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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高傲的安奈瑟/纵使只有刹那

    鸦卫连着下了三天大雪,巴斯克看着被积雪覆盖的玻璃窗,觉得浑身难受。他当然不是担心他的行程和亲王的货,而是这个冷冷清清的长屋店铺。“巴斯克小屋”已经三天没有任何顾客上门,柜台上的大珍珠快要蒙尘。

    “鸦卫人不喜欢这种东西,”一名佣兵胆怯地说,“他们更愿意买肉和酒,但您知道……”他欲言又止。

    “所以你为什么不卖食物呢?”巴斯克向他伸出手,“把账本拿过来。”

    佣兵耸耸肩。老爷身上的肉全都抖动起来:“我很确定我在出海前派了一位识字的管家来。”

    “他死在了门口,老爷。”佣兵让人抬过来一具被冻得僵硬的尸体,这人已经死了一个多月,再寒冷的天气也不能阻止它发臭,巴斯克厌恶地用手捂住口鼻。

    “贝伦!”

    巴斯克朝长屋后头呼唤,木质地板传来四足奔踏的声音,贝伦从门里冲出来,在老爷面前蹲好。

    巴斯克摸了摸贝伦的头,把他柔软的的黑色短发揉乱。“现在你就是鸦卫的管家先生,负责让这家店盈利。”

    一旁的佣兵凑过来:“‘盈利’是什么?”

    巴斯克瞪了他一眼,然后从口袋里逃出一本簿子。这簿子格外精致,封面用的是精致的牛皮,还用黯淡的金色颜料画上了天平。贝伦抢过簿子打开,一张张翻飞的羊皮纸令他双眼发亮。

    佣兵们从没见过耷拉着舌头流口水的人,不敢相信老爷竟然把管家的职责交给了他,或许这暗示着让他们自生自灭。

    当日午后,小镇的守卫打了一个哈欠,望着逐渐消失在雪雾中的太阳,等待同伴前来接班。突然,他看见不远处浮现出一个巨大的黑影,那影子足有三层楼这么高,像是一座会动的小山。

    木盆一般大小的方脸裹着毛毯在半空移动,魁梧的身体阻挡住吹进镇子的狂风。守卫抬着头愣愣地看着这个人形怪物闯入镇子,连嘴巴都忘记合上了。

    “你好,鸦卫人。”人形怪物的声音犹如低沉的号角,身上穿的毛皮是用同一种动物皮缝合而成的,毛色一处暗一处亮。“巴斯克小屋怎么走?”

    “往、往那边。”士兵指了指身后,突然想起了什么,拿起长矛指着怪物,“报明身份!”

    怪物始终板着粗糙的褐色大脸,把手掌处的纹身展示给他看。“我是巴斯克的阿奇。”

    巨人在镇子上闹出了不小动静,鸦卫人打开窗户观望,抖落窗沿的积雪。巴斯克已在屋外等候,他一看见巨人便热情地张开双臂:“阿奇!真希望我们能在白金湾见面。”

    “您一整天没有出现,我不敢离开港湾半步。”阿奇跪在地上说话。“黎芙拉那里我已经派人去了。”

    “干得好,我知道任何时候都能信任你。”巴斯克已经看到阿奇的手下驾驶的马车了。“我们现在就去圣主,亲王殿下肯定都等急了。”

    阿奇犹豫了片刻,没有从地上站起来。“那鸦卫这里?”

    “我留下了贝伦。”

    “贝伦?”阿奇眨了眨眼睛,好像在问这是否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不用担心,我的朋友。”巴斯克绕过阿奇的身躯,抬脚上了马车车厢。“至少他会写字。我现在只想回狮卫!你也是这么想的吧,阿奇?马上就能见到心爱的薇尔琴小姐了。”

    “老爷,请别拿我开玩笑……”

    巴斯克的巨人缓缓站起,护卫马车重新进入迷茫的大雪,鸦卫的佣兵们在屋外挥手,好像在和自己的前程道别。有谁不想和老爷去都城,或者索性回狮卫!至少那里没有用四肢行走的大管家。

    巴斯克小屋原本由一位名叫罗布的大汉管着,不过那只是因为他打架厉害,瞧他一身黝黑的肌肉便能明白。可惜他既不识字也不会算数,赶走前来收税的士兵倒是很有一手。

    “我们已经逃了两个月的税了,再过一周,过来的士兵可能会更多。”罗布把贝伦拉到椅子上,企图让他听话。“老爷每个月会送来一笔钱,如果你想用,我可以带你去仓库。”

    贝伦似乎接受了这个建议,从椅子上跳下来。长屋的仓库在地下,佣兵走到角落,用木棍撑起一块地板,黑洞洞的入口直通地下。

    贝伦直接跃下,顺手抓住梯子边缘,迅速划至平地。地下的仓库没有装修,是个用几根木梁支撑住的大空洞。贝伦眯着眼睛在昏暗的地穴中张望,里面只有一个个堆叠整齐的木桶。

    罗布带着火把下来,照亮整个地穴。木桶里都是商会里常见的商品,不过都很廉价。他所说的那笔钱都被放在了尽头处的桌子上,两个方盒子分别放着铜币和银币,几乎装满。

    “税务……”

    贝伦朝放钱的盒子流口水,罗布没有听清他再说什么:“你刚才说什么了吗?”

    “小镇的税收?”贝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转身抓住罗布的手臂,把口水甩在他的脸上。

    罗布厌恶地后退半步:“真是……鸦卫的士兵说每个月要交二十枚银币和四枚铜币,外加店铺收入的两成。谁能告诉我‘两成’是什么意思?两大条干肉吗?”

    “虽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但我知道这里放着的都是真金白银。”罗布勾住贝伦的肩膀。“巴斯克那混球已经走了,肯定不会再来这种冻到生疮的地方。我们把这些钱分了,做回佣兵不好吗。”

    贝伦推开罗布,因为店里没有收入,他从盒子里拿出六十一枚银币和两枚铜币,然后合上盖子。他把这些钱收拢进布袋,随便抛给罗布就要离开仓库,走时还撞到了罗布的肩膀。

    罗布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他知道箱子里的钱比他手里的要多得多。他愤愤地离开仓库,上头有几个佣兵同胞等他出来。“什么情况,你看上去脸色很差。”

    “那小子肯定知道生意做不下去,在那里装傻。”他把钱袋扔给同伴,“他把这些钱就给我们,然后自己独吞剩下的。”

    佣兵们发出惊呼:“什么?他不能这样。”

    罗布重重地关上地板上的木板,大步走向背对着他的贝伦,后者正蹲在篝火旁边玩木炭,他把滚烫的木炭拿在手里,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嘿,你这个疯子!”罗布扳过贝伦的肩膀,不料贝伦突然把手里的木炭摁进了他的眼窝里,木炭发出可怕的“滋滋”声,但很快就被惨叫掩盖。

    贝伦扔掉木炭,从背后拿出巴斯克“送”他的匕首,毫不犹豫地扎进罗布的腹部。这一切如同狂风暴雪,根本不容其他佣兵反应,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贝伦扭动手腕扩大罗布肚子上的刀口,然后企图把整条手臂都伸进去。

    罗布吓得一动不动,他感到眼冒金星,上半身变得冰冷无比,大口呼吸时涌上来的却是鲜血。贝伦在他的身体里舀啊舀啊,每动一下都能听见划水声。贝伦看上去不是很高兴,慢吞吞地把手拔出来,罗布的惨叫越来越大,所有人都看到贝伦的手里抓着一个布满血丝的肉袋,表面抹着一层油脂,血液滑过皮肤泼洒在衣服和地上。

    罗布眼前变得灰暗,但他仍然在挣扎,死死抓住贝伦不让他离开。其他佣兵一拥而上,他们看到贝伦的鼻梁上有一个伤口,便抡起拳头打过去。贝伦被击中正脸,眼睛一闭流出眼泪,松开了抓罗布的手,扶着一旁的椅子打滚。

    “该死,该死,该死……”罗布捂着不停流血的肚子坐起来,伤口几乎贯穿他的身体,断面火辣辣的疼。他靠在墙上不敢妄动,绝望地等待着死亡,但贝伦不打算令他安息,就近取来一把柴刀,刀尖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音。

    佣兵们大多不敢接近手拿武器的疯子,只有其中一个站在罗布身前阻止贝伦前进。贝伦的右手随意地挥舞刀刃,看上去又慢又歪,佣兵稍微仰了仰脖子就躲过去了。贝伦又把挥出去的刀甩回来,佣兵又一斜肩膀,利刃又挥了个空。

    佣兵已经习惯了贝伦蹩脚的挥刀技巧,准备他在下一次机械性的攻击后抓住他的手腕,然后再往他的鼻子上狠狠地来上一拳。贝伦继续他那毫无意义的挥砍,他看到佣兵伸出右手企图抓住他的手腕,便在那一刻扭动身体,从左手刺出隐藏许久的匕首。

    佣兵成功抓住了贝伦的右手,但腰间也多出了一个血洞。他痛得俯下身子,但硬是没有松开钳制,还想要抓贝伦的另一只手。贝伦的匕首在佣兵的身体里扭来扭去,鲜血从伤口的缝隙中挤出来。

    还未受伤的佣兵还剩下两个,贝伦推开面前的男人,把刀架在罗布的脖子上,然后把他拎起来,向剩下的人展示。两个人分六十多枚银币的话,还算得上是一笔巨款,他们颤抖着退向长屋的大门。

    贝伦抹来罗布的脖子,倒转刀柄朝门口扔了过去,逃走的佣兵赶紧夺门而出,柴刀钉在门板上嗡嗡地摇晃。

    长屋里重新恢复平静,两具尸体分别面朝下平躺着,血液混在一起。贝伦向后倒退,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心口不停地起伏。他看到桌子上有没喝完的酒,便伸长手臂捞来酒瓶,仰起脖子一口气喝空。

    火辣的酒水刺痛了贝伦的喉咙,他连连咳嗽,以为自己喝错了东西,用手指拼命抠喉咙,但酒的作用已经上来了,贝伦的脑袋嗡嗡作响,身体变得暖洋洋的,嘴巴开始不听使唤,摇摇晃晃的双脚好像还在黎芙拉上和大海亲昵。

    一股冷风吹过贝伦滚烫的脸颊,长屋的边门被吹开了,屋外一片白色,不过在贝伦看来,雪地边缘略有一些红。

    他哆嗦了一下,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想要把这扇门关上,不料一只戴着皮革手套的大手猛地扼住他的喉咙,贝伦下意识地抓住手臂想要挣脱,但他的双脚已经被举离地面,根本使不上劲。

    手臂推着贝伦一直撞到身后的柜台也没有松开,一个穿着铁铠的健壮男人包裹着风雪闯入长屋,兜帽下的脸上都是可怕的疤痕,几乎没有完好的脸皮,全都皱在一起。

    贝伦无法用手摆脱钳制,用脚猛踹对方。男人往他裆口一踩,这才让他老实下来。

    “是你杀了那两个人?”男人的语调有些轻佻,和他的样貌不符。他用另一只手揭下有茸茸兽毛的兜帽,然后甩开额前的头发。“我很感激你,这些家伙两个月没交税了,不过我还是要把你带去面见公爵大人。”

    贝伦又试着挣扎了两下,可能是觉得无力挣脱,就不再动作了,可男人没有松手,带着他靠近墙边,墙上有一捆绳子。

    “你叫什么名字?”

    “贝,贝伦。”贝伦扭动脖子,又把舌头伸出来了。

    “嗯,是个傻子。”男人将贝伦捆住之后,亲手把他的舌头推了回去,合上他的下巴。“等到了外头可不要张嘴,小心舌头冻碎了。”

    两人离开温暖的长屋,一匹高大的白马在外头等他们。它穿得比贝伦还要好,面罩和马鞍上也有兽毛。男人一抬手就把贝伦拎上了马背,贝伦看上去不太高兴,身为佣兵的自尊受到了打击。

    男人戴上兜帽,慢慢纵马前进。“根据公爵领内的律法,杀人者将被赤身扔进林地,所以这应该是我们最后一次谈话。”

    贝伦没有回应。他趴在马背上回头看去,小镇的轮廓正在慢慢消失,并经过一座灰石砖堆砌成的碉堡。自此之后,目光所及之处便都是白茫茫一片,连太阳投下的光芒也是冷冰冰的颜色。

    马儿稍稍仰起前蹄,开始爬上斜坡。周围的积雪变薄了,脚印逐渐增多。一名鸦卫士兵被马儿超过,转身看贝伦和纵马的男人。没有听见招呼声。

    马蹄下的道路不再崎岖,又变成了平整的石砖路,而且没有积雪。男人勒停坐骑,仰起头高喊:“开门!我带来了一名罪犯。”

    “瓦莱泽?怎么不去猎熊,反而抓了个人回来?”

    陌生的声音从高空传来,在冰冷的空气中荡出回声。贝伦扭头去看,发现自己正在一面大闸门下,刚才说话的人正站在高墙上。

    “够了,我要见挪尔威公爵。”男人跨下马来,把贝伦拎在手上。“此人杀了两个巴斯克商会的佣兵。”

    “杀了狮卫人啊,那就是功臣嘛,你为什么要绑他。”士兵边说边向后挥手,闸门缓缓打开一条缝。男人往前迈步,贝伦感觉他心情不是很好,他正紧紧攥着绑贝伦的绳子。

    两人正位于鸦卫东面最大的庄园,它的主人是男人口中的挪尔威公爵。整座主堡由钢铁打造,闸门后的广场上立着铁栅栏和长矛架,连火盆也是铁做的,颜色非常单调,看久了会觉得无聊。

    男人将腰间的剑交给看门的士兵,等待后者为他打开大门。士兵瞥了贝伦一眼:“他也要交出随身物品。”

    男人翻着白眼叹气,从贝伦的衣服里摸出一本漂亮的簿子,贝伦眼睁睁地看着宝贝离开自己,想要用牙齿咬住,但男人的手更快一点。“反正你也用不上了。”

    士兵推开印有乌鸦、城墙和剑刃的巨大铁门,肃杀的主堡大厅展现在贝伦眼前,迎面还传来猎犬的吠声。无论是立柱、长桌还是椅子,一律都是灰色的钢铁,或许全王国的铁都被送来这里了。几名披灰色毛皮披风的秃头老人和披白色披风的年轻人转头看向大门,发出不耐烦的咕哝声。

    “总管,将军们。”男人挺直腰板走入大厅,雪地靴在铁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越过长桌,在台阶前的空地上弯腰行礼。“公爵大人。”

    贝伦沿着阶梯抬头,看到一张盖着白色毛皮的铁制宝座,一个男孩坐在上面,他的年龄绝不会超过十五岁,天生长着一头桀骜的灰色头发和苍白的脸,好像在说他是土生土长的鸦卫人。

    年轻的挪尔威公爵稍稍坐正,他手里抓着三条白绳,绳子兀自抖动起来,三条白色的猎犬从座旁窜出,张开血口冲向台阶下的男人。挪尔威根本没有力气抓住三头猛兽,所幸绳子被绑在了公爵宝座边的栏杆上,才没让它们咬断男人的脖子。

    “瓦莱泽,”稚嫩的声音天生带有一种戏谑感,“你怎么回来了?我没看到你把熊猎回来啊?那家伙是熊吗?”

    瓦莱泽身后众人发笑。

    瓦莱泽只起腰:“不,大人。他是杀人犯,在铜木镇上杀了巴斯克商会的人。”

    “我没问你这个,”挪尔威皱起眉头摆手,并在座上翘起一条腿,“我问你为什么没有猎到熊?我要看熊!”

    瓦莱泽盯着地面,他看到那几条猎犬还在龇牙咧嘴。“我很抱歉,大人。如果您能给我一支三人小队和工具,我保证可以将熊猎杀,我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如此说过——”

    “你在说什么傻话!”挪尔威的声音突然拔高,变成了尖叫,“别人说你以前独自一人杀过一头熊,这些人都是骗子,你不让我杀他们,可你也没有证明你能杀熊啊?”

    “公爵大人——”

    “闭嘴,骗人的饭桶!我最恨撒谎的人,就跟臭侏儒一样!”挪尔威朝瓦莱泽的方向蹬了一下脚,从白毛毯上滑了一下。“滚吧。”

    瓦莱泽站在原地良久,最后转身准备离开。贝伦感觉抓着他的力量变弱了,便猛地一扭身,瓦莱泽没有抓稳绳子,让他落在了地上。

    贝伦用被绑住的双脚稳稳落地,然后奋力一跃瞄准台阶上的猎犬,张开嘴巴就要去咬。

    猎犬们显然被唬住了,纷纷缩起脖子后退。瓦莱泽赶紧抓牢绳子一头,把贝伦拽了回去。猎犬被贝伦的挑衅激怒,皱起鼻头上前乱吠,贝伦不甘示弱,一边在地上扭,一边发出恶狠狠的低吼。

    挪尔威松开虚抓狗绳的手,身体微微前倾,好奇地盯着流口水的贝伦,连大厅里的其他人都伸长脖子过来看。“这是什么?”

    “是杀人犯,大人。”瓦莱泽心想终于可以说正事了,“他叫贝伦,可能是个疯子,杀了巴斯克商会的佣兵。根据领内的律法,他应该被——”

    “总管!”挪尔威的视线绕过瓦莱泽,看向一个老人。“杀人的人应该怎么处置?”

    老人慢慢站起来:“应该被剥夺一切所有物,扔到庄园外的树林里。”

    “可他不是人啊,”挪尔威指了指贝伦,“他是个杀人的疯子。”

    老人一时语塞:“呃……律法中没有规定该如何处置杀人的疯子。”

    “那我就把他留在身边好了。”说着挪尔威指了指三条猎犬,“这三个废物我不要了,把那个疯子拴上。”

    “什,”瓦莱泽看着步步靠近的士兵,将贝伦护在身后,“他很危险,大人,您不能——啊!”

    瓦莱泽说着,突然发出痛呼,贝伦趁他不注意咬住了他的手掌,差点把小拇指下面的肉咬下来。瓦莱泽忍痛扯开贝伦,刚才要说的话都忘记了。

    挪尔威拍手大笑,说贝伦比什么猎犬厉害多了。“还有你,瓦莱泽。”年轻的公爵重新躺在椅背上,“如果你再不把熊猎来的话,我就把你关进牢里!你真是和我那传闻里的父亲一样不爱听主人使唤!”

    贝伦的脖子上被套上了铁做的项圈,士兵把三条猎犬拉开,现在公爵宝座边上的栏杆是贝伦的了。士兵问公爵该如何处置这三条狗,挪尔威厌烦地挥手:“炖了。”

    瓦莱泽黯然退出大厅,风雪刮在他的脸上,疤痕隐隐作痛。士兵把他的剑和贝伦的簿子都给了他,瓦莱泽接过触感出色的簿子,稍微顿了一下才把它藏进怀里。

    公爵臣属尽数退下,只留下几个守卫和挪尔威。挪尔威看着他的新玩物,伸出手想要摸他,贝伦立刻张口回应,但挪尔威早有准备,把手缩了回去。

    贝伦咬了个空,但他毕竟有野兽没有的体型,他转身跳起,竟然扑上了公爵宝座。成年男子投下的阴翳笼罩住了挪尔威,年轻人瞬间忘记了呼吸,他这才想起自己拴住的是一个人形的疯子,这疯子的眼里毫无对视同类的情感,只有看着食物一般的兴奋,喉头发出“吭哧吭哧”的怪声。

    士兵急急冲来,用长矛把贝伦戳倒在地。挪尔威大声哭喊,尿湿了漂亮的白毛毯子。士兵赶紧过来安慰公爵:“大人,已经安全了。”

    挪尔威的哭闹持续不断,引来了一个穿着貂皮大衣的胖女人。女人脸上铺满了白粉,红色的颜料从眼角夸张地勾起,睫毛都黏在一块。挪尔威喊了一声“妈妈”,立刻扑进女人怀里,把鼻涕抹在她的裙子上。

    女人冷漠地把挪尔威推开,大力地给了他两巴掌,响亮的巴掌声让贝伦都抬起了头。“挪尔威从来不会哭!给我闭嘴!”

    年轻的挪尔威被打得脸颊发肿,不过老夫人是两边各来了一下,所以肿得非常匀称。老夫人瞪着自己的儿子良久,突然又摆出一张笑脸,勾起的红色眼角妆怪异地扭曲起来:“你说对不对啊,亲爱的?”

    士兵和挪尔威同时一愣,只见老夫人勾起一只手臂,把脑袋一歪,就像靠在什么人身上一样,晃晃悠悠离开了大厅。

    挪尔威抹去眼泪,攥着小拳头站在宝座上,一个劲地踹椅背。“疯子,全都是疯子!我身边就没有一个正常人!”

    他抢走士兵手里的长矛,对着贝伦一顿猛戳,贝伦愤怒至极,又要扑过去咬他,但被士兵拼命抱住。挪尔威不停地戳他,戳得贝伦身上全是小洞,误把捆住贝伦双手的绳子划开,贝伦想要抓住挪尔威,但无法挣脱士兵的钳制。

    所幸挪尔威力气不是很大,长矛都没有伤及骨头,矛尖渐渐被染成红色,贝伦半举双臂想要挡住攻击,却连手上也被戳出了伤痕。

    “我讨厌疯子!”挪尔威一边大叫一边踹贝伦的头,贝伦终于支持不住,意识变得有些模糊,士兵将贝伦放开,他跪在宝座扶手边上,后背不停起伏。

    挪尔威抓起他的头发朝他吐口水:“从今天起,你要是再敢吓我,我就用矛戳你,听到了吗!”说罢甩开贝伦,和士兵一起离开了大厅。士兵为了哄小主人开心,说英菲宁王妃写了一封信过来,信封上满是玫瑰花香。

    “阿姨终于来信了!我都等了七天了。”挪尔威露出和年龄相配的笑容,赶紧跑去书房,一边走还一边问士兵有没有偷看,他要亲自拆封。

    贝伦躺倒在地上不断喘息,血在布甲和身体之间滑动,直到黏在后背上。他将手伸进怀里,食指上沾出一点血出来,在地上画了一个近乎完美的正方形,但在结尾的时候血液不够用了。

    年轻人觉得生气,把手重新伸进怀里,忽然皱起眉头抿起嘴唇,拿出手来的时候,手指上多了一块血肉。他把脸颊贴在地上,两根手指捻着这一小块肉,往未完成的正方形上小心地添加“颜料”,以保证线条的饱满和笔直。等到血迹干透、不会被摩擦破坏后,贝伦将绑住自己的绳子按在正方形的正中央,然后一动不动地瞪着它。

    贝伦很有耐心,趴在冷冰冰的钢铁地板上几个小时都没有起来,当然也有可能是脸皮被冻住了。血迹画成的正方形周围开始慢慢出现红褐色的铁锈,紧贴地板的贝伦可以听见轻微的燃烧声,炼金术开始起作用了。但这个过程实在太慢了,用脚在地面上刮擦一下也比如此磨损的铁要多,而那根粗壮的捆绳更是分毫未动。贝伦边叹气边翻身仰面,炼金术产生的反应立刻消失,不远处火盆噼啪作响。

    钢铁地板传声绝佳,贝伦听见了从门外传来的脚步声,一脚轻一脚重,但频率很短,听得出脚劲十足。声音在门口停下,接着传来重重的倒地声,门也随之缓缓打开。

    进门的男人径直走向贝伦,带出的风刮起挂在墙上的旗帜,贝伦看到他手里有什么明晃晃的东西,立刻警惕地坐起来。结果男人在他面前蹲下,用小刀把连接贝伦项圈的绳子割断了。

    “晚上好,小畜生。”瓦莱泽放下兜帽,露出贝伦熟悉的疤痕脸和略带白丝的长发。贝伦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不敢从地上起来。

    瓦莱泽站起来,伸出一只手。“好了,不要装作不认识我,不久前你才在我的手上留下牙印。”

    贝伦犹豫片刻,才抓住瓦莱泽的手腕站起来。瓦莱泽环顾四周,确认没有守卫,沿着墙壁离开大厅。贝伦看见躺在门口不省人事的鸦卫士兵,看来刚才听见的倒地声就是他发出来的。

    “当然,我把你放出来可不是免费的。”瓦莱泽抛给贝伦一件带兜帽的毛皮披风。“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去猎熊。”

    “熊?”贝伦佝偻着后背,装出一副体态沉重的样子模仿一头熊。

    “我以前的确和野熊搏斗过,这一点请你相信我。”瓦莱泽摸了摸脸上的疤痕,“可是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情,我现在已经老了。再这样下去,我一定会死在森林里,没有人会记得我。”

    接着他换出自信的笑容来。“当然了,我也不是在求你。毕竟在公爵大人眼里你不是人,所以我也没有违规。”

    这些话反正贝伦也听不懂,在这片白茫茫的领地上,他只认识面前的瓦莱泽一个人,所以当老人转身向前迈开步伐的时候,贝伦也不假思索地跟了上去。瓦莱泽苦涩地笑了,几年来他多次请求自己的同胞乃至朋友与他一起去完成这个荒谬的使命,都遭到了回绝,反倒是这个和他毫无关系的疯子,成为了他唯一的帮手。

    鸦卫终日飞雪,体型巨大的野熊不可能冬眠在山洞里永远不出来,所以能在郊外见到这种猛兽并不稀奇。瓦莱泽很快就在庄园外的森林里找到了大脚印,依照现在飘雪的速度,这头野熊可能就在几小时前经过这里。

    贝伦只是跟在瓦莱泽后头,什么忙也跟不上,只好原地打转。他看到不远处有一块路牌,东面的箭头指着他们来的小镇,西面指着他们要去的森林。

    “熊,林。”

    贝伦边流口水边读牌子上刻着的字,说得还挺标准,瓦莱泽惊讶地将注意力从脚印上移开:“你会识字?真是稀奇,我发誓,整个鸦卫会识字的家伙不会超过两百个。”

    贝伦似乎听懂了瓦莱泽是在夸他,露出两排发黄的牙齿,不停地重复“熊林”这个词组,它是受到褒奖的原因。

    “文字就是诅咒,贝伦。”瓦莱泽边走边道,“知道的东西越多,就越容易迷惑。也许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都是因为它。”

    茂密的常青树一直延伸到山体的斜坡上,瓦莱泽的直觉告诉他,这里的某处一定有野兽蛰居。大脚印出现的频率逐渐变得紧凑,周边的树干上留有半透明的兽毛。瓦莱泽将毛从树皮缝隙中取下来,转身交给四肢撑地的贝伦。

    “这是熊的毛,记住了。”瓦莱泽用手指点点贝伦捧着的熊毛。“如果看到这种毛的大型野兽,那就是我们的目标。”

    “熊,毛。”贝伦的面部开始抽搐,“生发,变形,制作毯子。”

    闻言瓦莱泽皱起眉头:“什么?”但他很快就释怀了,没必要费心思去弄明白疯子在想什么,不过这是认识贝伦以来,从他口中听到的最长的句子。

    两人继续向前觅踪,但积雪开始变得稀薄,显露出灰黑色的山土。夜色愈发浓重,常青树的针叶像怪手上的绒毛一样遮住天空,以至于什么都看不见了。瓦莱泽稍稍拿下腰间的钉锤,他听到身后有打呼噜一样的怪声,那是贝伦发出来的,他无法确定自己和贝伦之间的距离,只能祈祷不是太远。

    树枝轻微摇晃,猫头鹰站在枝头瞪着瓦莱泽,一只眼睛发出红色的光。瓦莱泽听到自己的右侧有异常沉重的脚步声,树木随着重踏猛烈摇晃起来,有什么东西正在鲁莽地靠近他。

    瓦莱泽紧紧攥住钉锤,大冷天里他竟然后背冒汗。他现在万分确定自己已然进入野熊的领地,树枝被踩断的声音犹如霹雳惊雷。

    我需要视野!瓦莱泽不断后退,他侧目时能看到什么东西的庞大黑影,但正眼看去时又消失不见了。瓦莱泽身体猛地一滞,原来是撞在了一棵树上,他赶紧低身伏地,头顶上的立刻传来一声可怕的咆哮,树干噼啪作响,斜斜地向瓦莱泽右侧身后倒下。

    瓦莱泽摸了摸耳朵,他刚才都已经感觉到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扎到了自己。年迈的将军连滚带爬向左边逃窜,咆哮随身而至,震得瓦莱泽头皮发麻,他后背突然一歪,尖利的东西刮在了他的披风上,所幸瓦莱泽只是稍稍没有站稳,跨下一步之后便继续奔跑起来。

    瓦莱泽没走几步又撞在树上,只好躲在树后瞥那巨大的黑影,突然他眼角一亮,就好像天边的闪电一闪而过,他看见了一头张着血盆大口的白熊正平举熊掌向自己面前的大树拍来,闪光随即消失,但瓦莱泽眼中巨熊的轮廓还很清晰,他向一边扑倒,保护头部滚了一圈再站起来,而身旁的大树又轰然倒下。

    瓦莱泽眼中的轮廓慢慢消失,不过更令他在意的是刚才突如其来的闪光。眼下站着不动极其危险,瓦莱泽稍一放松,一股巨力从他右边侧挤压过来,手臂挨在身上无法动弹,钉锤脱手而出,人也飞了出去,撞在树干上才停下。

    瓦莱泽痛得抱住肩膀在地上打滚,冷汗布满额头,整条右臂不听使唤地晃荡,剧痛像海浪一样跟随心跳冲遍全身。闪光再一次照亮了面目狰狞的白色野熊,这次瓦莱泽看得更加清楚了,那是一种带绿色的光芒,照得白熊都有一些悠悠的绿色。光芒最耀眼的地方映着贝伦呆滞的脸,他弯曲膝盖站在不远处,也不再关注正在生死边缘的瓦莱泽,手中正是光源所在。

    闪光转瞬即逝,在那最后一刻,瓦莱泽看到的野熊似乎转移了目标,往贝伦那个方向去了。看贝伦那个呆滞的样子,绝对会被直接拍成一滩肉泥,但瓦莱泽无法确定贝伦的确切位置,只能站在原地徒劳地喘息。

    突然他想起了什么,抬头四处张望,在半空看到了一个红点。红点微微摇晃,对准咯瓦莱泽身前的某个位置,这只红眼猫头鹰一定是在观察这场森林中的异动。瓦莱泽大吼一声,用完好的左手从怀里掏出匕首,然后像头野猪一样冲上前去。

    年迈的将军才跨出去十几步,一头撞在了一个硬物上,他确定那就是白熊的后背,熊毛扎了他一嘴。瓦莱泽下意识地将匕首刺进浓密的兽毛之间,野熊怒吼一声,抬起粗壮的腿,想要把瓦莱泽甩开。

    瓦莱泽被甩得头晕眼花,尤其是不停发出骨裂声的右臂,让他没办法紧紧攥住熊毛,最终还是被甩落在地。他分不清眼前的黑暗到底哪里是天哪里是地,红色的小点左右摇晃。

    可怕的巨熊在瓦莱泽耳边怒咆,瓦莱泽已经无力对抗,双眼中的光芒逐渐黯淡。忽然他动了动嘴皮,说话声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闭嘴,你这头笨熊……不要,不要把陛下吵醒了。”

    绿色的光芒第三次亮其,白熊投下的阴影罩住瓦莱泽。瓦莱泽看到一个发光的拳头打在白熊的身上,光芒立刻大肆闪耀,一直没有熄灭,把整个阴森的熊林照得透亮。

    瓦莱泽惊讶地爬起来,这次他可以清晰地看见周围的一切,白熊被强光近距离照射,正捂着眼睛乱吼,瓦莱泽回头找到自己的钉锤,鼓起最后的力气向猛兽发起攻击。

    贝伦从摇晃不止的巨熊身上跳下来,拔下它腿上的匕首,但立刻对准伤口扎回去。

    瓦莱泽拾起钉锤,扭动左腕甩了甩,觉得非常不称手,不知道能不能用出十足的力气,但时局容不得他多考虑,白熊已经扭身抓住了贝伦,巨大的力量让脆弱的人类痛得面部扭曲,但即使如此,贝伦也没有松开拿匕首的手,继续扩大伤口的面积。

    “贝伦!”瓦莱泽大叫一声跑过去,对准白熊的鼻子挥动钉锤,巨熊动摇了一下,红色的血液泼洒在地面上。然而瓦莱泽确信自己没有发挥所有力量,他以为自己可以一下把它的脸直接打烂。

    巨熊大吼着捂住自己的鼻子,并松开了贝伦。瓦莱泽跑过去抓住贝伦的胳膊,想要把他拖到安全的地方,不料贝伦立刻站起,眼睛里只有那头快要转身逃跑的熊。

    “不行,贝伦,我们打不过它!”瓦莱泽的喘息变成了懦弱的白气,“你已经受伤了,这样你会丧命的,知道吗?”

    “挪尔威!”贝伦反过来冲瓦莱泽大叫,“没有熊,死!”

    闻言瓦莱泽愣在了原地。白熊已经朝山坡上逃去,挣脱束缚的贝伦立刻跟上,很快就失去了踪影。瓦莱泽这才反应过来,已经没办法跟上他们了。枝头的红眼猫头鹰此时睁开了两只眼睛,一对红点朝瓦莱泽面前瞪去。

    瓦莱泽从不信这些看上去过分诡异的事,但现在他别无选择,只好向前奔跑。他穿过一片又一片常青树,针一样的树叶扎满了他的披风。绿色的光芒在极远处闪烁,但已经变得微弱。瓦莱泽不顾肺部吸入冷气的疼痛,脚步又快了一分,积雪被鞋底踩得纷飞。

    贝伦一直线地冲向奔逃的巨熊,期间撞到了很多树,差点就要跟丢。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又一个小瓶子,但都没有中意的,愤愤地一甩手。

    腿上受伤的白熊跑不快,终于在深林之中被贝伦追上。贝伦挡在它的面前,就好像一名士兵想要凭一己之力拦住骑兵的冲锋。巨熊四足着地,后腿蹭起泥土和积雪,这个动作激怒了贝伦,后者也蹲下来,确保脚掌蹬地时有足够的爆发力。

    瓦莱泽在贝伦做出傻事之前及时赶到,他挥舞着钉锤冲来,巨熊站起来吓唬瓦莱泽,后者料到了这个动作,致命的钉锤不偏不倚,第二次砸中了巨熊的鼻头,钝器将这头野兽的面部彻底砸开,柔软的熊鼻歪向一边。

    瓦莱泽接着奋力跳起,他觉得自己的右手又有了些许力气,便用双手挥动钉锤。锤子上的凸起将巨熊的眼睛砸进它的脑子里,奇怪的糊状物飞了出来。

    巨熊沉重的身躯摇摇晃晃,终于倒在地上痛苦地呼吸,瓦莱泽走上前去,把它的脑袋彻底锤扁,这才瘫坐在地不停喘息。贝伦欢呼着扑向瓦莱泽,他现在口干舌燥,倒是没有流口水。

    “我、我们成功了。”瓦莱泽看着畸形的熊头,还不敢相信那是自己砸的。他想要撑着膝盖站起来,右手又重新传来剧痛,他不得不重新坐倒。

    贝伦从树林里找来结实的木棍,然后在庞大的白熊尸体上动用匕首。他划开厚厚的熊皮及肌肉,脂肪弄得他全身油腻,紧缩的肌肉阻止他继续深入尸体内部。瓦莱泽以为他是饿了想要吃熊肉,但贝伦固执而艰难地割开尸体,直到森森白骨曝露在冰冷的空气中。

    血腥味已经散开,瓦莱泽听见了远处的狼嚎。他想要抓住贝伦带他走,但手套从油脂上滑开了。

    贝伦开始切割他想要的东西,骨头碎裂的声音听得瓦莱泽汗毛倒竖。他掏出一块沾着血肉的三角形骨头,然后开始在地上磨啊磨的,但瓦莱泽已经等不到他做好他自己的事了,年迈的将军一脚踩住只剩一半的熊脑袋,左手拿着匕首抵在熊脖子上,用最快的速度进行切割。绿色的光点正在逐渐向熊尸聚集,瓦莱泽仍然有点不舍,最后又割了几块大肉,死命挽着还在磨骨头的贝伦往西边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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