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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十二个小时

    回到家中,李红霞顾不上跟儿子亲热亲热,更顾不上换衣服,把鱼放在双轮手推车上,拿上一杆秤,看了一眼柳晓楠说:“你累不累?不累帮我去排队拉水。”

    柳晓楠说声不累,也没换衣服,拉起装着汽油桶改成的水箱的双轮车走出家门。李红霞在一侧搭把手,两个人沿着一条山路直奔矿区。

    到了矿区的拉水点,因为还不到来水的时间,水房的大门紧锁着,可水房外面已经排起长队。李红霞让柳晓楠守着手推车排队,她去矿家属住宅区市场卖鱼。

    柳晓楠守着手推车,百无聊赖地四下观望。前来拉水的手推车排起长龙,多数是老人和女人,也有几个半大的孩子,都是来自矿区周围的农村。

    因为矿井一天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抽水,海水倒灌,农村水井要么枯竭,要么不能饮用。矿上只能设个拉水点,专供矿区周围农村百姓用水。

    据李红霞所说,家里再怎么省着用水,每隔三天都要来拉一次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当年母亲正是看到用水困难,才放弃跟父亲团聚的机会,独守着柳子街,守着复州河。

    这么多年过去了,生存坏境不但没有任何的改善,反而有继续恶化的趋势。这种恶劣的生存状况该如何用小说的形式去描述呢?

    天色渐暗的时候,李红霞卖完鱼回到柳晓楠身边。她兴奋地告诉柳晓楠,一共卖了四十多块钱,对半分,说着拿出二十块钱来。

    柳晓楠摆摆手,吃住在人家家里,只当是交伙食费了。李红霞会心地一笑把钱放会自己的衣兜里。

    灌满了一水箱的水,柳晓楠拉着接近半吨重的手推车,李红霞在后面推着,两个人吃力地行走在山路上。

    月亮已经升起,周边的山坡上也亮起稀稀落落的灯光。气喘吁吁地爬上坡顶,柳晓楠放下车把喘口气,问李红霞:“平时你一个人来拉水,这段上坡路是怎么爬上来的?”

    李红霞稀松平常地说:“从小就跟着我妈来拉水,练出来的。”

    环境造就人,适应环境是最基本的生存法则。柳晓楠问:“那边山坡上亮起了灯,都是些什么地方?”

    李红霞说:“是私人小煤窑,我男人就是死在那里面的。”

    柳晓楠没再多问,他怕掀开李红霞心中血粼粼的伤口。

    李红霞十八岁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在这边打工的河南复员兵,十九岁时不顾家里人的反对,跟着复员兵跑到了河南。到了那里一看,倒是有山有水有土地,可仅仅能维持温饱,没有挣钱的路径。仅仅生活了一年,小两口又回到矿区,女人赶海男人挖煤。

    在他们的儿子刚出生不久,小煤窑发生塌方事故,男人被埋在矿井下,李红霞成了年轻小寡妇。因为两个弟弟还没有结婚,她抱着儿子又住回娘家。

    父亲就曾在矿井下经历过两次险情,差点丢了性命,何况是没有任何安全保障的私人小煤窑?柳晓楠避开李红霞男人的话题接着问:“既然知道私人小煤窑危险,生命没有保障,为什么还有人去从事这种卖命的工作?”

    李红霞回答得理直气壮:“人都想好好活着,活着就得挣钱,没有别的大本事,不下煤窑能干什么?也不是说天天都死人,就看谁的命大。”

    柳晓楠彻底无语了,拉起手推车继续走路。下坡路同样不好走,双腿用力蹬住地面,才能控制住重载手推车下滑的惯性。到家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

    院子里的几口大水缸里,有下雨天接的雨水,晒了一天水温微热。李红霞从水缸里舀了两盆水,让柳晓楠站在院子里擦洗身子。

    柳晓楠浑身难受,本想脱下满是汗碱的工作服好好擦洗,见李红霞站在身边,只脱了上身衣服便停下手,磨磨蹭蹭地等着她离开。

    李红霞看出来,嬉笑道:“想不到大学生还这么封建。我是看你今天表现得不错,想端个水递个毛巾好好伺候伺候你。别以为我有多想看着你光着身子的样子,儿子都两岁了,你当我什么都没见过没经历过?”

    李红霞嘲笑够了,把一条毛巾搭在柳晓楠的脖子上,转身进屋。

    柳晓楠这才脱下裤子擦洗身子,不禁哑然失笑。他觉得自己在李红霞面前,完全不是个准大学生,并没有谈过那几次恋爱,倒像个不谙男女之事的青涩少年。

    深邃平静的夜空,明净的月光如一张巨网撒在海面上,网着磷光闪闪的波光。清凉的海风轻拂,涛声低沉如泣如诉,几点渔火在大海深处摇曳,如同坠落了几颗星星漂浮在海面上。

    柳晓楠和李红霞并排坐在月光下,人手一杆鱼叉,腰间挂着蓄电池,头上戴着灯头,关着灯坐在海岸边等待着退潮。

    这是柳晓楠住在李红霞父母家里的第三天。早晨起便开始刮着小北风,中午时也没停。李红霞说今天晚上必定退大潮,早早地收起鱼竿回家,让柳晓楠中午好好睡上一觉,晚上带他去赶海,抓点飞蟹虾爬子什么的犒劳犒劳他。

    柳晓楠不明白为什么要在晚上去赶海。李红霞解释得很直白,秋风一起,只在晚间退大潮,海里的东西特别多,活动缓慢也容易捕捉。

    似乎来早了一点儿,潮水刚刚退离海岸边不远。李红霞抱着膝盖,遥望着海面,幽幽地问:“你为什么会对我的事情这么感兴趣?”

    李红霞的眼睛中闪烁着明亮的星光,那是生命之火在暗夜中燃烧。柳晓楠说:“在你的身上,我看到命运丑陋险恶的嘴脸,也看到生命的顽强与壮丽。”

    李红霞扭过头,银灰色月光下的脸庞显得苍白,她问:“你相信缘分吗?”

    柳晓楠说:“怎么说呢?缘分这东西虚无缥缈,相聚便是有缘,相离便是无缘。”

    “有件事你可能还不知道。我初中一毕业就开始干活挣钱,赶海钓鱼什么活都干过,甚至到私人小煤窑去抬大筐——我领你见过的。井下挖到的煤,装到大柳条筐里或是铁桶里,能有两百多斤重。两个人用辘轳摇上来,井边还要有另外两个人抬起来,倒在一旁的煤堆上,这个活就叫抬大筐......”

    昨天傍晚不用拉水,柳晓楠陪着李红霞去卖鱼,回来的路上,李红霞顺便领他实地参观了一家小煤窑。

    一口直径不足两米的竖井,二十多米深,遇到煤层后顺着煤层斜着往下挖,坑木不足两米长,直径不过一百多公分,可见巷道能有多狭窄,安全系数能有多高。

    人在如此狭窄的空间里从事繁重危险的工作,一旦发生塌方事故,想跑都没地方跑,光是想想都十分可怕。

    矿井上摇辘轳抬大筐的都是女人,在生活的重压下,她们咬紧牙关,从事着男人才应当承担的重体力的工作。

    “那时候,你爸到我家来,经常夸我勤快能干,我妈说干脆给你当儿媳妇得了。你爸没有明确表态,只说你正在读高中,想考大学。自然没有了后话,可我一直在想象着你长得什么样,是丑还是俊,是高大强壮还是矮小瘦弱。你不要笑话我,因为是第一次把我许配给一个男人,虽然没见过面,可你长在我的心里,只可惜我们无缘。

    “你不笑话我最好,要不然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见你的第一面,我心里暗暗吃惊,一点没觉得你是个陌生人。我知道你是专门来打听我的经历的,你就是为了这个才住进我爸妈家,我偏偏不讲给你听。我恨你,你为什么不早点出现在我面前?现在来看我的笑话来了。

    “你不用解释,我只是说说痛快,我还看不出你不是一个狼心狗肺的人?这几天,我一直在想,这就是命,命里注定你只是一个过路人。恨你其实是恨我自己,自己脚上的泡都是自己赶的,怨不得别人。

    “那时候我还是小,不懂事。在私人小煤窑抬大筐时,认识了一个挖煤的河南复员兵,听他说他老家有山有水有土地,便跟着他跑了。

    “后面发生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我也不想再说了,说多了会做噩梦。一个女人拉扯一个儿子太难了,我想再找个男人,可有人在背后说我长了一双色眼,克夫,害人害己,都躲得远远的。

    “你说我这双眼睛是色眼吗?你觉得我男人是我克死的吗?你觉得我是个不正经的女人吗?什么?你说我这双眼睛是人世间的两盏明灯?得了吧你,你可真能说笑,你把我抬得那么高,不怕把我摔死吗?不过,我爱听,还没有人这么夸过我。

    “我才不怕别人在背后嘀咕我什么。我才二十三岁,有手有脚,离了男人,我照样能把儿子养大。我不再到私人小煤窑那里找活干,我得好好活着,我活着才能把儿子养大。

    “人总得给自己找条活路,我不会干别的,只能赶海。守着这么一大片海滩,只要不馋不懒肯下力气多吃苦,挣点钱也不是什么太难的事。这两天你也看到了,咱俩光钓鱼也卖了不少钱。

    “你是不是不愿意听我诉苦?半天没言语了。那就好,你愿意听我也愿意讲,这几年我一直觉得心里憋闷得慌,都快憋炸了。

    “你说你一个大学生,不想着好好去读书,跟着我一个小寡妇东跑西颠图个什么?你会写书啊?那不是作家吗?现在还不是,以后肯定是。那我可得好好跟你讲讲,可别让你把我写成一个坏女人。

    “去年的深秋,十月二十九号,我这辈子最倒霉也是最幸运的一天。那天白天也是刮了一天的小北风,傍晚时风停了,天上没有一丝云,难得的好天气。

    “晚上,我和村里另外两个大嫂结伴来赶海,就是咱俩面前的这片海滩。跟我领你去钓鱼的那个地方一样,越是偏僻路远的地方,海里的东西才越多。

    “退潮后,我们点亮头灯下了海。那天潮水退得远,一下海便预感到能有不错的收获,没想到远远超出我们的预想。海滩上的东西捡不过来,海螺、飞蟹、章鱼、虾爬子应有尽有,好像排着队在等着我们往网兜里装,甚至叉到几条不常见的牙片鱼。

    “我们三个拖着网兜,在海滩上奔过来跑过去,心里这个乐啊,赶了这么多年的海,头一次遇到这么丰富的壮观场面,都觉得今天要发财了。

    “以前赶海,见到什么划拉什么,不挑不拣,网兜里有货就能卖钱。那天不同了,我们都挑个头大的挑价钱贵的往网兜里捡。

    “我们三个渐渐走散,谁也顾不上谁,恨不得把海滩上的东西都装进自己的网兜里,只偶尔互相高喊几声,发泄一下心里的兴奋劲儿,也不至于离得太远。

    “当时,我们都没有觉察到,那些个海鲜集中在一片海滩上,这本身就不正常。

    “就像没有任何防备,突然被一个巨大的怪兽吞到肚子里,一下子天昏地暗,找不到出路逃无可逃。你是没经历过,不知道海面上起雾有多可怕,尤其是夜间,尤其是低着头,精力高度集中,根本不给你缓空的时间。

    “当头灯的灯光突然黯淡下来,只能照亮一两米远,脸上感到湿漉漉时,心里一抖才发觉起雾了。这时再寻找海岸的方向,早就来不及了。

    “打个比方,把你扔进一个棉花堆里,上下前后左右都是白花花软乎乎的棉花,你能辨清东南西北吗?朝哪个方向去你都会觉得不对头,何况脚下还趟着海水,时刻提醒你,走不出大雾,找不到海岸,你就会被困死在海里。

    “我们三个撕扯着嗓子互相高喊,循着声音聚到一起,商量着办法。身边有了同伴,胆子大了起来,开始并没有觉得有多可怕,还相互开着玩笑,以为这场大雾来的快散的也会快,等大雾散了再上岸也不迟。

    “开始涨潮了,腿上明显地能感觉到海水不断地往上爬,可是你不知道海水流动的方向。海水没到膝盖了,大雾还没散,好像还越来越浓了。

    “我们三个开始慌神了,哪能站在海水里等死?我们把网兜捆在一起,扔在海滩上,还想着以后能够找回来,反正里面的海鲜也跑不了。沉重的网兜是个累赘,不能要钱不要命。

    “身上轻快了,我们却不知该往那个方向跑。谁都觉得自己走的方向是对的,跟着别人走那是把命交到别人手里,我们只好各自在大雾里没命地奔跑。谁也别怨谁,就看谁的运气好,我们再次跑散了。

    “跑了一会儿,我撞到一片渔网上,顺着渔网往前摸,我摸到了一根网杆。我握住网杆站在那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能像没头的苍蝇乱跑一气了,那样只能是死路一条。

    “开始觉得这个方向冲着海岸,跑了几步又觉得另一个方向冲着海岸,要是顺着一个方向一直跑下去,只能是撞大运,有可能是迎着大海主动跑到龙王爷那里去报到。

    “什么?沿着渔网的垂直方向就能跑上海岸?你真是个读书人,异想天开,大雾里你能准确地判断出垂直方向?再说,海里的渔网本来就是横七竖八地插在那里,没有固定的方向,你以为像尺子一样横平竖直?

    “靠渔网定位也只有你能想得出来。一会儿我带你下海,亲眼见一见那些渔网,你就知道你想象的那是完全不可能的。

    “潮水已经淹没到了腰部,我死死握着那根网杆不松手。这是在茫茫大海中唯一的固定物,是救命稻草,有了它我就不会被海水冲走。

    “我爬上网杆,双脚踩在网绳上,暂时摆脱了海水的威胁。从涨潮到落潮,总共不过十二个小时,我咬咬牙坚持住,天一亮大雾散去海水退潮,家里人就会来救我。

    “打仗电影里有一个常用的词,叫固守待援,对吧?我当时就是这样打算的,你说我是不是还没有被吓破胆吓掉魂?你说我有着男人的胆魄,你敬佩我、崇拜我?

    “你就会逗人开心,你那对象肯定会被你哄得神魂颠倒,心甘情愿死心塌地地跟着你。好,不说她,还说我。

    “大海深处涨上来的海水是冰凉的,是那种能渗透到骨头缝里的寒冷。潮水不断上涨,淹没到我腰部的位置,我站在网绳上,双腿渐渐地麻木,身子打着寒战,上下两排牙打着鼓点一样互相敲击着。

    “我一想这样可不行,一旦全身麻木了,两只手松开了,同样会被海水冲走。

    “趁着两只手还听使唤,我解开裤腰带,把自己紧紧拴在网杆上。只要网杆不倒,哪怕我全身失去知觉,也不会被海水冲走。

    “海水涨到我脖子的位置上不再往上涨了,给我留下一颗脑袋好喘口气儿。我全身浸泡在海水里,已经失去知觉,感觉不到寒冷了。一个人孤零零地被困在大海里,脑袋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我不能死,我死了我儿子可怎么办?

    “那天晚上,全村人都出来找我们,疯了一样沿着海岸跑,发狂一般喊着我们的的名字。都知道我们在海里面,可谁也不敢下海寻找,那些使了很多年船的船老大们也不敢,只是在岸边准备好船,等候着雾散下海救人。

    “天亮时,大雾散了,潮水也退了。一个下海巡网的渔民在网杆上发现了我,把我背到了岸上。我已经没有任何知觉,只剩下一口气儿,在医院躺了一个星期才活过来。

    “那两个大嫂就没我这么幸运,找了一天都不见影子。海边有个说法,海水在什么地方把人拉走,就会在什么地方把人送回来。第三天,那两个大嫂被海水又送回到这片海滩上,身子泡的发白发涨,眼睛也被鱼吃没了,只剩下两个空洞。

    “在海里分头跑开后,我不知道她们俩都经历了什么。”

    李红霞讲完自己的遇险经历,潮水也退下去了,裸露出一大片褐色的海滩。月亮升到半空,朦胧的月光下,大大小小方头鬼脸的鬼头蟹从洞穴里钻出来,竖起倒写的感叹号一样的细小眼睛四处觅食,密密麻麻的像是在海滩上排兵布阵。

    李红霞轻声说:“你要是感到害怕,我们现在就回去。我不敢保证今天晚上会不会起大雾,你一个大学生陪着我冒险不值当。”

    柳晓楠站起来说:“我想亲自走走你遇险的这片海滩,看看让你得以脱险的那种网杆。”

    两个人拧亮头灯,两束刺眼的光柱如利剑劈在海滩上。光柱下,海滩上的鬼头蟹,错乱地倒腾着枯树枝一样的蟹腿四散奔逃,纷纷钻进洞穴,让开了两条泥泞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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