邑落村(上)

    陆小凤在邑落村小住过三个月,那是他人生中难得称得上作息规律的时光。村里的老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陆小凤每天帮老人们打几桶生活用水、为小菜园除草,晚上也不久燃烛,头挨上枕头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他当时的心情也非常不错,认为每个人都应该从繁重的生活中抽离出几个月,到这种远离尘世的僻静村落脚踏实地地过过日子。这里虽不能称作世外桃源,但几个月下来确实会产生与之前人生不同的体会,让人重新考量什么才是生活中最重要的,自己原本苦苦追寻的事物是否真的非要得到不可?

    现在,陆小凤离开邑落村后不出一个月又回来了,他看待这里的事物确实有了和之前截然不同的变化。

    他上次在邑落村时就借住在泰老伯的小院里,如今故地重游,仍借住于此。泰老伯的小土院中共有两间房,泰老伯独居在南边的正房,陆小凤住在紧挨在侧的西厢房里,一开门就正对着一大垛柴火,它们都是陆小凤每天劈柴攒下的。虽然现在还是夏季,但他总是忍不住担心这些老人家到了冬天会挨冷受冻,就想趁自己这个青壮年还在的时候多为他们准备一些过冬用的柴火。

    但是现在,堆在小院东侧的柴火垛不见了。陆小凤记得他离开的时候,柴火垛已高至与房顶齐平,可现在小院里空空荡荡,若是站在院中向东看,一眼就能看到隔壁的赵老太在挪着小脚,颤巍巍地挑水。

    在陆小凤离开之前也为隔壁的赵老太挑过水。赵老太家有三口大水缸,每一个都有半人多高,缸壁又厚又沉。他走之前把每一个缸都装得满满的,里面的水足够整村人生活一个月。但是现在,听赵老太费力把水倒入缸中的回响声,显然缸中早已干涸见底。

    陆小凤走之前为这些老人们做的每一份准备都荡然无存。就好像他们其实根本用不上这些东西,于是在陆小凤离开后全部扔掉了。陆小凤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来的那天,赵老太家的三口水缸就是空的,泰老伯还是临时出去拾的柴火来为他烧饭。村里没有青壮年,这几个看起来瘦弱不堪的老人平时是怎么维持日常生活的?

    没了柴火垛,泰老伯的小院子反而显出些空旷。老人们在院中支起桌子摆上菜肴,陆小凤没来得及思考更多,就被热情的老人们簇拥到了桌旁。

    如果是一个月前的陆小凤,他此刻会有一种浪子归家的安心感。这里没有年轻人,陆小凤就像凭空多出了好几位姥姥姥爷奶奶爷爷,每一位都把自己珍藏的拿手好菜做出来,夹到他碗里,生怕他吃得不够多、不够快。

    但现在,他的冷汗已浸透了后背的衣裳:在猪肝色的大圆木桌之上,正中间摆着一个大盆,盆里放着一块方方正正的熏肉。陆小凤闻到一股熟悉的香气,是天香楼的熏肉。

    老人们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僵硬,仍然在热情地招呼他多多吃菜。住在隔壁的赵老太夹来一筷子芙蓉地瓜叶,住在村头的姜爷爷又夹了一些醋溜土豆丝,等陆小凤全都咽下去,住在庙堂边上的王奶奶又舀了一勺酸辣豆腐汤。都是寻常甚至有些寒酸的菜色,当初陆小凤吃得满心温暖,此刻却味如嚼蜡,只机械地往下吞咽。他简直从未吃过如此食不知味的的一餐。

    在陆小凤把桌上菜色几乎尝了个遍之后,泰老伯起身,郑重地用筷子划开还没有人动的那方熏肉。肉香猛然炸满整个小院,纵然陆小凤心中早有准备,也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味道实在是太香了。

    但他忽然发现坐在桌边的赵老太等人毫无反应。要么是他们从一生下来就每天都吃这道菜以至于习以为常,要么就是他们根本没有嗅觉。面对这股香味,陆小凤不相信有人会无动于衷。

    桌边的老人们敷衍似的看了一眼泰老伯分肉,随后都定定盯着陆小凤。他们眼里是一模一样的慈祥,口中是一模一样的语调,连说话的时机都分毫不差,异口同声道:“这是俺们过年时才能端上桌吃一口的硬菜,今天你来了,俺们高兴,你一定要尝一尝。”

    陆小凤的脑子“嗡”地一声,一下子就想到他在万寿楼“樂”层看到的那些人,或者说那些不知道什么东西。他蓦地站起身来:“不用了,我忽然想起我还有些事,这就要走了。”

    他的动作比他的声音还快,可那些老人的动作竟比他更快!陆小凤本坐在临近院门处,话音未落人已至门口,不想赵老太已等在那里。赵老太没牙的瘪嘴开合,陆小凤的面前背后同时传来低沉合声:“来都来了,干嘛急着走?”

    陆小凤情急之下一掌推向赵老太,他本有手下留情之意,因此并未贯注内力,只想把她轻轻推到一旁。赵老太非但不躲,反倒挥出一掌,迎了上去!陆小凤只觉一掌拍到了棉花上,力道被无形中化为乌有,他稍加用力,又仿佛撑在一堵城墙上,竟无法撼动分毫。

    陆小凤当即收掌抽身即走,扭头却差点和姜爷爷撞个满怀!他足尖一点,却无论纵身落到院中何处,都有老人早已在那等他,看起来反倒像是他主动迎上去一样。

    陆小凤的心已经沉了下去。木道人曾邀他到武当山切磋,武当新秀弟子们以剑阵相迎,他识得这正是当时武当派弟子们所使的两仪宫八卦阵。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化八卦,八卦生六十四卦。此阵以四人为四象阵眼,衍生八八六十四种变化之法,将来者困在阵中。配以武当弟子精妙的剑法,几乎无人能逃出此阵。

    陆小凤却能。

    武当新秀们招式犀利,配合得也很好,陆小凤周身被剑光笼罩。加以两仪宫八卦阵,无论向哪里踏出一步,都会有人提前在那里等阵中人自投罗网。所以陆小凤故意卖了个破绽,引得其中一位资历尚浅的弟子误以为可以一招致胜,他急于抢占这份荣耀,一时心急踏出阵眼,忘了只有坚守自己的位置才能困住阵中人,只顾使一招“有凤来仪”直取陆小凤后心!此刻陆小凤双手分别格挡住两边弟子的剑招,就算他背后长了眼睛看到这一剑,也没有第三只手可以用来施展闻名天下的灵犀一指了!

    陆小凤确实再腾不出手,可他行走江湖并非只靠这两根手指,他铁板桥的功夫也是一绝。他突然向后一仰,身体与地面平行,让出他面前错愕的武当弟子来。那名武当弟子想收招却已来不及,不得不与偷袭的弟子两剑相击!一阵金戈相交之声后,半截断剑掉到地上,这两仪宫八卦阵不破自败。

    可这个偏僻村落的老人们与武当派又有什么关系?但陆小凤已经无暇去细想了。老人们没有武器,也并没有出手攻击,仅凭阵法便困得陆小凤如无头苍蝇般左冲右撞也冲不出去。这阵只是在逐步缩小,似乎他们一心要逼得陆小凤不得不坐到桌前,不得不去吃那盆熏肉。

    不能坐以待毙。陆小凤这次用了五成内力,与王奶奶接了一掌。双掌相接的瞬间他惊觉自己犯了个错误,但为时已晚:他的内力如泥牛入海,再无半点回音。他想要抽掌离去,不想被对方牢牢吸附住,仿佛卷入漩涡般挣脱不开。陆小凤走也走不得,头上渐渐沁出冷汗。他已发觉对方如海吸百川,正在将他的内力源源不断地吸走!

    二人一时僵持不下,陆小凤的眼角余光瞥见泰老伯一手端着肉盆,一手拿着筷子,越走越近,越走越近,筷子上夹着一片肥瘦相间、油脂汪亮的熏肉,就要往陆小凤口中塞。

    就在那片熏肉碰到陆小凤嘴唇的瞬间,泰老伯的手停住了。

    泰老伯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陆小凤,事实上,在场每个人都在直勾勾地盯着陆小凤,眼中没有任何情感,就只是木木地看着。泰老伯手上使力,那筷子微微抖个不停,却无法再更近半分。

    他的筷子已被陆小凤的两根手指夹住。被陆小凤这两根手指夹住的东西,断没有再被挣脱的道理。

    如果泰老伯没有动,陆小凤迟早会被逼到桌前,但泰老伯已经动了,两仪宫八卦阵便出现了破绽。陆小凤的两根手指猛然往回一拉,泰老伯脚步踉跄,一头撞向王奶奶!王奶奶虽未闪躲,硬生生用身体撑住这一撞,但一惊之下,手上那吸人内力的怪功夫稍顿了一瞬。

    这一瞬足矣。陆小凤旋身与泰老伯擦身而过,从原本应由泰老伯守住的阵法缺口处一跃而出!

    陆小凤飞身越过低矮的土墙,直奔村中庙堂!他来之前已思考过,这村中最为奇特的就是那个被精心修缮的庙,它一定是解开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的关键。

    他没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追上来,但他不敢回头。他怕自己一回头,就看到那些老人们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用一模一样的动作、带着一模一样的表情沉默地跟在他身后。他们肯定与万寿教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万寿教说不定就发源于此。

    一切的谜底也许就在庙中。

    村子并不大,陆小凤刚冲出来几步就遥遥看到那个庙宇。庙宇仍然大敞着朱红色的大门,里面的方桌上仍放着那个粗糙的塑像。

    但接下来又该怎么做?陆小凤心下迷茫,一时有所松懈,在跨过大门的瞬间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陆小凤的脸几乎正对着贴上泰老伯的脸。

    从他跃出土墙的那刻到现在,泰老伯一直紧紧贴着他一同狂奔!

    陆小凤在意识到这点的瞬间方寸大乱,根本无暇再看他身后是否还有别人追了上来,整个视野完全被泰老伯的脸占满。泰老伯已七十有余,须发皆白,眉毛和前额稀疏得不剩几根。唯有胡子茂密浓长,像一丛灰白色的杂草堆。他的眼睛被下垂的眼皮遮住,混在细密的眼纹中几乎难以分辨。脸上的皮肤松松垮垮地垂到下巴,上面布满大片的棕褐色斑点。

    泰老伯鼻子下的灰白色杂草堆动了动,一个幽暗的洞口显露出来,稀稀落落支在前面的几颗黄牙根本挡不住浓烈的恶臭,臭味中又混杂着陆小凤非常熟悉的味道。

    是天香楼熏肉的味道。

    和那味道一起汹涌扑面的是一句话,这句话陆小凤在万寿楼也听到过:

    “既然你已经来了,就不要再走了。”

    陆小凤闻言浑身一震,脚下不由自主地一绊,直直摔向了庙堂正中的塑像!陆小凤心道不好,本以为会撞个头破血流,不想在触碰到塑像的瞬间,有什么顺势翻转,周边光线猝然转暗,他摔倒了一片柔软的地上。

    泰老伯他们似乎没能跟进来。陆小凤起身摸索四周,他进来的地方已变成一片绵软紧实的墙壁,微微渗着水。没有缝隙,没有光。

    陆小凤阴差阳错地撞进了塑像后的密道里。

    陆小凤从袖子里摸出火折子。火是生命之源,带给人生命与温暖,还能应对很多突发状况。陆小凤有随身携带火折子的习惯,也曾因此脱离不少窘境,就比如此时此刻。他一直很感谢自己能保持这个习惯。

    不过在他点燃火折子后就不感谢了。他甚至有些后悔。

    火光所照之处,皆是一片血红。他刚刚触摸的墙壁或者说充当墙壁作用的东西,似乎是由一层薄膜所包裹,薄膜被底下的东西绷得鼓鼓的,偶尔有像虫子一样的条状凸起浮现,用手触摸便会立刻缩回墙里。墙壁紧实有弹性,是按压放在案板上的鲜肉的质感。

    陆小凤看不出这里到底有多大,火光延伸至稍远处便逐渐被黑暗吞没。他举着火折子往前走,踩在脚下的触感和触摸墙壁时的感受是一样的,踩上去有点晃悠,走久了便隐约觉得有点恶心。虽然柔软的地面吸纳了他的脚步声,但陆小凤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墙壁、地面之后流动,耳边隐隐萦绕着黏腻的水声。

    越往里走,便逐渐有细线一样的东西垂下,拂得陆小凤的脸痒痒的。他举起火折子去烧,那线竟如有生命一般躲开。陆小凤抬头,想看看线是从哪里垂下来的。天花板隐藏在更高处的黑暗里,只见密密麻麻的红线交织低垂,缠着很多大小不一的茧子,有大如一人的长条状物体,也有小如一拳的方块包裹。

    他越往前走,红线便越多,线上缠的东西便也越多。到后来,他不得不高举着火折子驱赶它们让出一条路来,再用手拨开那些碍事的红线茧子。它们上面密密麻麻缠满了红线,靠近火焰也只是微弱地抖动几下,并不会被火烧断,也看不出里面是什么,陆小凤只当是红线杂乱纠结缠成的古怪的结。

    陆小凤正往前走,突然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陆小凤?”惊得他手一抖,差点拿不稳火折子。

    随后他才发现声音有点耳熟。陆小凤定定神,循声看去,那声音竟是从他斜前方一个一人高的红线茧子里发出来的。那茧子动了动,从里面钻出一只红彤彤的手,三下五除二地扯下了几层红线,露出下面的脸——是燕追。

    她冲陆小凤咧嘴一笑,就好像他们不是身处阴森黑暗的洞穴,而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在路边的小茶馆恰好相逢一样惊喜愉快:“你怎么才来?”言语之间,甚至还有责怪陆小凤找到得太晚之意。

    陆小凤几乎想要敲开她的脑子,看看她是不是被吓得疯魔了。他又有些防备,毕竟任谁见到这幅光景,都会心生警惕。只是燕追似乎并不在意,也没有真的想要他回答,她正忙着从红线茧子里钻出来,把仍绕在身上的红线扯掉。

    陆小凤思索片刻,索性上前帮忙。这些红线触感湿滑,摸着还有些温暖。他好奇地细看这些线,红线的断截面是中空结构,稍一用力可以抻得很长,浸满了粘稠的红色液体。他伸出指头捻了捻:“是血?”

    燕追已把所有红线都甩了下去,还在原地蹦了两下,保证没有仍挂在身上的。她闻声答道:“是血。也不知道是谁的,反正不是我的。”她浑身上下都被这种红线染得血红一片,脸上也全是血迹,看起来活像个勾魂索命的厉鬼,语气却仍然轻松愉快。

    陆小凤却轻松不起来。他看着燕追,突然意识到一件事:那些一人大小的红线茧子里恐怕捆的都是人。他们是不是也活着?他一个箭步冲到另一个一人高的红线茧子前,刚伸出手,燕追出声阻止道:“你最好别碰。”

    陆小凤的手停住了。关于这里,燕追一定比他知道得更多。而且她似乎并无恶意,否则她只要在天香楼时保持沉默,看他们一无所知地吃下熏肉就可以了,何必大费周章地设下圈套引他入局?

    陆小凤看向燕追,她解释道:“只有我活着。”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