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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人们还用装盛爱意的眼睛做什么

    如今已是齐牧归南下的第十日了。

    这天,卿凤舞在房中读书,手中翻阅的正是前几日打发绿芜回相府,自林丛遗物中取来的典籍。它们大多是些诸如《医宗经鉴》、《千金方》此类的医书孤本,以及民间偏方、杂札。

    发黄的书页,流淌着厚重的时光,每一本都是默默地,连接着它曾经的主人与她对话。

    齐长风在旁替卿凤舞磨墨,砚台中流畅的黑,平镜似地倒映着他的轮廓,忽而他又将影子揉成团,直接辨不清人,才慢慢地抹平了墨,周而复始,他倒也乐在其中。

    卿凤舞偶有点墨批注,他便立定,认真地看她;待她搁笔,他又满怀兴致地和砚石玩起来。

    “小姐,小姐!”

    绿芜匆匆地走进来,见着齐长风,这才收敛了神色,慢慢地走到卿凤舞跟前来。

    “何事?”卿凤舞手边翻动古籍,头也未曾抬。

    “…………”

    “何事?”见绿芜支吾,齐长风也问道。

    半晌,仍不见绿芜答话,卿凤舞这才抬眼看她。只见她小嘴抿成线,杏子般圆溜溜的眼睛扑腾着,闪烁着狡黠的光,使劲地暗示卿凤舞借一步说话。

    齐长风不自知,傻乎乎地凑近到她跟前:“绿芜,你今日是怎地,可是眼睛不舒服吗?”

    “绿芜,何事但说无妨。”卿凤舞拉住齐长风的手,将他轻按在椅上乖乖地坐好,却听他孩子般地恼道:“绿芜,你说你说,我闭着耳朵不听便是了!”

    闭着耳朵不听,卿凤的心中禁不住地发笑。齐长风不过九岁心智,她这点大人的事,他又能听懂什么呢?

    “小姐先前不是让景迟暗中跟着南叙姑娘吗?她和苏公子在城南脚下的庄子里住着,这些时日从未离家,苏公子上书院时,她也只抱着元宵在院里晒晒太阳、哼哼小曲……”

    “说重点。”卿凤舞冷冷地打断她。

    “南叙姑娘和苏公子去了‘花间提壶’,”绿芜利索地说罢,末了,补道:“就在方才,景迟亲眼所见。”

    “好,”卿凤舞合上书,慢慢地起身,细细地理着裳带裙褶:“我知道了。”

    “小姐,你要去吗?”绿芜紧张地望着卿凤舞,她不知自家小姐为何要盯南叙,只觉事情并不简单;见卿凤舞不作理会,她又茫茫地看向齐长风,却听他赌气似地说:“我可什么都没听到,我哪儿也不去!”

    绿芜哭笑不得,努着油壶似的小嘴儿,鼓着腮帮子不发话。她就这般同齐长风犟着劲,直至见卿凤舞出门,这才泄了气,耷着脑袋跟着走出来。

    ——————绿芜怒气值离线———————

    花间提壶。

    这是大京最为豪华的酒楼,往来不乏食客,但却主打住宿,素有“‘住’在花间提壶”一说。

    远看,酒楼四周环水,恰似瓣中花蕊,紫红的雕廊飞檐在阳光照射下,鲜亮地泛着光芒,顶楼中央的镀金牌匾更是熠熠生辉,上书“花间提壶”四字,飘逸俊秀,辉煌壮美。

    近听,丝竹管弦,嘈嘈切切。琵琶瑟,忽似细雨打芭蕉,又似散珠落玉盘;筝声紧,则若急雨敲阶,筝声缓,则如细雨抚桐;琴音起,张扬似朔风吹雪,舒展如微风拂柳。其间或有觥筹交错、宾客祝酒的寒暄,文人墨客把酒言对的畅怀。此景此情,确乎是京城一绝。

    卿凤舞是屏退绿芜,独自前来的。此地四面环水,唯有一条水蛇似的浮木桥通往酒楼。

    伫步桥上,但见往来宾客,八方云集,尤为喧腾,只是这种热闹于她卿凤舞而言显得愈发拥挤。

    “表妹……”

    “…………”

    卿凤舞知道是苏东篱在身后,却没有太着急回头。又或许也因为,她与他之间再无路可回头了。

    “南叙她在雅间等我打酒回来,”他站在她身后,才说完半句话,默默地顿了顿,方道:“是云集的酒,我记得你也爱这口……一起上去喝几杯罢。”

    “难为你记着我的喜好,”卿凤舞徐徐地回身,风轻云淡地笑道:“只是如今我心疾发作,每请郎中来看,都说这酒……是碰不得半点了。”

    谈笑中,卿凤舞眼里那人的面容既熟悉,又陌生。恍惚间,只觉得儿时与我在泥泞中打闹的那人,才是苏东篱,而今眼前这位,不过是南叙的夫君。

    “可是为卿伯父烦忧伤神而致?”他的眉眼拧成川地,言辞颇为急切。不过,端正如他,很快便收起那些逾越的关怀,黯然道:“卿伯父于我既有收留之恩惠,又有怀遇举荐之情谊,他故去后,我本该披麻守孝,聊以报答恩情,只是……”

    “只是你有更好的去处,”卿凤舞径直接着他的话茬,似笑非笑地说道:“不过无妨。你得父亲生前举荐,入职书院,亦算美事,想必父亲他不会怪你。”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你……也该宽心才是,如此,心疾方能早愈。”他们并肩走着,眼见桥到尽头,我们始终未曾像从前那般对视。

    如果年少的情谊早已经干涸,人们还用装盛爱意的眼睛做什么?再多看一眼,也只是对方眼中陌生的自己而已。

    “好,”楼前,卿凤舞停住脚步,抬头望着‘花间提壶’四个鎏金飞字笑了笑:“既喝不了酒,我便不同你上去了。”

    “…………”苏东篱驻足,和煦地望着卿凤舞。他不敢太过炙热。每见她,他明白自己有千言万语要讲,只是话到嘴边,又囫囵地滚回心里了。只因他更清楚,有些话从前没说,如今再说,毫无意义。

    卿凤舞柔柔地叹着气,幽幽地对苏东篱说:“只是你怀中这坛好酒,我是可望不可及了。”

    “待你心疾痊愈,我便以酒相贺可好?”苏东篱宽慰罢,见卿凤舞笑而不语,他将那坛酒递与她,接着道:“闻着解馋,未尝不可。”

    卿凤舞笑逐颜开,摇坛,拔塞,扑鼻,品香,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她像花蝴蝶般贪婪地汲取着梦寐以求的香露,这般痴态,在苏东篱眼中愈显精怪可掬。

    “好酒好酒!”彼时,卿凤舞甚是满足,她终于直视他久违的目光,称赞道:“果真好酒!”

    “原以为你只喜不醉人的江米酒……”苏东篱看着卿凤舞腾起绯云的脸颊,才说出前半句,后话在眼中流转,久不能开口:“却不知你爱的,总是更广阔的事物。”

    苏东篱永远都不会知道,正是四目相对时,卿凤舞不动声色地将汀息散洒进了坛中。她以假意真情的目光牵引他视线,却在云水袖下狠狠地报复于他,和他的妻女。

    年少的情谊早已流于枯竭,人们还用装盛爱意的眼睛做什么呢?大抵……便是用来讲那些嘴巴都不愿意说的谎言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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