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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这碗茶好喝到哭了

    翌日,艳阳当照,剑影似的光束透过窗闼,斜打在花梨圆桌之上,散发着朦胧的晕黄,笼着满案的海味残羹、东倒西歪的酒盏,连那只光溜圆润的坛子也醉得滚到桌脚下打起盹来了。

    “砰砰、砰砰、砰砰……”

    一阵柔缓的拍门声穿过日光,稳当地落在我耳旁。我微微地醒过神,支棱起千斤重的眼皮,环顾四下。

    绣枕织衾,柔软舒适,我是躺在榻上的;放眼望去,连同那只酒坛子一道睡在桌脚下的,便是弓成熟虾子的齐长风了。

    看他这般模样,我嘴角上扬,心中暗自好笑,只是脑海中却又掠过昨夜的碎片——瘫醉在桌边的那人原是我。

    “砰砰、砰砰、砰砰……”

    敲门声未断,我的思绪却被折成两截。

    “谁啊?”

    齐长风抱着桌脚,迷迷糊糊地问门外。只是外头没吭声,但听那“砰砰”的拍门响依旧。

    必是绿芜又恶作剧了,我想,从前在相府,每有我赖床的,她总要变着法将人折腾起才罢休。

    “绿芜,绿芜,别拍了!”我扶额,缓缓地坐起身:“你进来罢。”

    “嘎吱——”

    门开了,金色的阳光与屋子抱了个满怀,烂漫的光晕中勾勒着一个颇为丰腴老态的身影。这人并不是绿芜。

    “桂姨?”齐长风扶着桌角,颤巍地站起来,诧异地望着来人。

    桂姨,我还记得府中是有这么一个人的。

    先前我从齐长风口中听说过她,此人早年间曾被齐牧归处以截舌之刑,罪名是口舌是非。此后在府中,我与她偶有擦肩而过的时候在,只是从未仔细地留意。

    “………………”无声地,桂姨将手中的盏托搁在桌上,又取两只小碗放平,一只手提起盏托上的陶罐子,另一只手扶着壶嘴儿,细细地往碗中斟着茶。

    齐长风恍然,紧忙着迎上去接着茶,慢慢地端至我跟前:“桂姨给我们煮了些醒酒茶,凤儿先喝。”

    许是见齐长风会意,桂姨抿着嘴满意地笑了,隔着屋子里重重的日光,她静静地看着我。

    茶到嘴边,有扑鼻的草果味。

    茶至唇舌,流过喉间,走进心扉……

    这是多么熟悉的味道!这是葛根花、白扁豆、高良姜,还有竹茹、苦参的味道啊!

    —————回忆线拉满————————

    犹记我五岁那年,端午时至。

    娘亲与我在荷池亭中剪理艾草,手边搁着我们早前便酿好的梅子酒。池畔的风吹动娘亲的衣袂,它们柔柔地拂过我脸庞,夹带着甜酸的梅子酒香。

    我仰头,仔细地看着娘亲,她踮起脚,抬着手,将剪好的艾叶扎在画柱上。漫天的晨曦中,娘亲的浑身都散发着光芒。

    后来的事我记不真切,只知道那日的梅子酒实在可口,而我醉了。

    “小舞、小舞……”

    娘亲像梅子酒般温柔的声音将我唤醒,窗外,已是皓月当空。

    “娘亲……”

    我迷糊极了,朦胧的睡眼怎么也睁不开。

    “小舞,小舞乖,把茶喝了就好了。”

    “嗯……”

    “娘亲,这是什么茶?有果子香,一点也不难喝!”

    “对呀,娘亲在里边放了草果、葛根花、白扁豆、高良姜,还有竹茹、苦参,专门解酒消食的,”娘亲宠溺地摸了摸我的小脑袋,嗔怪道:“一壶的梅子酒见了底,看你下次还敢吗?”

    “娘亲……”我望着娘亲脉脉的目光,想起自己贪杯令她担忧,不由得红了眼,一把扑到她怀里,止不住地啜泣。

    她拥得更紧了,柔软的吻像雨点般落在我额头:“傻孩子,哭什么?”

    “娘亲……娘亲煮的茶好喝到哭了……”我撒着娇,深深地埋在娘亲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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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凤儿?凤儿?”齐长风在我面前摇着手,急切地问道:“凤儿你……为何……哭了?”

    “…………”我从往事中抽身,已是泪流满面。

    “可是这茶不好喝吗?”他掂着袖口,细细地为我拭着泪,末了,又接过我手中的茶碗,自顾地喝着,抹着嘴道:“好喝!凤儿……凤儿不喜欢吗?”

    “喜欢,只是……”我泪中带笑,喃喃道:“这茶……好喝到哭了。”

    桂姨垂着头,又将另一碗端了来。

    “草果煮茶,解酒护脾,和味祛苦,这法子鲜少人用……你是如何得知的?”我抓住她手腕,就像溺水时的稻草,流动着隐约的温度。

    “…………”桂姨不语。我当然知道她无法开口,亦知她永远给不了我想要的回答,只是,这一问,终归是心底关不住的困惑。

    齐长风见状,小心地从桂姨手中接过碗,大口地往自己嘴里灌去,才饮罢,咂嘴道:“当真好些年未喝到这样好的茶了!我记着那会儿,还是桂姨回乡省亲,返京时捎带了好些个草果子,说是老家漫山都种着的,泡水里,煮了吃,好得很!”

    原是如此,我神色黯下来,木讷地松开手,不由得自顾自地苦笑。林丛活着,却不肯见我、认我,眼前不过……一壶草果茶罢了,我究竟在期盼些什么呢?

    “桂姨,你先出去罢,”齐长风搁下碗,回身坐在榻侧,搀着我慢慢地躺下了:“凤儿不哭,再多睡会,午膳之时,我再叫你。”

    我平躺着,空洞的眸中溪流暗涌,半晌,一行清泪划过脸庞,悄无声息地打在枕边……

    耳边回荡着那年端午,月上树梢,娘亲整晚地抱着我,和我说的许多话……

    “娘亲,大家都有会草果煮茶吗?”

    “不会呀。”

    “那娘亲是如何知道的?”

    “自然是书上看来的呀,大千世界,无奇不有,黄金屋中,却也无所不有。”

    “什么是黄金屋?”

    “呐,便是娘亲每日都读的书啦!”

    “待我长大,也可以读它们吗?”我循着娘亲指的方向望去,古老不失典雅的桌案之上,整齐地码列着成册的典籍。

    娘亲笑了,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当然,小舞长大后,会看到更多有用的书,遇到更多值得的人……”

    “娘亲,什么是‘值得的人’?”

    “嗯?值得的人……便是……像娘亲一样,会为你煮草果茶的人啊,让你不怕苦、不惧痛,如此便是值得之人。小舞,你的将来,也会有这样的一个人出现。”

    “那父亲也为您煮过草果茶吗?”

    “…………”

    儿时的我没有得到她的回答。

    如今,我却知道她没说出口的答案。“没有”。为娘亲煮过草果茶的人,不是父亲。

    一碗草果茶,和那些错付的情与爱,终究是抓不住地流走了。

    无论那人当初怀着怎样的初衷,背离家室,追随长生阁,如今又是揣着何等的难隐,拒不相见、不相认,我清楚,她永不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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