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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别恨悠悠恨天长,英雄醉卧温柔乡。

    就这么过了半年,虽然家先也相过两次亲。由于各种原因,都没成功。当然,他们是瞒了年龄的,只说23岁。反正那年头,没有身份证,不知底细的人也无从查起。秋收已过,徐河山也提出要回去了。穷家难舍,叶落归根,人不能总在外面飘着,千好万好也不如自己的家好。而那时,全国大部分已解放。听说河南也在轰轰烈烈地分田地,老百姓的苦日子终于熬出个头了。老两口儿决定回家看看。

    临走他们提出一个要求:小女行走不便,想把她留下来。征求八哥的意见,她含泪点了点头。老两口儿还有个心愿——八哥儿可以给家先做妹妹,如果愿意,等女儿大些,做媳妇也行。全凭柳家做主。

    柳家老两口儿自然是满口应承,求之不得。并当场承诺:绝不会亏待了八哥儿,不让孩子受丁点儿委屈,当亲生女儿一样待承。这话,徐家夫妇深信不疑,因为半年来,他们亲眼见证了柳家人的人品。

    小八哥似乎吓了一跳,她还真没想过给家先作媳妇儿,因为年龄相差太大。她当然知道家先的真实年龄,以她那玲珑剔透的小心眼儿,柳家有啥事儿能瞒得过她去?她用眼角偷偷瞄了一眼家先,说实话,她还真没仔细看过他。而这惊鸿一瞥,更胜过半年来的一眼又一眼。她觉得不可思议,她的家先哥哥,怎么突然在一夜之间变得高大英俊,一表人才,是个挺不错的小伙子呢,好招人喜欢!怎么从前没发现哪?而这时家先也扭脸来看她,四目相对,她羞的娇艳欲滴,赶紧别过脸去,小心窝里“扑通通”撞得厉害。

    终于到了父母动身的时刻。柳家给他们买了火车票、蒸了干粮,并有家先赶着驴车送他们到车站去。起初还不觉咋地,老两口拉着女儿的手,千嘱咐,万叮咛:要听话、勤快、孝顺,待回老家安顿好,仨月或半载?便接她回去……

    可当父母松开她的手,转身走了几步后,小八哥骤然觉得天塌了地陷了,一切都变得空荡荡的!她的指望,她的依靠再也没有了,就像被遗弃在荒野里的一个弃婴,惶惶然,不分东西南北,凄切切无依无靠。她会在风雨飘摇里,任风雨吹打,任野兽欺凌。谁是亲人?谁能保护她?她抓不到一根稻草!她再也控制不了自己,大叫着:“爹,娘,您别走……”飞奔追去——她绊倒了,她一步一步的往前爬着,哭着,“爹啊,娘啊,您别走……”

    她终于抓住了父母的手,紧紧的攥着!这双布满老茧的大手啊,宽阔温暖,浑厚有力,握住了人世间的多少情和爱呀!它时时刻刻保护着她,拉扯着她,走过了漫长的十二个春秋冬夏,现在却要弃她而去了,她死也不愿放开!不听话的泪,像江河奔涌,滚滚而下!

    徐河山紧紧的抱住了女儿,他昂起头,闭上眼,让苦涩滚烫的泪水慢慢往回流,他不想把软弱的一面留给女儿,那样她会伤心到崩溃,不可收拾。

    小八哥忽然抬起泪脸,天真地问他:“爹,咱爷俩这一辈子还能再见面么……?”

    徐河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嘴唇哆嗦的厉害。他无法回答女儿,只能任泪水飞洒!是啊,从此一别,山高兮水远,路漫漫,音信皆无,送给人家那就是人家的人了!今生还能再见一面么?这可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唯一的骨肉!老来得女,格外珍惜,而她还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又懂点儿什么呢?离了父母让她依靠谁?我却无情的抛弃了她!何等的残忍?何等的狠毒?何等地混蛋呐!其实,在那国将不国,山河破碎,时局动荡,兵匪横行的年代,偌大个中国,哪一天不在上演着千百起生死离别的悲剧?它能使英雄气短,苍天坠泪,山河呜咽!有一首诗,单表亲人们骨肉分离的凄凉——

    一步十行泪,

    滴滴穿人心。

    千山隔音绝,

    悠悠父母心。

    梦里寻她千百度,

    只听哭声不见人。

    午夜惊梦四处望,

    耳边犹闻娇女吟!

    徐河山抹了把泪,终于下定了决心:“八哥我儿!是爹考虑不周,对不起你!你去收拾一下,咱们一块儿走。就算死在路上,咱们一家人再不分离!”

    八哥这个古灵精怪的小人精,当父亲要带她一块走的时候,惊喜万分,但也想到了许多现实的东西:如果自己跟父母走,柳家还会出钱相送吗?非亲非故,他们图个什么呀?这可是一大笔钱哪!梁山到这儿尚不足200里路,只算迈出了一小步,就已是万般艰辛,没了柳家的资助,他们一家三口,很有可能会成为逃荒路上,三副紧紧抱在一起的白骨,那可是自己拖累死了亲生爹娘,那惨景,她想着就胆战心惊,冷汗漓漓……

    小八哥破涕为笑了,带着满脸的泪花花,那么勉强,那么凄楚,那么动人!“爹,我逗你玩呢……看你,还当真了!我是想试试,看您还疼女儿不?这回我知道啦,您是天底下最疼女儿的爹!您和娘走吧,不用挂念我,我已不是小孩子啦!过个一年半载,我就回去看您和娘……”

    他们,就这样分手了,脸上带着笑,眼里噙着泪,心里滴着血……

    和父母的离别,使小八哥很伤心了一阵子。但毕竟是小孩子心性,很快便从悲伤里走出来。柳忠平夫妇知道她是未来的儿媳,像亲生女儿一样疼爱她。而家先更把她当做一个小妹妹,哄着宠着。这个不足十三岁的小姑娘,很快便沉浸在忙忙碌碌的欢乐里。

    这个时候,家先又提出回部队去。父母给他的回答是——等圆了房再走。可这圆房要等到什么时候呢?他看着小八哥童颜天真的小模样,还单薄的小身板儿,他摇了摇头。小八哥似乎把他当成了亲哥哥,整天哥哥长哥哥短,叫的纯真无邪,叫的亲热甜蜜,他真不忍心伤害她。

    人都是有感情的,八哥毕竟不是自己的亲妹子,柳家老夫妇也不会收她做女儿,所以这大兄小妹各自心知肚明,并不避嫌。每到晚上,兄妹便凑到一起闲聊。有时哥哥到妹妹屋里,有时妹妹到哥哥屋里,而且一聊就是半夜,似乎有永远说不完的话题。那欢快的娇笑声不时飞出窗外,听得忠平老两口心花怒放,吃糠咽菜心里也甜呢!好人好报,苍天何时负过人?

    偶尔,兄妹也会拌几句嘴,但不论谁对谁错,谁胜谁负,家先都会坐下来让妹妹打一顿出气。小八哥拎着小拳头,咬牙切齿地冲上来,在家先背上擂的“咚咚”响,但随即飞快地拖动着小手儿,呲牙咧嘴的叫个不停,“哎哟哟,不得了,咋这么硬呢!我告诉娘去,你欺负我……”

    家先被逗的哈哈大笑。

    小八哥气呼呼的,“不行,自个打自个给我出气!”

    家先拖动大巴掌,在自个大腿上“噼里啪啦”一阵响,就似炸了一串鞭炮。

    “不行不行,”小八哥不依不饶,“根本不疼,打脸!”

    家先象征性地在脸上拍了两下。

    “不算不算,再来!我要听挂响的。”小八哥脸一绷,“日弄鬼哩!”

    家先左右开弓,“啪啪”就是两巴掌,随即双手捂脸,抽着冷气,“呀呀,好疼哟!”

    小八哥“咯咯”娇笑,得意地道:“活该,看你以后还敢不敢欺负人!遭报应了吧?”笑过了,见家先仍双手捧腮,打了个愣,一脸关切地跑过去,道:“哥,你真使劲打啦?你傻呀!来,我看看,真肿了娘明个儿准骂我!”

    家先头一伸,嘴一努,做了个亲的姿势……小八哥吓的一折身,张牙舞爪地逃开了。坐回床上,见家先仍摆着飞吻的姿势。嘴一撅,翻个白眼,“傻样儿,不理你!”那调皮娇嗔的小模样,看的家先心里象抹了蜜,真甜呢!

    小八哥自知早晚是哥哥的媳妇,所以刻意打发扮自己,有时偷偷买些香粉之类的来抹,更是满屋飘香,走起路来也是香风荡荡。家先好喜欢,干脆给她买了一大堆。

    时间这个小鬼头,滑溜的很,来来去去连个招呼都不打,不知不觉,又是一年。这时候,家先就是想回部队,怕是也不大可能了。1949年,全国解放了不打仗了。郭自忠也带着千媚百娇一枝花——白牡丹回来了,他当了乡长。家先已见过他两次,行色匆匆,没顾的深谈。白牡丹在县文工团里,两人尚莫谋面。

    人这一生,事业成败与否,是实力和命运的结合。并不一定光靠实力。郭自忠能把白牡丹追到手,也是家先负伤给他创造了机会。他是拿着部队首长的介绍信来的,安排在乡长的岗位上。论实力,家先两把盒子枪,打起仗来身先士卒,冲锋陷阵,他能枪枪不走空。枪枪打十环不算本事,他能保证十发子弹,八发从一个弹孔里穿过。人称神枪无敌柳家先。不论枪法还是搏击,两个郭自忠也不是他的对手……

    家先似乎很乐意做普通一民,他白天干一天活,晚上再到妹妹屋里聊上两三个小时,回到自己屋里倒头便睡,一觉天明,小日子倒也充实。

    这天,家先又到妹妹屋里闲聊。小八哥已做有十来双鞋了,有哥哥的,还有大爷大娘的。她穿针引线,纳鞋底飞快,根本就不用看。灯影里,照见小八哥红润润的嘴唇,一口小白牙泛着瓷光,黑白分明的狐媚眼扑闪着分外妖艳。整齐的刘海儿像帘子一样随着动作摇来晃去。娇美的面容尚带了几分孩子气,更显得清秀妩媚。刚洗涤过的秀发尚没收拢,黑瀑布一般披散于肩后。犹如仙子初沐浴,青莲带露出水来。

    家先看了一眼又一眼,最后眼珠定住——他看痴了……

    小八哥用鞋底打了他一下,他才醒悟过来。不由自主的咽了口口水,傻傻的笑着。

    “哥,你怎么啦?这都喊你三声啦,也不吱声,吓我一跳。”

    家乡摸着妹妹打过的头顶,窘迫的低着头,“我……刚才看你……长得真俊!”

    “我俊吗?”小八哥莞尔一笑。

    “俊!就像——西游记里的人参果!”

    小八哥“咯咯”娇笑起来,笑过了,犹豫着道:“哥,有件事我一直没敢告诉你,怕吓着你,其实,我不是你们人类,我就是个小狐狸精变的,来你们柳家报恩的……”

    “妹妹,你和哥开玩笑吧?”狐仙报恩的故事,他听说过,那都是远古的事,地僻山荒,精怪横行。这都什么年代啦?他可不信。

    “你要不信,可以去打听打听上了年纪的人,你们柳家祖上是不是有一个走乡的郎中?专看疑难杂症。他在你们村后的一棵大柳树下,救了一个被恶狗咬伤的小狐狸,那是我的祖爷爷。那天你们如果只给几个窝头儿,就把我们打发走,咱兄妹的缘分就算是错过了。”

    “啊?”家先吃了一惊,说的有鼻子有眼儿的,莫非真有其事?让他赶上了!看小八哥挺认真的,又不像开玩笑,他有些相信了。

    “至于……我和我现在的父母,里面有许许多多的曲折,时下还不便让你知道,待时机成熟,我会详细说给你听,好么?”

    “啊!”家先只觉得背梁骨冒冷气,这怎么越听越像真的!

    “哥,你仔细看看,我像狐狸精吗?”八哥儿扭过脸来,似笑非笑的望着他。灯影里,小八哥更显得妖媚无限,娇艳欲滴。他开始相信八哥儿是狐仙了,天底下就不可能有这么娇媚的人类!就是两个白牡丹加一块儿,也赶不上小八哥的妖艳风姿。

    小八哥看他呆愣的样子,安慰道:“其实,你不用害怕,只要你不欺负我……我不会害你的。不过,我们要约法三章……”

    “约法三章?”家先没听明白,打了个愣。

    “我听后院的婶婶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想女人的时候,说的天花乱坠,吐沫点灯,要天许半拉。一旦结了婚,不新鲜了,就会忘恩负义,打骂媳妇,变得吃喝嫖赌不务正业。为了咱们的这段儿美好姻缘,我要管着你,不能让你变坏了。这第一条就是:你不能欺负我,凡事我当家。”

    ”这……这……”家先搔着头皮,为难道,“现在时兴男人当家,你说,你在大街上像教训孩子一样,吆三喝六的,让我一个大老爷们脸往哪儿搁?”

    八哥儿想了想,“那就改一改,街面上你说了算,家里我说了算。”

    “行,说第二条吧。”

    “我的爹娘就是你的爹娘,等咱们有钱了,去看看他们,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说着低下头,眼里泪光闪烁。

    “这是自然!明天我就筹钱,咱去看大爷大娘。”

    “也不急在一时,”她低下头,羞涩的道,“等以后咱们有了小宝宝一块儿去,让老人家高兴高兴……”

    “那更好,说第三条吧。”

    “按我们那儿的规矩,你得给我磕三个头……”

    “啊?,这可不行,要是传出去,你让我脸往哪儿搁?”

    “哥,你想多啦,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莫非你还想张扬出去?我们那儿可是都兴这个,不然不吉利,这规矩可不能破!”

    “这……”家先犹豫不决。

    八哥儿站起身来,低着头道:“哥,行不行啊?女孩子一辈子就这一回,你说行不行啊……”

    既然是规矩就不该破,家先也不想扫了她的兴,道:“你稍等,待我门口看看。”

    家先拉开房门,扫了一眼,但见月明如镜,照的当院里银光泻地,亮如白昼。只有院子里那棵如盖的大树阴影里看不真切……

    他关了房门,走回来,见八哥儿笑嘻嘻地坐着,一脸的俏皮。家先也不犹豫,趴在地上“咚咚咚”磕了三个头。

    小八哥急忙上前来搀,似嗔还喜道:“看你!闹着玩呢,干嘛当真!磕了就磕了吧,有这三个头,我这一生一世决不负你!就算爹娘来叫,我也不走了……”

    家先正要站起身来,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哈哈大笑,“有趣儿,有趣儿,真个热闹!哈哈哈……”

    家先唬了一跳,急跑出屋看时,那人已跨过他家那段矮墙,上了自行车,一边招手道:“哥哎——明天上午,我在郭家集醉仙楼等你,不打搅啦,快回去吃你的人参果吧,哈哈哈……”

    原来是郭自忠,看来偷听有一会儿了,这个小东西,可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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