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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阿诗弥尔的亵衣与拥抱欧徒弗之袍/你满身是罪

    赛克罗亲王摄政以来,整个王国都没有出现过内乱,这样的盛世已然持续了十年之久,甚至久到人们快要忘了战乱是何等痛苦。大多数人都无法理解,既然无论如何都是他掌管大权,当初为什么还要让位给自己的弟弟贝瑞德。根据他本人的命令,学士们的记录中“赛克罗”这个名字的墨迹还没有干,就要在下面一行给另一个人冠上查美伦十二世的头衔了。

    雅各布就是在贝瑞德登基后的第二年进入内阁,作为财政官出现在圣主城里的。

    他本是个不起眼的小管家,尽心为主人做事,伯爵便向公爵夸他,公爵又到赛克罗面前夸他。

    雅各布没有参加当年陛下的登基大殿,但他很想亲眼见一见那些爵爷口中的贤明之主到底是何模样,所以一收到敕令他就忙不迭地收拾起来,准备举家前往都城,把男爵领地那巴掌大的地方抛给父亲治理。

    然而,他没有在君王主堡内见到贝瑞德陛下,是赛克罗接见了他。那个身材健美、缺了右眼的男人令雅各布感受到了雄狮一般的威严与压迫,如果要让他描述国王应有之貌,那一定就是赛克罗的样子。

    赛克罗是个工作狂,他能一直睁着他的左眼直到次日,然后携女伴参加中午的宴会。雅各布时时刻刻跟随殿下,向他汇报各领地的税收情况,然后告知王室这个季度如何用度才算平衡,这期间雅各布学会了察言观色。亲王永远不会在乎一场宴会需要多少费用,他只关心平民们为什么交不上税金或物资。这个时候,雅各布就要去同总管商量调整税率和开仓救济的事。

    那一日夜里,雅各布走进总管的房间。早上他们和市民代表大吵了一架,各地都想要减轻税负,但总管不答应,两方差点在堂上动手。为此,雅各布需要和总管再谈一谈。

    那是他第一次进总管在君王主堡的房间,室内挂着十二世陛下的画,桌上的杯子是镶金边的。雅各布这几年都买不起带金饰的玩意,所以他的妻子总是在抱怨。

    总管披着外衣来见他,一看到他手里的账本就皱起眉头:“有什么事不能明天说吗。”

    “明天朝会,亲王殿下会问我们讨个说法。”雅各布说着翻开账本的某页,“您瞧,我们不是不能降低税负,只要民众能够在明年交上那么多就可以了。”

    总管叹了口气。“雅各布,你还不明白赛克罗殿下的毛病。也不明白那群刁民的毛病。你在你的领地里可以收足够的税,是因为税率是定好的,有一个领主不会让它下降;但在王室,这不一样。”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总管与他的财政官是夜无眠。朝会上,雅各布自信满满地提出了他的方案:税收降低了一点,虽然还没达到代表们要求的那样,但至少的确减了。代表们同意了这个方案后,雅各布把结果汇报给赛克罗:“殿下,会议通过了这个税率,请您过目。”

    “嗯,很好。”赛克罗爽朗地露出微笑,“大家应该会很高兴吧。”

    政令很快推行下去,税负不再让农夫们脸皮紧绷,田间响起了赞颂国王的歌谣。而雅各布变得更加忙碌,他必须精打细算,控制每一次宫廷宴会的支出,但情况往往不如预期:不管他如何节省,每到一年的末尾,国库总会透支。

    自从税收减少后,一些贵族开始不满于国王的统治。内阁拿不出钱支持领主,一次关于堡垒的修缮闹得像是在集市买菜。雅各布欲哭无泪:“大人,难道这些钱还不够您补墙的吗?现在也没有什么战争……”

    “你让我拿这点硬币做什么?买几块木板吗?”爵爷忿忿道,“到时候我的领地被强盗攻破了,你养我的家人,我的领民吗?”说罢便站起来顶开椅子,朝门外离开。总管无奈地向雅各布耸肩,然后让下一位愤怒的领主进来议事。

    雅各布又花了几夜的时间重算收支,这次他把目标看准了“一块奶酪”。国库里有小半钱财进了诸位大臣的口袋,如果能让他们吐出来一点——只需要一点点,王国收支就又能达到一个平衡。

    反正这笔钱原来就不是你们的,雅各布这么想着,心中充满正义的火焰。但要去碰谁的私囊呢?他想到了敛财最多的总管大人,若不是这次计算,他都不知道总管每年光用贪来的钱就能在圣主买一座庄园。

    但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叹息声吹灭了烛光,最终只是告发了一个小小的官吏。

    赛克罗立刻逮捕了那小吏,并夸赞雅各布办事有力。从那以后,总管大人总是克扣他的俸禄,雅各布家已经有好几天没有钱买吃的了。

    “再等等吧,雅各布。”总管无不惋惜地拍着他的肩膀,“你知道现在王室很困难,你是殿下的心腹,替他着想一些吧。”

    第二年,按照约定,平民应当上缴更多税银来来弥补上一年的空缺,但这次钱财仍然没有收齐。内阁质问市民代表,后者哭丧着脸:“大人,今年也不是个好年,我们已经交足了应交的税负,要补齐去年的……有些过分吧?”

    “怎么会过分?”雅各布第一个拍了桌子,“这是契约上写好了的!”

    “你懂什么叫种地、捕鱼、打猎吗?”代表大吼一声跳上桌面,“你要是能旱涝保收,就是把所得的都交了,我也不会有半句怨言!我们卖命,就为了养你们这群什么都不会的东西吗?”

    会议结束后,雅各布带着布满淤青的脸回到主堡内的家里,他的妻子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

    “市民代表。”雅各布坐下来,“我刚开口他们就打过来了,我来不及还手。”

    妻子拿来药膏在他身旁坐下,抚触淤青的手甚是温柔,雅各布不再生气。“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呢……”

    “我记得小时候在爷爷家。”雅各布忍着脸上的酸痛,“他是个农场主,有次去问农奴要钱。那农奴拿不出,爷爷就用鞭子抽他,他疼得哇哇大叫,我都听见了。”

    “然后呢?”妻子笑了。

    “那牲畜的皮像咬断的肠衣一样,里面的肉翻开来,血滴都快从鞭子上甩到我脸上了。他倒在地上起不来,最后,他把自己的衣服抵作交不起的那份,光秃秃地扶着墙回田里了。爷爷亲自监督他下地,一刻都没让他停。”

    “这才对嘛。”

    这才对嘛。

    妻子的回应使雅各布的内心坚硬。下一次市民代表会议上,内阁全票否决了代表们提出的进一步减税的议项,没人再为市民说话。

    这是诸位大臣面对市民代表的胜利,契约和律法上的条文被坚决执行,收来的税银变多了。虽然这些钱没有一枚铜币是进国库的,雅各布也没有任何怨言,而且今天他可以带妻儿一起吃一顿丰盛的晚餐了。

    这之后的几年里,税收达到了一个奇妙的平衡。雅各布很奇怪,官员们仍在做假账,平民们也仍没有交齐税务,但亏损比以前少多了。总管眼见时机成熟,在一次工作结束后递给他一个小盒子,里头装着一条菱形装饰的项链。

    “欢迎加入‘议会’,雅各布。”

    议会成员和内阁的组成相差无几,有时会多几位其他卫城的爵爷。除此之外,他们将赛克罗排除在了行列之外,这位亲王给他们带来了太多麻烦。就像今天这次,当代表会议的成员再一次提出减税的要求时,赛克罗甚至没有过目收支就答应了他们的请求,有时候雅各布根本弄不明白谁才是平民、谁才是王室。

    议会成员大多在“处死亲王”这个议项中签名同意,而雅各布把那张纸带走了。议会向来是少数服从多数,他的那一票已经无关紧要,但他的手还在颤抖。

    他捏着那张纸走过长廊,来到后花园里,没有看清面前的来者。赛克罗出于礼貌叫住了他,亲王已经穿好了骑具,马厩就在雅各布身后。“雅各布,已经吃好了?大家都还在大厅吗?”

    雅各布吓了一跳,赶紧把手里的东西捏紧:“已经散了,殿下。”

    赛克罗见雅各布脸上疲惫,理解他进来为这件事操碎了心。他像对待铁哥们一样勾住财政官的脖子,猛地摇晃他几下:“这个巨大的王国,千百年前只有一个小小村落。它能够如此壮大,是先民用双手耕作、用双脚丈量的。我们没有理由不善待他们。”

    “既然如此,殿下。”雅各布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心声,“您若是这么认为,那么王室和贵族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呢?”

    “王室的存在是为了王国稳定,他们是圣主钦定之人,万民的领导者。”赛克罗匆匆下了一个结论,推说自己要立刻离开,松开了勾住雅各布的手。“雅各布,你最近真的太累了。我希望你能在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回家乡看看,你已经有六年没有回去了吧。”

    “八年,陛下。”雅各布的眼神失去了光泽。

    亲王离开都城后,暗杀行动本应开始,但目标不在城内,便迟迟没有进展。雅各布后悔自己在议项上签了字,赛克罗虽然虚伪,也罪不至死,他相信只要和殿下好好谈谈,他就能知道契约和法律是在人理之上的。

    “杰克,”雅各布的妻子在客厅敲响了房门,“有人要找你,他说他是议会什么的,我不明白。”

    雅各布一惊,赶忙披上外套拉门出去,他的妻子正站在大门边上,犹豫要不要请外人进来。

    “开门吧。”

    雅各布还以为是王妃或是总管之类地人物,结果是个穿皮衣的侍从。他也就懒得重新整装,把扣子解开:“进来吧,朋友。您说您也是议会的一员?我该怎么称呼?”

    “贝伦。”

    贝伦把尾音拖得老长,舌头在牙齿后头翻来翻去。雅各布扯了一下脸皮,疲惫感又涌上来了。“快说说你来我这所为何事吧。”

    贝伦踩上椅面,蹲坐在椅背上,说话变得流利起来:“王、王太后近日患病,我准备了一味药。”

    雅各布觉得他说话阴阳怪气的,大概是在学某个人说话。贝伦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里面装着灰色的粉状物。“草木灰,石灰,青藤粉,三角形炼金阵。”

    “什、什么?你在说什么?”雅各布打断了他的自言自语,贝伦非常生气,大吼一声让他安静。

    “还没有说完!昼夜交替之际冲服,皮肤会得麻风,结石疤。”

    “石疤?”雅各布的妻子插口道,“这是风流病,人要和同族行邪淫,脸皮就会变成石头。”

    雅各布闻言浑身发冷,他赶紧跑去把大门关紧,后背抵在门板上微微喘息:“是谁这么狠毒要害王太后?”

    贝伦疑惑地挤挤眼睛:“议会,议会已决定处决赛克罗·查,美伦。”

    “那和王太后有什么——”雅各布说到一半便住了口,像失了魂一样从门板上慢慢滑落,一屁股坐在地上。

    母子通奸,人神共愤。人们大多默认了保持纯正血统的行为,但不包括这一项。贝伦不是在强迫雅各布喂王太后吃药,自有人会做这个,只是为了他的知情权才通告他一声。但雅各布还是忍受不了内心的折磨,准备动身前去看望患病的王太后。

    王太后是先王伊斯滕·查美伦的堂妹,同样拥有金发金眸,只是颜色稍暗,或许她的母亲曾有一对黑珍珠一般有魅力的眸子。雅各布要进入深宫需过重重检查,全副武装的国王近卫搜了他的身,连口腔内壁和耳窝都不放过,还有法师检视他的身体内部。财政官有些恼火:“嘿,我为王室服务了八年,难道会对老太后有不轨的企图?”

    国王近卫都戴着遮面的头盔,看不清他们的表情。“这是例行公事,大人。”

    王太后的寝宫比主堡里的任何宫殿都要小一些,地毯和帷幕都是老气的暗红色。几位在客厅和卧室来回出入的女佣都是有些年纪的人,她们安静而干练,把一切都打理整齐,阳台上有栽在吊盆里的钟铃,一朵朵蓝紫色的小花从枝叶中垂下来。

    雅各布于卧室中见到了王太后。那是个面相和蔼的老人,留了一头蓬松的短发,白丝已然多过了本来的金色,精神还不错,不像是得了病的样子。自从十一世陛下去世,她就再也没有离开过深宫,不认得雅各布,金色的眸子里透着疑惑。“您是?”

    “在下是财务官雅各布,今天来探望王太后您。”

    “真是稀客,平时也只有赛克罗和贝瑞德过来看我。他们两兄弟过得还好吗?赛克罗,他的左眼还会疼吗?”王太后企图努力回想起自己儿子的样子,但还是记错了某些细节,或许赛克罗已经很久没有来看过母亲了。雅各布心中起了同情,一位五十岁的老人还要承受足判绞刑的谣言,而他正是密谋者之一。

    他撒了个小谎。“陛下和殿下都担心您的病情,但他们都身负要务,所以派我来看望您。”

    王太后闻言低垂了眉尖,但仍尽力夸赞她的孩子们。雅各布感到自己心中的勇气正在一点点消失,病榻一边的墙壁上,巨大的查美伦十一世肖像正用威严的目光注视着他。最后,雅各布又闲问几句近况,便狼狈离开了。

    大门慢慢合上,将雅各布阻隔在宫殿之外。没走几步,他就看见两名身穿黑袍子的御医从他身边经过,近卫照例搜查了他们。

    “这是什么?”近卫从御医身上搜到了几个陶瓷小瓶,后者告诉他那是给王太后服的药。“是一些常见的植物制成的,将军若是信不过我,可先让人尝了再送去,不过要提醒侍者,在午夜时分喂王太后冲服。”

    雅各布手脚冰凉,眼睁睁地看着近卫收下药瓶,御医往另一个方向离开。就在近卫转身准备把药送进宫殿时,雅各布抓住了他的手臂:“将军,等一等!这是毒药,不能给王太后服用!”

    “你说什么?”几名士兵把雅各布团团围住,要让他说明白些。雅各布咽了口口水:“请您相信我!我能,能证明的。”

    近卫照雅各布吩咐,把药送到了一名学士的手上。学士的鼻梁上挂着一副大眼镜,他把青灰色的粉末用水泡开,凑在杯子边上闻了闻,用玻璃棒沾了一点点在舌头上,最后咂嘴道:“是普通的营养品,大概是无花果和别的什么植物。”

    雅各布用力指着那瓶颜色不太正常的药水:“不,我能确定这是草木灰,青藤粉和石灰做的材料,你看,它是灰色的!”

    “你说的这些几乎不能入口。”学士板起脸来,“如果你那么怀疑我的鉴别水平,我就拿一些无花果给王太后,这样总行了吧。”

    雅各布唯唯诺诺,看着学士把药水倒出窗外,从柜子里拿一些无花果干和其他看起来很营养的植物茎叶。他把它们研磨成末,看起来也是青绿色的,雅各布听见近卫发出责备一般的叹息,取走药瓶退出去了。

    财政官在走廊上摇摇晃晃,都没发觉自己回到了家里。他想了很多学士没有发现端倪的可能,觉得脑袋发涨,长叹一声倒在椅子里。此时已然夜深,他料想王太后已经服下学士新配的药,或许不再有危险,疲惫让他伏在桌面合上眼皮,次日还有很多工作需要做,市民代表们还在争论,他们就像一头永远不知饱的牛,不停啃食王国土地上的草料。

    凌晨时分,大概是窗外鸟儿发出第一声鸣啼的时候,雅各布因肩膀酸痛醒了过来。睁开眼睛的同时,一股浓烈的腥味窜进了他的鼻腔,差点呛得他流泪。

    他像被人扎了一针一样从椅子上弹起来,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正站在他的正前面,手里抓着一个少年头顶的头发,那是雅各布的儿子。雅各布一时没有搞清状况,男人把手里的尸体像布娃娃一样扔了过去,雅各布下意识用双手接住,尸体的后背遮掩住了刺过来的长剑。

    冰冷的剑锋同时穿透少年和雅各布的身体时,雅各布才发觉这个杀人凶手是前些天来传达议会旨意的男人。男人为了不让他叫出声来,松开握剑柄的手,又从怀里掏出短匕,扶着雅各布的脑袋抹开他的脖子。

    事实上雅各布已经惊得忘记了说话,抖动的喉头翻涌出鲜血,保持着怀抱亲子的姿势跪倒在地。平躺在地面上的那一刻,他看到了倒在卧室中央的妻子,她背上被扎了三个窟窿,长发像海草一样披散开来,后脑勺对着门框。

    贝伦等雅各布彻底咽气后,蹲下来合上了他的眼皮,又将手伸进他的怀里,取出一条菱形坠饰。贝伦刚把项链收好,大门就被推开,几名士兵进入房内,立刻收拾雅各布全家的尸体,连看都不看贝伦一眼。

    年轻的疯子丢掉武器走出房间,英菲宁在不远处的走廊拐角等他。王妃前头看了一眼,两名士兵抬着麻布袋出门,轻易就能辨认出袋中人的形状。她唏嘘般地说道:“有些人的死甚至上不了台面。”

    王太后服药的第四天,也就是雅各布死后第三天,她的病情忽然加重,以至于无法下榻。御医们急急进入宫殿,不少圣主贵族在大门内一字排开,王太后的榻边站着一个穿燕尾外衣的男人,高高的竖领遮住了他的后颈。

    穿黑衣的御医见到男人立刻行礼,并喊他“陛下”。男人大约三十岁,冷着一张脸,招手让他靠近。御医刚往榻边走了两步,就一眼看见了王太后脖子和肩膀处的灰色痕迹。

    在得到陛下的同意后,他稍稍揭开王太后的领子,捻着衣领的指尖明显感觉到其中有黏连物。王太后的脖颈上长满了灰色的硬片,它和皮肤融合在一起,一点点掉落灰屑。

    另一个御医额头渗出冷汗:“陛下,这是石疤,王太后恐怕……犯的是近亲之间的风流病。”

    “母后本就是先王的堂妹。”陛下的声音很明朗,但透露着深深的疑惑。

    “王太后早年身上的确有石疤。”御医轻轻摸了摸石灰色的疤痕,王太后在昏迷中皱起眉头,陛下不禁上前了半步。“但这是新长出来的,不会超过一周时间……”

    当今国王瞪着自己的母亲微微摇头,要说到近亲,除了他自己姓查美伦之外,还有多少人拥有这个头衔呢。“我的兄弟们,全都在各自的领地。只有哥哥赛克罗……”

    御医吓得跌倒在地上:“在下、在下这就去查阅是否有其他疾病会引起此种症状!”

    这天夜里,圣主城格外安静,但仔细倾听的话,便能听闻风中的窃笑。住店的旅人在酒馆里喝酒,吟游诗人在他身边用轻浮地唱着有关王太后韵事的歌谣:“儿子深爱着母亲,蒲公英不肯随风而去;这么说根本说不清爱意,哦,他想回到最爱的身体里……”

    一名醉汉大笑着举起酒杯!“为五十岁的王太后干杯!陛下再不成婚的话,就认即将出生的小兄弟为儿子吧!”

    君王主堡内人影攒动,他们都往朝会大厅而去,好似赶潮的海龟。这次参加御前会议的大臣和贵族无一缺席,场面有些混乱,大多数人都不清楚自己的座位是哪一个。总管急忙起身指挥所有人,公爵和重臣坐在靠近御座的座上,接着是特邀贵宾,如英菲宁王妃坐在中段;最后坐下的是直属于国王的男爵和将领,长桌前只有两个空席,众人都手肘挨着手肘,引颈等待陛下驾到。

    会议大厅的侧门(或者说那才是正门)被推开,两名身着贴身铠甲的国王近卫率先入内,铿锵的脚步声令大厅内所有人肃然起立。左边的那个近卫要高大一些,铠甲样式也不太一样,似乎在微微发光。

    等两名近卫在王室徽纹下站定后,查美伦十二世陛下匆匆走入厅内,众人鞠躬高喊“陛下”。

    贝瑞德身上着的是金边的白色燕尾服,正面有四颗扣子,竖领前用白色的围巾充实心口和脖颈。他看起来甚是犹豫,一边叹息一边坐在他的御座上,既没有让众人止礼也没有说要说的事,只是半举着手顶住发痛的额头。总管不得不站在在他左侧提醒他:“陛下,大家正在等着。”

    “哦!”贝瑞德惊讶地抬起头,和所有人都对视一眼,才请他们坐下。“呃,好了,市民代表们都来了吗?”

    总管再次弯腰过去:“陛下,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我不是说了吗,每次会议,市民代表都必须参加。”贝瑞德皱起眉头,双手撑在扶手上,一副随时都要离开的样子。“没有代表与会,便不予讨论。”

    “陛下,现在是紧急事态,及至商议完毕,再与代表们讨论也不迟。”

    说话的人拥有甜美的嗓音,令人不禁循声望去。发言者就坐在英菲宁对面,也是一位女子,年纪比王妃小上许多,大概是母女之间的差距。英菲宁惊讶地眨了眨眼睛,这个女孩一样人竟然座列贵宾之前,她甚至需要站在位子上才能露出上半身,简直就是个金发人偶。

    贝瑞德一看到她,立刻坐正了身体,一本正经地点头:“伯爵说得对,但只此一次,只此一次。”

    总管在旁松了口气。“诸位,王太后突发风流病,身上结出石疤。这种病只会流传于近亲之间,甚是恶毒,御医们怀疑是赛克罗殿下与王太后有染。”

    王宫内只有两名查美伦,一者正坐在御座上。众臣虽有怀疑,都不敢直接发问。总管补充道:“关于陛下,御医们也做了检查,他身体健康,无任何不适。另外,数日前赛克罗亲王匆忙出城前往狮卫,行迹非常可疑,现在已无法将他带回审判。”

    此言颇有歧义,座下议论纷纷。坐在英菲宁身旁的爵爷找机会与她套近乎,便问她是何想法:“亲王殿下尚未证实有罪,就要带回审判,是不是有失公正?”

    王妃笑道:“陛下若没有患病,那还有哪位查美伦可以靠近王太后呢?陛下的决断没有错。”

    英菲宁的言论如同瘟疫一般感染了所有人,异议的声音越来越小。坐在她对面的女孩只在桌面上抬起一对鼠色的眼睛,她盯着英菲宁看了许久,英菲宁微笑回礼。

    贝瑞德犹豫不决,那毕竟是他的哥哥和母亲,他很有可能在这次事件中一下失去两位至亲。总管见他下不定主意,猛地握紧拳头,第三次凑近国王耳边:“陛下,教廷已经判处两人亵渎之罪了。”

    贝瑞德一愣,众臣已看见他脸上惊恐的表情,同时停止交谈。没有人知道总管对陛下说了什么,大厅里也没有一名教士。贝瑞德避开无数灼热的视线,起身离席:“此事还需代表商议!散会吧,我要去看我母亲。”

    总管等到贝瑞德离开大厅,求助般地望向他的几位盟友。英菲宁懒散地用手臂撑住脸颊,另一只手点着桌面,似乎只想看一场好戏。其他人则恨不得早点结束会议,纷纷起身离席,高大的身影将女士和淑女淹没。

    英菲宁瞥了一眼女孩的额头:“你不走吗,小姑娘?”

    “王妃的美貌真是名不虚传,我有些看呆了。”女孩用了晦涩的词藻,让英菲宁听得很高兴。“但一直呆着会延误时机,您说是吗。”

    英菲宁会意般地点头。“啊,原来是新朋友。小姐不用担心,送葬的队伍已经在路上了。”

    “夫人办事总是那么利落,那就不需要我操心了。”女孩理了理额前的金色发丝,挽住长发跃下椅子,并牢牢按住裙子。英菲宁笑着抬头看伊薇:“圣主城的变化真大。”

    数日之间,贝瑞德一直闭门不出,陪在疼痒难忍的母亲身边。王太后一直辨说她和赛克罗没有那种关系,流下来的眼泪也是灰色的。“贝尔,我们没有理由做出那种事情!你还不了解你的母亲和哥哥吗?”

    “我很想相信你们,”贝瑞德握住母亲的手,“可这病症又如何解释?我连看着它都觉得心痛。”

    王太后无言以对,郁闷和委屈让她甩开儿子的手,翻身朝向另一边。“你的父亲曾是个登徒子,我忍了他几十年,为他生了六个儿子,现在竟然还要被人怀疑忠贞?我受不了了,如果你觉得我真的有罪,就把我绞死吧!但你的哥哥是清白的!”

    贝瑞德低头良久,最后站起来道:“一切都要等待市民代表的决断。”

    王太后猛地转过头来,瞪大了眼睛里满是怀疑和恐惧,好像在看一个疯子。

    国王愿意等一群无关紧要之人的决定,但密谋者们没有这样的耐心。总管拟写了文书,并签上一些代表的名字,他知道陛下通常不会细看。一名代表举着斧头前来主堡大殿,守卫缴他工具的时候他还破口大骂,说要是把斧子弄坏了,可就没人商量那些破事了。

    总管眼看着他插着腰进来,问佣人要了点食物,等吃饱喝足了才肯看里面的贵族一眼。男人瞥了一眼桌上的纸:“有什么事?我原本在附近砍柴,你得陪我损失的柴火钱。”

    “钱是有的,不过是铁的。”

    早就看不惯他的士兵提起长矛顶在他的后背上,一脚踩住他的膝盖窝,迫使他跪在地上。樵夫这才发现问题,颤巍巍地叫道:“你竟敢这样对我这个市民代表!我,我要见亲王殿下!”

    “我现在就是要和你讨论亲王殿下的问题。”总管蹲下来,把纸正对着拍在他面前。“你的殿下要被处死了!给我签字!”

    “什么——”

    士兵不想再听他多说一个字,长矛的尖端已经刺破薄衣没入皮肤。樵夫疼得反弓腰板,连连叫着“我签”,总管满意地站起来,挥手让人奉上羽毛笔。

    一个平民一生可能只会写他名字里的字母,但国王给了他决定亲王生死的机会。樵夫颤抖着签完名,士兵立刻一脚把他踹开,请下一个代表进来。

    第二位是被士兵架进来的,因为他看到了樵夫的遭遇,便想要逃跑,结果被抓住了。一些平民凑过来看热闹,是英菲宁吸引了他们的注意。王妃穿了见露背的金红长裙,宽宽的袖子快要拖到地面上,市民们簇拥过来,一同瞻仰那只有两根带子装饰的洁白后背。

    “感谢市民代表,感谢他们为王国所做的贡献。”英菲宁屈膝行礼,“他们时时刻刻都在为王国伸张正义,为各位谋求福祉,圣主城才能有今日这般宏伟。请为他们欢呼吧!圣主祝福他们,愿他们成为所有人的眼睛、王国的支柱!”

    市民们高声欢呼,有祝福他们身体健康的,也有祝福他们欢乐幸福的。被死死压在地上的代表则哭丧着脸在决议上签字,甚至不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

    总管在决议书上收到了几十个签名,再加上自己伪造的,正好有一百个,歪歪扭扭地附在决议背面。陛下可能会怀疑这次代表们怎么这么快就有了回应,总管想好了应对地方法,就推说代表们很重视这件事。

    王宫大门为总管而开,贝瑞德坐在软垫御座上,侍女为他奉上水果,却被他皱着眉头打发走了。他看到总管入内,稍微坐正了一些,抹了一把脸。“说罢,代表们是何决定?”

    “代表一致同意处决有罪的二人,当即执行。至于是否需要示众,全由陛下决断。”

    贝瑞德闭上双眼,瘫在御座上发出叹息,不再和任何人说话。总管悄悄地退下,偌大的王宫只留下一个孤独的国王。他双手抓着头发,头像快要裂开一样,不得不扭动身体,最后从椅子上摔落。

    国王近卫推开王太后的宫门,手里提着绳子和镣铐。王太后还在高烧,迷迷糊糊之间被人从病榻上拉起来,手脚挂上镣铐。侍女们畏缩在缩在角落里暗暗哭泣,眼睁睁地看着王太后被人抬走,一条长满石疤的手臂在士兵的肩膀边上晃来晃去。

    王太后在这期间醒来过一次,抬起脑袋眯眼去看她身边的人。士兵面无表情地望着前方,白色的墙壁忽然消失,变为广阔的天地,但仍是一片惨白。平民走上街道和广场,王太后久居深宫,他们自然不认识她,但他们看得懂那一身华贵的衣物。有人认出了石疤,说这个女人和自己的儿女有染,大家便发出一片唏嘘。

    治安官在城内的庆典广场上贴上告示,亲自现在台上向市民解释王太后和赛克罗被判绞刑的事实。赛克罗的亲信中不乏一些高贵的公爵,他们听完侍从的通报,立刻关上房门,令侍卫全副武装。

    今夜注定是不平静的一夜,所有住在城内的贵族中,有两位的家宅灯火通明,这都是戴着菱形项链的人看在眼里的。穿长裙的女士独自走在石砖街道上,敲响了公爵家的大门,管家隔着门板问询来人,说话声有些颤抖。

    “我是总管大人派来给公爵大人送信的。”伊薇像平常一样说话,几乎没有夹杂任何感情。管家听了浑身一抖,脸色苍白地回头看他的主人。侍卫们已经拔出剑刃,只要门外一有什么动静,他们就会冲出去拼死保护公爵脱身。

    伊薇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门里的人回应,便把信塞进门缝里,自己走了。公爵拆开信,信上明确说了对赛克罗行刑的日期,并希望他们不要出席。“大人与罪犯交好,不便在刑场出面。但今年的朝圣请大人与亲友务必参加,以示对王国的忠诚。”

    公爵看完密信,将手扶在墙壁上重重吐气。总管小心翼翼地偷看主人的眼睛:“没、没事了?”

    “没事了,”公爵挥手打发走侍卫,“但收拾行李不能停下,得把这件事告诉其他爵爷。”

    在天亮之前,王太后被关押在城墙边上的牢房里。不管外墙多么洁白无瑕,监狱里仍然阴暗潮湿,王太后身上的石疤触碰到了肮脏的积水,开始溃烂流脓,表面好像长了蜗牛触角一般的凸起。

    几名士兵坐在一起嚼罂粟壳,在他人闻来充满了苦味的药品嚼着嚼着便有了万般味道,辛香刺激着舌苔,蜂蜜般的甜味能融化一天的烦闷。残渣卡在喉咙里可能会让人感觉有点不舒服,能有酒把它们冲进肚子里是最好的,但今天的领班不让士兵喝酒,为了不让快乐的味道消散得太快,他们就学牛反刍回来接着嚼,直到牙齿上沾满了黑点点。

    贝伦曾对英菲宁说用药水引起的石疤只不过是毒性很轻的皮肤病,甚至能在几天后就自愈,但王太后已然老迈,不仅没有好转,还开始发高烧,她翻个身将脸埋进脏水里,企图为自己降温。士兵们咂咂嘴:“啧啧,你们谁家养了女儿,可不要瞎动念头。”

    “谁会做那种事,”其中一个脸红了,“简直就是魔鬼……”

    次日清晨,有人被抬上绞刑架,有人戴上帽子匆匆出城。绞刑架就在成东南不远处,蟒蛇一般粗细的套索在风中纹丝不动。

    好事者从附近的农场里赶过来,阵仗如同一支朝圣队伍。他们昨晚就准备好了石灰和菜叶,现在一边揣着一口袋腐败物,一边活动口舌。当他们看到第一个从城门里出来的人,就掏出烂菜叶往城门口扔,然而那人不是死刑犯,而是骑在大马上的爵爷。

    “该死!”

    爵士的靴子上沾到了一些灰粉,侍从立刻扑上去用手拍掉。围观的人们见扔错人了,立刻低下头背对过去,所幸爵爷没时间和他们纠缠,一甩缰绳出城了。

    没过多久,绞刑架附近发出清脆的铃响,城门一侧的小铁闸被打开,王太后戴着镣铐,全身赤露,骑在驴子上出现在众人眼前。人们欢呼一声拥上前去,把口袋里的秽物一股脑地扔过去,还有的人脱掉裤子向她炫耀。“夫人,我的不比亲王殿下的好吗?”

    王太后正犯高烧,全身都没有力气,但听到这句话时突然睁大眼睛,憋红了脸冲过去:“赛克罗没有罪!我要求审判!”

    士兵踢了一下驴子,让她一头栽倒在坚实的地面上,只听一声苹果摔裂的声音,血从王太后的脸上溅出来,在地上画了一只红海胆。

    死刑犯可不能在行刑前死掉,士兵赶紧上前查看。他抓起王太后的头发,看到她眼睛还睁着,只是鼻梁摔断了,顿时松了口气。她很快就会被血呛住,为此士兵提前把布袋套在了他的头上,行刑官也忙不迭地宣告王太后的罪行。

    “艾莉尔·查美伦,今与其子有染,十二世国王按律法判两人绞刑。律法不容特权!即使是王太后犯罪,也必要受到惩罚!”

    众人为国王欢呼,眼看着绳索套上王太后的脖子上。鼻子里流下的血浸润了布袋。行刑官离她最近,隐隐可以听见她边哭边说“贝尔(贝瑞德的小名),救救妈妈”的话。但行刑官已经收了钱,他做事向来不需要什么清白,所以他毫不犹豫地拉动了身边的摇杆,王太后脚下的阀门打开,她的身体立刻向下一沉,像条虫子一样扭了几下便放弃了挣扎,泄气的声音盖过了绞刑架快要散架一般的吱呀。

    刑场上忽然静默,尸体还在摇晃。行刑官清了清嗓子:“赛克罗·查美伦仍然在逃,但他必在这里接受刑罚。记住了,你们每一个人触犯律法,都有各自的死状!我这里最不缺的就是刑具!”

    人群很快散去,但过往的人都会停下来看一看尸体。英菲宁在城墙上俯视绞刑架,她从行刑开始站到了现在。“人的生死一直都是人说了算,和神一点关系都没有。”

    伊薇在她身旁打着阳伞。“至少您的一定由神决定。”

    英菲宁惊讶地看着穿长裙的女士,不禁笑了起来:“你真会说话,我都快要爱上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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