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寿教

    万寿教的总部就设在天香楼旁边,门口匾额上书三个烫金大字:“万寿楼”,据说是请一字千金的书法名家柳庭泉所作。

    万寿之下,人来人往,比大年初一的庙会还热闹。燕追并不打算和他们同行,吃过饭就离开了。花满楼打算直接去询问天香楼老板,毕竟即使是天香楼,也会给江南首富花家几分薄面。而陆小凤站在万寿楼门口,不断有人不小心挤到他,对他歉意一笑,随即匆匆向前。

    他们都急着去万寿教。他们似乎都已忘记,长寿本应是最不能着急的事。

    一位胡子已不剩几根、头顶比胡子更稀疏的老头颤巍巍地拄着拐棍,站在门口慢慢地解开缠了好几层的布包,取出一两碎银,再一层一层地包回去,小心翼翼地塞回怀里,妥帖地放好。

    老人家做这些事时,他们的动作总是很慢,守在门口的万寿教信徒却没有面露任何不耐烦的情绪。老人郑重地将钱交到信徒手上,信徒弯腰垂首接过,仿佛他接的不是沾着油污的碎银,而是世间难寻的珍宝。

    他维持这个姿势,为老人献上一个腰牌,说道:“待您下次再来,出示这个腰牌即可。”随即转身引路,恭恭敬敬地把这位老人请进去。

    陆小凤站在附近看了半个时辰,无论是拿着破碗的乞丐、衣袂飘飘的少女还是戴着玉扳指的富贵中年人,只要交给信徒一两银子,都会得到一个黑乎乎的木头腰牌,都会被恭恭敬敬地请进去。

    于是陆小凤也走上前去,他在信徒手上放了一锭银子。那人的手反而向陆小凤送了送:“只需一两。”

    陆小凤问道:“多了也不行?”

    那信徒道:“再多的富贵,在寿数面前都无从另添半分。”

    陆小凤道:“可是我身上没有散银,只有这一锭了。”他说的当然是假话,他只是不相信他们真的有表现出来的那么一视同仁。有更多的钱可以拿,谁会真的不想要呢?

    陆小凤没有收回,那人的手臂便僵在那里,没有别的动作,脸上也没有表情,仿佛被这锭银子点了穴道一般。

    他们僵持在门口,后来的人也进不去。陆小凤若是个行动迟缓的老人,可能还会得到一些体谅,但他是个身强力壮的大男人,所以身后逐渐起了些抱怨。那信徒仍然僵住不动,陆小凤却不好意思当做没听见,只得伸手在银子上掐下来一块儿,其他的拿了回去:“这些正好是一两。”

    他有意在手上使些功夫,将银子的断面如揉面团般揉得光滑平整,身后有眼尖的路人啧啧称奇。那信徒视若未见,只在听到“一两”这个词后仿佛突然被解了穴,维持着弯腰的姿势献给他一个腰牌,再恭恭敬敬地请他进去:“待您下次再来,出示这个腰牌即可。”

    陆小凤进门后忍不住回头看,那信徒仍然在弯腰垂首递送腰牌、恭恭敬敬地请人进门。之前的半个时辰如此,之后的日日夜夜想必亦然。就好像他会永远这么迎下去,永远不断重复这么几个动作、这么几句话。

    他拿到的腰牌是块深黑色的木头,上面用朱砂描出一个“寿”字。陆小凤拿在手里,感觉油津津的,这腰牌简直在油里泡了三天三夜。

    他闻了闻手上的油。油有很多种,但他很确定这油正是前几天沈燕然的镖队护送的那种。现在他知道燕追没有骗他,托镖的确实是万寿教。难道当时被劫走的是大量泡在油里的腰牌?

    陆小凤看着自己油乎乎的手,不由得苦笑。不知涂过油的灵犀一指,还能不能夹住别的东西?

    万寿楼的一层很宽敞,进来的人自发排成一条长队,陆小凤老老实实地排在队尾。队伍行进得很快,过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他前面就已经仅剩几个人。这时他才看到前方是一张矮脚小几,上面摆着一个用红布蒙住大半的泥塑小像,红布上书一个“寿”字。每个人都虔诚地在小像前跪拜叩首,然后径直向大厅四角中的某一角去了。

    大厅四角分别摆着一个小桌,上面同样放着蒙着红布的小像,红布上分别写着“福”、“禄”、“囍”、“樂”四个字。每张桌旁都有一个信徒待命,将来人引进身后的暗门。

    这到底是在搞什么神秘的仪式?虽然身边挤满了人,陆小凤却仍因一种诡异的违和感冒出了冷汗。

    等到轮到陆小凤时,他有学有样地蹲在小几前,一低头,发现面前有一个碗,碗里有个怪模怪样的骰子。这骰子是个三角立方,只有四个面,四个尖角处各写了“福”、“禄”、“囍”、“樂”。陆小凤把它抛到碗里,骰子滚了几圈立住,朝上的尖角三面都写着同一个字:“樂”。

    陆小凤抄起碗倒扣住骰子,再次晃动。他从会走路起就坐上了赌桌,单双、牌九、四门方宝……只要能叫出名字的玩法,陆小凤无一不精。摇骰更是赌桌上的基本功,即使不用内力出老千,也能随手抛出自己想要的点数。他想先到“福”处看一看,再下来按顺序到“禄”那边瞧一瞧。

    手停揭碗,骰子立在地上,朝上的尖端仍是三个“樂”。

    陆小凤盖碗再摇,这次他注入内力,必不可能再失手。手停揭碗,仍是三个明晃晃的“樂”字,像是在嘲笑他。

    排在他身后的人开始不耐烦了:“小伙子你怎么回事,万寿神指引你到哪条路就是哪条,你想自找出路来这干嘛?”

    陆小凤只得起身离开。“樂”字小像旁的信徒早就在他第一次掷骰时就开始招手示意,要他过去。陆小凤一直在掷骰,他便一直在挥手。陆小凤忽然有一种感觉,如果他不过去,这个信徒会一直这么挥下去。他带着歉意走过去,忽然一愣。

    那人所在的右下角和大厅中央隔了很远,况且他眼力再好也不可能看到结果——从他的角度看骰子,一定会被陆小凤的右手挡住。他是怎么知道的?

    “樂”在第五层。陆小凤在门外时已经数过,天香楼有五层,万寿教比它多两层。二、三、四层大概是“福”、“禄”、“囍”,那么第六层和第七层是什么?

    信徒把陆小凤带到门前就转身离开了,附近并没有人值守。陆小凤打算看一眼第五层,然后溜到其他楼层挨个瞧瞧。

    门里很吵,里面的人似乎在开宴会,听起来很快乐。陆小凤打开了门。

    陆小凤立刻就后悔了。现在他又想转身就走,又惊得动弹不得,又想要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屋里挤满了人,每个人都在喝酒,在狂笑,在满屋乱窜,在击节高唱陆小凤听不懂的歌谣。里面甚至有不少熟面孔:峨眉派“三英四秀”中“三英”仅剩的严人英、昆仑派的后起新秀凌云志、武当派长老梅少翁……他们和大腹便便的商贾、看家护院的家丁、茶馆的茶博士一起勾肩搭背,亲密得仿佛是从同一个娘胎里生出来的。

    他们也确实就像是回到了娘胎里,他们的衣服和他们本应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的武器胡乱地抛落一地。就好像每个人都想起了这世上最快乐、最值得庆祝的事,除了在此庆祝,再没什么事值得让他们放在心上。

    陆小凤和许多人喝过酒,也见过不计其数的千奇百怪的醉态,但他从未见过这么这么一群身份各异的男男女女奇异的集体醉酒。在陆小凤看来,每个人都在毫无逻辑地大笑大跳,但他们对彼此的行动轨迹烂熟于心,就好像有一股未知的力量在旁指引,亦或是他们本就是一个整体。他们不仅没有相互撞上,反而在动作交错中翻腾出一种原始的舞蹈。

    尽管只是毫无美感地疯狂摆动身体,但他们确实是在载歌载舞。他们口中的呓语聚合成巨大的混响,陆小凤听不清他们在唱什么,但他很确定,他们唱的是同一段歌谣。

    陆小凤不想惊动这群陷入癫狂的人。他的手搭在身后的门上,慢慢地推开一条缝。在他悄悄转身想要钻出去的瞬间,身后的喧闹声戛然而止。

    陆小凤慢慢回过头。地上的、桌上的、悬吊在横梁上的……所有人都停住了动作,每一双眼睛都定定地看向他。

    在那一瞬间,陆小凤宁愿他们忽然一齐攻击过来,或是打出暗器,再或是有什么精妙的陷阱,刚才的骇人行径不过是障眼法……这样他也可以出手反击,而不是想动手都找不到由头开始。

    但是他们没有。他们只是直勾勾地看着陆小凤,离他最近的第一个人开口:“你为什么要走?”这个人陆小凤认得,是街尾小巷口的茶馆里的茶博士,他每次看到陆小凤,脸上总堆满了笑。他的笑总是让人觉得很温暖、很愉快。但他现在不笑了,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陆小凤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说道:“我突然想起来还有点急事。”

    身处房间北角的严人英和房间南角的一个老婆婆同时开口:“既然你已经来了,就不要再走了。”他们的语气语调一模一样,仿佛是一对心有灵犀的双胞胎。上次陆小凤看到严人英时,他初入江湖被人暗算,被陆小凤和西门吹雪救下后,抱着师兄的尸身不知往何处去了。现在他竟已似完全不认识陆小凤。

    陆小凤没有说话,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

    这时,突然有一个腰肢纤细的美丽的女孩子走到陆小凤身边,对众人说道:“他是我带来的,现在我们要回去了,等会儿我们再回来。”

    她的眼睛很大,嘴唇丰厚红润,看起来很有福相。和刚才的燕追不同,她一看就是那种很会抓住男人心的女孩子。最重要的是,她的衣服还整整齐齐地穿在身上,看起来和正在狂欢的这些人格格不入。刚才陆小凤怎么没有看见她?陆小凤现在心中无暇顾及这些,此刻他的心里只有感激!

    昆仑派的凌云志、一个满身褶子的肥胖中年人和一个小孩同时开口:“那好吧。你们要早一点回来。”

    他们三个仿佛是一个人。不对,陆小凤后背已被冷汗浸透——除了他和为他解围的女孩子以外,眼前的所有人仿佛都是同一个人!

    门已经打开,少女带着陆小凤走了出去。直到门被关上,他们走下楼梯,他们身后的门里仍然一片寂静,楼里只回荡着他们的脚步声。陆小凤的背后没长着会透视的眼睛,但他就是知道,此刻屋内所有人一定都在死死地盯着门,仿佛目光能穿透门板钉到他们身上,就和他们刚离开时一样。

    直至走出万寿楼,脚踏踏实实踩在在外面的街道上,陆小凤才长长呼出了一口气。他看着街上叫卖的商贩、来来往往的路人,第一次感到阳光照在身上是那么温暖。

    他回身向女孩子一拱手:“刚才多谢了。”他忽然觉得她有些面熟。世上的美人岂非都有些共同之处?

    那女孩看了陆小凤一眼,只盯着他的脸掩口娇笑,不说话。

    陆小凤此刻的心情好极了,他微笑着问道:“姑娘这么盯着我,难道是我的脸上长了花?”

    那姑娘几乎笑得直不起腰来,说道:“我没有看到花,反而看到脸上长着四条眉毛的人要来管闲事,闲事没管着,自己还差点被吓尿了裤子!”她的声音忽然变低、变粗,陆小凤终于知道为什么觉得她很熟悉了——是司空摘星!

    是了,最懂如何抓住男人心的还得是男人。可是司空摘星为何要扮女装潜入万寿楼?

    陆小凤无奈地叹了口气,心里却很高兴:那个万寿楼里的人总算不全是疯子,起码他的朋友还保持理智。他问道:“你来做什么?”

    司空摘星道:“”你又来做什么?”

    陆小凤道:“我是陆小凤,当然是来管闲事的!”

    司空摘星道:“我是偷王之王,当然是来偷东西的!”

    陆小凤装模作样地上下打量他一番,道:“你穿成这样不像是偷东西的,倒像是来偷人的!”

    司空摘星笑嘻嘻道:“对啊,我这不是把你偷出来了吗?”

    每次碰到司空摘星,陆小凤就别想再说过他。他只得认输道:“好吧。你到底是来偷什么的?那个万寿楼里的人都怎么回事,他们怎么好像突然一起发了疯?”

    司空摘星道:“我也不知道。我一进去他们就是那副德行,我只好也跟着乱唱一通,酒倒是挺好喝的。”

    陆小凤大惊失色:“那酒你也敢喝?”他有点怀疑里面的人变成那副样子就是因为吃了什么被下过药的东西。

    司空摘星笑道:“放心,那酒里什么都没有,是上等的好酒。我来,自然是来偷宝贝的。天下第一的神偷,偶尔也要偷一些天下第一的宝贝。”

    陆小凤问:“你怎么知道这里有宝贝?”

    司空摘星看着他,像看一个大傻瓜:“这么有钱的教派,供奉的自然是宝贝。万寿教供的是一本书。”

    陆小凤道:“你倒是开始做起学问来了。”

    司空摘星道:“你知不知道万寿楼第六、七层是什么?”

    陆小凤摇摇头。他本想趁人不备偷偷上去的,现在他是一步都不想再靠近这座楼了。

    司空摘星道:“第六层是教主的起居处,第七层是他们做供奉仪式的地方。那个宝贝就供奉在第七层。”

    陆小凤道:“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多?”

    司空摘星叹道:“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陆小凤问:“你还知道什么?”

    司空摘星道:“你叫我三声好哥哥,我就告诉你!”

    陆小凤道:“你先说!我保证绝不食言。”

    司空摘星道:“这个万寿教的教主名为偃师,据说已经活过了一万多岁,每一千年出一次关,一次出关二十年,然后再闭关。每次出关,都会兴办万寿教,向世人传授长寿的法子。”

    陆小凤道:“他怎么这么好心?”

    司空摘星道:“也许长寿是一件很寂寞的事,他想要多一些长寿的人来陪陪他。”

    如果司空摘星所说的是真的,那么这个教主每次出关回到红尘间,见到的都是陌生的人、陌生的风景,以往的熟悉的一切全都灰飞烟灭。这么一想,长寿的确是件顶寂寞的事,简直可以称作一种诅咒。

    陆小凤道:“你真不是在骗我?我之前可从未听过什么万寿教。”

    司空摘星道:“如果你是皇帝,你会留这种人活口吗?”

    陆小凤道:“不会。”

    司空摘星道:“所以没有关于万寿教的记载也属正常。据说万寿教的完整历史,全部记在那本书上。我想偷的就是那本书。现在我说完了,该你叫了。”

    陆小凤从善如流,连声道:“好姐姐!好姐姐!好姐姐!”话音未落,他人已远在十丈之外,笑道:“你现在穿成这样,还是叫好姐姐吧!”

    今夜无月。街边树梢无风自动,几片叶子悠悠飘下,落在陆小凤身前。

    陆小凤以黑巾覆面,身着紧身夜行衣站在万寿楼前。此时已经没有了白天的喧闹,这座小楼在天边几点寒星的闪烁下有些阴森可怖。

    任谁见过“樂”层的闹剧,都会觉得这里纵然不闹鬼,也八成会有精怪作祟。陆小凤不信这些,但他也裹紧了身上的衣服,无端端觉得脊背发冷。

    陆小凤足尖一点,飞身而起,掠上万寿楼楼顶。他向下一翻,直接从顶层窗户开着的小缝滑了进去。

    他事先备好火折子,进屋后发现其实用不上:天花板上密密麻麻地挤满一列列一排排的大红灯笼,每一个都添上满满的灯油,整个房间笼罩在一片血红灯光之下。

    在房间的正中央摆着一张八仙桌,桌上放着一尊一人高的塑像,灯光好似浓稠至有形体一般将其上半部分裹得严严实实。待定睛一看时,却不过是和大厅的塑像一样,用红布蒙上罢了。

    桌前放着两张一看就很舒服的藤椅,其中一张上已经坐了人,她正在向陆小凤微笑,显然已经等了他很久。

    那是一位很慈祥的小老太太,每个人家里都会有这么一位姥姥或者奶奶,她永远会笑眯眯地看着你,如果你闯祸了,只要往她身后一躲,准可以逃过父母的训斥。每当你去看望她,她永远觉得你吃得不够多、不够饱,让你每次都撑得必须扶着墙才能走出家门。

    坐在藤椅上微笑的小老太太看起来红光满面、精神矍铄,不像那些饱经沧桑的老人缩成一块干巴巴的姜,谁家里的老人和她一样有精神,那真是十足十的有福气。

    如果你看到这么样一个小老太太,你的心总是会柔软下去,总会想起儿时家的味道。

    陆小凤也是如此,周遭的红光有一瞬和他记忆中家里过年的灯光重合,对面的小老太太就好像真的是他的姥姥一样,对着许久未见的他露出慈祥的笑。

    她说道:“我已经等了你很久,你比我想的要晚到一刻钟。”

    这句话把陆小凤从儿时的回忆拉回到现实,他确实少见地在万寿楼前踌躇了一刻。他挠挠头,索性大跨步过去,坐在另一张藤椅上,问道:“您早知道我会来?”但他还是不自觉放缓了语气。面对像自家姥姥、奶奶一样的小老太太,任谁也狠不下心来的。

    小老太太淡淡道:“人如果活得久一点,就很容易猜到一些事物规律。”

    虽然已经猜到,陆小凤还是问道:“您就是万寿教教主,偃师?”

    她点了点头:“我确实叫这个名字。”

    陆小凤忍不住问道:“您真的活了一万年吗?”

    她能活这么久,是不是因为她能够勘破一些天道规律?如果她能勘破些许天道,那么她能猜到陆小凤今晚会来,倒也不足为奇。

    偃师笑了,她的笑声听起来让人身心舒畅:“也许是吧,世人总是相信他们想要相信的东西。不过我确实已经活了很久,久到已经忘了自己多少岁了。”

    陆小凤说道:“但您看起来很年轻。”他不是在奉承,而是真心实意地这么觉得,毕竟她看起来很有活力。往往只有年轻人具有这种仿佛永远不觉得疲惫的活力,时时刻刻对世界保持好奇和跃跃欲试。但并不是所有年轻人都有这种活力,很多人在年纪轻轻时眼里就没了光,被生活的不幸磋磨得像一个行尸走肉。

    可是这位小老太太的眼睛还很亮。陆小凤不由得想起白天看到的闹剧,这是不是某种奇异的仪式,能够她借此吸取别人的精气才能这么有活力?

    偃师微笑着看着他,仿佛看透了他一切想法:“你已经见识过‘樂’了,是不是被吓到了?”

    陆小凤只得承认。他确实被吓到了。

    偃师叹了口气,她的表情就像看到小孙子上学堂第一天哭闹不休一样,心疼又无奈地解释道:“你相信世上有神吗?”

    陆小凤摇摇头,他从不信什么神佛普度众生,他只相信自己的两根手指。

    偃师道:“我也不信。我不相信那些大和尚、牛鼻子道士,我每次出关,他们都说我妖言惑众,祸殃世人,可是他们的神佛怎么没来把我收走?”她狡黠地笑笑,“但世界上确实有很多我们至今还不能解读的事情,它们目前还无法被人理解,也未曾被命名。有些人倒是会把这些称之为神。”

    陆小凤觉得有点头大,他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走眼了。也许偃师只是表面上看起来比较清醒,实际上已经老糊涂了。

    偃师好像看透了他在想什么,道:“我清醒得很。你看,日子一年一年地过去,人也一岁一岁地增长,直至死去。世间管这叫岁月流逝,但这不过是我们自作主张为一种自然规律命名罢了。事实上根本没有时间这回事,世界不过是由人的从生到死、花的从开到败……一个个事物本身的周期组成。我比别人长寿,是因为我找到了一些诀窍,延长了我自己的周期。很多人无法理解这点,所以索性称我为神——对他们来说,无法理解的一切,都是神迹。”

    陆小凤有些懂了,但没明白这和“樂”的闹剧有什么关系。

    偃师严肃道:“延长周期的关键步骤之一,在于信任,无条件的信任。你不相信,所以觉得他们疯了。但是对他们来说,是理解、融合与扩张,是延长自身周期的必须准备。”

    陆小凤听得云山雾罩,干脆不再去细想,转而问道:“那又为什么是‘福’‘禄’‘囍’‘樂’?这四个字有什么特殊含义吗?其他的楼层也这么……”他想说疯狂,但觉得对面前的小老太太太过失礼。毕竟她此刻是那么肃穆认真,任谁都不忍心对她的心血评头论足,即使那场面荒谬到骇人。

    偃师仿佛在感谢他的心意一般点点头,道:“是的,在别人眼中也许就是这样。没关系,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理解。至于为什么是这四个字……人们想要长寿,不外乎是为了这么几个理由,我只不过是借此把他们吸引过来罢了。”

    陆小凤惊讶道:“所以你其实是打着这些幌子把他们骗过来的?”

    偃师赧然道:“你瞧瞧我,福气、财富、快乐欢喜,哪个没有?只要他们能和我一起长寿,他们就也会得到这些,所以这也不能算骗。”

    陆小凤苦笑道:“您既然这些一概不缺,又为什么如此执着于让别人和你一起长寿呢?”

    偃师幽幽道:“我已数不清我独自度过多少岁月,我的父母、孩子、甚至曾曾子孙……他们都没能和我一样长久留存于世间,最后他们都离开了我。我想要的是永远不会先我而去的生命陪伴我,我已经历太多离别,那种滋味并不好受。”

    陆小凤默然不语。他经历的时光太短,不足以在老太太面前出声。不过他也已经历很多离别,离别确实是件惆怅又忧伤的事。

    他们相对静坐半晌无言,只有灯笼里的蜡烛时不时爆出灯花脆响。陆小凤又问道:“是您向平遥镖局托的镖吗?”

    偃师道:“是。”她忧愁地叹了口气,“听说镖局的人都失踪了,真希望他们没事。”

    陆小凤问道:“您托他们护送的货物是什么?”

    偃师道:“肉灵芝。我当年钻研长寿之法,误打误撞修成正果,可惜后来没能再重现当时的奇迹。但有一点能够确定的是,吞食肉灵芝就是必不可少的条件。我本想在下月初一举行仪式,让大家按步骤分食肉灵芝,皆受长生恩惠,可惜……”她摇摇头。

    陆小凤问道:“可是为什么我在现场只看到了一地的油?”

    偃师解释道:“肉灵芝需要时时刻刻浸泡在特制的油里,否则便会化为一缕青烟消散在空中。”

    陆小凤问道:“除此之外,想要达成长寿还需要进行什么流程?”

    偃师神秘地笑笑:“到那时,你来了就知道了。”

    陆小凤心下了然,这属于对方教派的秘辛,不方便对外透露也属常情。

    偃师忽然问道:“我托镖的那家镖局,现如今怎样了?”

    陆小凤道:“不太好。”

    他没再继续说下去,但偃师显然已经猜到了。她慢慢解开一个缠了好几层的布包,取出一叠厚厚的银票,每一张都是一万两的银票,足以让平遥镖局撑过这次难关。她像过年给孩子压岁钱一样郑重地交给陆小凤,再一层一层地把布包包回去,小心翼翼地塞回怀里,妥帖地放好。

    陆小凤看着这套动作,忽然觉得很眼熟。他白天在万寿楼门口看到的那个白胡子老头也是这套动作,那个老头在过年时是否也是用同样的动作把自己攒了很久的钱当做压岁钱交给自己的孙子孙女,就像此刻的偃师和陆小凤一样?

    偃师道:“我不想让他们因为我遇到不幸,你替我把这些带给他们,失踪的货物我也不会再找他们赔。”她向陆小凤眨眨眼,“不必担心,我这里还备着肉灵芝。一个人只要活得够久,就会知道做事总要留几个应急方案。”

    此时的她就像一个瞒过严厉的儿女,给自家孙儿从枕头下摸出糖块的姥姥。无论犯了什么错,面对这样的姥姥,即使把天捅塌下来她都会笑着帮你想办法。陆小凤不禁微笑,在接过银票坐回藤椅的时候,他状似无意地带落了蒙在塑像上的红布。他实在太想知道这红布下罩着的是什么了,相信这位慈祥的姥姥是不会怪他的莽撞的。

    偃师的确没有怪他,但陆小凤的微笑已僵在脸上。

    红布之下的等身塑像,线条粗糙简单、不甚流畅,头部五官鼻不是鼻眼不见眼,赫然一坨只能勉强辨认出四肢形状肉山——和陆小凤在那个偏僻村落庙宇里看到的塑像一模一样!

    陆小凤恍若遭雷劈一般定在原地,只能听到自己上下牙齿相互碰撞的声音。但忽然有一个比这更大一点儿的声音在他耳边幽幽响起:“那是我。”

    他猛然向后一跃,幸好在翻窗出去之前看到了笑得直不起腰来的偃师。她满脸恶作剧得逞的得意笑容:“这尊像有这么吓人吗?我在你面前的时候你不害怕,看到我的像反而吓得快要飞出去了!”

    陆小凤苦笑,慢慢地走回来:“这为什么会是您?”

    偃师道:“一个教派总归要有个精神图腾的。只有我长生不死,所以这个图腾就是我。”她看起来有点不好意思,“像也是我自己雕的……我手艺确实不好,但是真有那么吓人吗?”

    陆小凤解释道:“倒也不是,只是我曾经在一个偏僻的小村落看到过一个差不多的,一时之间吓了一跳。”

    偃师听罢眼前一亮:“真的?你说的可是邑落村?那村子还在?”

    陆小凤道:“我不知道那个村子叫什么,但是那里确实有一个几乎称得上一模一样的塑像,那里的人还为它修了一座很气派的庙。”

    偃师高兴道:“那应该就是了!”她一高兴起来语速加快,有些絮絮叨叨的,倒显出几分老人常有的做派,“那里是我的老家,真没想到他们还没忘了我,真希望这次他们之中有人能成功和我一起长生……”

    上了年纪的人总是很容易陷入到回忆当中。陆小凤无意打扰,正想拜别,忽然看到那塑像前放着一本书。他想起司空摘星说过的话,问道:“这本书写的是万寿教的历史?”

    偃师刚歇下的笑声又起:“真要说是历史也可以,但只是我的私人起居注而已。这个我可不能给你看,任谁都不应该去读别人的起居注的。”

    陆小凤也跟着笑了。他一定要去笑话司空摘星,他费尽心机想偷走的竟然是一个小老太太的起居注,偷王之王一下变成了一个轻薄之徒,世上简直没有比这更好笑的事了。

    离开的时候,陆小凤是从正门走出去的,他的心情很好。在夜探万寿楼之前,他设想教主是一个长寿的老怪物;而现在,他只觉得她不过是个慈祥长寿的小老太太,并且他希望她能永远这么健康长寿下去。陆小凤甚至开始盘算,以后有空的时候他也会常常来看望她,就像孙儿探望姥姥奶奶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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