琐 忆

    2017年10月的一天,我找人在家里给母亲输液。输的是一个多月前母亲出院时开的营养心脏的中药制剂。

    我看护着母亲。输液不到五分钟,母亲说冷。我给母亲加盖了棉被,但她还说冷,而且冷的打颤,并伴有呼吸急促和心率加速症状。

    母亲突然出现这种情况,我感觉不对劲,凭直觉认为这应该与输液有关,就急忙把滴流关了。

    给医生打电话,医生一听,让马上停止输液。我说:“已经停了。这是什么原因?”医生含糊地说:“那次进的药换了批号,可能是输液反应,前段时间病房也有人出现了这种情况。”接着医生又说:“把没开封的药拿回来退了吧”。

    一个多小时后,母亲恢复了正常。这次“事件”有惊无险,但也吓了我一身冷汗。

    我心里有点儿怨气,却不敢和医生发作。我必须得忍着,因为母亲离不开医院。

    我读了一篇文章,收益匪浅。

    报载:在HUB省通山县孟垅村,有一个叫孟阿香的老人,她生育了三个“先天性智障”的儿子。1997年丈夫去世后,照顾三个儿子的重担就落在了她一个人的肩上。那时,她已年逾七十。

    她常说:“我可不能死,我死了,我的儿子怎么办?”因为这种牵挂、这种不舍,此后,她独自照顾三个儿子二十多年。

    2018年初,92岁的孟阿香老人耗尽了全部的心血,无奈地走了——她是睁着眼睛离开的这个世界。

    当人们帮着料理后事时,在她家的阁楼上发现了六个大木缸,每个缸里都装着满满的稻谷,共有一千多斤。

    原来,早在多年前,孟阿香就想到自己终有一天会撒手人寰,而三个“傻”儿子是她最大的牵挂。于是就开始默默地给儿子们“囤积粮食”,直到90岁时,她还坚持耕种家里的两亩多地,而自己却只吃野菜和地瓜干,将省出来的稻谷一点儿一点儿装进大缸。

    92岁的老人、六大缸稻谷、闭不上眼睛的牵挂……

    这段文字感染得我心潮起伏,彻夜难眠。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情感亘古绵长,它不因季节而更替,不因名利而沉浮。

    女本柔弱,为母则刚。孟阿香的故事使我更加懂得了陪伴老人不仅仅是照料好老人的生活,还应想办法调动老人自身的积极性、主动性,挖掘老人内在的潜力,使老人有责任感、使命感和价值感,增强她的自信。懂得了这个道理后,在做家务活的时候,我就装做不会的样子而向母亲请教;陪母亲唠嗑时,我表扬她,夸奖她,崇拜她;还经常说:“老娘,我离不开你,离开你我没意思,你得陪着我……”。

    2018年春,有一天推母亲出去时忘了关家里阳光房的门。回到家,发现有觅食的鸟在阳光房里东撞西撞。我关上门,经过一番周折捉到了一只麻雀。它并不好看,满身土灰色,小米粒大的眼睛圆圆地瞪着我,充满了仇恨和恐惧。

    我把鸟放到母亲手上,鸟一挣扎,吓了她一跳。母亲问我这是什么,我说捉到了一只鸟。我拽着鸟的腿,让母亲摸鸟的羽毛。母亲抚摸着羽毛,怜悯地说:“放了它吧,窝里还有小鸟”。

    我小的时候,总愿意掏鸟窝,还经常用弹弓打鸟。母亲多次告诫我“不要残害生灵”,但那时我并不听话。现在,我早已有了怜悯之心,今日捉鸟,只是想让母亲摸摸鸟的羽毛。

    听了母亲的话,我出了阳光房,将鸟向空中高高一抛,同时说:“老娘救你,飞吧!”那鸟像箭一样斜着射向天空,还惊魂未定或是侥幸逃生地啾啾叫了几声,我不知道那叫声是抱怨还是感激。当鸟的背影消失在天空中的时候,我有一种释怀的感觉。

    回到母亲身边,我说:“已经把鸟儿放了。”母亲微笑地点着头说:“你是个善良的人,妈放心了”。

    2019年夏,为了照几张相,我给母亲订做了一件暗红色的旗袍。母亲问:“这件衣服多少钱?”我说:“不知道。”母亲说:“你怎么能不知道呢?”我说:“不是我买的,是你学生送的。”母亲问:“哪个学生送的?”我说:“就是老和你打招呼的那个。”母亲很感激地说:“学生想着我,咱得谢谢他。”

    刚给母亲穿这件衣服时,我问:“这衣服叫什么名?”她说:“不知道。”我说:“叫太后服。”

    后来,每次给母亲穿这件衣服时,我都会问:“你穿的是什么?”有时她说:“太后服”,有时她说:“不知道”。当母亲说不知道的时候,我就说:“太——太——”,母亲一下就想起来了,说:“太后服”。说完就哈哈地笑,仿佛穿上了太后服她就成了太后。

    本来只是为了照几张相,没想到母亲每次出去都愿意穿这件衣服。时间长了,袖口已磨得毛了边。开始的时候,我两只手解和系旗袍的盘扣都挺费劲;后来,一只手就很容易地解决这个问题了。看着轮椅上微笑的母亲,看着母亲身上变旧了的旗袍,我微微地点着头,感觉这件衣服无比的亲切。这件普通的旗袍啊,给我带来了那么多的快乐和欣慰。

    2020年5月下旬的一天,这是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暖暖的阳光柔和地照着大地。苏子河的水欢快地流淌着,微风徐徐,岸边柳树嫩绿的枝条伴着鸟的歌声婆娑起舞;轮椅压着路面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芬芳;河堤路北侧一直连到山脚的稻田里早已灌饱了水,翻过的黑土一块一块地露出水面;拖拉机不知疲倦地在稻田里绕着圈耙地,耙过的地像一幅画,有蓝天,有白云,还有倒着的开着白色槐花的远山。

    路上的行人匆匆而过,母亲居高临下地坐在轮椅上,一边晒着太阳,一边静静地观看默默地欣赏。我抓空儿用手机咔咔地拍下了这最美的春光。

    2021年9月13日深夜,我搂着母亲睡觉时,感觉腿上碰到了带有温度的粘稠状的东西,同时也闻到了一种特殊的气味。

    我知道母亲又大便失禁了,就赶紧起来,先将自己腿上沾着的大便简单处理一下。母亲也感到了异常,她就伸手去抓,抓到了大便,问我:“这是什么?”我说:“你拉稀屎啦。”她可能是不信,就把手放到鼻子那闻,又蹭到了脸上……给母亲身上擦净,撤了卫生防护垫,看到被子和褥子上也都蹭上了大便。我把母亲抱到轮椅上,换了被褥,再把她抱到床上安顿好,之后在卫生间把被褥上的屎刷掉。被罩褥单能洗,而被褥只能在洗衣机里浸泡和甩干。

    当我把这些事儿做完时,院子里关在笼中的几只大公鸡轮番地鸣叫。我深受鼓舞,感觉这种叫声能驱走黑暗唤来光明。

    2021年10月初,母亲愈加憔悴,她呻吟着说心脏难受,喂饭也吃不下。或许母亲已感知到大限将至,那几天她多次失望地拉着我的手说:“权,妈快不行了。”其实,我也知道母亲的时间不多了,但在这最后的阶段,我还得给她希望。我就对母亲说:“老娘,我问你个事儿。”她强打精神地说:“啥事儿?”我说:“你是不是从小时就信老天?”她努力地睁开眼睛说:“是”。我说:“我说老天怎么赐福与你呢。”接着我继续说:“老天让你活100岁,等你100岁时,老天就会派穿着白衣服长着翅膀的人来接你。”我的话还没说完,母亲抢话说:“那是天使。”我说:“你得活到100岁,要不然的话,当天使来接你时候,找不到你怎么办呢?”母亲就点着头说:“我得活到100岁,我得活到100岁。”

    母亲突然又想起了二哥。她说:“他上哪了?他怎么不回来呢?我想他呀。”我的心里瞬间翻江倒海,不知该怎么回答。

    当初,二哥对母亲最好,家里的活干得最多,在外面吃啥好吃的都想着妈……可二哥已离开十七年啦。十七年的时间,母亲的丧子之痛一直没好。谁又能理解母亲那日日夜夜的牵挂和分分秒秒的煎熬?唉,如果二哥活着,那该多好。

    我冷静了一下,知道母亲又糊涂了。就试着说:“他不是出国了吗?”母亲问:“他什么时候能回来?”我说:“前几天刚打了电话,他说明年就回来。”母亲点点头。或许是觉得时间太长了,过了一会儿,她又叹了口气,还摇了摇头。我急忙改口说:“也许今年年底就能回来。”我不敢再提二哥的事儿,就急忙转移话题,扶母亲躺下,伸手给她挠刺挠。

    光靠精神疗法是不行的。我送母亲到医院,用了四天营养心脏的药,还给她输了400cc血,但母亲的身体状况却出乎意料地未见好转。接着又输了三天的“欣康”,仍然是没有疗效。

    医生善意地劝我放弃,我无奈地仰天长叹。

    从医院出来,在马路边我遇到了一个同学,唠了一会儿嗑。他礼貌地和母亲打了招呼,但母亲听不到。我跟母亲说:“他是你的学生,向你问好呢。”母亲就很努力地要和他握手,但手刚抬起一点又垂下了;她的唇动了动,发出了只有我能听到声音:“谢——谢!”

    回家的路上,我告诉母亲:“你的这个学生都当县长啦!真是名师出高徒哇。”回到家,母亲躺在床上,她闭着眼睛自言自语:“我的学生当县长了,我的学生当县长了。”说这话的时候,我发现母亲脸上洋溢着自豪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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