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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父亲走过的路

    柳晓楠又有时间跟四哥练摔跤了。父亲近期没回家,他在等父亲回来带他去矿山,重操旧业帮着母亲干些零活。翻园子种秋菜,到地瓜地花生地水稻田里拔草,早晚各挖一筐野菜喂猪......四哥一有空闲便来找他,打鱼摸虾遛马练摔跤。

    他吓唬四哥,你现在可是跟一个大学生在摔跤。四哥果然畏手畏脚不敢用力,数次佯装被他摔倒,连声夸赞他力气长大了许多。

    滚了一身的沙土,哥俩下到河里洗澡,顺手摸鱼摸虾摸螃蟹。八月的河水水位是一年当中最高的,河水浑浊水流湍急,正是大显身手的好时机。

    晚上也会到杨二丫的小卖店里坐坐,跟叔叔婶子唠唠嗑。小卖店已初具规模,也是农闲时村民聚会的场所,上至国际国内大事,下至春种秋收家庭琐事,都会在这里传播演绎。

    叔叔告诉他,东院老贾家也准备搬到后街去,他打算买下那几间老房子,秋后哥俩一起在祖上的老宅基地上盖新房。

    这是令人快慰的,到时候哥俩东西院住着,相互有个照应,也会得到先人的庇佑。

    过了几天,柳致心利用大倒班串休时间回到家里。姜长玲第一时间告诉他,儿子要上大学了,并从儿子的背包里找出那张大学录取通知书给他看。

    柳致心捧着儿子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心中五味杂陈翻腾不已。儿子终于圆了自己的一个梦,圆了关先生的一个梦,儿子凭借一己之力便撑起老柳家的门面。

    柳致心四下寻找儿子,姜长玲说让东院四小子叫走了,不是摔跤就是到河里摸鱼捉蟹。柳致心埋怨姜长玲,儿子就要上大学了,怎么还让他去干那些危险的事?出点意外可怎么办?

    姜长玲讥笑他,现在知道关心儿子了,忘了以前爷俩吵翻了天?

    柳致心摸着自己的后脑勺说:“以前我怎么看他都不像是我的儿子,谁知道他后劲十足,干出了咱们想象不到的事儿。”

    天快黑的时候,柳晓楠拎着几只河蟹回来,柳致心劈头盖脸便是一顿训斥:“你都多大了,还这么不省心?眼瞅着上大学了还去冒险,忘了小时候差点淹死?”

    这是父爱的爆发,看着凶巴巴,却是厚重慈爱的。柳晓楠笑着宽慰父亲:“我现在可是陆上水里,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我心里有数,不会有事的。”

    柳致心依旧不依不饶:“打死犟嘴的,淹死会水的。你要是出点意外,我和你妈该怎么办?你不是三岁小孩子,不知道哪头轻哪头重?摔跤摸螃蟹,就那么有吸引力?”

    柳晓楠被迫再三跟父亲承诺,以后决不再干冒险的事。

    吃晚饭的时候,姜长玲憋了很多天,终于憋不住了,心急地问儿子:“谷雨很长时间没来家里了,你怎么不把谷雨领回来,我有点想她了。”

    柳晓楠放下饭碗说:“爸、妈,你们别抱太大的希望,谷雨有可能再也不会来柳子街。”

    姜长玲急了:“你俩吵架了?你就不会让着她点?”

    柳晓楠看着父亲说:“我俩没吵架,感情也很好,问题出在我没有顺从她父母的意愿和安排。你们别再操心了,我自己的事情会处理好。”转头又对母亲一笑说:“等什么时候我想结婚了,你再把我领回家的那个女孩当成你的儿媳妇。”

    姜长玲唉声叹气,柳致心却始终没有发表意见,他已预见到了这种可能性。这样也好,省得儿子受气,儿子是出色的,不愁娶不到好媳妇。

    转过天是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民间俗称鬼节,柳致心带着儿子给祖辈上坟。后山坡上,前一后四排列着五座坟茔,那是他的祖辈和父辈。

    他告诉儿子,柳家分出很多个分支,一般都是供奉三代宗亲。因为父辈的原因,有血光之灾,受族人排挤,这才被迫从祖坟的茔地里迁出。

    清除了杂草,摆上供品烧纸上香,柳致心带着儿子依次给祖辈磕头。其他的父辈都有后人,可今天有着特殊的意义,因此破例让儿子给所有的祖辈磕头谢恩,佑护儿子一生平安。

    埋于土下的祖辈,柳晓楠只见过奶奶,记忆中的印记已然模糊了,他只记得奶奶经常督促他去临摹关先生的石碑。他也依稀记得关先生对他说过的话,“这是风骨......你父亲有读书的天赋,可以时运不济,不知你将来能否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关先生给他留下一块石碑,那是一笔独一份的宝贵的精神财富。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他跟父亲提出,想去关先生的坟茔前上香磕头。

    柳致心同意了,带着儿子来到关先生的坟前。恰好关得玉来给父亲上坟还没离开,听了柳晓楠的请求,他说:“三叔恭喜你读上了大学,你还记得三叔以前对你说过的话?”

    柳晓楠说:“我记得。以后不论从事什么工作,离家是远是近,每年春节都要回家给村里众乡亲书写对联。”

    关得玉点点头说:“如果老爷子在天有灵,看到他的书体有人继承,看到你今天所取得的成就,一定会欣慰地翘起他的小辫子。于情于理你都应该给老爷子上香磕头,既然你有这番心意,我没有理由阻止。”

    柳致心在前,柳晓楠在后,两代人心怀虔诚,为同一个恩师行祭拜礼。

    节气已过立秋,天气虽然依旧炎热,阵阵秋风却在不断地驱赶着暑气。水稻已经灌浆,大豆豆荚已然饱满,玉米缨子枯萎,苹果开始放红......庄稼叶子在秋风中摇曳,刷啦刷啦的声响悦耳动听。

    柳致心和关得玉并肩行走在山路上,谈论着今年的年景和粮食价格的涨落,以及村民们可预见的收入。

    柳晓楠跟在两位长辈的后面,一路欣赏着秋景,百般滋味涌在心头。心境不同,欣赏的角度和层次也不同,肃杀之气隐约可见,如何媲美去年的秋景?

    去年的秋天,谷雨穿戴成农妇的模样,坐在他的手推车上,一路上山笑声不断。谷雨是可爱的,他是幸福的,那是一个收获爱情的秋天,是一个不同于任何一年秋天的秋天。

    他的嘴角泛出一丝丝苦涩和忧伤,那是个值得一生记忆的秋天,谷雨能否争取到再次坐到手推车上的机会?

    柳致心要返回矿山上班,柳晓楠骑着叔叔的自行车一同前往,爷俩沿着柳致心走了三十年的乡土路逆风骑行。

    昨天晚上,柳晓楠跟父亲提出想去矿山看看,搜集点写作素材。

    柳致心开始是满心欢喜同意的,儿子是他的骄傲,工友们只闻其名未见其人,正好让工友们开开眼。当儿子表示想到矿井下看看时,他又反悔了,决不能让儿子去冒险,他可以将矿井的构造讲给儿子听。

    柳晓楠觉得父亲讲得太笼统,他想亲眼看看矿井给当地的生态造成的破坏。柳致心知道儿子固执,有一股刨根问底的劲头,儿子想搜集素材,便顺口讲了两个故事给儿子听。

    几年前,当地发生了一件蹊跷事。一个刚结婚一年多的男人突然失踪了,女人和家属四处寻找无果,只好报警。警察立案侦查了半年多,仍然一无所获。

    当年的冬天,附近盐场的工人要将夏季晒好的盐打包运走,当偌大的盐堆装走一半时,人们发现盐堆里埋着一具尸体。经家属辨认和法医鉴定,正是那个失踪的男人。

    案件很快有了结果,原来是女人和邻居家的一个未婚男人合谋,将亲夫骗至荒僻的盐滩杀害。行凶者被绳之以法,背后的原委却令人扼腕叹息。

    俩人婚后感情并不好,男人好喝酒,喝大了便打女人,女人常常躲到街上去哭。邻居家的未婚男人见了,不免安慰了几句,一来二去俩人有了感情。女人想离婚,却遭到更严酷的毒打,未婚男人要救女人脱离苦海,一个一贯老实本分的人这才动了杀心。

    古语有云:色胆包天,色字头上一把刀。可见不假。

    柳晓楠觉得这个故事稀松平常,不外乎奸情败露谋杀亲夫,写成小说难有新意。柳致心又给儿子讲了第二个故事。

    去年的深秋,三个女人夜间去赶海,不料遇到了大雾,找不到海岸。涨潮后海水越来越深,三个女人只好分别爬到网杆上,等待天亮退潮雾散。

    深秋的海水是冰凉的,三个女人大半个身子浸泡在海水里,很快便失去知觉。有两个女人先后被潮水冲走,只有一个幸存下来。

    幸存下来的这个女人,恰恰是柳致心同班工友,也是最好的一个朋友的女儿。

    柳晓楠对于这个事件非常感兴趣。为什么要在夜间赶海?海面上的大雾有那么可怕?网杆是做什么用途的?一个女人,在黑漆漆的大海里,孤独地面对死亡的威胁时,会是什么样的心情?会想到什么?绝望还是麻木?或是听天由命,欲哭无泪?

    柳致心解释不清楚,经不住儿子软磨硬泡,只好答应带儿子实地看看。

    一路上,柳致心不停地介绍路过的每一个村庄,讲述三十年来路上的所见所闻。三十年来,除去那十年有林一丹陪伴,余下的时间里都是孤独寂寞的。

    他不断地往返于矿山与柳子街之间,换过三台自行车,见证着时光流逝世事变迁,疲惫并快乐着。不经意之间,儿子渐渐地长大,自己慢慢变老,再有一年多一点的时间,这条路便要走到尽头,光荣退休了。

    他滔滔不绝的讲着,似乎要把这三十年来积攒下来的话语,一股脑地跟儿子倾倒出来。儿子变得懂事了,不但愿意听他说话,并且完全懂得他的心。

    儿子的小说《父亲的土地母亲的河》发表后,曾给他寄过一本。他当时尚不明白,儿子完全可以带回家直接给他看,何必绕了一个大圈子寄到矿山?

    读罢小说,他才明白儿子的苦心。儿子是怕触及他心中的伤痛和隐秘,怕他描写的父亲不是那个真实的父亲,父子俩面对面尴尬,通过这种方式巧妙地回避了。

    他想大声对儿子说,你绝对是我的亲生儿子,爸爸的那点心思都被你琢磨透了。

    他把儿子的小说带回家给姜长玲看。姜长玲看了一半便笑翻了天,这真得感谢儿子,原来你和林一丹有那么多的事儿。

    他很无奈,事儿是有那么点事儿,大部分是儿子胡编乱造的,跟事实只贴了一点边。不过,最终的结果是真实的。

    姜长玲突然问他:“我都不知道的事儿,儿子怎么会知道?他能掐会算?”

    他猛然觉醒,对呀,儿子怎么会知道有“一片丹心”那个说法?难道是岳子凡透露的?老岳那个人,最忌恨这样的事儿,师生关系再好,也不大可能吧?

    后来他才从儿子口中了解到,儿子跟岳子凡和林一丹的女儿认识有段时间了,这篇小说是两个晚辈共同密谋策划的。难怪儿子有事没事总爱往他的岳老师家跑,是不是也藏着点别的心思?

    如果真是那样,这渊源可深了。

    因此,柳致心并不过多地过追问儿子和谷雨的交往,他隐隐的另有一种期待。儿子这次回家,带回了上大学的好消息,也透露出和谷雨的感情面临着重重危机。他知道儿子心里不好受,也知道儿子不需要说教,只想把这三十年来的见闻讲给儿子听。

    世事纷繁复杂,谁都得迈过几道坎儿,或大或小、或高或矮,没什么大不了的。

    儿子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磕磕绊绊是难免的,未必都是坏事情,让他自己去领悟吧。更何况,儿子第一次陪他走这条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路,他满足他欣慰他自豪他有所失落。

    恐怕再也没有机会跟儿子一同走这么远的路,兴许儿子会走出另一条不一样的路来。

    中途路过一个摆在树荫下的西瓜摊,卖瓜的中年女人老远便招呼柳致心停下来,让他吃几块西瓜解解渴。

    柳致心在瓜摊前停下自行车,轻轻怕打着案板上的几个西瓜,拿起一个递给卖瓜女人。

    卖瓜女人也没称,手起刀落,将西瓜切成两半,沙瓤的。毫不吝啬地切成一块一块,嘴上赞叹着:“大哥真有你的,干什么都是行家。”

    柳致心拿起一块西瓜递给身旁的儿子,自己又拿起一块咬了一口说:“我还能白吃你一年的西瓜,明年年底退休后,我自己在家种西瓜,到时候咱们就成了竞争对手了。”

    卖瓜女人爽快地说:“隔着好几十里,成不了竞争对手。我倒是希望咱们离得近些,好随时向你请教。”瞥了一眼柳晓楠问道:“你儿子?”

    “是我儿子,才看出来?跟我到矿山去看看。”

    “一表人才呀!有对象没?我家有两个跟他年龄相仿的闺女,随便挑,嘎亲家怎么样?”

    “这你可问晚了。有对象了,而且马上就要去上大学了。”

    “问早了也攀不上这门亲呀。”卖瓜女人啧啧惋惜,满面笑意地对柳晓楠说:“你爸也是个人才。大前年我家种西瓜,没有经验,西瓜长得小还不甜。你爸路过买我的西瓜,边吃边说我家种的西瓜问题出在哪里。

    “我一听有道理,以为你爸是个路过的农业技术员,央求你爸到瓜地里去看看。你爸也是热心肠,看了瓜地指点了一番。我家那口子不相信你爸,一个矿山工人能懂什么农业技术,不过是瞎咧咧。

    “我还偏偏相信你爸,就照着你爸说的那样种西瓜,有时候在路上堵着你爸,把他拉到瓜地里现场指点,结果西瓜又大又甜。我是真服了,打心眼里佩服,让你爸免费吃西瓜,算是给你爸的技术报酬。吃多少都不心疼,我占了大便宜了。”

    柳致心说:“我是拿你家的这块地搞实验,还白赚了你家几年西瓜吃。”

    卖瓜女人爽朗地笑着,柳致心也跟着快意地笑。柳晓楠坐在树荫下啃着西瓜,饶有兴趣地听着父亲和卖瓜女人唠嗑。父亲可真行,把他的农业技术传播到这么远,这个女人竟然也能轻易相信一个陌生人的话。

    身上脸上的热汗一点点消退。据父亲说,这才走了一半的路程。他还没骑行过这么远的路,两条腿发酸发软,屁股蛋子被自行车座磨得生疼。父亲竟然能在这条固定的路线上行走了三十多年,有没有觉得累、觉得孤单寂寥?

    三十年前的那个寒冷的冬夜,父亲背着简易的行囊逃离了柳子街,沿着这条路奔向七十里开外的矿山,寻找安身之所。那时的父亲跟现时的自己年龄相当,孤独地行走在呼啸的寒风中,走得那么畅快那么无助。

    是什么给了父亲一往无前的力量?三十年的光阴,父亲的青春就在这条路上慢慢消耗掉了。

    父子俩吃下一整个西瓜。卖瓜女人打趣道:“儿子像老子,吃个西瓜都没二样,要说不是爷俩我都不信。”

    柳致心得意地说:“有其父必有其子,不值得大惊小怪。”

    告别卖瓜女人,爷俩沿着乡间土石小路继续向前骑行。柳致心的讲述渐渐枯竭,柳晓楠的思维却在父亲和自己之间往复跳跃。

    父亲有没有想过换一条路径行走?一条路走到底,一眼能望到尽头却又漫长无期,不再有吸引目光的风景,不再有令人心跳的体验,兜兜转转最终还是回到起点。是惯性使然还是缺乏勇气?或是习惯成自然,还是墨守成规不思改变?

    人的一生,是不是应该多去尝试探索不同的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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