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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父亲小小年纪扛起重担

    1929年腊月二十三,我的父亲出生了,他的出生给这个家庭带来了无比的喜悦。爷爷从接生婆手中接过父亲,手掌般大小,在爷爷的臂弯里尖声哭闹。爷爷也不管,只是盯着他傻笑,满脸不可思议。奶奶已经很虚弱了,脸色煞白,勉强支撑身体才避免昏睡过去。第二个儿子的到来令爷爷十分高兴,他终于松了一口气,王家的香火又续上了。大小子身体虚弱,总是咳嗽,一副病恹恹的模样,让爷爷很是担心。据此,我爷爷将他心爱的儿子特意起名叫王喜台,以纪念特殊的时刻、特殊的日子、特殊的人儿。

    我父亲有三个姐姐,父亲出生前,还育有一子。延续王家香火的任务,落在奶奶的肩上。三个姑娘满足不了长辈们的欲望,也堵不住众人的嘴。父亲的到来,让所有人心中的一块大石落了地。按理来说,父亲家中排行最小,又有父母和三个姐姐的照顾,童年过得应该无比幸福,可实际情况刚好相反,父亲反而是年纪轻轻便扛起养家的重任。

    那时候,因生活困难,有的家庭无法维持基本生存,女子到了12岁-15岁就要找了人家嫁出去,有的迫于无奈或者其他原因,五六岁、七八岁就被送到婆家当童养媳,很少有人家将女儿养在16岁以上找人家出嫁。别人眼中,16岁还未出嫁,都成为人们口中的老女人了,是一件非常丢脸面的事。父亲出生的时候,三个姐姐都已经定下人家了,她们在家帮忙耕种,只等到了年龄,男方前来接她们到婆家去。

    总体来说,我的三个姑姑嫁人还算幸运,大姑找在了距离我家20里的王家畔村,二姑找在距离我家25里的庙梁村,三姑找在了单岔村。我家里穷,也没有什么陪嫁,看对一家好人家就让嫁过去,以后的光景还要靠两人自己奋斗。

    爷爷因赌博中枪医治无效走了,父亲顺理成章成了这个家的顶梁柱,里里外外一把手。什么活都都得他干,什么事都得他扛。但是一家三口生活困难,他幼小的身体根本种不了地,加之年成不好,他们三人总是在饥饿线上挣扎。

    奶奶听闻爷爷不治身亡的消息,眼角滚下一行行热泪。待爷爷的丧事完毕,她的热泪却没因此而停止。

    她十三岁就进入了我们家当童养媳,到27岁时,已经是三女两子五个孩子的母亲。在那个地主土匪横行的年代,家中仅有的几晌旱地,一年产的粮食不够半年吃,七口之家要生活开支,要交公粮,交税收。爷爷赌博是生活所逼,可对家照顾的很周到。每隔几日回家时,带着一包包的干烙、麻花还有水果糖。他最疼爱的是父亲。干烙经常放在父亲的枕边,或者抽屉里搁着。爷爷通过亲戚朋友介绍,将三个女儿许给了三个大财主家的儿子当了童养媳。

    当时家中生活贫困不仅是爷爷的赌博造成,民国时期战火连天,以富压贫,以强欺弱,造成了富人越来越富,穷人越来越穷,土地集中在一部人手中。穷人只能当长工短工,甚至干歪门邪道的事情。父亲十三四岁时只剩不足三晌地。遇上好的年份,好的收成,每年也产三四百但粮食,可好年份太少了。就这不足三晌的土地,维持一家三四口人的生活,因此,野菜树叶甚至树皮就是父亲年年必备的生活的粮食。

    父亲看着奶奶的状态迷茫,说话也不似从前条理清楚,总是嘟嘟囔囔说些神鬼之类的话语,令父亲非常担忧。父亲时时刻刻叮嘱童养媳照顾奶奶,对她的任何要求都要满足,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他每天都要安顿童养媳,生怕她会忘记,会贪玩,会找人拉家常忘记奶奶的失常。父亲一个人耕种三晌土地,回家后疲惫不堪,只因看着奶奶和童养媳瘦弱的模样,他才有信心坚持下去。有一天,他傍晚回家,那天晚霞也快脱掉它平日灿烂的外衣,露出朴实无华的颜色,风从东西南北吹来,搅动着父亲不安的心。他打开木门,发现家中空无一人,每日炕头斜卧着的母亲和灶头忙活的童养媳都不在家,他一下子意识到有事发生,连忙跑出去询问。几经辗转,他在枣树沟里见到双眼红肿的童养媳。她柔弱的身体依偎着一棵歪歪扭扭的老枣树,正不知所措的擦拭眼泪。

    “我娘呢?”父亲冲上去,一把转过她的身子问道。

    “我不知道。”她被突如其来的猛力拉翻在地,看清楚来人,顿时哽咽起来。“我去喂猪,不小心在猪圈旁打了盹。等我醒来,回到屋里才发觉娘不见了。我就连忙找啊找,村里村外都找遍了,也没找。问村里人,他们都说没见过,这么大活人,一下子凭空失踪了。”

    父亲听她说完,怒不可揭,他脾气暴躁,满地找一跟棍子寻不见,狠得跳起来跺脚。“起来,就知道嚎,嚎有甚用,嚎能找回娘了。”他吼道。

    童养媳颤巍巍站起来,他们一前一后找遍了沟沟岔岔。终于,他们在庙门口找到娘娘。她目视西边,如同雕像一动不动,风吹起她鬓角的银发,眼角的皱纹波浪般伸展。

    父亲欣喜若狂,手脚并用爬上土坡,拉住奶奶的手。奶奶眼角挂的眼泪不见了,只留下两道清晰可见的泪痕。

    “娘啊,你乱跑甚了,我可找到你了。万一出点啥事,你叫我可怎么办才好。”父亲流着泪哭诉着。

    奶奶没有回答,伸出一只手空中比划着,好像要触摸父亲的脑袋。

    “娘,你怎么了?”父亲抓住她晃动的手。

    “没什么,突然想出来散散心,走着走着,看见西边云彩五颜六色的,坐下看了会天便黑了。”奶奶回答。

    父亲一下子明白了,奶奶这是眼睛瞎了。他不敢相信,也不敢提醒奶奶晚霞才褪了颜色。他收拾妥当心情,和童养媳一左一右搀扶奶奶回家。这是他一生中走得最漫长的一段路,也是最有使命感的一段路,一老一少两个女人,需要他这个小男人去养活。他们三人从此要相互扶持把日子过下去。

    农闲的时候,他一个人手提一根打狗棒,跳过几架沟,翻过几道梁,去三个姐姐家看望她们,要给他的妈妈带回一些好吃的和一些接济生活的米面。

    不幸的是,三姑不到三十岁去世了。那年,她是头胎,十月怀胎眼看生养的日子越来越近,家人的心也忐忑起来。那天晚上大寒,刚吃完饭她突发腹部疼痛,捂着肚子冷汗直冒。众人见状,连忙将她扶到提前准备的床铺里,姑父撒腿儿跑去邻村请接生婆,她婆婆和其他人则忙碌的烧水,安慰她一会就过去了,让她用力往下养。可没一会,她们便看见褥子渗出血来,她们伸手一摸黏黏一片,血腥味也浓烈起来,小小的一间窑洞布满那股不祥的味道。这时候,接生婆终于来了,她凭经验一见这种情况,心里便天大大呀呼喊,这是大出血了呀。最终,她成功将我的姑舅姐姐锁锁接生,三姑姑却大出血去世了。姑父家差人来报丧,奶奶一个人在家收拾家务,一听消息晕了过去。亏人掐人中,才幽幽转醒,定睛看了眼前的几个人,顿时放声大嚎起来。当时,父亲正在漫山遍野打野味,找野鸡蛋,不晓得家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爷爷更不知道在哪里赌博吸毒,奶奶一想到光景,不禁悲从中来,勉强立起身子,向邻居安顿几句,便随来人到单家岔去。免不了又一顿嚎哭,惹得一众人跟着掉眼泪,谁能想到年纪轻轻居然因难产丢掉性命。爷爷到底去了还是没去,我也不记得。我大回来听说噩耗,一路哭喊着追赶奶奶去,村里人看见他小小的身子风一般穿过,留下一阵悲痛的哭嚎,或许还有几滴带咸味的眼泪,他们不知道。

    大姑、二姑,包括两个姑父在内,对我的父亲是非常敬重的。小时候每逢七月十五、正月,我和父亲、两个弟弟一起去他们家一趟,看望我的姑姑、姑父,品尝他们的年饭。姐妹侄儿走在一起,有说不完的知心话,道不完的酸甜苦辣,那高兴劲儿就甭提了。大姑二姑经常讲她们真实发生的故事,我在郝家中墕就读初中时,是大姑家的常客,她老人家对我像亲生儿子一样疼爱,好吃的吃了,还要给我带一些干粮,窝窝头到学校吃。生怕我在学校受饿,时常给我捎一些吃的到学校。

    父亲十五岁的初冬,那年的粮食收成不太好,三晌土地的糜谷、黑豆收入不足一石,大约就合300斤左右。父亲在家中闲来无事,同母亲和奶奶商量了一下,想去他二姑三姑家去一回,看望一下两位姐姐姐夫,奶奶同意了。父亲高高兴兴的,拉着自己喂养的一头小毛驴,去庙梁、单岔我的两个姑姑家住几天。

    可是,当天下午三点的时候,他突然感到不安,一想起双目失明的母亲以及仅有四岁的童养媳,好不放心。于是,连忙和我的三姑道别,赶着毛驴起身回家。从刘伙庙沙峁下来,走到离家不足六七里地的时候,两个村子交界处的一条五里深沟。太阳马上落山了。

    初冬的日子很短,太阳一落山,夜幕降临。俗话说狼昏黄鬼半夜。还没进入黄昏啊,他拉着毛驴走着,隐约听到身后有人走路切动石板的响声,掉头一看,有七只狼在他身后不足20米跟着,狼见他回头站下一动不动,也都齐刷刷停住了脚步。就在这一刹那,后面又跑来几只大小各异的狼,总共大概有十五只,威风凛凛站在父亲后面不远处。此时,父亲心里默默告诫自己,一定要保持情绪稳定,努力控制心不乱跳,腿也不软,头皮也不紧,好像什么给了父亲力量,给了父亲同狼搏斗的信心和勇气。

    深沟里,黄昏后,看东西有点视线模糊,好在那天里是初八十五交界的日子,月亮的光线助了父亲一臂之力。狼群有的互相嬉闹,有的在互相对视,好像在商量对付父亲的办法,有的站着一动不动,有的望着父亲,好像说今天这顿美餐吃定了,只是怎么对付这个人和驴子啊!人多嘴杂,狼多也无主。就在狼群六神无主,没有决定的时候,父亲急中生智,捡起地下几块石头,向狼群扔去。其中一块打在了狼的头上,这只狼哀嚎一声掉头走了。其他狼听到和看到这只狼的凄惨声和掉头逃走的样子,也跟着掉头走了。

    父亲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和力量,抽了一棍子毛驴屁股,快步如飞朝前走着。拐过了深沟的一道弯,父亲转头向后一看,狼群又跟在他不足30米的地方,这次他有了经验,心脏不再跟先前一样要努力控制心跳,此刻头脑更加清楚。心想你们想吃掉我和可爱的驴子,也得蹦在我身边,今晚和你们决一死战。随即又捡起几块大石头,向狼群抛去。狼或许不知道父亲向他们掷去武器的厉害,或许是出于保护幼仔受到伤害,或许是一起扑向父亲和驴子的主意未定,他们退却了。大部分狼又掉头了。可有一小部分看到父亲向前走,也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又拐了一道弯,父亲向后看时,狼群好像一只不少还跟着。道路崎岖不平,高高低低的石头垫的父亲脚心疼,这些石头却也是父亲最好。他每走几步,便向后丢一块石头。每丢一块石头,狼停一下脚步。仰起头嗷嗷叫几声,站着注视父亲的举动。

    深沟的路,高低不平,蜿蜒曲折,父亲既要看路走路,又要拉驴还要捡石头,并不停地向狼群掷石头。夜已经深了,父亲的手臂酸痛,汗流浃背,只有月亮的点点光线指引他,大小不等的石头辅助他,毛驴也或多或少是他的精神支柱,他怎么舍得辛辛苦苦喂养长大的毛驴成为野狼的盘中餐。

    成年了,父亲个个头也不高,也就一米六多点。当年十五岁,估计就是一米三左右,是我们现代人刚步入初中门坎的时候。父亲遇到狼群的这条深沟,我走过无数次,小时候离家去外地读书,年轻的时候到外地工作。每次我走在举头望见一条缝的深沟中,总是不住回想起父亲当年遇到狼群的场景。我上高中,去神木中学读书,那时我已经十八九岁了,一米七的个头,一进入那条沟,我的心咯咯跳着,头皮像被什么抓住似得,紧一阵松一阵。

    再想想父亲十五岁,不足一米四的瘦弱身材,面对十五只狼,走一步跟一步,步步不离,随时有一齐向他和驴子扑来的危险,很有可能一瞬间发生惨剧。

    父亲恨不得一头扎进村里,马上叫来村里的男人,叫来村里家家户户喂养的狼狗,同狼群展开一场搏斗。可是,一道沟不知道过了多少个弯,捡了多少石头,丢了多少石头,打中了狼多少次,他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快步如飞地走着,毛驴也心知肚明,知道后面跟着不是它的朋友伙伴,是要咬它吃它的异类野兽。因此,父亲走多快,它也走多快。

    大约过了半小时,已经走到了村子里的沟脚下,再上一道石洼小路,就可以进入村口。父亲向狼群丢了两块石头,心里想马上进入村子了,你们还敢跟吗?

    他吃力地向陡峭的石畔山洼细长小路上走着,驴子紧跟在后面,可狼群也齐刷刷向着石洼上来。

    离村子第一家不足20米,初冬的天气很冷,家家户户点着煤油灯,可能有的还在吃晚饭,有的女人在给老小缝新补烂,有的聊天拉话,黑了不到一小时的村子里没有一点声音。

    距离村口第一户人家100米、50米。

    狼群还在后面跟着。

    剩下30米,很近很近了。父亲高吼一声,“狼来了!狼来了!”“快来人呀!”人暂时还没有出来,可村子里的狗听到吼声,都向他这里叫着,不断地奔跑过来,父亲的手不断地给狗向石畔的方向挥着,高呼着狗儿嗾狗儿嗾。大群的狗向狼群追去。

    村里人纷纷走出家门,走到父亲的身边,他想一字一句想他们讲述他的经历,但是他的口腔干燥,嘴唇干裂,声音嘶哑,已经发不出完整的句子。他渴得要命,一阵冷风吹过,他哆嗦身体,衣服被汗水湿透,有的地方结成了冰块,硬邦邦的贴着他的身体。他拼命舔了舔嘴唇,咽了口唾沫,拉了一下驴子的缰绳,一人一驴拖着疲惫的步伐朝家走去。

    远处的深沟,狗吠声不停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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