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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第二回 治疗

    魏启把楚岳头上凹陷处的头发剃掉,用火罐轻轻往外吸。他必须精准掌握力道,不然陷下去的骨头就会掉落,在头皮下游离,到时候取出来和留在里面都很危险。

    开始两次,楚岳没什么感觉,今晚他强烈感到像是骨头的尖刺扎进肉里,用尽全力才能忍住不叫。女侍帮他拢头发,被他一把抓住,差点儿把女侍的手捏碎。

    治疗之后他已经满头大汗,患处出现青紫红肿。魏启开了药,让女侍给他敷上,一刻钟一换。

    女侍虽是牧场上的洗头女,不如药童有经验,但是她手脚轻柔而利索,药敷上之后,把楚岳的散发巧妙地编成发辫,用巾子把汗擦掉,然后换上第二遍药。

    远处传来琵琶声,那是魏启和德纳益在合奏。

    楚岳心烦难耐,他找如梅,发现如梅和魏启住在一起,死了还埋在魏启的房后。

    得知自己有妻子,妻子却和情人在一起,还带着从未谋面的儿子,而那个情人还是弟弟楚浩的亲家舅舅。兄弟、爱人、妻子已经陌生,无论叙亲情旧情,都感到强烈背叛。

    当楚岳反应过来魏启钟情德纳益是从德纳益的身上看到如梅的影子时,个中滋味,只有他自己感受。

    女侍见他紧皱双眉,问道:“先生说公子若是疼得紧,可以用刮板。”

    “好,就用刮板。”

    女侍从一个匣子里取出一对白玉刮板,坐到楚岳前面,伸手试了一下,用不上力,她又转到楚岳身后,让楚岳的头稍稍后仰,躺在她的左肩,她用刮板刮楚岳的眉毛、鬓角和两侧头皮。

    丫鬟略胖,黝黑的皮肤,小眼睛,单眼皮,圆鼻头,圆脸,厚嘴唇。这样的姑娘,楚岳平时看都不会看一眼,此刻他忽然有一种温暖的悸动,随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没有大名,小名茵儿。”

    “多大?”

    “十九。”

    “可有父母?”

    茵儿没说话,楚岳抬头想看她,头上巨疼,扭不过脖子。

    茵儿扶他坐好,再次把他的头放在肩上,用刮板轻轻刮他的眉骨。

    楚岳不放弃,继续问:“可有父母?”

    “没有父母。”

    “哪里人?”

    “叔叔卖掉茵儿之前说是从北方来的,具体什么地方,茵儿记不起来了。”

    “也是个可怜孩子。”

    刮板的力道舒服极了,疼痛减轻,楚岳昏昏欲睡,他的头躺在茵儿的肩上越来越重,慢慢睡熟了。

    茵儿把他轻轻放到枕头上,他下意识想抓茵儿的手。茵儿躲开了,坐在旁边等他睡安稳,跟门口的小厮交代好明早要服用的药,就走了。

    第二天,魏启备好了针箱等着楚岳。楚岳一进门,见女侍换了,好不失望,也不好开口说什么。这个女侍长得漂亮,手脚却笨。楚岳头上扎满了银针,她扶着楚岳躺下,差点儿摔倒。

    楚岳有了借口,等魏启走了,他让女侍出去,把门口值夜小厮叫进来,让他去找昨天的茵儿。

    女侍听到这话,瑟瑟跪在一边。

    小厮为难道:“茵儿是凯归牧场那边孤幼园的学生,今秋只白天来给女宾客洗头,昨日是顶替别人来值夜,现已经回凯归牧场了。”

    “去把她叫来。”

    “可是,可是……”

    “城外没有宵禁,你只管派人赶车去接,回来我给车钱。”

    “是。”

    小厮愁眉苦脸刚要转身,楚岳叫住他:“不得惊动任何人,就说去凯归牧场取东西。”

    “是。”

    昆士牧场的车辆使用都是要登记的,小厮若报告说是二公子要派车去凯归牧场取东西,具体什么东西回来也要报,所以小厮不敢撒谎,在领车处写了去接茵儿。反正楚岳不是他的主子,知道了,顶多挨顿骂,可要是谎报用车,那饭碗都有可能保不住。

    虽然在郊外,凯归牧场和孤幼园有严格的审查,深更半夜把一个女孩子接过去,孤幼园也是要上报的。

    等到楚岳头上的银针都起掉,茵儿还没到。女侍花容失色伺候着,越紧张越出错,茶水差点儿洒到楚岳衣服上,楚岳索性让她出去候着。等茵儿到了已过了亥时,楚岳还在抚琴坐等。

    见到茵儿他终于舒了口气,指着旁边的刮板说:“别人做不来,劳累你了。”

    茵儿低头跪下,拿出刮板,犹豫一下说:“魏先生说今日要用刮板?”

    “我说用,你就用,头疼的厉害,不用迟疑。”

    “茵儿斗胆,以茵儿之陋见,如果施针后刮板要么会有瘀青,要么某些针眼会出血。”

    楚岳皱起眉头:“以你的陋见,你学过医?”

    茵儿不自称奴婢,还说教医术,楚岳有些生气。

    “略略跟孤幼园的先生了解过。”

    “孤幼园,哼,魏先生的医术,孤幼园的先生怎能知晓,何况你一个丫头。废话不必,只管刮板。”

    茵儿顺从地净了手,拿起刮板,跪下来,把楚岳的头放在肩上。

    “公子今日的头没有那么疼,茵儿轻点儿。”

    她今晚一定用金银花的精油沐浴过,衣服一定也是今晚刚换上,伴着皂角的味道,加上她温暖的体温,轻柔地抚触,楚岳又昏昏欲睡。

    “茵儿冒昧,公子是喜欢茵儿吗?”

    楚岳猛地睁开眼睛,茵儿吓得停手,很快她的刮板又动了,从容地解释说:“茵儿虽无父无母,可孤幼园和牧场上的兄弟、姐妹情同手足。公子半宿大张旗鼓让人用马车接了茵儿来,总有什么缘由,不然明天茵儿见了人怎么解释?”

    “只说是你懂些医术,是魏先生让你来的。”

    茵儿手里的刮板又停下了:“公子是县男的哥哥,以主家县男的品格,茵儿以为公子也是磊落之人,公子若如此推诿,茵儿明日就不来了。“

    楚岳听了,动作飞快,转过身把茵儿搂住,刚要轻薄,脑子几道亮光闪现,他立刻把茵儿推开。他分不清自己看到了什么,但是那似乎是个深渊,可怕而黑暗,丑恶可憎。

    “你走吧。”楚岳喘着粗气。

    茵儿开始害怕,这会儿不太理解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给楚岳做了个揖,退下了。

    “朴金花,对,朴金花!”第二天早晨醒来,楚岳脑子里闪现了这个名字,没有具体记忆,但下意识他对这个名字没有好感。

    可是他记起来了,他以前的印象中从来没有这个名字,他忽而欣喜若狂,奔出去找魏启。

    淳医馆的账房先生刚跟牧场的账房交接,领了新账本,正要随魏启乘车离开。

    楚岳跑过去跟魏启说:“我想起来,想起来一个名字,朴金花!”

    魏启回过身,见他一侧太阳穴上有淤青,不禁问道:“你,你昨晚头疼的厉害?”

    “没,没有。魏叔可知道朴金花?”

    “那你自己用了刮板?”

    “没有。”楚岳想到昨晚茵儿说的话,老实给魏启说:“让前天那个丫头刮了两下,很轻。”

    “幸而没使劲,要不然,你今天就别出门了。”

    “魏叔可认识朴金花?”

    玛瑞娜在洛阳听说楚岳要治疗头上的伤,日夜兼程赶回来,刚到门口,听见楚岳这样问,赶忙说:“我知道。”

    魏启走了,楚岳将信将疑跟玛瑞娜到凉亭坐下。

    初秋的早上已经有了凉意,玛瑞娜把朴金花讲给楚岳听的时候,楚岳打了个冷战,死活都不相信自己跟一个酒馆的女人还有那样一段关系。

    玛瑞娜无奈笑道:“岳,魏叔的医术你我都信,只是你……你做好心里承受的准备,那些年岳遭遇的太多。“

    “你不必多说,如梅还有你都跟了别人,我想我没有什么不能承受的。”

    “那我……”

    玛瑞娜回来是想陪着楚岳,帮他把记忆找回来。如果楚岳恢复了记忆,到时候再做决定,对他才公平。可楚岳这样恨她,她意识到她此时留下来是个错误。

    朴金花这个名字让往事历历在目,玛瑞娜怕忍不住眼泪,咬咬牙说:“先告辞了。”

    楚浩把亚瑟抱到马上,在牧场内转圈,昨晚的执事见没有旁人,就把楚岳半夜去叫茵儿的事情禀告了楚浩。

    楚浩脸色阴沉,催马把亚瑟交给嬷嬷,立刻找来孤幼园的长者。

    若是普通买来的丫鬟或是歌女,楚浩也没有如此在意,可孤幼园的孩子不同,他们从小养育在牧场,是自家的孩子,不管男女都跟长安官宦人家一样或读书、或习武、或做工、或记账、或学医,每个人长大都有出路,不是给人家当下人、做妾的。这是楚浩、李林、范签和原来牧场上十二个孤儿的早年达成的共识、立下的规矩。

    楚岳是楚浩的二哥,看上茵儿本来也无可厚非,娶了做小也没有口舌。可楚岳半夜召人家来,把姑娘当歌妓一样对待,恐怕孤幼园的长者不依。

    是的,孤幼园的长者昨晚知道这件事很是气恼,既然楚浩过问此事,那说明楚浩还是把孤幼园放在心上的。

    长者叹了口气说:“县男亲自过问,老朽就踏实了。茵儿十九岁,是大姑娘了。男女之事还是问问茵儿的意思吧。”

    “长者明理,浩甚是欣慰。只是浩不便出面,烦请长者派遣。”

    晚上,茵儿又出现在怡养阁,楚岳故意不看她,可她来了,他却那么舒心。

    今晚火罐的力度很大,那骨刺的疼痛比上次更甚,他闭着眼睛感知她的存在,丝绵点燃的味道也抵挡不了她的体味,楚岳想着靠在她肩上的感觉,疼痛似乎就消失了,汗却浸湿了衣衫。

    魏启脸上也沁出汗珠,他努力掌握力道,那样专注。茵儿更是注意着头骨的变化,把魏启的每一个动作都记下。

    治疗终于结束了,楚岳虚脱了一样,一动不动,任凭茵儿帮他擦洗。

    夜深了,凉风透过窗缝吹进来。茵儿为楚岳盖上被子,为他刮板。

    楚岳把被子扯了说:“抱着。”

    等秋日的凉风变成冬日的刺骨,楚岳除了记起朴金花的名字,一无所获。不,他获得了茵儿。

    玛瑞娜自认为不能以楚岳的正妻自居,茵儿也没有奉茶。简单的迎娶,茵儿成了楚岳的妻子还是侧室,到底没有弄明白。

    玛瑞娜似乎不用等了,李前瞻也觉得是时候了,可两个人谁也没有说出口。

    楚岳此番是因为爱情吗?还是就想让大家都不舒服,还是想找个伴儿了,没人搞得清楚。

    若说他变了,有朴金花在先,似乎没有;若说没变,每个人都感觉到了变化。

    接下来楚岳的变化更快。

    他近几个月常到牧场,不过都是晚来、早归,专心治疗。等英王的马球集会开始,相王也来凑热闹。楚岳恰好那天没能和萧露儿排开班,被萧露儿叨扰,跑到熙园躲安静。

    当他看到新城郡主对楚浩脉脉含情,楚浩则浑然不觉,而是意气风发跟杨卫州一众谈论着商场事务,楚岳的心立刻换了滋味。

    皇上的赐婚诏书已经下达,过了正月十五楚浩就要跟武后的侄女儿完婚,楚浩飞黄腾达的时候到了,而后面还有另外一位郡主如此钟情。

    楚岳是何等清高的人啊,怎么会容忍自己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他开始责怪自己,失去记忆难道也昏了头,竟然把一个孤女娶回去。面对楚浩,茵儿的一切好,都比不上一个郡主的头衔。

    他心思转换,脚下移动,走近新城郡主,施礼道:“问郡主安。听闻郡主带了大部头的书助兴集会,相王对古书也很感兴趣,郡主若得空,可愿与相王一叙。”

    新城郡主早就了解到楚岳和楚浩的关系,忙客气道:“劳将军跑一趟。午后诵读结束,我泡了好茶在嘉园的绮媚阁等候相王。”

    相王是夸赞过古书,楚岳没有具体说书名,而且新城郡主等相王去,到相王那儿也好交差。楚岳又道:“既如此,末将再上一句,相王什么茶都不挑,唯独不爱白茶。”

    新城郡主感激道:“多谢将军提点!”

    如此一来,相王喜欢什么茶果、什么诗句、什么书,新城郡主大都问了一遍。

    谈话末了,楚岳一拍手,悔道:“哎呀,末将见郡主竟然忘了宫规,怎么能私下谈论亲王所好,末将该死!”

    新城郡主指了指远远站着的宫女和嬷嬷:“将军不必担心,这里只有你我,将军是在帮我,我怎能不知,日后定报将军知会之意。”

    两人一来二去,熟络起来。因为楚浩,新城郡主对楚岳很是殷勤。楚岳觉得得了手,掩耳盗铃,把茵儿藏在家里,生怕人家知道他的这段姻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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