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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是青衣角带还是绯衣公服

    天启六年,三月二十九日。

    虽然已是春天,宁远城仍然是一片肃杀气象。

    雪花无声地从空洞而黑沉的天空洒落下来,将这座周长六里八步,高二丈五尺的辽东小城黏上了一天一地的白。

    北风打着旋儿吹过蓟辽督师府的窗棂,发出“哐哐”的声响。

    这座蓟辽督师府,是天启二年时,由当时的兵部尚书、内阁大学士孙承宗刚刚从山海关移建在宁远卫城的。

    那时的孙承宗还是深得皇帝信赖的帝师,一上任就能从国库带走八十万帑金。

    大明的外调官员离京前,都要在早朝庭下或午门之外,向皇帝遥行五拜三叩之礼,而孙承宗离京,却是皇帝亲自将他送出宫门,并钦赐尚方宝剑的。

    其时移建的蓟辽督师府,自然也是修缮得十分坚固牢实。

    今日被大风一吹就能发出这般响动,听起来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

    签押房内,灯火辉煌。

    一名面容姣好的青年捧着一份邸报,正抑扬顿挫地念道,“总督蓟辽王之臣疏辞经略,逆奴犯顺八年于兹,竭四海九州之物力,不能成尺寸之功,繇经抚并设不相能而相忌,因误身以误封疆也。”

    “莫如一其事权,关内关外,悉听抚臣料理,臣照旧总督往来整理,以为后劲,庶从前之积弊顿革,如谓经略必不可已,请另简一员,臣不敢冒昧承领。”

    “得旨:奴报紧急,当处处设防,袁崇焕在关外,卿在关内,互为声援,呼吸相应,乃克制胜,万全举朝公议停妥,方行会推,岂是赘员?”

    “业已奉旨,宜即星驰赴任,殚力筹边,不得疑虑推托,今改经略为督师,出镇料理辽东、蓟镇、天津、登莱等处军务,新衔以示鼓舞,责成至意阎鸣泰速与交代,不必套辞……”

    青年念至此处,忽地抡起胳膊,将手中的邸报往案上一掷,气冲冲地道,“这王之臣不想抚辽就不想抚辽,还假惺惺地对陛下说什么‘经抚并设,相忌误身’,亏他也说得出口?”

    “倘或不是元素你打赢了宁远之战,他哪里能得这一现成的美差?陛下既然如此信任阉党中人,那还召元素你进京作甚?该怎么打仗,干脆全由他们自个儿‘举朝公议’去决定好了!”

    青年越说越气急,几句话过后索性骂骂咧咧起来,连粗俗到极点的市井俚语都动用了,他自顾自地撒完一通气,回头见得屋内另一人正一言不发目光沉沉地盯着面前某一虚无之处,不由提高了声量道,“元素!元素!——”

    青年连连喊了好几声,被唤“元素”的那名中年男子这才收回涣散的目光,将视线集中到面前的人身上,“嗯?”

    风刮得更紧了,烛火倏忽一跳,将本就不大的签押房映照得更小了一些,营造出了一种茫茫天地间只余你我的相依为命的暧昧氛围。

    徐敷奏上前一步,屁股一挪,当即就在袁崇焕的大腿上坐了下来,他这个动作端的是一气呵成行云流水,跟他先前撒泼骂人时的作风一结合,顿时形成了一种火辣的温柔,“元素,你想什么呢?”

    袁崇焕此时已是二品大员,顶不缺的就是温柔的滋补,只是他心里偏爱的,却依然是徐敷奏身上的这点儿辣子。

    广东人一般不吃辣,因此徐敷奏给的辣子总是甜丝丝得爽口,浑像白切鸡的蘸料,教人一蘸一吃就知道“鸡有鸡味”,靓得是美味无比。

    袁崇焕伸手勾住徐敷奏的肩,用一种老餮遇美食的和煦语气回道,“我方才在想,我进京陛见时,究竟该穿哪件衣服?”

    徐敷奏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衣服?”

    袁崇焕拍了拍他的肩,进一步地解释道,“是啊,衣服,这衣服可是个大难题啊,我如今还在孝期之内,乃是一不详之身。”

    “倘或服缞入见,青衣角带,对陛下而言便是大不敬,倘或朱色朝章,绯衣公服,于先父而言又是大不孝,可着实是令人为难呐。”

    所谓“青衣角带”,是大明官员众多冠服中的一种,名为“素服”,其形制与常服圆领相同,但前胸后背处没有象征品级的补子,官员着素服时,均应戴乌纱帽、束乌角带。

    “素服”的使用场合其实不少,譬如帝后忌辰或丧礼期间,百官均须着素服视事行礼,再譬如,祭祀谒陵或遇到重大灾荒时,百官亦须穿素服办事修省。

    另外,殿试结束后,考中的进士会被分派到各部曹观政,此时进士们虽已步入仕途,但尚无官阶俸禄,位列品官之末,故而进士们在实习政事时,均以青衣角带作为常服。

    然而不幸的是,袁崇焕如今所对应的,是更为复杂的一种情形,官员被下旨“夺情”后,不得去职服丧,而改以素服办公。

    可反过来说,这素服陛见,却又是另一回事,毕竟这青衣角带是国丧头三天的标准穿戴,倘或被有心人议论起来,总会觉得不吉利。

    徐敷奏听了,却笑嘻嘻地往袁崇焕面上蹭了蹭,道,“这有什么可为难的?依我说,元素你大可以将两套衣服都带上,想穿哪件就穿哪件,哪件好看就穿哪件,就是两件轮着穿,也并无不可,陛下召你进京,必然是他有求于你,如何会在一件衣服上与你计较?”

    徐敷奏这么一动弹,袁崇焕立时就被他拱出火来了,“嗳!……你怎么说话的嘛!什么叫‘陛下有求于我’?你这话是从哪里来的?小心隔墙有耳!”

    徐敷奏露出一个贱兮兮的笑容,孝期内不能行房,这是服丧的规矩,可他就是想看袁崇焕为了他而枉顾礼法的模样,“我单独跟你在一起,哪里有人敢听我们壁脚?也不嫌自讨没趣?”

    袁崇焕轻咳一声,别开了脸道,“呵!你倒很有自知之明,知道咱们俩在一块没趣。”

    徐敷奏蓦地探过了头来,“是啊,咱们是没趣,那娘们儿才算有趣呢!你以为我不知道?他们都觉得,袁军门样样都好,能文能武,长相十分英俊,坏就坏在找不了娘们儿,拢共就纳了一个小妾,还长年不在身边伺候,最后被我这样的人给带上歪路了。”

    “但我也是冤枉啊,这明明是袁军门天生就爱走水陆两道,怎么反倒怪到我头上来了?袁军门要是能给我一个机会,我也能学三从四德,成天在屋里纺纱织布,可惜袁军门就是不喜欢娘们儿的那一套,我又有什么办法?”

    袁崇焕啐他一口,亲热地笑骂道,“呸!谁说我不喜欢女人的那一套?你别以为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你成天挑着那三从四德,拈酸吃醋地跟我家小妾比来比去的,算怎么回事儿啊?有种你去南京,跟秦淮河上的那些花魁比试去!”

    “人家那才叫才艺双绝,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但凡是你会的,女人也都能学会,无非是许多女人没有机会去学罢了,可女人会的,你却未必有这本钱去学……”

    徐敷奏一脸揶揄地打断道,“不就是传宗接代吗?我每回一提你家小妾,你就必要挑起这话头,怎么着?嫌我耽误了你,让你对不起你老袁家的列祖列宗了?”

    袁崇焕懒拖拖地回道,“是啊,我家祖宗倘或在天有灵,笃定要劈下一道天雷来收了你去!就因为你,我袁家起码少出了好几个都督呢!——就凭这一点,你也该听我的话。”

    这句话一出,徐敷奏总算收敛了一点儿,在袁崇焕身上撩来摸去的手也停下来了,他知道袁崇焕说的是实情。

    大明沿袭蒙元制度,从明初起对官员的恩荫特权便放得极宽,依照祖制,大明文官七品以上皆得荫一子以世受俸禄,称之为“恩荫生”,有入国子监读书后,直接任官的资格。

    待后来科举正途出身被越来越看重之后,恩荫生便成了官宦子弟的鸡肋,于是到了明朝中后期,对于文官的恩荫特权逐渐演化成了“文臣荫武”,即令缙绅子弟成为世袭武官,进入锦衣卫序列。

    到了晚明,荫子武臣是对具有显著军事功劳及非凡政治身份的阁部大臣的特别嘉奖,属于文官军劳殉节的最高殊荣,倘或文官能在战场上不断立功,其子便能级级晋封,加官进爵。

    在这方面最典型的一个例子,是李成梁的第三子李如桢,他虽出身将门,但从未历行阵,亦不知兵,只是他的父兄战功卓著,李家一有恩荫就头一个加在他身上。

    因此即使李如桢在萨尔浒之战前一次仗都没打过,他单靠恩荫,都能从锦衣卫指挥使一路升至右都督,并掌南北镇抚司。

    从这一点上来说,徐敷奏的确对不起袁崇焕,倘或袁崇焕没有跟他一起从十四岁耽误到四十岁,袁崇焕说不定也能像李成梁一样子孙满堂。

    就算生出来的儿子不怎么出息,也能靠父荫袭封一个锦衣卫指挥使来当,要是运气好一点儿呢,升个都督也不是不可能。

    而他徐敷奏以一己之力,从根上就把他老袁家富贵寿考的希望给彻底拗断了,因此每次两人一拌嘴,还没来得及吵开来,徐敷奏便抢先心虚了。

    而他越心虚就越忍不住拿自己跟袁崇焕的小妾比,越比就越觉得袁崇焕不值当,越比就越觉得自己对不起他们老袁家的列祖列宗。

    想想人家袁子鹏靠去广西做木材生意,辛辛苦苦供三个儿子读书,好不容易祖坟冒烟出了一个进士,一个不留神就全折在自己这个小唱手里了,亏得那真叫一个血本无归。

    徐敷奏心里这样想着,脸上不禁就冒出一股酸气,酸着酸着便不由一阵气苦,袁崇焕一见他这般神情,知道他的小辣椒成了苦柠檬,又自觉将话说过了头,赶忙放柔了声音哄道,“再说了,听我的有什么错?我可是一直为你好的罢?”

    “这前两年就有一桩类似的事,有四个人夜里在私宅密室饮酒,其中一个人喝醉了,不禁对魏阉破口大骂,另外三个人都不敢出声,不料,喝醉的那个人还未骂完,东厂番子便冲进密室,将四人押到魏阉的居所。”

    “魏阉立刻将骂他的那个人处以磔刑,并赏赐了另外三个人一些金银,那三个人经了这一件事,被吓得魂飞魄散,自此之后都战战兢兢,避免祸从口出,这东厂番子,本就端的是无孔不入,何况陛下还特意从内廷派了宦官来关外监军,你我谨慎些总没错。”

    徐敷奏见袁崇焕无意再与自己耳鬓厮磨,伸手一弹下摆,哼哼唧唧地站起身来,“那我方才不就是已然破口大骂了?也没见着外头有哪个番子冲进屋里来啊?”

    “退一万步说,就算有番子冲进来了,元素你也不用怕他的,咱们合起伙来直接把那番子一刀砍了,说他意欲投降奴酋,所幸被咱们及时发觉,那魏阉难道还能替那番子伸冤不成?”

    “要是更狠一点儿呢,咱们索性把那番子脑袋上的几根毛给剃了,再梳根小辫儿,过个十天半月,待人头面部溃烂得难以辨认了,咱们再说这是上回打仗时漏报的首级,那魏阉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难道还能替一个不知去向的人特特跑到关外来兴师问罪不成?”

    徐敷奏说这篇话时可谓是目如闪电、声如洪钟,仿佛戏台上正派主角痛斥奸臣那般义正辞严,袁崇焕毫不怀疑,倘或不是碍于“小唱不唱曲”的这条潜规则,徐敷奏是很有可能成为一代名角的。

    “我就弄不懂,元素你怎么这么怕死人?”

    徐敷奏一甩手,甩出了一股“老子背后有靠山”的豪迈气质,虽则他所谓的“靠山”就是袁崇焕本人,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仗势仗得大方又坦然,“死人有什么好怕的?辽东乱了这几年下来,最不怕的就是死人!”

    “跟死人比起来,这一件衣服的事儿,那就更没什么说头了,倘或你青衣角带,那便是墨绖从戎,是舍孝尽忠之举,此乃大孝,倘或你绯衣公服,那便是金革无辟,是干戈之际,事急从权,顺乎天理之举,此乃大忠。”

    “这究竟是大忠还是大孝,不就是上下嘴皮一翻的事儿吗?我就不信了,难道你入京陛见后,陛下他当真能因为你召对时穿错了一件衣服而发落于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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