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 钱

    我曾在谁也不知道的情况下,“拿”了一个人八十元钱。后来,在母亲的催促下,还算及时地还了。

    1988年,我到市里一个很普通的专科学校上学,当时那个学校没有宿舍。我大哥是电台的记者,他通过一个宣传部长,把我安排到了师专的教师宿舍。宿舍归保卫科管,科长私下里问我:“和部长是什么关系?”我拉大旗扯虎皮地说:“他是我舅。”其实,我根本就不认识这个部长。那之后,科长就很关照我。

    师专的教师宿舍共有五个房间。第一年,我住的房间有四个人;第二年,我住的房间有两个人;第三年,我住单间了。住单间,当时只有我享受了这样的待遇。

    我与住宿教师的关系都挺好。比如年轻的刘老师,他既是我的老乡,又在一个房间住过。那时,他还没结婚,我们经常从食堂打完饭回到宿舍一起吃。有一次,菜里有块儿肉皮。那时对我们而言,肉皮可是好东西,谁都想吃,又不舍得吃。他让我吃,我让他吃,让来让去,菜吃完了,只剩下了那块肉皮。最后我把肉皮一分为二,我俩笑着各吃了一半儿。晚饭过后,我们俩经常在大阳台上玩象棋,以至于天黑之后,有人竟好奇地问:“你们在那找什么呢?”

    在我毕业那年春天的一个礼拜天,刘老师领一个年纪挺大的人到了我的宿舍,并介绍说:“他是生物系黄老师,有点事求你”。我肃然起敬地赶紧上前和他握手、寒暄。黄老师个头不高,脸色有些苍白,挺瘦的,衣着朴素,说话还有点外地的口音。

    黄老师有些难为情地说:“学校给我分了三室一厅的楼房,但被儿媳妇抢了,只给我们老两口留了一个小房间,东西没地方放,还受气。”我是学法律的,以为他要咨询法律上的事呢,就不解地问:“你儿子不管她吗?”黄老师无奈地说:“儿媳妇以前是打篮球的,身高1米72,儿子打不过她。”说完,他就不好意思地笑了,也把我逗得憋不住地乐了。我书生气地大声说:“你可以到法院告他们。”黄老师叹了一口气,低着头小声地说:“儿子没能耐,还有小孙子。”他叹口气,接着说:“我不忍心啊。”我问:“那你找我想干什么呢?”他低头沉默了一会,谦卑地带着求的口吻说:“我想到你宿舍来住,能行不?”这时,我才知道了他的来意,就说:“到这住,得找保卫科,我说了不算。”他小心翼翼说:“我跟保卫科说了,科长让我和你合计,说你同意他就同意。”我很惊讶,人家是正式教师,而我只是个借宿的,这太不公平了,一定是“部长是我舅”那句话起的作用。我有些愧疚,但却笑着说:“欢迎你来,以后靠你多多关照。”黄老师一听,马上就露出了一脸的笑容,很感激地谢了又谢。

    过了一天,黄老师的几个学生扛进来七个扎了口的尼龙丝袋子,说里面是书,都堆在墙角了。还有行李,也铺在了对面的床上。但黄老师很少来住,只是有时中午过来睡一会儿。

    有一天,我闲着无聊,想找本书看,就打开了一个尼龙丝口袋,选出了一本“奇闻怪事”或“未解之谜”的书,具体书名想不起来了。没看几页,就发现书里夹着10元钱。我感觉奇怪,他怎么用钱当书签呢?可没翻几页,又发现10元钱……一共有八张嘎嘎新的10元票。那时,80元钱可不是小数啊,相当于我两个多月的生活费。

    当时我也挺困难,正急等着用钱。经过了激烈的思想斗争,我给自己找了个理由:算是借的,以后还。虽然有了理由,但把钱装进了自己的兜里,还是有些忐忑。再见到黄老师的时候,我的心就咚咚地跳,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几个月后,我毕业参加工作了。第一个月工资开了120多元钱。拿到工资,我就想起了那80元钱的事。当时交通条件不好,便拖着没去还,但心里总觉得是个放不下的事。有一天,我把这事和母亲说了。母亲一惊,脸色很难看地问:“你打算怎么办?”我说:“我得还他。”母亲瞪着我又问:“什么时间还?”我说:“等有机会就还。”母亲就急眼了,狠狠地数落了我一顿,最后以命令的口气说:“明天就去还。”

    第二天,我坐了三个多小时的客车才到了师专,这是毕业后第一次回去。在那住的时候,总想着回家;再回去的时候,感觉一草一木都亲切。先见了刘老师,他热情地要招待我。我说:“就到食堂打饭,回宿舍吃,找找以前的感觉。”他问:“还想见谁?”我说:“黄老师。”他问:“哪个黄老师?”我说:“住我宿舍那个。”

    我和刘老师还有黄老师一起吃的午饭。吃饭的时候,因刘老师在场,我没好意思提还钱的事,只是叙旧而已。

    吃完饭,刘老师上课去了。我鼓起勇气对黄老师说:“这次是专为找你而来。”黄老师一愣,疑惑地看着我。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我硬着头皮把“80元钱的事”及母亲的态度说了。黄老师听完后,笑着摇头,很自信地说:“这不可能,我书里从来也没放过钱,别逗了。”我很认真地说:“事是我经历的,千真万确。这次来,就是为了还你钱。”黄老师半信半疑地说:“就算是真的,我也不要了。”我有些意外,就大声地说:“我坐了三个多小时的车,就为这个事。你不要,我不白来了吗?”人一旦无私,就有了底气,我竟然敢直视黄老师的眼睛了!这时,他信了。但他却很慈善地说:“你才上班,挣得少,能和我说了这个事,我很高兴,就算是我收了。”我很为难地说:“那不行啊,你不要,我妈也不干呐。”黄老师看我态度诚恳又坚决,就勉强地把钱收了。接钱的时候,他还连声地说:“谢谢!谢谢!”我不好意思地说:“你不应谢我,是我对不起你呀。”过了一会,黄老师点着头说:“你妈是个伟大的母亲。”接着他又笑着说:“下次再来,我请你吃饭。”

    早上去的时候,还有些打怵,怕黄老师损我;还完钱,我才知道,黄老师是那样的宽容和友善。

    当天下午,我辞别了黄老师,黄昏之时,回到了小镇。路上灰大,客车封闭又不严,下车的时候,我抖了抖衣服上的风尘,顿感一身的轻松,仿佛抖落了沉重的枷锁。

    回到家,我把经过告诉了母亲。母亲看着我说:“人得有骨气,‘冻死迎风站,饿死不弯腰’,这话你都忘啦?”接着又说:“下不为例”。说完,她就去做饭了。

    寒假的时候,刘老师回来了。在闲聊过程中,我提到了黄老师。刘老师叹了口气,惋惜地说:“没了。”我一愣,惊讶地问:“怎么没地?”他说:“心梗。”我问:“多长时间了?”他说:“快两个月了。”我无奈地一声叹息。

    世事变幻,斗转星移。以前经历的事和结识的人,好多都淡出了记忆。但母亲“早点还”这句话,让我激灵一下想起了黄老师,眼前又浮现出黄老师那谦虚、和蔼、亲切的表情,以及“房子被抢”的无奈和“儿子打不过儿媳”的沮丧,还想起了还80元钱的时候,黄老师说的“下次再来,我请你吃饭”那句话。

    看着坐在轮椅上的母亲,我就想:如果当初不是母亲的督促,那很可能就错过了还钱的机会。如此的话,我将永远背着良心的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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