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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人无人情薄如纸,父母恩情重如山。

    “春梅姐姐,我现在想起一件事来,郭校长叫你上学那天,他吓唬你爹说:要是敢不让春梅上学,就把他当年的丑事揭出来丢他老脸,那是什么事啊?”

    ”哪有什么事啊!他们老战友说着玩呢。”

    “不对不对,”我争辩道,“当时先大爷打恭作揖的,尽说好话,他当年一定做了见不得人的事,被郭校长撞见了!”

    “没有没有,”春梅急扯白脸地道,“我爹才没做过见不得人的事儿呢……”

    “有有!”我坚持着,“要不然就是偷人家瓜,摸人家梨,让人家逮住糊一腚泥。”

    “才不是呢!我爹他从来没偷过人家东西。”

    “那是爬寡妇家墙头,让人家逮住啦?”

    “不许胡说!”

    “姐,你干嘛老是护着他呢?他又不疼你,说不定你是土洞里捡来的呢。”

    “再瞎说,我打你……”她小巴掌拎的高高的,却不落下来。

    “那反正得有事啊?姐,你就给我说说吗!”

    “这……这事可不能告诉你!”

    “姐,你怎么这样了!刚刚还说给我好,咱们是一家人,你都愿意给我做媳妇了,心里一点都不和我近乎,啥都不给说。哼!”我有种被骗了,想哭的感觉,泪差点流下来。

    “好弟弟,好弟弟!你别生气呀……”她赶紧把我的小手握在她手掌心里,“姐告诉你,姐都告诉你,这总行了吧!”于是她给我讲起了一个鲜为人知的故事——

    原来,郭胜男的爸爸郭自忠,和春梅的爹爹柳家先,从小在一块上私塾。一九四零年,又一起参军入伍。其间,分分合合打了日寇打老蒋,多次负伤都活了下来。一九四七年春天,又凑在一起,家先当连长,自忠任指导员。连里分来了两个卫生员兼宣传员。其中一个就是聪明伶俐,青春靓丽的白牡丹,人称千媚百娇一枝花。当年的她,就是现在胜男的翻版。十全十美的人几乎没有,一个人,当你看不出她有什么缺陷的时候,那就相当漂亮了,白牡丹就是一个,她几乎无一处不美。兄弟俩拼命的追呀追呀,几乎到了死皮赖脸的地步,当然他们也有约法三章:一、妻不能共有,各凭本事,谁追到是谁的。二、不能伤了兄弟情分,不许耍阴谋诡计。三、一定要对方自愿,不许威胁欺瞒。那白牡丹何等聪明,她谁也不答应,不知是两个都瞧不上,还是怕答应了一个,伤了另一个的自尊。又或是一时难以抉择,反正两人追了半年,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看着眼馋,吃不到嘴里可真不是滋味儿。

    一九四七年冬天,家先在一次战斗中身先士卒肺部中弹,住进了医院。养伤半个多月,已无生命危险,仍咳嗽不止,喘的厉害。这天收到一封家书,大意是:母病危,速来相会,迟则为两世人矣!

    人在病中情绪低落,家先虽知忠孝不能两全,然三年不见双亲,忽闻老娘危在旦夕,不由心痛欲绝,泪涕交流,呜咽有声,不能自抑。刚好郭自忠前来探视,真心实意的劝慰了一番。临别,出主意道:“据我所知,明天团里将有几辆运输车经过咱们曹州,如果你想回家,我去帮你联系,顺便到老首长那里,给你请个假,你看如何?”

    家先正有此意,连连点头。第二天,家先顺利的搭上了团里的顺风车,回到了家乡,见到了奄奄一息的老娘亲。

    原来,前些日子不知哪里传来的小道消息,说家先身负重伤,医治无效,已不在人世了。老太太本来病不大,忽闻儿子死信,急火攻心,日见萎靡,不吃不喝,只求速死,好见儿子于九泉之下。可见,慈母爱子之心重于泰山,儿不孝时,当细思量之。

    柳家三个女儿女婿和众乡亲都来劝慰。老太太哆嗦着吐出了一句话:“我儿已死,我活着还有啥意思!”再想劝时,只见泪流满面,没了反应。请来医生把脉,诊视一番,摇了摇头,“她已没了生的愿望,又不吃不喝……准备后事吧!”

    家先听说母亲已有五天滴水未进,存着一线希望,含着最后一口气不咽,但等见儿子最后一面。心痛如绞,激动的“扑通”一声,双膝跪倒,泪如泉涌,放声大哭:“娘啊,是儿子不孝,儿子来看您老人家了!”

    老太太弥留之际,忽听儿子哭声,疑惑的张开了眼,“儿啊,莫不是咱娘俩阴间里相见了?”

    家先喜极而泣,“娘,娘!不是阴间,你看我爹我姐还有乡亲们都在这儿。儿子受伤了没有死,接家信知您病重,特地回来看你!”

    “先儿――”老太太大叫了一声,双手将儿子的头紧紧抱住,借势坐了起来,再无顾虑,嚎啕大哭。娘儿俩抱在一起,哭的呜呜咽咽,哽哽噎噎,泪涕交流。多少年的日思夜想担惊受怕,多少年的辛酸苦辣,屈尊荣辱,人生百味,都融在了这哭声里!满屋乡亲,无不坠泪。

    众人劝解一番,老太太泪眼婆娑,说出一句振奋人心的话来:“我儿活着,我也觉着饿了……”

    家先的大姐赶紧端来半碗面汤,老太太几口喝了,道:“还有吗?再盛一碗来。”

    又盛大半碗,老太太又喝了。众人劝阻不住,颤颤巍巍,吁气嘘嘘的下床来,念叨:“还有先儿的半只鞋底没纳完……院子里的豆角吃不了,也该卖了,攒些钱,好为儿子娶媳妇……”

    在老太太的唠叨声里,众人无声的笑了。这含着眼泪的笑啊,包含了庄户人的多少酸甜苦辣,又包含了多少深情厚谊!有谁解的透?又有谁说得清呢!

    家先的爹爹柳忠平,三个女儿都出嫁了,只有家先一个男丁,当初同意他参军入伍,也是因为柳家堡与日军堪察队一战,使他热血沸腾,懂得了倾巢之下安有完卵,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还有儿子的坚持。目下,儿子快三十岁了,还是光棍一条,使他对部队首长颇有怨言,愤愤不平,“跟着你们东征西杀八年了,也不给分房媳妇,真是不应该!”

    儿子成亲的黄金年龄已过了,这可怎么办呢?这成了他的一块心病。这次儿子负伤回家,在他看来,倒不失为一件好事,远离沙场,生命有了保障,趁此机会,尽快给儿子成个家,了却老两口余生的最大一桩心事。好在在家养伤,儿子来时,部队给了部分补贴金,他也懂些中医,中西药结合,三个月后,家先彻底痊愈。

    家先想回部队去,可父母百般阻挠,“不能去,你们部队的领导真不沾贤!那么多的女兵,给我儿配房媳妇怕啥哩,丑点矮点的也行啊,想走成了亲再说,媳妇有了喜随你便……”

    家先哭笑不得,进退维谷。他还想着部队上的白牡丹,那模样,那人品……他总是念念不忘,可据小道消息,那个不仗义的郭自忠,近水楼台先得月,已把白牡丹俘虏了去!这人呐,真他妈的小气,为了媳妇,连兄弟情分都不顾了,你也不发扬点共产主义风格!唉,这下没戏了,他很失落。

    这天,三个不速之客闯进了他的家,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闯进家门的,原来是三个要饭花子,一对老夫妻带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那女娃看样子是裹过足的,走路有些不得劲儿,但模样端庄清秀是个俊美的小姑娘。本来兵荒马乱,缺吃少穿的年头,打发要饭的只须一两个窝头足够了。而且还得是乐善好施的人家。可家先的娘,这位心地善良的老太太多说了一句话,“不如……你们就到屋里吃顿便饭吧。”

    那对老夫妇也许真的是身心俱疲,也不推脱,跟进屋里和柳家人围桌吃了一顿饭。自然也就谈及了他们的来历和窘况。老汉姓徐,名河山。妻,张氏。女儿,八哥儿。河南信阳人,虽说1942年灾荒已过,但连年战乱兵匪横行,瘟疫肆虐,实在过不下去了。去年到梁山去投亲,可事有不巧,张氏的亲姐姐,因家里遇匪打劫,她与土匪争执,头部挨了一拳,当场气绝。当徐家三口登门时,张氏的姐姐已入土“一七”了。没了姐姐这层关系,这亲戚还算不算亲戚呢?人在人情在,人去茶淡凉。偏偏八哥的姨夫又是一个守财如金的人。虽然徐家三口包干了他地里的农活,却不见他一个笑脸,想回河南又没了盘缠,只有死乞白赖的维持着这么过了一年。实在受不了那“冷饭凉茶”的滋味,便与八哥姨夫告辞,要回河南老家去,不想人家不但连句挽留的话也没有,分文的路费也没给。正是:

    人穷人情淡如水,

    君子无钱也小人。

    冷眼旁观明事理,

    置身事中多执谜。

    说的是,有一位翩翩君子,温韵尔雅,相貌堂堂。,知书达礼,乐于助人。村里的大事小情,红白事宜,多有他一人操持,是近村闻名的明白人。后来受人怂恿做起了生意。亲朋四邻众乡亲,知道他是一个诚实知礼的人,不要利息,主动把钱送他做本金。可他根本不是那块料,赔了个光光如也。成了一文不名的穷光蛋,还欠了一屁股的债,只差没把媳妇折进去。人家的钱也是汗珠子摔八瓣儿,出力流汗挣来的,好心好意借给你,你没钱还,逢年过节有句话,暖暖人家淡冷的心,总不为过吧?可什么也没有,连人都见不着了。可见君子和小人也在不断演化中。

    世间有两种人:明白人和糊涂蛋。事不关己,冷眼旁观者,都是明白人。身陷其中,事关切身利益的,都成了糊涂蛋。你看,清朝的和珅,初为官时,清廉正直,深知知法犯法罪加一等,条条款款,背得滚瓜烂熟,是个明白人。后来深陷其中。他贪的金银珠宝,自己这辈子花不了,还在为子孙们贪。他贪呀贪呀,不知疲倦。儿子丰绅殷德害怕了,劝道:“爹,够咱爷俩这辈子用的了,收手吧,万一逮住前功尽弃!”

    和珅斥道:“没出息!不为孙子攒点家业,将来他可不一定有我的本事,鼠目寸光,成不了大事!”

    丰绅殷德喏喏不敢还嘴。

    有那么一天,嘉庆帝念其“劳苦功高”,赠副铁镯子让其坐井观天,歇着的时候,前思后想,忽有所悟:当初如果贪够自己这辈子用的,就收手,然后为百姓干点实事儿,也不枉乾隆帝宠信我多年!他又成了明白人,因为已置身事外。这就是所谓的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再说,徐家三口儿离了梁山。小八哥小时裹过足,虽后来放开了,走路总不方便。白天,他们相互搀扶着,走一程,歇一歇。遇到村庄便厚着脸皮上门讨些吃的。

    常言道:时来运转贵人助,穷困潦倒犬也欺。老两口儿进到人家院里讨饭,八哥儿就在院门口侯着看行李。可那饿狗见她人小。窜出来,咬住了他的小腿儿。把个小八哥吓得哇哇大哭。凄厉的没了人声。好在隔了几层衣服,伤得并不重。人家买了药来给他敷上。又拿出几个窝头,对不起,说了一大堆。毕竟是咱去打搅了人家。老两口也深知:出门在外三分冤,人在矮檐须低头地道理,不好再纠缠不休。头一天晚上,在一所破庙里容身,那怪模怪样地神像,吓的小八哥一夜没睡着。第二天晚上,宿在了一座桥下,半夜过了,尚不断车声隆隆。第三个晚上,在一个土坡的背风处迷瞪了一夜,风挟沙尘,刮的昏天蔽月。今个是第四天,总算碰到了好人家。以后路途茫茫,尚不知有多么地艰辛和漫长。老两口儿说的嗨声叹气。小八哥亲身经历了三天的风餐露宿,心惊胆战,又不知路漫漫兮何时是个头,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哭得梨花带雨,呜咽有声,实在让人怜悯。毕竟她还是个孩子。

    忠平老两口也是心软的人,不时陪着抹泪。做人难,做好人更难,有人遇到难处,祈求一块钱,如果你给了他,他张口再要一元,你给是不给?按理该给,不然上一元的人情就没有了。而且再要一元也不算太过分。柳家今天就遇到了类似的状况。

    徐河山一家吃了饭,并不启程,当忠平扛了铁锹下地时,徐河山也抗上一把铁锹跟着。徐张氏拾掇了一堆衣服被单,洗涤缝补。衣服上本来破了个洞,经他缝补后,变成了一朵花,或一只花蝴蝶,挺漂亮。而那小八哥,更是心灵手巧,一迭声地叫着:“大爷大娘,先哥哥的鞋子破了,我给他做双新鞋。”

    你看看,弄到这一步,柳家又是善良实在的人,怎好张口撵人家走?好在家里还不到揭不开锅的地步。而那小八哥不愧为巧八哥,聪明勤快,小嘴儿像抹了蜜:大爷,大娘,先哥哥,叫得热乎乎,脆生生,甜蜜蜜。而且小八哥很会心疼人,到了做饭的时候,她忙上忙下,“大爷,大娘,您歇着,年纪大了,我一个人就行。”

    到了吃饭的时候,大爷送上第一碗,大娘送上第二碗,“先哥哥,这是你的。”

    到了饭后,锅灶碗筷拾掇刷洗的利利落落,干干净净。然后凑上来,“大爷大娘,先哥哥,我给你们唱一段儿。”她也不扭捏,小手一摆,唱的有板有眼,绘声绘气。嗓音也行,歌也能唱,戏也能唱。把个柳家老两口儿喜得合不拢嘴,只差没跳圈了。他们哪里知道,老两口的心眼儿加一块,也不一定精的过小八哥,这才真是一个人精哪!老太太发话了:“你们留下吧,苦日子咱们一块儿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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