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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幸存者

    翻过一道长长的山梁,眼前的景物迥异突变。丘陵起伏,树木稀少,农作物枯黄着叶子;一座石灰石构成的山脚下,水泥厂笼罩在灰蒙蒙的烟尘中,白灰厂冒着浓浓的白色的烟雾,路边的灌木和杂草的叶片上,积着厚厚的灰尘;唯一的一块平整的低洼地上,塌陷出一个面积巨大的深坑,密密麻麻竖着大大小小的井架,井架的四周堆积着黑色的煤矸石。

    柳致心告诉儿子,这道山梁是个明显的分界线,过了山梁便是矿区。山梁以北是农作物产区,山梁以南蕴藏着丰富的矿藏,那个巨大的深坑,便是经年累月开采煤炭所造成的地面塌陷。

    甚至物种也有所不同,矿区的蚊子又大又毒,大白天都会叮咬人;还生长着一种毒蝎子,山上及住宅随处都能见到,防不胜防。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也算是地域特色。

    柳晓楠注意到,山梁的一侧的陡壁上有明显的夹层,一层黄一层黑,黄色的是普通的页岩,黑色的是煤层?父亲告诉他,那的确是煤层,别看在地表不过几公分厚,随着煤层的走向,越往地下延伸煤层越厚,纵横交错上下叠加。

    绕过那块低洼地,穿过一个远不及复州城的小镇,前面是一大片住宅区,几栋低矮的楼房兀立在平房中间——这里便是矿山家属住宅区。

    独身矿工宿舍是一栋两层U字型楼房,楼前的空地上生长着几棵高大的杨树,休班的矿工们,三三两两地坐在树下闲聊下象棋。

    住宿的条件比纺织厂要好,五人一个房间,没有上下铺,床单枕巾被套有服务员定期更换,打开水清扫卫生也有专人负责。只是用水紧张,骑了将近三个小时的自行车,身上黏糊糊的,想擦擦身子却没水,要等到晚上。

    当天晚上,柳致心到别的宿舍另找住处,柳晓楠则躺在父亲睡了三十年的铁床上。三十年来,父亲在这里生活工作的时间要比在家里多得多。住宿的矿工们也跟父亲一样,矿山农村两头跑,在他们的身上能同时看到两种不同的属性——下井是矿工,回家是农民。

    假如当年母亲执意要来和父亲团聚,举家搬迁到矿区,自己便不可能得到关先生的那块石碑,已经发生的所有的故事都将一一改写,这一生必定是另外一个走向。

    命运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包含着奇异的偶然性随机性,延伸出无限的可能性不确定性。

    假如不是在少年时期跟谷雨相遇,获得一颗梦想的种子,自己有可能心安理得地接替父亲做一名矿工,继续走着父亲走过三十年的路。没有梦想没有改变,在这个母亲嫌弃过的地方,跟关小云过着一种简单平静固定的生活。

    岳老师说自己是幸运的,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该有多幸运,幸运的背后竟然是偶然和巧合。最应该庆幸的是,自己只是临时住在矿工宿舍里,临时睡在父亲睡了三十年的铁床上。

    唯一值得惊喜的发现是,父亲的床头放着几本翻看过的有关农业种植的书籍,矿工们仍然称呼父亲为“柳秀才”。

    第二天,柳致心早起,把儿子送到家住海边的工友家里,相互介绍后简单地说明来意。儿子想在海边住上一段时间,熟悉一下这里的环境,搜集点写作素材。

    都是农村出来的孩子,不必当成客人看待,也不必把他当成大学生高贵起来。家里吃什么他跟着吃什么,家里有什么活也让他跟着干,随便支使。

    几十年的友情,柳晓楠自然受到不一般的待遇,工友两口子满口答应。

    工友的女儿李红霞,一个身材犹如平板眼神火辣如钩的年轻母亲,一边给刚睡醒的儿子穿衣服,一边毫不掩饰地上上下下打量着柳晓楠。火苗一闪一闪,那种惊诧不已的眼神像是在观察着一个陌生奇妙的生物,又像是在做着另外一种微妙的暗示: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柳晓楠被盯得浑身不自在,尽可能地回避那烧红的炉钩一样的眼神。

    李红霞一笑收起目光,嘎巴溜脆地对柳致心说:“柳叔你放心,把你儿子交给我,保证不会让他有任何闪失。”

    柳致心又叮嘱了儿子一番,跟他的工友上班去了。柳晓楠和李红霞把两位父亲送到街上,回身时,李红霞对柳晓楠说:“你是冲着我来的。”

    面对这样一个直爽的女人,柳晓楠也不必刻意隐瞒,他说:“我父亲跟我讲了你的事情,我很震惊,我想见见你这位意志坚强的女性。”

    李红霞轻叹一声:“我命不好,哪里是什么意志坚强?还不都是被逼的。”

    命运是可以改变的......诸如此类的安慰话,柳晓楠可以说出很多。可他觉得跟一位正在与命运搏斗的女性说这些空洞的词语,无异于隔山喊话,不会有任何回响,那还不如走进她的生活。他说:“如果你愿意,我又没干扰你的生活,你干什么都可以带上我。”

    “身边有个大学生,我当然愿意了。”李红霞有些兴奋:“今天是早潮,去赶海是来不及了,我带你去钓鱼吧。你会钓鱼吗?”

    “当然会了。”柳晓楠也很兴奋:“我从小就喜欢钓鱼,只不过是在河里。我爸在我小时候,常给我买鱼钩鱼线。”

    “我让你见识一下用针钓鱼,不用鱼钩。”

    “什么样的针?针是直的,能钓上鱼吗?那不成了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就是普通的缝衣针,到时候你就能看明白了。”

    回到屋里,李红霞找出一套矿工的新工作服让柳晓楠换上,自己则穿上一套洗得发白的工作服。她解释说热是热点,海面上的日光很毒,穿短袖衣裤胳膊腿儿会被晒糊,还可以防止蚊子叮咬。海边的蚊子又大又毒,隔着一层薄衣服都能叮透。

    带上钓具、两壶水和一点吃的,头上扣着一顶草帽,两个人骑着自行车,沿着盐滩上的小路一前一后地出发了。

    盐滩顺着海边平铺开去,平平整整的一望无际。一方方盐池闪烁着银白色耀眼的光,淡黄色的卤水下面,粗大的盐粒在悄无声息地生长;一座座高大的盐堆犹如雪山之顶,极目处空旷洁白,令人不能久久凝视。

    柳晓楠第一次见到盐滩,虽然听父亲描述过,可他还是被震撼到了。震撼他的不是盐滩的面积之广,而是那一粒粒微不足道的结晶体。

    人类离不开食盐,可有谁能够想到,那一粒粒食盐也是有着生命力的。蕴藏在微观的世界里,在阳光的暴晒中,在海风的吹拂下,凝聚成晶体渐渐长大,生长的过程艰辛漫长,走的是一条跟所有动植物截然相反的路径。

    即使是盐滩小路边随处可见的碱蓬,也让他大开眼界,心生敬畏和感动。生长在贫瘠的盐碱地里,依旧开花结果,待到深秋北风起,脱下绿装披红衫,那是生命的又一次辉煌。

    他望着前面带路的李红霞。那个单薄的背影微微晃动着,双腿轻快有力地蹬着自行车,看不到一点单身母亲愁苦的影子,宽大的工作服里包裹着的是一个男人的身躯。

    她是那次海上遇险唯一的幸存者,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人?

    路过一个废弃的长满海草的盐池,李红霞跳下自行车。脱下鞋和上身工作服,挽起裤腿,只身穿着一件短袖花汗衫,拿着一个圆柱形的塑料盒子走进盐池,她说要挖点海蛆(学名沙蚕)当鱼喂子。

    弯腰翘臀低头,双手深深地插进泥土里,用力翻起一大坨泥土,在里面翻找着蚯蚓一样长一样粗、长满毛茸茸细腿的绿色海蛆。动作快速有力,不拖泥带水,光滑的双臂上沾满了黑色的碱泥和深绿色的水草。

    柳晓楠也下到盐池里,有样学样,翻起一大坨泥土,却只找到一条断了头部的海蛆。

    李红霞在一旁笑道:“动作要快,你当是摸蚬子哪。慢腾腾地伸手下去,海蛆受到惊吓,不等你翻上来,早钻到洞底下去了。”

    柳晓楠说:“我以为跟挖蚯蚓一样,蚯蚓跑得没那么快。”

    有了经验,双手快速地插进泥土里,用力向上翻起,竟然找到六七条又粗又长的海蛆。

    “还是你们男人的力气大。”李红霞干脆不挖了,拿着塑料盒站在柳晓楠身边,等着往里面装海蛆。

    盐池里的碱泥又粘又硬,翻动起来很费力气,挖的时间长了,手指都会疼。

    柳晓楠光着膀子,越挖越起劲,每翻动一次泥土,都会找到几条完整的海蛆,顺手放进李红霞手中的塑料盒子里。盒子里的海蛆渐渐快满了。

    李红霞赞赏道:“到底是大学生,学什么都快。”

    柳晓楠弯腰扭着头说:“我喜欢钓鱼玩,挖海蛆也是钓鱼过程中的一部分。这跟是不是大学生没有任何关系,主要是感兴趣。”

    李红霞说:“你是钓鱼玩,我是指望着钓鱼卖钱。要是带你钓鱼玩,我家附近有条小潮沟也能钓到鱼,何苦跑这么远?”

    柳晓楠把新翻出来的几条海蛆放进盒子里,自信地说:“只要我学到你用针钓鱼的技巧,我会帮你钓到很多鱼。”

    塑料盒子里的海蛆装满了,李红霞说足够了。两个人洗了胳膊洗了脚,穿上衣服鞋。

    李红霞拿出另一个塑料盒子,倒出里面事先准备好的干炉灰,跟海蛆搅拌在一起。海蛆身体里水分足,在高温环境下很容易烂掉,干炉灰能吸收海蛆身体里的部分水分,用起来也方便。

    继续骑行了约半个多小时,李红霞把柳晓楠领到一处海汊子。

    海汊子狭长却不算太宽,岸边的海水清可见底,中间有一条弯弯曲曲的蓝色的水线,看样子是条深沟。这里地处偏僻人迹罕至,只在很远处可见一处盐场工人休息的班房,倒是一处钓鱼的好场所。

    把自行车推进深草丛中,防止阳光晒爆车胎,走着回去可就太远了。隐藏在草丛中的蚊子被惊动了,成团成团地飞舞着,嗡嗡嗡地轰炸机一般向两个人的脸上扑来。

    两个人边笑边躲边挥舞着杂草驱赶,好不容易才把蚊子驱散了。

    李红霞开始组装鱼竿。一米来长的粗竹杆,前段插上一截一米来长、用火烤直的竹梢子,系上等长的鱼线,鱼线的另一端拴着一枚缠满棉线的铜钱,铜钱上用一百多公分长的鱼线吊着两根缝衣针。她把组装好的一根鱼竿交给柳晓楠。

    柳晓楠掂量着手上这只粗劣的鱼竿,百思不得其解,不敢相信这也能钓到鱼。最不可能的可能是,除非鱼会顺着鱼线自己爬上来,那也太怪异了。那两根缝衣针又是做什么用途的?

    李红霞组装好另一根鱼竿,把一个装满炉灰和海蛆的塑料盒子挂在脖子上,晃荡在胸前。用缝衣针把一整条海蛆从头穿到尾,把缝衣针别在铜钱上的棉线里,海蛆随着缝衣针上的鱼线呈自然弯曲状,蠕动个不停。另一根缝衣针如法炮制,铜钱的下端便形成两组鱼饵。

    柳晓楠很快便明白其中的奥妙:铜钱即可当成铅坠子使用,又能固定住缝衣针。可是,鱼饵上没有鱼钩,鱼不会松口吗?

    李红霞跟柳晓楠讲解,这是钓胖头鱼(又称海鲶鱼)的专用工具。胖头鱼贪食,咬住鱼饵便不松口,保持匀速拉出水面,用抄网一抄就可以了。如果鱼饵被鱼咬烂了,摘下缝衣针再穿上一条海蛆。

    柳晓楠完全明白了,学着李红霞的样子,把另一个装满炉灰和海蛆的塑料盒子吊在胸前,一手鱼竿一手抄网,挽起裤腿跟着李红霞下海准备大显身手。

    李红霞并没有挽起裤腿,就那样直接地下到海里,裤子被海水浸湿,拖拖沓沓地。见柳晓楠诧异地看着自己,她笑道:“你是不是以为我傻?海水看着浅,到了沟边能淹没到大腿,挽不挽裤腿都一样。要是没有你在场,我一般都是脱了长裤的。”

    果然,站在那条海沟边,海水淹没到柳晓楠的大腿根处,李红霞只有上半截身子还露在海面上。两个人隔着四五米远的距离分别站立,柳晓楠并不急于伸手,这种钓法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他先要观摩李红霞如何用针钓鱼。

    李红霞右手轻轻抛竿,铜钱沉到海底后,将鱼线拉直,竹梢头轻微抖动着,没有鱼漂,全凭手感。左手平端着抄网,随时恭候着鱼儿上钩。

    稍等片刻,竹梢头微微下沉弯曲,李红霞平稳地仰起鱼杆,两条筷子长的胖头鱼被同时拉出水面,随着拉起的力道向身前荡过来。抄网一接鱼竿轻轻一抖,两条鱼松开嘴,准确地落进网兜里。

    动作娴熟优美、干净利落,柳晓楠看呆了。怪不得那抄网也是土造的,长长的网兜缝在铁圈上,只有很短的一个把手,这是为了准确地控制好位置。

    他不再观摩等待了,抛竿后拉直鱼线,手上轻微地抖动,让鱼饵活动起来,吸引胖头鱼的注意。

    一股凶狠的拉扯力道,顺着鱼竿传到手臂上,柳晓楠迅速扬起鱼杆。一条胖头鱼被拉出水面,挣扎的力度随之消失,可鱼竿弹起的力度丝毫未减。

    那条胖头鱼随着惯性,在柳晓楠的头顶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噗通一声跳水般坠落在他身后的水面上。劫后余生吃惊不小,晕头昏脑不知道为什么会飞上天空,一头扎进海底迅捷地游走。

    李红霞笑弯了腰:“你这是逗鱼玩哪,它还以为它自己会飞。”

    柳晓楠也大笑:“总以为有鱼钩,用力才能钩住鱼嘴。这力道还真不好掌握。”

    再一次咬钩,柳晓楠轻轻拉起鱼竿,一条胖头鱼被缓慢地拉出水面。

    面对一个庞然大物时,胖头鱼好像意识到了某种危险,及时地松开嘴,跟柳晓楠只打了一个照面,便缓缓地恋恋不舍地沉入海底。又落空了,这次是力道太小了。

    如此反复体验了无数次,柳晓楠才渐渐掌握用针钓鱼的技巧。不需要摘鱼钩,整根海蛆诱惑力也大,也不用频繁地更换鱼饵,快捷有效省时省力。

    鱼多的时候,鱼竿上下翻飞,几乎没有停顿的功夫。他猜想,这种钓法是人们在艰苦的生活环境中发明的,钓具因陋就简,钓法简单有效,只是为了多钓鱼多卖钱,并不适应休闲娱乐,忙手忙脚没有闲暇去体会钓鱼的乐趣。

    日头悬挂在头顶,两个人上岸喝水吃干粮。李红霞看着柳晓楠,有点惋惜地说:“真没看出来,是把钓鱼的好手。可惜了一张小白脸,半天的功夫就要被晒黑了,回到城里,你对象看了会心疼的。”

    海面上阳光的毒辣非同一般,即使戴着草帽,海面反射的光线依旧灼烤着皮肤。脸上手背上火辣辣的,渗透出一层盐碱,只有两条腿浸泡在海水里,没有感觉到热浪滚滚。

    柳晓楠注意到,李红霞眼神中的火焰熄灭了,流露出来的是真切的关心。他说:“我离开农村不到两年,黑脸膛才是咱们农村人的本色。”

    吃饱喝足没有休息,马上下到海里继续钓鱼。岸上没有任何遮挡物,毒辣的阳光直射到身上,还不如站在海水里,多少能感觉到凉快些。

    日头偏一点西,李红霞说时间差不多了,得马上赶回去,趁着鱼还活着,天黑前要全部卖掉。拎着网兜上岸,网兜里的胖头鱼活蹦乱跳,每个人都钓了十多斤。

    李红霞把两个网兜都捆绑在自己的自行车上,她说沾了海水自行车会生锈,她的自行车是专门赶海用的,反正已经生锈了。

    顺着盐滩小路往回赶,依旧是李红霞在前,柳晓楠在后。李红霞飞快地蹬着自行车,柳晓楠勉强才能跟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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