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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回

    四喜酒醉话真言,赖子惊心爬墙头。

    红日西坠,夜鸟归林,又是一个夜晚到来了。

    赖子吃过了晚饭,刷洗了碗筷,他还准备到二楞赌场去消磨时间,一个人在家,四壁空空,无聊到心烦的地步,睡又睡不着,实在没意思。

    他把油灯端进了内屋床头桌上,正要一口吹熄,关门走人,依稀听到当院里轻微的脚步声,耸耳细听,果然,脚步声越来越清晰,逐渐靠近门口来了。

    赖子有点奇怪,他这里是轻易没有人来串门的,他两眼瞪着套间的门口,等着串门的人进来。

    须臾,外面迈进一条腿,探进一个脑袋,圆溜溜的杏仁眼微眯,粉唇裂开,一口白生生的细牙露出,正冲他妩媚的笑。一股淡淡的雪花膏香味扑面而来。原来是四喜。

    赖子赶紧招呼道:“是嫂子!嗯,钢蛋感冒好了没?”

    “好了,在家吃了两天药,好利索了,多亏你!”

    “本想去看看钢蛋的,没……没得空。”

    “谢谢,俺已经感谢不尽了。是这样,俺是来给你送钱的。”

    “送钱?送什么钱?”他心里明白,却还是问出了口。

    “你看这些够不够?”她掏出四张票子放在桌面上。

    赖子道:“嫂子,我说过不要,就是不要!”他拿起钱往四喜手里塞。

    四喜坚辞不接,两人推来让去,难免肌肤接触,都觉得不自在。

    最终,赖子道:“嫂子,别推来让去了,这样,我收下两张,你带回去两张,咱们二一添作五,平分秋色,好吧?你要再推辞,我一分不要了。”

    四喜看他坚决,无奈道:“人情债难还,俺本不想欠你太多,你一个人过日子也不容易……那就先欠着你的,俺以后万一还不起,你可别抱怨,嘻嘻。”

    “嫂子,我说过,我愿意帮你。”

    “俺知道,俺记着你的情,今天俺还有一事找你。”

    “好,你说。”

    “是这样,今年春头上,有天半夜,一只黄鼠狼来偷鸡,鸡拼命的叫喊:主人,快来救俺,黄鼠狼要拉俺去做媳妇呢,晚一步不能给您下蛋了!俺赶紧跑去救它,俺钢蛋还等着吃鸡蛋呢!鸡被狼子拖进了阳沟,俺伸手抓住鸡的翅膀向里拽,狼子咬着鸡腿向外拉,俺们展开了拉锯战。它没有俺力气大呀,最终被拖了过来。可能是饿急了,它宁死不松嘴,借着月光,那乌溜溜的小眼睛瞪着俺,好吓人!俺急了,摸起一块砖,狠狠砸去……那小东西可机警,哧溜跑了。俺把鸡拿到灯下一看,坏了,鸡腿让俺给砸断了!自家喂的小生灵,可怜,俺把鸡腿用竹节帮它摽起来,竟然好了。只是腿上落了个大疙瘩,成了铁拐李,每天要托它上架,五六天才下一颗蛋,喂着不划算,今天俺把它杀了,炒了一锅肉,专门请你去吃。可香!”

    说起吃肉,赖子一年有过几次,掐指都能算的出来。一提“肉”字,他肚子里的馋虫开始作怪,嘴里的酸水开始滋生,他不由自主的咽了一口吐沫,道:“嫂子,你和小钢蛋轻易不改善一次生活,你们吃吧……”

    “赖子兄弟,实话告诉你吧,这鸡就是专门为你杀的。”

    “我一个大男人,和你们孤儿寡母争嘴吃,不像话!不去不去。”

    “你……俺越不想欠你人情,你越让俺欠你!你想干啥呀这是?你个犟驴!”四喜急了,小嘴一抿,杏仁大眼一眨巴,鼻子一吸,两颗泪珠滚落下来。

    赖子慌了道:“我去我去,我这就去!我给你吃完……这总行了吧?”

    “唔,这还差不多!嘤……哼!你这是故意气俺……”四喜嘤咛一声,破鼻为笑了,噙着两眼泪。

    赖子第一次见识了什么叫梨花带雨!这女人呢,就像三岁的孩子,喜怒无常,刚刚还有说有笑,一转眼,泪就下来了,它咋这么现成呢?真是惹不起啊,惹不起!

    赖子郑重其事的道:“嫂子,你先走吧,我一会儿就到。”

    “嗯,那行!”四喜走到门口,扭回头又道:“俺在家等你,俺说了没别的意思,俺就是不愿欠人人情!你不去,俺可真生气!再……再不理你!”她说完转过身,碎步匆匆地去了。

    话说到这份上,赖子可真得去了,何况他也有心想去,只是嘴上虚面子地客套,此时,肚子里的馋虫闹腾的越发厉害起来!

    四喜家的大门往东开,紧靠南北大街。农村人刚吃过晚饭,大街上纳凉的行人不断。

    赖子第一次经过四喜家大门口,碰到了大胡子叔,打了声招呼。

    农村人打招呼和城里人可不一样,碰个面对面,你要问声“你好?”对方笑笑,并不领情,有调笑的意味。农村人碰面打招呼是这样的——吃罢啦?干啥去?如果该“骂大会”的,那就热闹了。

    赖子和大胡子走了个面对面,打了声招呼:“叔,吃罢啦?”

    大胡子应道:“哎,吃啦,干啥去?龟孙羔子!”

    赖子不能不答,他又不敢说到四喜家吃鸡肉,他“呜呃……”两声,胡诌道:“我……我到赌场去……”

    “去!我扯您奶奶个胡子!赌场在西你向北?瞎胡咧咧你!”

    赖子笑眯眯的走了。

    赖子第二次经过四喜大门口,碰到一个活宝——老骚虎。

    骚虎,在农村可是有专指的——那就是种羊。咱们说的这个特殊人物老骚虎,可不是一头种羊,他是个鳏夫,60多岁,五大三粗,四个儿子,孙子孙女一大帮。年轻的时候杀过人,被仇家追杀,虽没丧命却吓出了精神病,时好时坏。他有个特殊的本领,贪淫成性。烟不抽,酒不喝行,不找女人不行,宁可厚着脸皮借钱,也得钻**人的被窝。三里五里的野女人,差不多都和他被窝里打过“扑腾。他也不避讳,只要你愿意听,找女人的经历,他能给你拉三天三夜。你可得小心了,离他远点,不然口水溅你一脸。

    他常把野女人带家里来,有人去偷听,鬼哭狼嚎,可比西洋片热闹。

    儿女们好心去劝他,他大眼珠子一瞪,骂道:“龟孙!你们给我弄个媳妇来,我还去找人家?妈拉个巴子的,你们都有媳妇搂着,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一个个的,我揍死你!”

    儿女们诺诺不敢回嘴,再不敢管他,不然,大耳光子揍你个愣怔,可真没地方打官司去!

    女人,特别是寡妇,千万别对他笑,给他一个笑脸,夜里他准爬你墙头。所以人们送他个雅号——老骚虎。

    赖子和老骚虎擦肩而过,有夜幕掩护,话都没说。可老骚虎蹲在街道不远的十字路口抽烟,不知在接应哪个野女人。赖子仍不敢进四喜的家门。

    半个更次过去,赖子觉得四喜一定等急了,鸡肉怕也凉透了。他突然想起了两年前,听房爬四喜家墙头的事,心里一动,有了主意。他绕到四喜家院西边,那是一片空宅地,看四下无人,借助树木掩护,悄悄来到墙下,手扒墙头一纵身,趴在了墙上,漫腿折身跳进了院子。

    四喜就在院里站着,看有人跳进来,吓了一跳,走过去一看是赖子,埋怨道:“你怎么翻起墙头来了?被人家看见又会嚼舌头!”

    赖子轻声道:“嫂子,屋里说话。”

    两人进了堂屋,赖子想了想,道:“嫂子,你为什么晚上叫我来吃鸡肉?而不是白天呢?”

    “俺……俺是考虑着……”

    “你是不想让人知道,对不对?”

    “俺……有这个意思……”

    “我第一次经过你家门口,碰见了大胡子,第二次经过,遇见了老骚虎。他蹲在大街上抽烟,我怕给你落黑影子没敢进来。我翻墙进来,绝对没人看见。”

    “本是清清白白的事,光明正大的请你吃顿饭,还个人情,可又像做贼似的,不敢让人知道,做人可真难呐!”四喜叹了口气,话锋一转,道:“污者自污,清者自清,人正不怕影子歪,谁愿嚼舌根,让他们嚼去!赖子,来来来,里屋坐,已热过一次了,俺家钢蛋早就等急了。”

    里间小饭桌上,放着一个半大的瓷盆,红艳艳油汪汪的鸡肉,黄乎乎香喷喷的鸡汤,正热气袅袅升腾,扑鼻的鸡肉香味,真个诱人。馋的小钢蛋抓耳挠腮,可他拿着小叉子,眼巴巴地望着,却没有先吃。

    赖子坐下来逗他道:“钢蛋,你怎么不吃呀?你娘做的鸡肉不好吃吗?”

    钢蛋吞了一下口水,天真地道:“刚才,娘怕我肚里的馋虫爬出来咬人,夹了一小块儿,让我喂馋虫,叔叔,可真香!”

    “那你怎么不吃呀?”

    “娘说了,这鸡肉是给叔叔做的,叔叔先吃了,钢蛋才能吃。”

    “哪有这么多的讲究,大人吃不吃有什么关系,不能屈了孩子这一口。”他是说给四喜听的,四喜只是抿唇笑。

    钢蛋又道:“娘说了,自家大人不嫌自家小孩脏,人家可嫌弃!叔叔,你嫌我脏吗?”

    赖子道:“咱钢蛋可不脏,看小手洗的干净净,小脸儿粉嘟嘟的像个洋娃娃,多可爱!来,咱们一块儿吃。”赖子用筷头夹了一块鸡心,抵到小钢蛋嘴边。

    小钢蛋扭头望了四喜一眼,道:“娘,我能先吃吗?”

    四喜坐在床沿,手里翻着一本书,随口道:“叔叔让你吃,你就吃。”

    赖子禁不住诱惑,夹了一小块塞在嘴里。果然鲜美可口,喷喷香!那个年头,穷百姓谁舍得吃肉呢?谁家又能吃得起肉呢!逢年过节,能吃上沾点腥头的饺子就不错了!

    小钢蛋嘴里大嚼着鸡肉,仍不舍得闲着,道:“叔叔,娘说,你是个好人,她说,挺喜欢你呢。”

    “钢蛋!不要瞎说!怎么鸡肉也堵不住你的嘴呢?”四喜翻了个白眼。

    赖子笑了笑,看四喜坐在床沿低头翻书,道:“嫂子,坐过来呀,咱们一块儿尝尝你的手艺。”

    四喜抬起头来,道:“俺早吃过了,你们吃吧。”

    赖子诚恳地道:“嫂子,我知道你最多也就是尝尝,其实我一个大人,吃不吃有什么关系?要的是围坐下来的气氛,热热闹闹,有……有一种家的感觉……”

    “家的感觉?”四喜嘴嚼着……她慢慢放下了书,围坐到饭桌前,拿筷子夹了一小块鸡肉,放进红润润的小嘴儿里,仔细品尝着,慢悠悠地道:“咱们小老百姓,如果能经常吃上顿鸡肉就好了!”

    赖子道:“据说,小日本在东北胡作非为,搅的鸡飞狗跳,不知杀害了多少中国人!嫂子,你说,都是人,为什么不和平相处,平平安安的过日子呢?偏要相互惨杀,真是搞不懂!他们野心勃勃,以后,咱老百姓能平平安安地吃上饱饭,就不错了!”

    四喜叹了口气,道:“咱这些小人物,有心无力,随他去吧!今朝有酒今朝醉……哎?俺倒想起来了,还有半瓶白酒呢,咱们喝点……”她起身在床头柜里揪出来一个酒瓶,放在桌上,然后咬着牙拧开了瓶盖。立时,浓烈的辛辣味弥漫开来。

    她给赖子和自己各到了一小杯。

    赖子用手招呼着,道:“嫂子,你也喜欢喝点?”

    “烦心的时候喝两杯,麻醉了自己,就什么都忘了……”

    赖子听她有伤感之意,立生怜悯之心,道:“嫂子,我知道你们的日子,不好过……”

    四喜仍接着上面的话茬儿,道:“其实,酒这东西不好喝,又苦又辣,可它有特异的功能。长夜漫漫,喝上几口,一觉天明,忘却了多少忧愁呢!来,兄弟,咱们喝点!”她端起了酒杯,仰头一饮而尽。突然小手捂住嘴,扭头一边去,使劲地咳嗽起来,噙着满眼泪,自嘲的一笑,坐回桌边,道:“赖子兄弟,该你喝呢。”

    赖子抿了半杯。

    四喜笑逐颜开,她坚决不依,道:“喝完喝完,不许耍赖皮!”瞪着忽灵灵的大眼,看赖子喝的一滴不剩,然后又把杯子倒满。今天四喜高兴。

    三杯酒下肚,四喜面罩彩霞,笑颜如花,显示出了她十八岁女人的魔力。

    赖子倒不觉咋地,他和二楞有时喝点,虽然没有酒瘾,但一斤酒灌不倒他。

    四喜用筷子夹肉,放在钢蛋跟前的小碗里,让他自个儿插着吃。她不让钢蛋直接到盆里去叉,自己的孩子自己不嫌脏,可人家就不一定不嫌脏!这是人之常情。

    钢蛋吃着吃着,手里的小叉子“哗啦”掉在地上,他噙着一嘴鸡肉,眼眯着,坐在小凳上,困的前仰后合。

    四喜用湿毛巾帮他擦了擦手,抱起来放在床上,帮他脱的光溜溜的,盖上了被单。

    这一折腾,钢蛋醒了,嘴嚼着鸡肉道:“娘,我渴,吃妈妈。”

    四喜犹豫了一下,倒了一杯水,道:“儿子,喝水,听话。”

    “我就不喝水,我就要吃妈妈。”钢蛋坚持着。

    四喜扭头望了赖子一眼,赖子早已识趣地背过脸去,但他眼角不自觉的瞟向这边。

    四喜解开了上衣下摆的两个纽扣,弯腰伏身在床上,对襟褂子罩住了春光无限。小孩子的咂奶声清晰可闻,赖子低着头,侷促的不自在。

    四喜重新坐回桌边,她有些微醉了,笑呤呤地望着赖子道:“兄弟,咱再喝两杯。”

    赖子劝道:“嫂子,你不胜酒力,算了吧,喝多了对身体不好!”

    “没事儿,你在这儿,俺不陪你喝谁陪你?今个儿高兴,我非喝孬你不行,咱谁不喝谁是小狗子!”

    又是几杯酒下肚,四喜显形了!她俏脸酡红,黑白分明的杏仁眼变得朦胧,长长的留海儿,小帘子般摇来晃去,粉唇裂开,一口细密的小白牙泛着磁光。

    灯影里看人七分俊,赖子第一次发现,原来四喜这么漂亮!他一时看痴迷了。直到四喜问话,把他唤醒:“赖子兄弟,你傻乎乎的看什么呢?”

    赖子赶紧低下了头,嗫嚅道:“嫂子,你知道吗,我今天才发现你长得这么漂亮!”

    “真的吗?你看俺漂亮?”四喜笑嘻嘻的看着他。

    “漂……漂亮!嫂子。”

    “赖子,以后别再叫俺嫂子……”

    “为……为什么呢?”

    四喜叹了口气,道:“你一喊俺嫂子,俺就想起了那个死鬼……”

    “他……对你不好吗?”

    “他……他不知道爱惜人……”

    “他打你?”

    四喜摇了摇头。

    “那……他骂你?”

    四喜还是摇了摇头。

    看四喜娇羞的低着头,欲言又止的样子,赖子不敢再问。他似有所悟,想起了听房那晚,四喜绝望撕裂的哭嚎。他似乎懂了,有些话不好说的太明白。

    赖子想了想,道:“见面总要打声招呼,你不让我喊你嫂子,那该喊你什么呢?”

    “叫俺四喜。”她思量着,又道:“要不,你叫俺姐姐吧,俺大你两岁。”

    赖子答应道:“那行,没人的时候,我叫你四喜……姐姐。”

    “喊俺一声姐姐!”四喜期盼的望着他。

    “四喜……姐姐!”赖了轻轻叫了一声。

    “哎——”四喜应的好干脆,“你是弟弟,俺是姐姐,以后,俺来保护你,好吗?”四喜醉大了!

    赖子突然莫名地紧张起来,有一种不安的情绪在滋生,似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无形中向他袭来,他觉得自己该走了。

    四喜满足的笑着,笑的鲜花漫烂,笑的娇颜欲滴,就像春日里怒放的红玫瑰,那么醉人,那么妖媚四射,那么惹人爱怜!

    终于,四喜娇羞地低下了头,说出了让赖子听来胆战心惊的话:“弟弟……说实话,告诉姐姐……想女人不?”

    赖子害怕了,他可没醉,一时局促的不知所措。

    四喜没想听他回答,幽怨地道:“都说寡妇骚,寡妇浪,可又有谁知道,漫漫长夜,寡妇是怎么熬过来的?寡妇也是人呢!她们想男人想的好苦啊……”四喜吸了一下鼻子,圆溜溜的杏仁眼里沁满了泪花花,她满是期待的望着赖子,柔情蜜意的悄声道:“弟弟,你要是不嫌弃姐姐,今晚……留下吧……”四喜,人醉了,她的心也醉了!

    赖子从没经过这种阵仗,他是无心的,就是来吃鸡肉的,如果说有心,也是朦朦胧胧的一丝期盼。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没有一点儿思想准备。他知道四喜醉了,趁人之危,他不想,也不敢!他还没那个胆量,他还是个雏。

    赖子惊慌地跳起来,口吃地道:“四喜姐,我……我……我去方便一下……”

    “去吧……别让姐姐等的太久……”四喜磨转身,晃了晃,一头栽在床上……几秒钟后,发出了娇细的鼾声。

    赖子打了个楞,连被单都没敢帮她盖,急步出屋,翻身上了墙头。看四下静寂无人,一溜烟的逃走了。似乎,身后追着洪水猛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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