辞应付过去。

    “哈哈哈哈,我已经迫不及待想看他的表情了,再见咯~”

    埃德蒙没有解释原因,兜起盒子,一溜烟地从小巷口跑走了。

    不知不觉间,克罗利站起身来。他摸了摸自己的左肩,没有黏糊糊的血肉,拂去表面几近脱落的痂,是一片惨白的新生皮肤。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他的伤势完全恢复了。

    埃德蒙同样没有解释这件事,克罗利将周身摸了个遍,感觉和自己早上刚起床的状态如出一辙。

    可放眼望去,满地皆是尸首。外面的大道上也是如此吧。他意识到督察马上就会赶到,于是,扭身转入小巷,迅速逃离。

    拖着满身的疤痕,克罗利回家了。大飞艇里边空无一人。今天可是工作日,大家都有活要干,没什么闲工夫摸鱼。

    他的太阳穴阵阵抽痛。只要闭上眼,血腥的场面就飘飞在眼前,一张张狰狞的面孔划过,他们下颚的肌肉还未死去,顽强地抽动着,似乎在咒骂这个该死的世界。

    “我去……”

    克罗利按了按发涨的太阳穴,准备先洗个澡,祛一下身上恶心的气味。

    走进盥洗室,他看到镜子中大衣死状惨烈,肩头一块被子弹打穿,不翼而飞。到处都有细小的破损,要不是被抓的要不就是被地上的脏东西蹭破的。这下彻底穿不了了,给那帮小崽子们留着当毯子铺倒也行,不过得先好好洗一遍。

    搞东搞西之后……

    哎呀。克罗利把门一甩,后倾着躺倒在床上,骨头又在咔吧作响,他眯紧双眼,狠狠伸了个懒腰,酥爽的感觉传遍全身,连脚都不受控制地摆来摆去。

    “喂喂喂,别急着睡觉。”

    克罗利不满地睁开一只眼睛,看见哥们坐在床边,满脸无奈地望过来。

    “你快和我讲讲前几天发生什么事情了,怎么在书里的时候都不和我说呀?”

    “啊?那是……我不记得了呗。还有,我这刚受完工伤,给休息一下行不行啊?”

    克罗利连嘴皮子都懒得抬,话说得模糊不清。

    “你……你其实可以边睡边说。”

    嗯?

    “你傻了?我可是在你脑子里生活的啊,你闭上眼,只要在脑子里回想一下前几天发生的事情,我也能跟着看见。”

    “哦。呃,呃?你什么意思,不对啊……那我,那我干什么事情你不都得看个遍了!我,这,啊呀怎么会这样子……”

    克罗利混沌的大脑没法进行推导了,但他显然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无论何时何地,手艺活的时候旁边都有个大汉盯着。这要他怎么活啊……

    “管这些事干嘛?快干正事去——”

    被睡意压垮,他没有听全哥们说的话,直直坠入梦乡。

    【醒醒,醒醒。】

    喂这才刚闭上眼呢烦不烦啊等一会我再睡个一分钟就一分钟不行的话就缩短个十秒真没唬你今天累的要死啊在生死线上那样来回蹦跶吓都吓死我了……

    深深的怨念渗出体外,试图叫醒他的家伙却毫不手软,甚至开始给他扇巴掌。

    【你现在就睡着呢。快点起来。】

    人家搬货都八天一休你说你怎么就不能人道一点——啊?

    眼皮睁开,满眼都是虚妄的灰。哥们挡住了一部分灰黑,摆着奇异的姿势,显然准备来个大的,正将手举在高处蓄力,活像个拿着锤子的铁匠,而克罗利的头顶则是铁砧。

    “喂喂喂!冷静冷静!和平万岁,别动手动脚的……”

    克罗利简直是从平躺的状态蹦起,无比熟练地抱头蹲低。随后巨响从头顶传来,他疑惑地转头,看见灰色的洪流将哥们冲至远方。

    啊?

    “你下起手来也不赖嘛。”

    哎呦。有人从后脑勺来了个脑瓜崩,克罗利吃痛得怪叫起来,哥们缓步走到他面前,毫发无伤。

    克罗利看看他,一会又摊开五指,盯着掌心的纹路,不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

    “我,我怎么你了?还有,你……怎么打得着我!”

    “所以说这里是梦嘛。好了,赶紧干正事。”

    他打了个响指。

    哥们应该是变了个魔术,两张木制的凳子从虚无中化为实体,他拉走一张坐了上去,歪嘴努了努另一张。克罗利领情地一屁股坐上,凳子却脆如薄纸,一瞬间化为齑粉。他轰然倒地,破口大骂:“到这了还玩这套!”

    哥们的眼神很是诧异。

    “话说,你刚才——以为我要恶作剧?”

    “不,不然呢?”

    “嗨,那倒也省了许多事。”哥们摆了摆手,“现在你应该明白这地方的运作原理了吧?”

    克罗利显然没明白。

    “在你的梦里,想到什么,那就有什么。想出什么,那便有什么。这儿,是独属于你的王国。”

    “所以呢?”

    “所以你刚才想了什么?”

    想着……椅子是坏的。

    想的是什么,那便是什么。原来是这个意思。克罗利的表情骤然松懈,低下头,试图找寻化为齑粉的椅子残骸。

    哥们也同步从座位上起身,绕着坐在地上的男孩漫步,似乎在整理着思绪。

    “很好。很好!我已经看到你明悟的表情咯。其实你随时都可以来到这处地方,你的王国。只不过,要掌握做“清醒梦”的方法……也不说那么多有的没的,现在,你给我好好回忆一下——”

    渐渐逼近,直至,盯住他的眼睛。

    “几天前,你在酒馆的经历。”

    克罗利看着哥们的双眼。黝黑的眸子,在阳光下会发现是深棕色。

    酒馆?

    对,就是你想的酒馆。

    咚。

    巨大的建筑体自虚无中被建构出形骸,狠狠地砸在两人附近,激起预想之中的灰尘。嗯,那个建筑上肯定有摇晃的招牌,及胸的双开门,里边还会飘出脏话与阵阵酒味。

    你要我,前几天在酒馆的经历?

    对了对了。就是你和那督察女孩子提到的酒馆,好好回想一下吧。

    嗯……

    说到那间酒馆,第一映像便是肮脏的街。劣质酒精冒出诱人的气泡,站在酒馆门口,除去吆喝与咒骂,便只剩起杯与落杯的声响。呛鼻的酒味会让麻痹的感觉冲入脑内,勾起暴力与呕吐的欲望。而这些事情,会以呕吐物和血液的形式染上街道。

    而在云集,在东区,是铁板铺就的街道。

    落脚之处很是坚硬。克罗利茫然地看着一切,拥挤的街,肮脏的墙,有些湿漉漉的衣服——有薄薄的云朵爬入城市,那天,空气湿润至极。

    他成功走进自己的回忆。

    至于酒馆,就在他的面前。两个未及胸口的小门板便是入口,上边一定被踹过无数脚,他抬头,看见吊在空中的牌子上写着几个字符。“歪塔”。

    这也太过明晰了。克罗利诧异地望着四周,看着所有的东西,一样样地在记忆深处找到对应的模样。可他是在看着这些事物回忆,而非回想起这些东西啊?

    “给自己的脑袋多点信任。”

    哥们从后方拢住克鲁利的肩膀,带着他走入酒馆。或许是在梦里,克罗利没有感觉到他手臂的温度。

    酒馆里空无一人,这不符合常理。于是,众多酒客带着他们的桌子椅子一并出现,手上拿着属于他们的饮品。饮品应该挺千篇一律的,酒精兑水,最便宜的享受。

    克罗利眼光划过,转向最角落的座位,那里空空如也,等待顾客落座。

    哥们也看见了,拉着他走向那里。

    突然,有扭曲光线的事物弥散,眼前一切都变作奇形怪状,克罗利纳闷地眨了眨眼,身体姿势却骤然变更,从站变成了坐。和哥们一起坐在椅子上。

    “呐,问题就来了。”

    哥们拉着他的板凳靠近了些,在克罗利面前偏起头。

    “你这会,不会是喝断片了吧?”

    “没有啊,我那天都没喝酒好不好!”克罗利显然不希望被人误会,他可不喜欢那股冲得要命的味儿,“我去酒馆一般都是给老酒保交差的,闲着无聊找些活干呗。”

    “那你刚才去找酒保了吗?”

    ……好像没有。

    那自己脑抽进来干嘛?

    “又有奇怪的感觉咯。那你不是说当时有人叫住你,想让你接个活吗?他人呢?”

    他们……他就在桌子对面。

    克罗利目光如刀,抬头,刺向酒桌另一侧,却一头扎进了黑暗。纯粹的黑暗,像是记忆被人挖去了一块。

    体表泛起疙瘩,阵阵麻痹游走在体内。克罗利恍然意识到,自从步入这个酒馆,记忆已然失去了应有的本领。

    “我告诉过你的吧……记忆,是很值得信任的东西啊。”一只手捏住克罗利的下颚,将头偏转一旁。哥们的双眼对上了他的双眼,漆黑的眼眸中映出克罗利茫然的模样。

    “排除所有可能,剩下的便是真相。你的记忆有问题,在酒馆中的记忆出现了差错,而这个差错让你接下委托,让你在两天后卷入一场诡异的谋杀案,随后死者包中装着的书让你与我经历了奇异的冒险,却也让你侥幸躲过了今日的猎杀。

    我说的没错吧,克罗利。”

    “是。是啊。”

    克罗利微微点头。

    好像,一切都从这个该死的酒馆开始。

    “一切都已经发生了,那时候我还没醒,不可能有所防范,但我们还有机会。仔细想想,在这起被抹去的会谈中还有什么你能够想起来的——还有哪些漏网之鱼!”

    冷砺的诘问击打克罗利,他茫然至极,下意识盯着哥们的眼睛。随后,他在哥们黑色的眼中看见自己的双眸,又从其中沉入更深层的世界。他迷失在其中,在寻找出路时渐渐忘记最初的目标,却偶然遇见那段记忆,支离破碎下,有画面逃过一劫,偶然藏匿在记忆深处。

    酒馆里熙熙攘攘,人渐渐充盈了这里。哥们讶异地松开了手,眼神在室内游移。他本就是在诈唬,也没指望克罗利真能想起些新的事情——况且,现在还和窜稀一样,越想越多,越想越糟糕。

    一个又一个模糊暗淡的人影,像是吟游诗人口中不散去的灵魂,围坐在酒桌旁,填充本就狭小的酒馆。可除去二人,室内居然还有一个人的脸格外清晰。

    哦,天哪。

    哥们刚松开的手再度绷紧,给克罗利来了两下耳光。

    “喂喂,有没有搞错啊。那家伙,不是……那,那谁吗?”

    克罗利回过神来。“啊?”,他显然有些疑惑,但在哥们的指示下,也看见了那个格外显眼的家伙。

    “我要你去杀死这个人。”

    背后的暗影说起话。是克罗利的记忆被触动了,一张手绘的人头像被拍落在酒桌之上,克罗利回头,与笔触粗糙的双眼对视,再扭头看向了远方的酒客。

    两张脸重叠在一起。鹰钩鼻,浓眉,淡漠的眼神,乃至发型,脸的弧度,有些歪斜的嘴角……

    蒙迪亚·佐拉特。

    他也在酒馆里,就在距离克罗利不到两张桌子的距离,无声地窥探着一切。

    又或许,参与了这一切。

    “佐拉特?他……原来就在酒馆里!我居然一点印象都没有啊。”

    克罗利嘴都合不拢了,现在正一个劲地诘问自己的脑子,干什么吃的!这么重要的事情都能忘记啊!

    “啧。这下,可有趣起来了。”

    哥们点点头,脸上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很是欠揍。他站起身,一步步逼近过去的残像,直到站在佐拉特的面前,弯下腰与他对视。

    眼瞳之间卷起迷雾,待到双目重归清澈,已经变了一副模样——那是一双独属于蛇的竖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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