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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和你,是我最自在的时候

    目送司娉婷、无疆回船渐远,彼时,已是夜上三更天,星点铺满天宇,不能成眠;遥相脉望的,是一面粼粼的江水,它蜿蜒在依稀的星光里,相对更愁。除却偶然的一二声狗吠,冷落的江畔是寂静的。

    我想起白日里在长生阁得来的汀息散,心中怒火势起如燎原,愈演愈烈。南叙,此刻她必在安抚元宵入睡罢,只是她何曾想过别人的女儿,也是这般地依恋着自己世上唯一的亲人。

    “父亲,我知您一片苦心,怕我孤身寡阵,陷入不战而败之地,故而欺我瞒我,只说始终未能查清南叙此人。可我身为人女,岂会知仇不报?父亲,女儿不论她背后是甚,必将手刃仇敌,以报父仇。”我细细地把玩着那只粉玉描荷细颈瓶,如同观摩着一件心尖上的宝物。

    风,渐大,肆意地拨撩我裙袂,似是在迫切地催着人做抉择。

    “小姐?小姐!”

    是绿芜和景迟。他俩的呼喊乘风而至,透过夜的微凉,带来熟悉的温暖。可叹出嫁后,女子大抵都是没有家的,而今父亲离世,我便彻底无处可归,也唯有身后的二人,能予半分情谊了。

    “你们怎地找来此处了?”

    我悄无声息地将汀息散藏入袖中,敛声收色,故作轻松地问道。

    “咦?不是小姐留的字条吗?”

    绿芜水蜜桃似的圆脸蛋上乍现惊意,她樱桃般的朱唇嘟成油壶嘴儿,满眼无辜地望向景迟。

    景迟与绿芜相觑罢,又颇有挂虑地看向我,良久,反手摸着后脑勺,挑瓜似地拍了拍脑门,讪笑道:“正是,正是。今日是老爷满七,小姐一早便喊绿芜和我出来置办祭品,结果…在金银铺中走散了,接着……接着一个姑娘塞给我们一张纸条,上边清楚地写着,让我们先回府里,若你子时未归,便来江畔接应……”

    他这话说得极虚,断断续续,了无底气,复述之间,竟还有几分试探的意味。原是景迟与绿芜二人当真以为是我有事在身,走得匆忙,才以这等方式传达于他。

    “是啊,那姑娘也走得匆忙,我连半句话也没问着,以为是小姐你忙不开,只好先回去了……”绿芜见我久忖不语,弱弱地补道。

    “一个姑娘?”我追问道:“是何长相?”

    “这……她蒙着白纱,”景迟支吾:“我……看不太清……只记得……她身着白衫……”

    白纱素衫,正是长生阁门下衣着。莫不是白雪凝?且还有旁人与她应合,否则我又是如何去到长生崖的?我暗自忖度,只能说墨白此人机关算尽,便是连我返京必走水路,约莫子时抵达等,事无巨细,算无遗策。

    “小姐,你……没事吧?”绿芜欲说还休,幺兔般娇小地半躲在景迟身后:“怎地……自打进了金银铺,凭空就消失了整日,这回来……还将什么都给忘了?莫……莫非…是中邪?景……景迟?”

    她天马行空地猜着,眼见说得愈发离谱,白将自己唬得连话也说不利索,巴巴地望着景迟。

    金银铺?我脑海中随即掠过零碎的片段。正是在铺子里,身后的一记点穴令我昏去,待醒来便已在长生崖了。果不其然,确是墨白的手笔。

    景迟轻轻地拍了拍绿芜的手背,一面无言地抚慰她,一面悻悻地打断我思绪:“小姐……必……必是累了,不然……先……先回府中,再……请郎中?”

    “请郎中甚好,”我幽幽地扫视他俩,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半晌,叹道:“你们这妇唱夫随的磕巴,也是该治一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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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我回到一心院,皓月已踱完了当空,捧着圆滚滚的大肚腩,慵懒地斜挂在夜幕边缘。两三个星天外,间或有一二声蛙鸣,争先恐后地说着惊蛰的故事。

    “凤儿回来了!”

    我推门之际,映入眼帘尽是漆黑的夜色,耳边却乍现齐长风孩童般的欣喜。

    良久,我方才看得见,在沉霜夜霭中,他面朝朱门,陈桌列椅,席上有一坛美酒、二三碟海味,另有盘中整齐地码着四五个糖人儿,乍看之下,好不丰盛。

    只是他这故弄玄虚的阵仗,着实令我好生受惊了,半晌,整个人仍直杵着。

    “可是吓着你了?”

    见状,他急忙吹着火折子,点着烛火。

    “夜已深了,你不歇着,等我做甚?”

    接着萤灯般微弱的火光,我看到了他的忙乱,那是为吓着我而自责的焦急慌乱。

    “我……凤儿还没吃东西吧?看!我准备的,全是你爱吃的……”

    “这样晚了也不睡,就为等着我吃吗?”

    “我……我也没吃。”

    “你不饿吗?”

    “饿……”

    我掩上门,绕桌坐在他身旁,听着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答话,心中油然生起些许的动容。

    “吃这个,油酥对虾,”他抬箸,忙得不亦乐乎:“还有,海蛎盒子,这个——‘海八珍’拼食最是好了!这都是晚膳时,我特意给你留的,凤儿尝尝,可好吃?”

    “晚膳?你挑了这么些好的留给我,那……大家可都有说什么吗?”我一边吃着他仔细剥好的虾仁,一边若无其事地旁敲侧击。我整日未曾示人,也不知府中旁人是否察觉。

    他听了,慢慢地搁下箸,柔柔地趴在案头,眨着琥珀色的眼睛,望着我吃东西,极目欣喜地回答道:“父亲和那位怪老头一早便离家了,说是去南边;三弟尚在禁足,一应吃穿都是由人送去众行院,因此到厅用膳的也不过几个人罢了,倒也没有谁管着我留几样吃食了。”

    “齐城呢?”我浅斟半杯小酒,扶袖推盏至他手边,漫不经心地问道:“南边蛮荒,又罹水患,天灾人祸,尤为艰险。父亲年事已高,到底也该有人同去才是。”

    “我家凤儿果真聪慧!竟连思虑都与父亲一般无两!”齐长风欣喜至极,此前像猫儿般拱伏的身躯“倏”地挺直,整个人认真地端坐着:“大哥确是与父亲一道南下了。”

    事与愿同,本当欢喜,奈何我却多烦忧。

    此前,我因玄冥榜走上青城,意外获知林丛生讯,为她求取凤阳丸,不惜受命于长生阁,搅进诡谲朝堂;而后,南叙毒害父亲,牵连出她与玄衣坊千丝万缕的干系,一心报仇之于我,反倒置身墨白局外,终于体会林丛本心,跳脱出救赎她的执念,只取走一瓶属于我的汀息散,一瓶来自长生阁,用之于玄衣坊的汀息散。

    “呵,百般造化,总是弄人。从始至终,兜兜转转,走走停停,终究还是绕回了玄衣坊,离不了长生阁。”

    这般想着,愁上心头,仰头闭目,酒尽杯倾,那点滴琼浆,是我说不出道不明的无奈!

    “凤儿不高兴吗?”

    许是齐长风人傻心眼少,我的脆弱才这般毫无保留地展露于他眼前。他的确也察觉到了。

    “你知道吗?长风,和你在一起,总是我最自在的时候。”

    我举杯邀他,答非所问。

    长生阁、玄衣坊也好,钦州、大京也罢,下达武林江湖,上至庙堂朝廷,我无心追风,风却不止,卷我入局。

    可我想要的,从来都是家人,替母求药,是为救赎,为父求药,是为复仇。我之所图,“家人”二字,可……为何……我始终在别人布画的局中挣扎?不,这一回,我要按自己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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