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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诺帝梭的沉静/无知之幸

    鸦卫南部只有寥寥几座堡垒,放眼望去也不再白茫茫的一片,而是灰色的冻土。驻守在这里的士兵是鸦卫军中最幸福的,不仅是来往的圣主人谦恭有礼,贵族们又是还会给上极其可观的赏赐,天气也没有腹地那般寒冷,简直就是鸦卫人的天堂。

    没有特别事务的时候,堡垒里的鸦卫士兵喜欢出去打猎,这就像某种训练,但大家可以随心所欲。堡垒将领召集了五名最强壮、最年轻的手下,在午夜时分,他们今天的目标是一群准备向北迁徙的驯鹿,春天即将来临,鸦卫士兵们想要为一位驾临于此的尊贵客人奉上一场壮观的生灵之舞。

    “我觉得这不是一件好事,”队伍中服役最短的小伙子不合时宜地说道,“我们可能会打扰到驯鹿们,让它们偏离路线。”

    “仅止一次,没什么的。”将领正在做准备,把白色披风猛地一甩,搭在背后的皮革扣上。“王妃一定会喜欢的,说不定她会因此在这里住上一夜。相信我,她一定会的。”

    一提到王妃,年轻气盛的小伙子们立刻来了劲,和头儿一样披上披风后又检查了一遍随身装备,这次出行只准备了干粮和木棍,确认无误后便顺着夜风进入暮色,骑上他们的坐骑。

    英菲宁一行于士兵离开的次日早晨抵达堡垒附近。只要穿过这片冻原,就代表阳光明媚的圣主领地已在脚下。贝伦此时已经清醒,他坐在车厢顶部,看到极远处那矮矮的鸦卫堡垒。在他的印象里,防御工事总是雄伟庞大得吓人,就好比他常见的狮卫堡垒能容纳上百人的部队;而面前这座镇守重要边境的灰色要塞,可能也就和农场里的粮仓一般大小,寒酸得令人牙疼。

    “探子说巴斯克刚刚离开鸦卫,”伊薇向王妃报告,“我们离他只有不到半天路程。”

    “太近了。”车厢里的人隔着墙壁发出闷闷的声音。“或许我们应该在前面的边境堡垒待上一天。”

    伊薇像料到英菲宁会这么说一样放松了语气:“那里没有什么有趣的东西,只有哨戒和罪犯。如果您想停留,我建议您在进入圣主之后和将军们玩猜谜游戏。”

    “啊,是个好主意。”英菲宁稍稍挡开帘子欣赏雪景,“赛克罗殿下擅自更改了法令后,供爵爷们消遣的事也变少了。”

    “殿下是希望爵爷们严于律己。”

    车夫听到谈话声结束了,闷声不响地加快了赶路的速度。自从得到了伊薇的警告,他拉动缰绳的力道简直比春风还要轻柔,恨不得低下头在涅尔的耳边求他快一点或慢下来。

    贝伦像个充满忧虑的母亲一样期盼着边境堡垒能够长高长大,但就快抵达大门下的时候,他已经接受了“堡垒就是粮仓”的失望想法。驻守的三十名鸦卫士兵已在门外列阵站定,他们身着最经典的白色皮甲,心膛前的皮带上斜斜挂着两把短刀或匕首,领头的戴着披风和面罩遮住半张脸。

    鸦卫士兵从不向上级高呼,站直就是最好的礼仪。老兵们满面红光,他们马上就可以见到心心念念的英菲宁王妃了,只有住在边远村镇的小菜鸟才会一本正经地板着脸。

    穿长裙的女士已经下马为王妃拉开车门,英菲宁刚踩上硬实的冻原地面,忽然听见东边传来沉重的踩踏声,一线土尘向北升腾,地面都在为之震动。成群的驯鹿披着雪白的皮毛不停奔驰,犹如一场吞噬一切的雪崩。为首的雌性驯鹿一边奔跑一边昂首向后张望,具角弯曲着围护着她的额头上方,就像一顶女王的王冠。

    飞奔形成的土尘之下,几名鸦卫士兵正在一边大喊一边用木棍驱赶驯鹿群。三名士兵负责一个方向,另几个纵马跟着鹿群中段。他们努力装作刚刚过来驱赶,但王妃已经看出是刻意为之的了,驯鹿迁徙实属罕见,英菲宁显得格外高兴,便不去追究什么,大方地露出笑容。

    士兵们看到王妃如此高兴,不禁更加卖力地驱赶驯鹿,想要让他们狂奔起来。鹿群惊慌失措,撒开四蹄到处乱跑,有不少脱离了队伍,鸦卫人难以顾及所有鹿,很快就被淹没在雪白的皮毛里。

    众人正陶醉在难得的景色中,没有注意到驯鹿越跑越近,奔踏声犹如雷鸣。鹿群左侧的鸦卫人不知不觉间深处迁徙队伍的中央,四周都是鹿蹄,驱赶路线完全偏移,斜斜往西面前进。

    含冰的岩石碎块随震动跳到了伊薇的鞋子上,她才意识到危险已经靠近,到处乱撞的不止是鹿蹄子,还有它们头上骇人的具角。伊薇拉着看得出神的英菲宁重新回到马车上,让车夫尽快送王妃进入堡垒。

    车夫惊慌失措,拼命甩动缰绳,用两腿夹涅尔的肚子。涅尔不情愿地甩动脖子,发出凄厉的嘶鸣,英菲宁又探出脑袋,命令车夫不要逼迫坐骑:“如果他不想动,那就不要动!”

    涅尔拉着马车左右逡巡,始终没有前进半步。堡垒将领眼看大群驯鹿即将近前,立即返回工事内取出盾牌,让士兵前去保护马车。等到士兵们拿好盾牌、在折返出来时,驯鹿群已经吞没了马车,只有几名士兵接触到了车厢,其余人等只能望着具角却步。

    士兵将圆形盾牌扔进鹿群,伊薇一边护住头部,一边弯腰在无数鹿蹄下取出两面盾牌,把其中一个扔给贝伦。驯鹿横冲直撞,它们虽然也有避让,宽阔的具角却难以完全控制,贝伦看见一头驯鹿已经避开了自己,但大角还是朝他刮了过来,他不得不朝角的尖端抬起盾牌,沉重的撞击透过木板传到他的手臂上,盾牌明显凹了进去,留下一片可怕的磨痕。

    士兵紧挨着马车抵御驯鹿,埋头躲在盾牌后面。一名士兵运气不好,被驯鹿撞到了腰部,酸痛让他倒在地上大叫,一时间天空中满是驯鹿蹄子。他蜷缩成一团护住脑袋,鹿蹄踩在他的身上,被人拖出危险地时,小腿已经断折,脸上都是擦破的皮和血,恐怕身上没有一处是好的。

    英菲宁坐在车厢里不敢乱动,厢门和墙壁不断发出撞击声,好像有很多穷凶极恶的壮汉想要破门而入。混乱之中一根树枝一样的具角从窗户伸了进来,一头驯鹿埋头猛冲,没有发现自己的角被卡住了,它越是挣扎陷得越深,竟用蛮力把车厢抬了起来。

    白色的骏马扭身朝后,又有一头驯鹿误入车厢的另一边窗户,迫使整辆马车开始向后倒退。伊薇见状抽出一旁士兵心前的短刀,想要把驯鹿刺死,但士兵抓住了她的手腕:“您不能这么做!这里有信奉驯鹿的住民。”

    “车里的是王妃!”伊薇推开士兵,但后者仍不依不饶地扑上来阻止她。车厢一侧的车轮已经离开地面,英菲宁靠在角落里,徒劳地挡开尽在眼前的鹿角,如果窗户被顶烂,角的顶端就会撞进王妃的脸里。

    贝伦手中地盾牌已被撞破,他丢掉没用的护具,抓住一头较小的雄鹿与之角力,雄鹿一抬头便将他顶飞上了半空。贝伦重重落地,蹄子雨落向他的身体,有一头正好踩在他的肚子上,贝伦双眼突出,差点以为自己就要爆裂而死。

    他喉头血液翻涌,硬是没让它吐出来。一股绿植气味夹杂着泥水飘进贝伦的鼻子里,他一愣,忍不住多嗅了几下。这味道刺激着鼻孔根部,清新之余还有些甜味,贝伦喉中的血腥被压了下去。他闻得出神,一时间忘记了保护自己,但事实上已经没有鹿蹄往他身上踩了,在他身旁的士兵同样诧异,驯鹿们大多镇定了下来,茫然然朝一个地方望去。

    气味无法浓烈,连士兵们都已闻到。它让人仿佛身处夏季的冻原,满地都是苔藓和地衣,冷风变成了灰绿色。但贝伦相信那气味中的甜味一定还别有奥秘,他想辨认出那到底是什么,便抬起略疼痛的上身使劲吸鼻子,还闭上眼睛发出犹如宫廷美食家一般的陶醉哼声。

    驯鹿不再慌乱奔走,甚至调转朝向,往他们的目的地北方而去,只有那两头卡在窗户上的傻鹿需要一点点人类的帮助。士兵往北方望去,他们看见一个半透明的绿色身影,大约只有半个人这么高,在虚空中飘飞跳跃,却一步就能跳出一个车厢的高度,接着慢慢落在地上。

    驯鹿群跟着那身影渐行渐远,留下呆愣在冻原上的王室车队。贝伦吸着鼻子快要和驯鹿们一起走了,还好伊薇反应快,把他一把拽了回来。“你干什么?要跟它们一起去吃苔藓吗?”

    “苔藓?”贝伦若有所思般地微微摇头,脑中努力搜寻那股甜味的来源,但最终只是以淌着口水翻白眼为结局,被伊薇拖了回去。

    马车被鹿角撞得破烂不堪,一侧车轮还翘在天上,士兵们将车厢推平了,赶紧拉开车门向王妃低头道歉。“夫人,非常抱歉,我们,我们本想讨您欢心……”

    “各位为什么要道歉?我的确很开心。”英菲宁的话让士兵们惊讶地抬起头,王妃正冲他们笑。她依次向士兵伸出手,这彷如圣主降下的恩赐,鸦卫人颤抖着扶住,那手掌是多么柔软、纤细,他们一生都不会忘记今朝与王妃有过肌肤之亲。

    众人一起卸下坏掉的车厢,王妃说要自己纵马,在伊薇的搀扶下并腿坐在马鞍上。涅尔不情愿地移动马蹄,差点把英菲宁甩下来,因此她需要一位愿意替她纵马的绅士。

    “有谁愿意为我握紧缰绳?”说话时英菲宁瞥了瞥蹲在地上地贝伦,但后者没有多大兴趣,无关紧要的人倒是格外踊跃,争着在王妃面前展示自己。

    最后是伊薇跨上了白色骏马,两手抓住缰绳并环护住英菲宁。士兵多希望这样做的人是他们自己,咬着手指黯然退下。车夫则被打发回了鸦卫城,甚至没有得到任何赏赐。

    进入圣主领地后,立刻就能感受到怡人的天气,春天就好像突然撞进了心里,遍地开放各色花草,平原上起伏着翠绿的山丘。纯白的大理石边境堡垒已向尊贵的鸦卫王妃致意,和北方人一样,圣主人也排了个大场面,身着白色盔甲的戍卫将领笑盈盈地出门迎接。

    “英菲宁王妃!”将军牵住涅尔,有意请英菲宁下马。“我以为您会率领车队前来。”

    “一想到能见到将军,我就迫不及待地出发了。”英菲宁被伊薇接下马。“前方可有前往都城的队伍?”

    将军想了想:“巴斯克先生在一天前通过这里,他是唯二从这里入境的贵人——现在还有您。”

    驯鹿的闹剧耽误了王妃很多时间,同时巴斯克似乎加快了行进速度。英菲宁面露难色:“将军,我很希望能在这里好好休息一夜,但如果我们比巴斯克先生到得晚,可就算是最后一个了。”说着她摸了摸马背,是要伊薇再送她上去。

    将军闻言急忙拦住:“最近、啊,最近后面的堡垒加紧了对商会的核查,巴斯克不会那么早到的,至少一定在您后面。”

    英菲宁笑着松开贴在马背上的手,向将军行礼道谢。将军高高兴兴地牵走了涅尔,他要为王妃准备最整洁的住所,还有一扇只有他有钥匙的房门。

    当日,王妃与卸下武装的守卫将领共用晚餐。由于提前通知了堡垒王妃驾临之事,餐桌上摆着的是鹿肉和兔腿肉,前者被切成薄片后用水白灼,后者则整条放着。

    英菲宁趁和将领说话,偷偷用手从盘子里拿下一片鹿肉甩在地上,蹲在一边的贝伦立刻扑过去衔起来吃了。鹿肉被水煮了很长时间,肉质都变老了,也没有加任何调味品,嚼起来就和羊皮纸一样干,贝伦挤了挤眼睛,但至少没有什么副作用。英菲宁这才放心地动叉。“巴斯克从我边境离开时带了一车货物,将军可有看见?”

    将军摇头:“巴斯克只随身带着他的佣兵,没有货物。”

    那那一车大炮一样的东西去了更南面。英菲宁这么想着,像是放下警惕了一般翘起一条腿。将军为她倒上酒水,整个上半身越过桌面把酒杯推过去,顺便和英菲宁直直对视。英菲宁礼貌地眨眼微笑,即使如此也让对方以为是某种暗示。

    “这次赛克罗殿下召集了不少人,恐怕又要颁布什么法令。”

    将军向后一靠。“殿下摄政期间的确做了不少好事,您瞧,我那些前去收税的士兵都被打回来了。这要是十一世、不,十世陛下在位,怎会让那么多人漏缴?国库空虚、减少军饷有一半的错误在殿下身上!”

    “您这么说恐怕有些失礼……”

    “哦,”将军脸红一阵,“我是说,毕竟国王是贝瑞德陛下,但做事的总是亲王。”

    伊薇在餐桌周围忙来忙去,例如斟酒和换盘。她的眼睛一直盯着王妃手中的酒杯,没有时间去检验酒中有没有什么害人的东西。英菲宁只是嘴唇碰着杯沿轻轻抿了一口,这是一位嗜酒如命者最后的底线,之后便再也没碰它了。

    晚餐过后,英菲宁去了一次马厩。甜甜的汗液中仿佛喷发出无数苔藓孢子,飞进鼻腔里疯狂生长。一闻到这个,她的脸立刻就变得异常红润。

    涅尔被栓在马厩最里处,月光下的白色毛皮微微反光。只有他的身上没有苔藓的味道,在鸦卫城里,王室的马夫喂他吃的是甘甜的草料和水果,所以他全身上下都散发着自然的香气。

    他原本正准备入睡,不料一只纤细的手摸上他的背脊,吓得浑身抖了一下。英菲宁手掌没有离开涅尔的身体,一直抚到他的脖颈处,接着全身都贴了上去。涅尔感到异样的热度,英菲宁正像一块烙铁一样灼烧着。

    “谢谢你带我走了这么远。”王妃伏在尖尖的马耳边嗫嚅,连呼出的气息都是滚烫的。涅尔因为害怕开始乱动,企图离她远些,或许在他心里还没有将英菲宁视作主人。

    英菲宁像喝醉了一样撅起嘴唇:“我,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这样很凉快。我好像有点发烧。如果你觉得不舒服,那我就走了。”说着便送来了怀抱。

    涅尔那对闪亮的眸子里充满了疑惑,扭头看着英菲宁怀抱着手肘,孤单地原路返回。

    此时,圣主守将已经在王妃的卧室在留守多时,他看到他的猎物出去了一会,便多等了片刻。他确信英菲宁喝了他专门准备的酒,现在应该全身热得冒汗。终于,英菲宁扶着墙回到了房间,她一路贴着冰冷的墙壁,几乎睁不开眼睛。

    将军心中欢呼,和王国第一贞妇共寝!就是克洛维亲王都没有做到过。他兴奋地在拐角处来回踱步,为了壮胆,他喝掉了桌子上的一杯酒,虽然不知道是谁放在那的,但非常解决问题。他提了提裤子迈开步伐,连门都没有敲就撞了进去。

    次日,英菲宁在新备的马车上与堡垒守军道别。将领的副官凑上去问自己的上司:“我听说你做了!在王妃的酒里下药可是死罪,哈哈!快和我说说!”

    “说?说什么?”将军用一对黑眼圈瞪了副官一眼,随即变得虚弱无力,“自从我会干自己之后,我还没有那么没用过!圣主啊,我立刻从房间里出来了,它软得和一片鸡皮一样,直到现在我都不能正常如厕……”

    副官扯起嘴角:“切,你真不是男人,牡鹿就在嘴边!”

    “你竟敢——”将军揍了他一拳,“所有人!绕堡垒二十圈!否则今天别想吃饭!”

    将军向士兵们大发脾气的时候,巴斯克的车队已经进入圣主腹地,他见到了大大小小不下十位爵爷,每经过一处庄园都要寒暄几句,然后说有要事在身。此时他正在一名男爵庄园领内,这位爵爷之前为巴斯克在圣主城建立商会出了不少力气,巴斯克不得不停下队伍,顺便请求通过。

    “您是要去都城见赛克罗亲王。”男爵复述了一遍巴斯克的请求,然后面露难色。“我们刚刚接到命令,说要严查过境的商队。”

    “我们不是商队,”巴斯克打断他,“这是我的私人部队,没有携带货物。”

    “我的意思是‘商人的部队’,是这样没错。”男爵身后走出几名士兵,“我们要检查有没有违禁品,例如和黑魔法有关的东西,还有过量的罂粟之类的。”

    巴斯克叹了口气,让圣主人随意检查。他自信没人能搜到那件东西,而且搜查非常不走心,只不过是绕着队伍转圈,甚至没有搜身。老爷有些不耐烦,在队伍最前面踱来踱去。

    几乎每一座庄园都要求巴斯克的车队停驻半晌,做一些没有意义的搜查,路程被拉长了将近一天。当他们来到圣主城下的时候,一辆没有披任何家族徽纹的马车追上了他们,纵马的是一位穿长裙的女士。

    这辆马车快一步加入了入城队列,巴斯克刚想骂人,就看到了跟在马车后头的贝伦。车厢内的巴斯克探出头去,朝贝伦吹了个口哨:“嘿,贝伦,这里!”

    贝伦趁前面的人不注意,下马走向他熟悉的绿色马车。“老爷。”

    “车厢里的人是谁?别告诉我是英菲宁。”巴斯克问。

    贝伦刚想开口,又不得不把话咽了下去。巴斯克失望地捂住脸,他那肥大的小拇指上有一只金戒指。“我就说为什么一路上赛克罗为什么没有催我,在那之前他急得恨不能去鸦卫。”

    长裙女士的马车没有接受圣主城守卫的检查直接进门,贝伦跟在后头,回头看了一眼巴斯克,老爷像赶苍蝇一样挥挥手,还瞪了他一眼。

    商会车队进入白色的大门,守卫上前询问。

    巴斯克语气淡漠:“巴斯克,受命觐见赛克罗亲王。”

    “巴斯克先生,亲王殿下正在接见其他宾客。”守卫没有给他多少面子,“请您入城稍作等待,总管已在前面等着了。”

    巴斯克被佣兵扛着下车,站在纯白色的大理石街道上,整座城市都亮得晃眼,这是他不喜欢圣主城的原因之一。一条笔直的大道延伸至远处,若非拥挤的人群遮挡,巴斯克可以从起点直接看到尽头的君王主堡,那座带有尖顶的白色建筑。

    街上的人们在道旁的店铺中进行交易,脸上洋溢着笑容。作为都城的市民,他们拥有财产或名声,的确有资格学会笑。任何一个经历暴富的人,想要做的第一件事都是在圣主城里买栋房子,从而与以前那个粗鄙的自己彻底告别。顺带一提,巴斯克这个狮卫富豪在都城附近有两栋带后花园的别墅。

    前方并没有什么总管等着,巴斯克在小型广场上等了几分钟,远处的人群忽然散开,一个穿着白衣的中年人急匆匆夸马下来,特地调整了几次呼吸。显然,总管先生刚刚接到通知。

    获得觐见的时刻已是落日时分,最后一个从亲王的宫殿里走出来的正是英菲宁。王妃笑着和巴斯克打了个照面,一副什么都知道了的表情。“殿下似乎急着治好他受伤的右眼,幸好有您在。”

    “我只是来赚钱的商人,夫人。”

    巴斯克越过英菲宁进入亲王宫殿,士兵一开门,他就看见一个直挺挺的背影立在窗口。此人穿的是金色的华服,白色的长裤侧边纹着长长的镶边十字架,腰间一柄细剑挂着金丝一样的细线,一直垂至膝盖。他肩膀宽阔,负在身后的双手戴着白手套。后脑上留着金色的干练短发简直就是尊贵的代名词,整个人都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巴斯克恭恭敬敬地行礼,称那人为“赛克罗殿下”。男人从左侧转身过来,眼眸和他的发色只有明暗的差别。

    “巴斯克先生,您终于来了。”

    赛克罗的声音很高亢,这是在军队里留下的习惯。巴斯克又行一礼,等殿下把身体完全转过来的时候他不自觉地愣了一下,他看到了赛克罗紧紧闭合的右眼。

    亲王殿下的右眼于十年前为敌人所伤,现已完全治好了伤疤,但彻底缺失的眼球再也回不来了。他按捺住激动的心情,上前猛拍巴斯克的肩膀:“听说你找到了我右眼的替代品,我现在就想看看。”

    “殿下,就像我在给你的信中说的,这颗眼球非常危险,我只是替您在海外找到了它。”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这件事只有你我知道。”赛克罗顿了顿,把手从巴斯克的肩膀上移开,摊手讨要。“现在,把它给我。”

    “有一些麻烦。”巴斯克摸了摸后脑勺,“我入境时遭到了严格的搜查——我相信这不是您的命令,但我不得不把东西送到狮卫城,它现在在文迪公爵的货里。”

    赛克罗疑惑地皱起眉头,本想责备几句,最后只是失望地转过身去。“巴斯克,你已经耽误了我很多时间,契约上可是明确规定了逾期的惩罚。”

    “契约上也提到了关于航海时可能发生的问题。”巴斯克的契约总是万无一失。“呃,大概不包括海怪。”

    赛克罗太想要他的东西了,那时没有细看契约中的内容,钱财只是损失中的最小一部分。

    “我会去狮卫的,但是我还有代表会议要参加,还要扣减你的佣金。”

    巴斯克不自觉地发笑,赛克罗把这认为是对他的决定的怀疑。“殿下,做生意讲究的是诚信,而我把你的货物安全带到了。”

    “但我还没有拿到,对吧。”赛克罗的声音随着宫门的打开传到走廊上,“总而言之,我们可以去狮卫再谈。”

    立柱后头的贝伦听完了两人的争吵,缩起脖子弓起后背,蹑手蹑脚地回到王妃处。蜷在软垫长椅上的英菲宁觉得他好笑,掩嘴向他招手:“你都听到了什么?”

    贝伦学着赛克罗的样子挺起心膛,吸着腹部把心口鼓起来:“但我还没有拿到,对吧。总之,我们可以去狮卫再谈。”

    “嗯。”英菲宁抬头看了伊薇一眼。“殿下准备去狮卫,但在那之前,他一定会参加市民代表会议。”

    伊薇道:“我们需要搞清楚那个盒子里到底是什么。”

    英菲宁好声好气地问贝伦:“你知道什么能治疗眼疾吗,我的炼金术大师?”

    “一块蓝宝石!”贝伦几乎是立刻回答,“二阶位的圆形阵,额外的炼金符号,还有……”

    英菲宁真是越来越喜欢这个看起来傻傻的疯子了,他总是会说好听的话,天生就是做玩物的料。

    看到他手舞足蹈的样子,英菲宁的心情变好了许多,准备出席接下来的会议。伊薇用哀怨的眼神盯着王妃的身后,自从那小疯子来到宫廷,她就再没有机会站在主人身边了。

    英菲宁注意到了伊薇的小眼神,这次便让她一起参加会议。穿长裙的女士高兴得踮起了脚尖,向王妃大大行礼。

    君王主堡的会议大厅在整座建筑的三楼,身穿红色裙装英菲宁踏上白色的大理石阶梯,一手提起裙摆,一手扶在雕有镂空花纹的栏杆上,犹如一朵开在雪山上的红玫瑰。

    绅士们纷纷前来楼梯口瞻仰王妃的美貌,得见她雪白色的脚踝和小腿也是一件无比幸运的事。英菲宁发现楼下来看她的人越来越多,便转身向大家招手微笑,双脚分别站在上下两级阶梯上,丰腴的大腿在裙摆下显露轮廓。众人向她鞠躬回礼,戴帽子的脱帽致意。

    一些大臣在大厅门前恭候王妃到来,纷纷主动伸手去牵,彼此恶狠狠地瞪眼。英菲宁谁都没有眷顾,手搭在伊薇的手掌上向众人点头。大臣们尴尬地把手探向大门,好像在给王妃引路。

    会议大厅甚是广大,白色地板上铺着金灿灿的地毯,巨大的十字架花纹隐藏在大厅正中央的木质长桌下。

    英菲宁的脚步在偌大的厅堂中回响出空灵的声音,她的手抚过冰冷的花岗岩石柱,欣赏墙壁上挂着的各卫城重要家族的徽纹。从左侧靠近大门开始,分别是狮卫的斯托卡家族、龙卫的萨维嘉家族、狮卫的文迪家族、龙卫的拉尔亲王;从右侧靠近大门开始,分别是鸦卫的挪尔威家族、法卫的方汀家族、鸦卫的克洛维亲王、法卫的库宁亲王。徽纹纹在各自卫城代表色的锦布上,铜制的边框雕有各自的卫城纹饰,或狮头或乌鸦之类。

    大厅正前方单独挂着查美伦家族的六剑十字架,垂直的剑柄顶端有个小巧精致的王冠,挂框两侧垂着两条长长的白色燕尾缎带。在那之间是华丽的国王御座,红色的软垫金色的扶手,坐上去应该会很舒服。总管座在左侧。

    与会人员陆续抵达,他们无一穿着华丽,还有两个穿的是修道服。这群人皆三十岁上下,是各领地乃至王国的顶梁柱,穿袍子的礼貌稳重,穿铠甲的威风凛凛。

    穿白袍的圣主人分别坐在长桌两侧,接着是教廷的人和将军。英菲宁坐在教士身边,对面是蓝袍的法卫人,是个新面孔,只和她打了招呼。另一个新面孔看上去更放松,他径直走向英菲宁,似乎一开始的目的就是她一样。

    “英菲宁王妃。”

    所有会议成员中属他最小。王妃听出了他轻浮而又清晰的口音,他来自狮卫,那个曾流满水银的地方。他为英菲宁拉开座位,请她落座。

    英菲宁道谢后低身抚平裙子,然后稳稳入座。“您是新面孔。”王妃露出殷红嘴唇后的贝齿,“如何称呼?”

    “您无论如何也无法知晓我的身份,”年轻人狡黠地笑道,“让我们打个赌:如果您能在赛克罗亲王入内之前猜出我的家族,我就欠您一个人情。”

    听到这话的时候,伊薇已经悄悄退到了一边。英菲宁咯咯笑道:“您玩得不小,那我要用什么作筹码呢?”

    年轻人凑近她的耳朵,他能闻到那种令人毛孔贲张的玫瑰郁香。“我岂敢要您什么东西?就陪夫人说说话就好了。”

    在旁人看来,他们两个就像是一对热恋的情侣在耳鬓厮磨,英菲宁被年轻人有趣而又失礼的笑话惹红了脸。绅士们从没见过这样笑的王妃,心中略有嫉妒,但又不好发作。那年轻人长得既貌美又匀称,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刚走上台面,找的第一个对手就是最难的。

    伊薇找到了一旁玩自己指甲的侍从,他非常没有礼貌地靠在白墙上,不知道自己后背是有多脏。

    “狮卫的小子,”伊薇抬着下巴问他,“刚才进去的人里,可有你的主人?”

    侍从吓了一跳,赶紧站直。“是的,女士,佩里·文迪是我的主人,但我不知道他来做什么。”

    “这就够了。”伊薇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谢也不谢地转身返回,不料正巧看见赛克罗亲王跨着稳健而迅速的步伐走入大厅,她不得不止步行礼。

    亲王已经入内,穿长裙的女士失去了一次为王妃做事的机会。年轻人十分遗憾地冲英菲宁苦笑,好像在说“您本可以随意摆布我,但没有抓住这个机会”。

    英菲宁心知对方只是在找话题与她聊天,反而略显惋惜地看了一眼回到原位的伊薇,穿长裙的女士擅离职守,让一个陌生男子和王妃独处,是非常危险的事。伊薇领会到了主人的责备,暗自发誓不会再离开她半步。

    众人起身向赛克罗行礼,称他殿下。赛克罗一挥手:“这不是御前会议,我说了多少次了。”

    “这次召集大家来主要是各地的饥荒。”赛克罗没有资格坐御座,就随意拿了把椅子坐在正前方。“我看了不少文书,大多数都在说动乱的事。各位代表,百姓现在需要我们的帮助。”

    “我领内各庄园已经做好准备,”一名披红色披风的老人道,“随时可以应对动乱。我相信只要所有爵爷都有所防备,一些小骚动不成问题。”

    一名戴单片眼镜的白袍男子捻了捻手中的卷轴,他是圣主都城的财政官——一切税务和王室用度的代表。“近来粮税越缴越少,如果让那些人知道不上缴粮食也没事的话,那……”

    “那王国就乱了套了。”名为佩里·文迪的年轻人代表狮卫并发言。“一个普通村落有三户人家,二十名士兵应该足够。”

    “如若有人应贪欲伤害他人,教廷也不会坐视不管的。”穿修道服的是教士,他们代表了教廷的意见。加之总管、法官等诸多宫廷大臣,这些人组成了本次代表会议。

    “停下!”

    众人聊得正欢,亲王殿下皱着眉头将他们打断。“我想你们搞错了什么。我是在问你们怎么救济民众,让他们有庄稼种、有粮食吃,为什么会出现士兵这个单词?”

    众人顿时哑口,重新靠在椅背上。财政官颤抖着把卷轴张开半部分:“殿下,这些年陛下多次开仓济民,存余已经不多,就像我刚才说的,那些人但凡一次得不到想要的,那……那就会……”

    这次没有人回应他,但大家都知道他要说什么。英菲宁想到克洛维很喜欢吃鳕鱼,但鳕鱼并非日日都有,那天他没有在餐桌上看到他要的菜品,便闷闷不乐地离开了席位。当然了,亲王怎能和平民并论呢。

    赛克罗叹了口气。“我的父亲曾教导我们几兄弟,查美伦把王冠戴在头上,百姓把查美伦戴在头上。请各位不要忘了,是谁为我们提供食物,是谁为我们流血拼命。”

    “仁爱如您,但容我提醒一句,殿下。”英菲宁道,“一些动乱已经颇具规模,他们手上的农具正在变成武器。我未听说过牧羊人的羊会咬伤主人。”

    “事体不容迟缓。”赛克罗起身面对他的财政官。“不管仓库里还有多少存余,都应该发放给有困难的人,作为他们的领主,各庄园的贵族应当率先省食俭用。”

    亲王离开前和与会者们商讨了详细的救济措施,例如如何减轻税收,每人能取多少粮食。一直到大致事宜定下来后,晚饭时间都已过了,大门被侍者推开,他们推着装满丰盛食物的餐车进来,香味引出了几位大臣的腹鸣。

    赛克罗笑了起来:“是我的错,我又忘了时间。请各位用餐,会上的事请各位按我说的做。”说罢起身离席,众人也纷纷起立。

    “对了,”他走到一半忽然转身,身侧的腰间一甩,“文迪先生,我正要去狮卫城,您可要与我同行?”

    “啊,能受到殿下您的邀请是我的荣幸。”年轻人尴尬地叹息,“但请您谅解,在下难得来一趟都城,您知道,狮卫领主的老幺要出门是多么困难。”

    赛克罗露出微笑,那本应该是个柔和的表情,但在这位独眼亲王的脸上仍是威严更多些。“库宁小时候也有段禁足的日子,那段时间里,我都没见他笑过一次,幸好还有……咳咳,我祝您在圣主城玩得尽兴,失陪。”

    众臣目送亲王离去,面前的侍者已经把餐食送上,那是上好的牛肉配上淋酱汁的豌豆粒,浅浅的汤碟中盛着浓稠的肉汤,中间浮着几块鹌鹑肉,另有做装饰的芹菜叶。侍者微倾酒瓶,流进玻璃杯里的暗红色酒液发出甜腻的香味,其中一定加了不少蜂蜜。除了这些餐桌上必享用的,仆人们会在需要的时候奉上奶酪和水果,杏仁和莓子等就随餐车收在柱子后头,侍者该退下的退下。

    各位代表们低头沉默,期间来自法卫的代表没有久留,直接离席了。来自狮卫的年轻人抬起眉头,似乎异常疲惫地叹了口气,拿起刀叉后又不用餐,仍放回原位。

    “殿下说的事我们继续,他已经表态,也就没必要在场了。”总管这么说着,挥手命仆从拿来几张纸。

    英菲宁稍稍坐直,她看到侍者在她面前的餐盘里放下纸张,并递上羽毛笔。纸正面朝下,右下角画着一个小小的菱形标志。王妃快速扫视在场众人,接过墨笔,等下人退后后伸手将纸翻面。

    到目前为止,会议的代表们一直在讨论如何解决民众的温饱问题,然而英菲宁面前的纸上只写了短短一句话。

    “我等以议会之名,赛克罗·查美伦犯乱伦、私结同党、僭越王权之罪,处以死刑。该决议立时生效。”

    坐在她旁边的年轻人哼笑出了声,总管厌恶地皱起眉头,仍低头认真地在纸上签署自己的名字。“我同意这项议题。”

    “同意。”总管扔掉手里的羽毛笔,将纸重新向下扣住。

    “同意。”龙卫的往桌面猛地一拍,炯炯有神的眼睛扫视在场众人。

    英菲宁留了一个心眼,签了个“鸦卫全境的代表者”而非自己的名字,然后抬头道:“如果我们有时间再商量一下……”

    龙卫的将军把纸卷起来,交给走来的侍者。“我们没有时间浪费,龙卫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处理。”

    “既然亲王殿下已经动身,我也要回去了。”狮卫的年轻人起身离席,身后的侍者向外卷起纸张,用一根绿色的细绳系住,代表这是狮卫的决议。

    代表们没有动用丰盛的佳肴,匆匆结束会议后准备返回各自的领地。英菲宁第二个离开大厅,她看到贝伦正在走廊边的窗口上舔灰尘,便打了一个响指,让他跟在自己身后。贝伦听见声响立刻转身跟上,英菲宁看着他这样子,觉得有时候什么都不知道,或许正是一种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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