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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阿诗弥尔的手心与欧徒弗之履/同席者不同食

    小雨飘了一整天后,天气忽然变得闷热,原本穿得舒适的衣服不知不觉就黏在了背上,全身(尤其是脑袋)被一股由内而外的热气包裹。平原从浅嫰的绿色变成翠绿,时而热风吹来,草浪一阵阵涌向远处,闪耀着长条状的波光。

    就在圣主城的守卫望着太阳抱怨今年夏天来得太早时,城内的贵族们还在为斋戒烦费心力。摆在晚餐桌上的除了绿色的叶子就是一粒粒豌豆,这简直如同把他们流放到草原上吃草。

    漫长的斋戒期中,唯一允许触碰的肉食是鱼肉。餐桌上的确有煎好的鱼排,它被去掉了首尾、骨头和鱼皮,分为薄薄的两片,奶油色的肉上还能看见鱼骨的纹路。然而没有人会动盘子,谁也说不清这大热天从法卫或鸦卫运来的鱼还新不新鲜。

    克洛维亲王感到一阵虚弱,他开始想念鸦卫那刚从海里捕上来的肥美鳕鱼,为了吃最新鲜的,他常在海滨的渔村住上一两天。亲王会亲自挑选,熏的、煎的都来上一盘,等不及的话生吃也未尝不可。撒上几粒盐后将半块送入嘴中,用舌头顶散弹弹的肉质——圣主啊,它还活着!它弹开了舌头、在齿缝之间跳舞,像滑嫰的蛋白一样轻易钻入喉咙,最后留下来自大海的原汁腥味……

    不过这么一想,克洛维就更加没有胃口了。

    英菲宁则早早离席,她看到伊薇正在对她挤眉弄眼,便起身与各位爵爷致歉。两人躲过所有视线进入厨房,一下就看到被绑在柱子上大厨,在炖锅前搅动汤勺的人竟然是贝伦。

    “亵渎!”主厨在柱子上哀嚎,“你把什么放进了锅里?圣主啊……”

    英菲宁歪着脖子靠近架子上的小炖锅,里头熬着稠稠的深色酱料,正咕嘟咕嘟地冒泡。酱料下面浮上来整块的骨头和各种各样的固体,它们是酱汁浓稠的原因。英菲宁回头挑眉,是在询问伊薇“斋戒时能不能吃骨头”,穿长裙的女士撅着嘴耸耸肩,暗示“教条里没提到这个”。

    贝伦很快将酱料出锅,淋没有味道的爽脆生菜上。英菲宁犹豫了半天,用刀叉撕开沾了酱汁的菜叶送进嘴里,满口的猪肉味惊得她瞪大了眼睛,如果不是嚼起来还是脆脆的蔬菜口感,她一定会认定自己正在品尝烤肠。

    王妃又取了一点来吃,这对几天没吃肉食的人来说简直就是圣物,但以防万一,她还是问到了酱料的材料:“这是用什么做的?为什么会有肉味?”

    “骨头、洋葱、一点甘油,加上一个胎——”

    “啊!”柱子上的主厨尖叫一声昏了过去,帽子滑落在地。

    “听上去没什么有毒的东西。”英菲宁接连吃了三口,像是缓解了罂粟壳瘾一样松了口气,接过伊薇递过来的手帕时还在不停地咀嚼。“为了感谢你为我做的事,我要送你一件礼物。”

    伊薇闻言从裙子口袋中拿出一个小匣子,里头摆着一串挂有菱形坠饰的银制项链。贝伦接过项链就放在嘴里咬,由此他能确定这是纯银做的。

    王妃见到他如此喜欢也很高兴。“这只是一件装饰,但让有的人见了,就能知晓你的身份。”

    贝伦听不懂这么麻烦的事情,只知道项链很好看,就把它吊在脖子上,跑到厨房外面四处炫耀。大厅里的晚宴已经结束,没人注意到贝伦的新装饰,这让他很失望,忽然他看到有一个穿白色华服的男人从楼梯口走下,身边跟着贝伦认识的总管大人。

    贝伦立刻跑向新观众的面前,拎着项链给他看。总管眉头一挑,想说的话都忘记了。白衣男人笑着向贝伦赞道:“晚上好,先生。这条项链真是做工精美!您真有福。”

    贝伦大大地咧开嘴巴,这是他遇到的第一个识货的人,便企图把项链扯下来给他细看。男人赶紧阻止他:“您难道想和我分享?哈哈哈,您真是有趣……但请不要坏了美物。”

    贝伦被此人优雅的嗓音和无懈可击的礼节狠狠击中,愣在原地不动。总管轻声呵斥贝伦:“不许胡来!这位是国王陛下!”

    “有什么关系呢。”十二世陛下爽朗的笑声和他的哥哥赛克罗一模一样。“如果我得到了一件珍宝,也会想着快些与他人分享的。”

    “您的珍宝岂能与他的相比……”

    “没有的事。”贝瑞德又向贝伦行礼,“如您愿意,请日后与我分享您的喜悦。现在恕我失陪。”说罢便往前走了。

    总管松了口气,继续他们刚才的话题。“陛下,我们刚才说到市民的重要性。”

    “对,霍恩卿,”王室成员称呼臣子的方式既亲切又不失尊卑身份,“我们必须听到所有百姓的声音,得知他们在想什么、举王国之力满足他们的需要,这样王国才能和平安定。”

    总管频频躬身作揖:“陛下主政十年来,市民无不称颂您,说代表会议的好。代表们托我向您表示感谢,并送上了一些礼物,已存入库中了。”

    两人走入一间偏殿,红色的御座摆在中央,矮脚的长桌摆满了水果。壁炉前的小桌上有一副下到一半的棋,炉火照得红蓝宝石棋子发出美酒般的光泽。贝瑞德坐在御座上便开始昏昏欲睡,扯开襟前的纽扣发出放松的叹息。“代表们可有别的要求?”

    “确实是有的。”霍恩总管绷紧了中年人的脸皮。“代表会议历年来都是直接入殿召开,动则上百人,有的住得离城市远一些,光是赶路就要浪费好几天时间。还有时正逢换届,等到了会上又发觉代表任期到了,又不得不再返回,大家都感到麻烦。”

    “嗯。你有什么好主意吗?”贝瑞德闭着眼睛问道。

    “在各领地的领主治下安排代表会议,镇子上的事归镇上的代表、城里的归城里的。再把任期延长到五年,这样就不需要花费额外的时间培养新的代表。”

    贝瑞德已经在御座上躺下,一条腿垂下来,手搭在椅背上。“这件事还需与代表商量,如果他们同意,那就这样行。”

    总管本想多说两句,但陛下已经把决定权交给了代表就不会再过问了,只好退出偏殿。他想起自己的桌上还有成堆的公文需要查阅,脚步匆匆地走向楼梯。

    圣主最热的一段日子,鸦卫亲王夫妇乘马车返回鸦卫,并邀请不少爵爷一同前去避暑。贝伦和伊薇被留在了圣主,王妃让他们监视代表会议的进度,并随时和自己的“兄弟”联系。

    穿长裙的女士是土生土长的鸦卫人,很快就在充满炽烈阳光的圣主感到不适,出门必须撑伞,扇子也是不能停的。所以这段时间里,贝伦都无所事事地在宫廷里闲逛,无论是贵族还是侍者看到他都不敢靠近,背后议论他是“没有教养的下人”。

    他来到大殿正门,望见城市南面繁华的商会,它和狮卫城的一样由一顶顶帐篷组成,最外一排是新盖的屋铺,大多是木头房子,第一层开店迎客,第二层住人。大多数市民都聚集在这里买卖,也有从城外来的,显得分外拥挤。

    贝伦不知不觉就走进了集市,就像回自己的家一样。店家的开设没有规律可循,屠夫的邻居可能是铁匠,也有可能是个卖染布的。贝伦钻进一家服装店,几个买家在和老板讨价还价,手里拿着各自心仪的衣服。贝伦看到架子上挂着一件束腰的灰色女裙,裙摆一侧别有用心地分开,好让穿者露出一条腿来。它的背后织着一对长长的绸缎,并纹着紫罗兰和仙女的轮廓。

    这个年轻的疯子觉得若让王妃穿上一定会很好看,便伸手去取,不料他的脏手立刻在袖口留下一个明显的黑手印。贝伦缩回手耸着肩膀,回头看店铺老板还在和那两个买家论价,赶紧灰溜溜地逃了。

    他越走越深,集市上卖的货品越来越特殊,出现不少异域商品。在贝伦心里,唯有巴斯克商会的黎芙拉号双桅帆船才有能力渡过锈海,根本不敢相信别的集市上也有舶来品。帐篷里的商家席地而坐,面前几个小布袋卷开口子,盛满红红绿绿的香料。

    贝伦凑过去闻了闻,有些很是刺鼻,但过后便充满了他本人无法描述的香气。商家心里暗笑他是土包子,面上还是恭敬地向他展示一种红色的粉末:“先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东西吧?这是撒在身上的香品,适合赠送给女士……”

    “撒,在身上?”贝伦那时见到海怪都没有现在这么惊讶,他隐隐记得异域那些操奇怪口音的商人曾对他说这是给食物调味的。

    “没错,就像这样。”商人从那红红的香料袋子里捻出一点粉末来抹在手背上,贝伦凑过去闻了闻,大概是吃得太饱的缘故,他觉得这股气味有点恶心,摇着头从帐篷口离开了。

    再往前走时,贝伦看到了一个赤着上身的男人,他全身都晒黑了,腰间挂着酒瓶,不是强盗就是佣兵。他身后的豪宅是整个商会的最中心,正门上刻了一个带字母的锁头——“豪德家”。

    佣兵看到有人一点点朝宅子靠近,挥挥手打发道:“这里不卖东西,到别处去。”

    贝伦听话地转身离开,这时佣兵瞥到了他脖子上的项链忽然又抓住他的手:“原来是参加会议的大人!没想到您来得这么早,请不要怪罪我,快请进。”

    贝伦皱着眉头,佣兵以为他在摆架子,便连连作揖,硬是把贝伦推到宅门前,两名侍者为他开门。

    豪宅内厅堂宽敞,桌椅等家具散发出木头的香味。路过的女侍向贝伦行礼,让他前往二楼的房间等待。大厅正前方的楼梯如羊头上的一对角一样向两侧分开、扭转,台阶铺着红毯。贝伦左右四顾,发现右侧的平台上摆着大型乐器,舞池中央竟有喷泉;左侧的玻璃门后展览名画和宝物,并正对花园。这装潢堪比王室,贝伦一时看不过来,差点被台阶绊倒。

    从楼梯上转到二楼,贝伦走进了一个和会议大厅差不多大的客厅,墙上挂着某人的全身像。画像上的人鼻梁笔挺,棕色的胡子遮住嘴巴,眼中睥睨一切。他拄着的拐杖是金色的,镶一颗翡翠,和他手上的戒指材质相同,客厅宽敞的空间也适合举办舞会,但大多数人看到这幅画的挑剔眼神,恐怕会选择下楼。

    佣人为贝伦拉开椅子,请他稍作等待。大概是一杯酒的工夫,楼下变得嘈杂,各种各样的沉重脚步从楼梯口传来,人数还不少。

    贝伦站了起来。一个高大的男人率先走上二楼,他就像从那幅肖像画里走出来的一样,手里拄着一柄翡翠拐杖,说话时才会把嘴巴从胡须中显露出来。他一眼就看到了贝伦和他心前的项链,眯着眼笑道:“哦?我还不知道宫廷派来了代表。”

    从楼下接连走来的无不是身着华服、肚皮凸出,有几个已经在半路大喘气,这里头就有贝伦最熟悉的巴斯克老爷。巴斯克是其中较瘦的一位,贝伦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恨不得把眼球挖出来贴在老爷身上——他那冠绝全王国的大肚腩变小了!他的腰围至少细了一个贝伦的厚度,肚脐上的扣子也能勉强碰到了,只是由于腰带的束缚,才被拱出一圈腰肉来。

    贝伦以为这些日子商会生意不景气,突然坐在地上大哭起来,巴斯克本来看到他也惊得说不出话来,富豪们对吵闹的哭声议论纷纷,他只好硬着头皮认了贝伦:“这位是我安在宫廷的亲信,现在已经获取了贵族的信任。贝伦,别哭了!过来。”

    拄翡翠拐杖的男人看着贝伦抹点鼻涕爬到巴斯克脚边,皱起一边眉头。“这倒像是狮卫人的作风。既然如此,那就请这位也参加我们的会议吧。”说罢继续朝前走了。

    巴斯克暗道幸运,一个劲地拍贝伦的脑袋:“你怎么知道我要来这里?还有,这条项链是从哪里来的?”

    贝伦结结巴巴地说他不知道谁在这里,而项链是英菲宁给的。

    巴斯克在楼梯口撑着下巴,此时所有来宾已跟着主人进了走廊尽头的一扇大门。他从怀里掏出一条金灿灿的菱形项链,连贝伦都能看出这和宫廷里的那个“议会”有所关联。老爷生气地双手叉腰:“她是派你来打探消息的!真没想到我培养了你这么多年,还是比不上美色。”

    贝伦闻言都快哭出来了,赶紧低头舔巴斯克的鞋子。巴斯克盯着贝伦压得极低的后脑勺,大脚趾透过鞋面感受到舌头滑过的感觉。巴斯克顿时觉得自己这是在欺侮一个脑子不太正常但忠心耿耿的好兄弟,弯腰将他扶起来。“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快把嘴里的泥吐掉。”

    两人拉拉扯扯一起走入走廊尽头的大门,门后是一间石灰色的大厅,连一扇窗户都没有,除了家具之外装潢简陋。大厅中间摆着一张圆桌,桌面上可有巨大的菱形浮雕,四角摆放银制的烛台。所有人围坐在圆桌边,气氛比这间石头房间还要呆板,目光聚焦在最后进门的巴斯克身上。

    巴斯克微微抬眼,天花板上有一樽龙头石雕正俯视自己张开巨口。他向众位致歉,并介绍了贝伦的身份:“这位是贝伦,我的佣兵,他曾做过中保,现在取得了贵族的信任。我能以自己的信誉担保,他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穿各色华服的贵人们议论纷纷,但最终同意贝伦参加会议。他没有自己的座位,而是站在巴斯克的身后——最靠近门的那个位置。

    那个引领众人的豪宅主人此时从对门的位子上起立,把手撑在圆桌上。“各位先生们,很高兴能在这里见到你们。现在,这间房间中聚集着全王国最富有的商人,我们将在此共同讨论这个国家的未来。也许有人会疑惑,为什么由我等讨论这件事,难道这个国家没有国王吗?”

    “我要说的是,时代在改变。我们拥有全王国一半的财富,可以买到物资、奴隶和士兵。我们完全有能力大声说话,但住在城堡里的穷鬼剥夺了我们的权力,破坏王国的公正。”

    “想想你们的商会,它们本可以扩展到任何一个角落,但现在贵族通过律法把你们控制在城市的一角,然后责令缴税、收取物资。这不公平。所以,为了打破这道枷锁,我请你们聚集在这里,一起思考改变未来的对策。我们已经达成了一些共识,现在,请各位奉念议会之精神。”

    说着,他拿出怀中的项链,其他富豪也同样将各自的项链举在手里,黄金的耀眼光芒照映在每个人脸上。

    “我们是打破牢笼的先驱。”

    所有人同念一句话时都会汗毛倒竖,他们感受到了相同的意志。巴斯克抬起头对贝伦说悄悄话,眼睛仍盯着那个发言的男人。“那是豪德,圣主领地里有一半的商家都归他。我们的人没办法在圣主做大生意,都是因为他在阻挠。”

    贝伦不太喜欢那个鼻子下面一圈毛的家伙,对着他龇牙咧嘴。豪德不会理会他这样的货色,假装没有看见。“最近赛克罗被处决,这对我们是个好消息。他想要救济平民,物资一定会问商会索要,这是把我们当慈善家了。”

    一名法卫的富商出声附和,他穿的是蓝色的袍子。“赛克罗一死,贵族议会里就没有王室成员了。不会再有人帮平民说话,各地的领主将举兵自卫。”

    在场众人发出赞同的议论声。豪德掌心对着巴斯克,请他发言:“朝圣日那天,文迪公爵带走了几名教廷圣卫,狮卫是在准备作战吗?”

    巴斯克摊摊手:“您知道狮卫有个黑魔法师,他杀了狮卫的神父,公爵这么做纯属处理内阁事务。我这次来也是先一步领新任神父回去。”

    豪商们开始讨论武器和雇佣兵的价格,如何抬价才能让领主们愿意掏腰包。贝伦耷拉着脑袋快要睡着,趁所有人不注意,钻到桌子底下躺着了。

    “平民叛乱很快就会被镇压,得不到什么好处。”豪德道,“这十年和平让我们亏亏损损无法稳定,只有一场大战可以改变现状。”

    “法卫领主库宁亲王血气方刚,法卫和狮卫一直有恩怨,或许能够挑唆。”

    巴斯克噘了噘下嘴唇:“唔,我没有意见,希望亲王殿下旗开得胜,把审判森林全境纳入麾下。”

    大厅内的富商们确定了佣兵和战争物资的价格,鸦卫和龙卫等因为不是计划的开战地点,抬价的程度稍低一些,而豪德不准备抬价,这遭到了众人的反对。最后,圣主地区的价位与狮卫略微持平,因为两地离都城更近。

    豪德对这次的会议不太满意,尽管大家一起赚钱后赚得更多了,但他始终感到自己的那一份被分走了。“那么,这次的‘会费’就由法卫和狮卫支付了。”

    巴斯克爽快地答应了。“不过下次狮卫主办会议时,我要查看账簿,以免会费被用在不正当的地方。”

    众人起身离开时推动椅子的声音惊醒了桌底的贝伦,巴斯克为了等他出来最后一个走。“好了贝伦,我还有事要让你做,我们要回狮卫。”

    贝伦紧缩身体,不敢抬眼越过那层肚皮看巴斯克的下巴,也没有跟着出门。巴斯克刚把自己的肚子用手推出去,回头看见贝伦没动,砸着嘴巴又挤回厅里。“你为什么不走?还在等你的英菲宁王妃吗?”

    贝伦竟然煞有架势点点头,索性不再看昔日的主人了。巴斯克气得差点用那只贝伦舔过的鞋子踢他,但他抬脚太过困难。心中愤怒的老爷涨红了脸,还要好声好气地奉承这个疯子:“好了,贝伦,我知道这世上只有你对我没有二心。我早就在家里准备好了两本羊皮纸簿子,想等你回来的那天送给你,你不想要吗?”

    贝伦一听有礼物,立刻两眼放光,抬起腚跟巴斯克走了,英菲宁什么的就当根本没听过。巴斯克得意地舞动他的赘肉,一抖一抖下楼去了。

    离开豪德宅邸时,巴斯克看见市民们排列整齐地走向君王主堡的对面,那里有一座和宫殿等高的尖顶塔楼。这间主座教堂在斋戒期间总会发出柔和的白光,吸引信徒按时前去礼拜。巴斯克向贝伦努了努嘴,两人跟在信徒队列最后,低着头双手交握,看上去一副虔诚模样。贝伦觉得这么做很滑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巴斯克前面那人皱着眉头往后瞪眼,若不是伟大的圣主平日里教他仁慈,恐怕现在就会破口大骂了。

    主座教堂从外面看上去完全对称,广场地面用纯金作纹理,在白色砖石之间嵌出圣洁的十字架。广场尽头连着宽阔的阶梯,台阶被分成三段,巴斯克边走边赞美建造这阶梯的工匠,如果没有中间的平台、让他一口气爬上去的话,恐怕还没到教堂入口,他就已经累死了。

    贝伦则被平台上的巨型雕像吸引,广场上四角各一座,平台左右各一座共四座,尽头的入口两边还有两座。他们样貌各不相同,有的赤着上身双手平摊,有的怀抱经文微微合眼。贝伦不理解“虔诚”一词的意义,但他看到雕像身上留下的风蚀痕迹,便认为这就是虔诚。

    跨过阶梯后的拱形大门,就算是进入了教廷,在此之内只能依照教条行事,巴斯克在跨进拱门前紧紧拽住贝伦,把能想到的规律悉数说明,例如不能大声喧哗,不能四处乱跑等等,以前带他入王宫时也没如此叮嘱。贝伦一如既往地无法记住那么多规矩,最后巴斯克不得不揪住他的耳朵:“只有一条,不准发出声音,听懂了吗!”

    跨过拱门后才是教堂的正门,门上挂着白色帘子,帘子下方微微发黑,因为入施礼圣殿者都必须弯腰低头,而罪人的后颈都是脏的。

    大殿内站着不下千人,穿着各色衣服,有贵族也有乞丐,只有在圣主面前他们才有机会并肩而立。悠扬的乐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刚入殿的信徒也能立刻接上颂歌的唱词,飘摇在尖顶下的光球随声调时亮时暗。

    巴斯克脱离队伍,从殿侧的小门进入教士才能走的长廊。这条通道几乎没有装饰,窗外是院落和围墙。

    大多数教徒都在大殿附近朝圣,巴斯克一直走到尽头都没有看到人。贝伦出于好奇撩开了帷幕一角,他现在正对着圣殿最深处,高抬上站着两个穿红色教袍的老头,讲坛挡住了他们的半个身子。

    在两人之间还站着一个稍年轻些的男人,他穿的是镶金边的白色教袍,贝伦觉得他比红袍子更尊贵。那人平举双手吟诵祷文,乐音已悄悄停止,上千人的声音犹如从一张口中说出来的一样。他们是这么说的:

    “伟大、全能的圣主,我按约定今日前来面圣。我奉行的约不是其他,但是为了严肃自己而行的斋戒。至今日为止的七天、乃至今日之后的七天,我不食陆上的血肉,只吃蔬菜和果子,并水中可吃的,来洁净自己的身体。我到来面圣的身体已为洁净,之后的七天也如是。请圣主以我为虔诚,保佑我的家园和财产,令我健康富庶。那未履行约定的,必从我面前远离,财产化为尘土。我以圣主为尊。”

    不信圣主的两人一直等到红袍老头先行下台,巴斯克称他们为主教。“主教大人,请原谅我在这么重要的时候前来打扰。我奉狮卫领主之命前来带新任神父回城赴任。”

    主教微微颔首:“原来您就是狮卫的使者。新任的神父已在后院等候,还有,帕拉诺神父的事,我已听闻。”

    “害死神父的魔鬼必遭受天谴,请主教不要因此伤心过度。”

    从圣殿离开后,狮卫的富豪立刻筹备回城事宜,不料管家前来禀报,王城大门暂时封闭,所有士兵趁人们大多聚集在教区时在城内搜寻一名失踪者。巴斯克瞥了一眼贝伦,令管家继续准备马车。“如果不让我们走,我们就杀出去。”

    马车车夫为大一号的车厢披上巴氏徽纹,转身上马离开商会。天色明明尚早,路上的人却已匆匆回到屋内,三人一队的圣主士兵从东门向主堡巡逻,他们手上拿着一副简易的画像。

    空荡荡的街道让商会车队分外显眼,一队士兵径直朝车夫走去,半道就举起手中的画像:“停下!我们要搜查车队,寻找失踪者。”

    车夫愤怒地向士兵大吼:“这是狮卫的财产,你没有资格随意搜查!”

    士兵闻言立刻抽出长剑,马车后头的佣兵顿时围上来,黝黑的肌肉组成一道高墙,还在不停鼓动。

    这时巴斯克敲了敲门板:“让他们查吧。最后面是教廷圣卫,我无权决定。”

    闻言圣主人松了口气:“请您原谅,先生,我们只是奉命行事。”

    三人分别检查了车队和马车外部,连车厢底部都没有放过,并核对每一位佣兵的长相。最后,他们打开车厢门,看到肥肉堆成的巴斯克瘫在木板上,除此之外便只有手边的酒瓶和酒杯。富豪面色难堪,目光向着士兵身后,这让搜查者感到压力颇大。

    圣主人一无所获,道歉之后合上车门,准备搜查新任神父的马车。事实上,贝伦就在商队附近——他蹲在一座宅子顶上,看着士兵远离后猛然一跃,正好落在车厢顶上,打开天窗钻了进去。

    走在最后头的那名圣主士兵听到响声立刻回头,只看见佣兵们全都盯着他,仿佛在催他离开。他觉得不对劲,把同伴喊停:“嘿,我要再检查一下车厢。”

    “你太过分了!”一名佣兵激动地抓住士兵的盔甲,士兵同样抓住他,两人都试图把对方举起来。咒骂声伴着抽剑声充斥着街道,市民们把窗户打开一条缝窥探争斗。

    佣兵愤怒之下出了拳头但无处下手,只打在头盔上,士兵只是摇晃了一下便立刻反击,手套上硬铁打碎了佣兵的颧骨,后者一头栽倒。其他人见同伴倒地,红着眼睛扑过去,把士兵钳制在地上,扯掉他的头盔,专打他的鼻子。

    第一拳时士兵已经流鼻血了,另两名圣主士兵急忙上前制止,不料被人从背后抱住无法挣脱,一名佣兵上前一勾拳击在他的腹部,内脏错位般的剧痛差点让他失去知觉。

    贝伦躲在巴斯克的腋下,他听到佣兵们的恶笑。他的老爷喝着酒面朝前方,逐渐虚弱的哀嚎声只不过是一阵冷风。

    圣主士兵被揍得不成人样,头盔滚到了巷子的阴暗处。佣兵往拳头上吐了口口水,准备送他进坟墓,却看到一位穿黑色长裙的女士快速走来,手上的手套发着金属光泽。

    这位女士也没有漂亮到能让他分心,拳头仍要执意往士兵脸上打。士兵的脑袋猛地一沉,牙齿和鲜血溅在地上,眼眶黑肿得连翻白眼都做不到了。从后背抱住他的佣兵松开他,他便跪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伊薇走到佣兵面前停下了,她比那男人矮一个头,正对着他什么也看不见,但佣兵觉得她应该是在看巴斯克的马车。伊薇隔着男人的汗臭味喊道:“巴斯克先生,我知道贝伦在你这里,但你和王妃已经签了契约不是吗?”

    巴斯克打开车窗,可惜没办法把脑袋探出去,只好露一个手肘。“我请求夫人给贝伦放个假,让他回一回老家。”

    “我需要征询王妃。”

    “不要那么死板,女士。”巴斯克干笑着,“您还没有结婚吧。”

    “你——”

    “贝伦会在一个月后回到鸦卫,就这么定了。”巴斯克挥挥手,马车开始向前移动。“我们没必要听鸦卫人的话。”

    佣兵在伊薇的鞋尖吐了口口水,转过身去签他的马匹。伊薇在原地闭上双眼,有时她很想发泄怒气,但她是英菲宁王妃身边优雅得体的女侍,不能随便敲开别人的脑袋。商队远去后,她弯腰摘那只掉脏了的鞋子,把它扔到角落里,尽量平稳地返回君王主堡。

    商队出城后,再没有人追查他们,沿路的堡垒守卫看他们是有钱人的队伍,都轻易放行了。还没有进入狮卫领地,一名斥候从南面跑来,说自己带来了狮卫的消息。

    巴斯克打开窗户,等那人纵马靠近,和车厢并列。那人小心翼翼地弯下腰来,借着马蹄声向老爷轻声报告:“文迪公爵进城了,黑魔法师雷斯垂德还升任治安官。”

    巴斯克难以置信地眯起一只眼睛:“我以为文迪会把他关起来。”

    “您走之前已经让所有商人都出狮卫城了。现在要回去吗?”

    到圣主之前,有人风传文迪公爵会为了赛克罗亲王起兵造反,商会便早早转移出城了,没人知道店铺老板和铁匠们去了哪里,他们就好像是在博凯尔平原上凭空消失了一样。

    狮卫的危机在文迪公爵入城的那一刻就解除了。巴斯克同意商会返回,但要分批次,按他的原话来说就是“要想春雨一样,免得公爵大人问责”。

    商队一头钻入茂密的森林,树叶遮住阳光投下怡人的阴翳。车轮经过的公道只不过是先民踩出来的道路,不知从哪里涌出来的细细溪水沿途而流,高坡上的大树根破开泥土,像乞丐的手指一样渴求着水源。

    这段林中之路最不好受的是巴斯克,他的肉在颠簸中发痒发红,怎么挠也无法缓解。文迪公爵曾出钱雇他的佣兵在这里修路,结果他以价钱不到位为由拒绝了。

    经过审判森林后,巴斯克忽然前倾身体,马车停下来了。一支同样挂着商会标志的车队横在路中间,说是老爷的命令,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让道。

    “啊,是薇尔琴。”

    老爷拍着手匆匆挤下车,车厢立刻向上抬了一个台阶的高度。贝伦跟在他后头来到对面那架马车的车厢前,看着他伸出粗短的手臂。

    车门被缓缓推开,出来的人就是贝伦前阵子在巴斯克的卧室里见到的那个姑娘。她和那天一样化了浓浓的妆,两层裙摆遮住双脚,下车时需用手提着。“老爷!”她叫得欢快,巴斯克听到声音抬起了头,想要确认这热情的呼唤是否出自那个在宴会中独自哭泣的少女。

    巴斯克夫人的车队由一名管家率领到此,现在他上前向老爷邀功。“我们是从公爵大人进入狮卫那天出城的,在这里等了一天。”

    巴斯克很满意这样的答复,薇尔琴微蹲行礼,双手拉住他:“您的精神真不错,是遇到了什么好事吗。”

    “我接来了去狮卫赴任的神父,之后我会带他入城。”巴斯克指了指车队末尾。

    “海沃德夫人约我去她的庄园参加宴会,”薇尔琴边说边用小手从上之下地捏巴斯克的中指指腹,“和您的行程并不冲突,所以我想您陪我去。”

    巴斯克皱起眉头:“海沃德夫人?你不是说她嫌我胖吗。”

    “您总不能因为一句话错失了生意。只不过我和那位夫人说您有了大长进,她就是不信。”

    巴斯克憋红了脸,一提腰带走回马车:“宴会我会去的,区区海沃德……”

    贝伦趁老爷发牢骚的时候偷偷跑到了佣兵队列里,他找见几个熟人,把头凑过去。佣兵们见到他都很高兴:“贝伦?这些日子你都去哪了?”

    贝伦耸耸肩,指向远处的巴斯克:“老爷,肚子?”说着用手平平的笔画。佣兵想和他开玩笑,哭丧着脸道:“最近商会生意不好,我们和老爷好久都没吃饭了,领主大人还把我们赶出城,再过几天我们就只能当强盗了!”

    他的同僚们觉得有趣,跟着一起演戏,装作唉声叹气的样子。贝伦认定了大家的话,哇地一声跌倒外地,望着天空流泪哭泣。

    佣兵们终于有些愧疚了,晚上准备了好多好吃的,但贝伦以为这是他在团里的最后一顿餐,和厨师抢起厨勺。大家从老远就闻到一股奇特的香味,但整个大锅下面燃烧着绿火,把贝伦的脸都映出了诡异的笑容。这让人想起了熬古怪药水的邪恶炼金术师,便躲得远远的。

    晚餐之前,巴斯克一直在桌上处理账本,看商会中哪家店生意最好、什么货销量最高。不出意料,这半年来铁器生意最为火热,其次是木材、石料。

    薇尔琴穿着睡裙坐在他身边,面前也有一本账本。显然她和村中的农夫不同,能轻易算出账上的金额,只是字迹没有巴斯克的那么好看。老爷放下羽毛笔,在心里检查条目,手却把薇尔琴搂进怀里:“我亲爱的,你天生就是作算计的料。”

    巴斯克腋下的热气冲进薇尔琴的鼻子,若是在几个月前,她可能会下意识地给这个男人一巴掌,但她甚至往里挤了挤,若无其事地笑道:“您忘了我是老鸨的女儿吗。”

    说到这个,巴斯克忽然耷拉下肩膀,手心覆住薇尔琴的手背。“罗莎夫人……你母亲的死让所有狮卫人感到遗憾。我本想向她证明我是个优秀的女婿,但她没有给我这个机会。”

    薇尔琴稍稍抬起上半身转向巴斯克,把头埋在他的肚腩里,双臂只能抱到他的腰后。谁也看不到她那双红到滴血的眼睛,浑身的颤抖令巴斯克认为是回忆往事引发的脆弱。“瞧你现在坐拥财富、无忧无虑的样子,你后悔以前的所作所为吗?”

    “后悔,老爷。”薇尔琴的眼神闪烁,“但现在已经是用餐时间了,我想知道今天的菜单上有些什么。”

    巴斯克叫来侍从请厨师来,结果进帐篷的是端着餐盘的贝伦。薇尔琴的脸变得惨白,巴斯克却舔舔嘴唇:“今天下厨的是你吗?太好了,我馋炼金宴很久了。”

    贝伦把这话当成“我好久没吃东西了”,哭哭啼啼奉上餐盘。巴斯克打开罩子,香料特有的辛香逸满帐篷,金色的块状物摆在煮过的香叶上,像是一艘艘小船。

    巴斯克抛下体面人的外衣,直接用手去拿,菜肴的大小刚好足够一口吞下。他边嚼边望着帐篷顶:“嗯……这是鸡肉,可为什么是金色的呢?”这吃起来滑滑的,直到后几口才有肉的味道,贝伦说他用了鸡蛋。

    接着,侍从推上来一辆辆推车,开胃菜有蘸神秘酱料的猪尾巴、用油炸过的香豌豆和只有辛辣一种味道的红色热汤。薇尔琴只尝了其中的炸豌豆,它脆得能在嘴里裂开,发出滑稽的声音,年轻的夫人吓坏了,赶紧捂住嘴,害怕它会从舌头上跳出来。

    虽然炼金宴的美味不容置疑,薇尔琴对贝伦依旧没有好脸色,还询问原本掌勺的去向。“以后的餐食都由这位新厨师来做吗?”

    “不,他不是我的人,就现在而言。”巴斯克盯着端上来的正餐,“炼金宴吃多了,就吃不下普通人吃的东西了。”

    薇尔琴点点头,安心享用桌上美味的食物。贝伦临走前留下了很多食谱(大概),但那都是用只有炼金术师看得懂的方式写就,很快就被人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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