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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鸡心领毛衣

    六天后,柳致心下夜班轮休,把儿子领回家,只住了一个晚上,又把儿子撵回滨城。再有十天半个月就要开学了,回去好好准备准备。

    柳晓楠回到滨城,直接进厂去找谷雨,急切地想知道谷雨跟她的父母商谈后的最终结果。他暗自希望情况不要太糟,令他大失所望的是,不但没有见到谷雨,谷雨的位置也被人挤占了。他被告知,谷雨将去省干部学院学习三年。

    虽然有所心理准备,他还是遭受了重重的一击。事实明摆着,无需多问多想,谷雨的父母这是要将他俩彻底分开,不给一点机会。

    他谁也没见,直接回到了宿舍,打开柜门,无意识地翻看着谷雨在少年时留给他的那些书籍。记忆是温馨的,感情是火热的,现实是残酷的。

    收拾起残破的心绪,柳晓楠在稿纸上写下几个大字:浑浊的海。如果想强迫自己不去过多地纠结于一件无能为力的事情,只能用另一个刻骨铭心的事件去覆盖。

    在和李红霞相处的这段短暂的日子里,他简单快活、疲惫压抑,学到了很多技艺,体验到生活的不易。即使是此刻,心灵遭受了重创,满脑子的还是那些鲜活的生活片段。

    那片海滩的近岸处,是松软的烂泥滩,行走起来能陷到腿肚子处,费时费力地要跋涉很长一段距离,才能到达硬实的沙滩处。泥滩上的海鲜却是肥美的,虾爬子花盖蟹八爪鱼都打洞,洞和洞又各不相同,他是辨认不出来的。

    李红霞说这是蟹子洞,是死洞,他伸手进去,先抓出一条胖头鱼来,然后才能抓到花盖蟹。蟹洞里为什么会有胖头鱼,她也说不清楚。

    李红霞说这是虾爬子洞,是抄手洞,他一只手伸进洞口,另一个洞口冒出水花。两只手在洞里面前后夹击,虾爬子乖乖就范。

    李红霞说这是八爪鱼洞,洞很深,得钓。她亲自动手,一只手在洞口轻轻搅动着,八爪鱼以为有猎物,从洞里伸出触手缠绕在她的手指上,另一只手迅速准确地插进烂泥,截断八爪鱼的退路。

    踏上硬实的沙滩,他见识了让李红霞得以生还的那种网杆。三米多高、一两百米长的渔网,迷魂阵一般布置在海滩上,每隔十几米竖一根手腕粗、四五米高的木杆固定渔网。每块渔网的走向各不相同,的确无法靠渔网的方向来判定方向。

    他跟在李红霞的身边,扑哧扑哧地用鱼叉叉鱼。深不及腿肚子的浅水里,各种鱼类游动缓慢,在强光的照射下,更是一动不动。

    举起手中的鱼叉,准确有力的插下去。仿佛回到远古时期,以渔猎为生,简单粗暴快乐。

    偶尔,他会浑身一激灵,惊觉地抬头四下观望。头顶上的光柱跳动地扫射着海面,横向切断黑暗。月亮依旧高悬在夜空,月光下的海面平静安详,远处密布的网杆影影绰绰,哗啦哗啦的涛声清脆悦耳,如同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拨弄着算盘珠子。

    李红霞微弓着身,手臂擎着鱼叉,轻快缓慢地地趟着海水,头部左右转动寻找着猎物。朦胧月光下的身影,如同一幅动态皮影画,清晰地映在黑白底色的幕布上。

    他暗自羞愧,堂堂男儿的胆量,竟然不及一个单薄的女人,实在是说不过去。他也确信,即使是在月夜下,大雾突如其来地袭来,依旧防不胜防。

    收获满满,两个人披着一身的月光,带着一身的泥水回家。简单地洗洗涮涮,赶快分头躺下,李红霞还要早起去市场卖鱼。

    那几天,他的头一靠上枕头便能睡着,疲乏得很。他无法想象在李红霞的身上,如何蕴藏着惊人的体力和耐力。

    李红霞每天早上都会给他打上两个荷包蛋,虽说鸡蛋不是什么稀罕物,可意义非凡。在民间,这是新婚丈夫才能享受到的特殊待遇,是普遍流传的通用做法。

    就算没有多余的想法,家里还有老人和孩子,一开始他并不愿独享这份美食,想留给她的儿子。李红霞说他是客人。客人更不应该吃独食。

    李红霞生气了,她的生气是不生气,只说自己是个小寡妇,做出来的东西人家都嫌脏,不愿意动筷子。他只能被迫无奈地接受这份难以言说的珍贵馈赠,心中暗自为她感叹。

    等他醒来时,李红霞早已去了市场,给他留下一盆煮熟的通红通红的蟹子虾爬子。面对一盆散发出鲜香气、令人馋涎欲滴的海鲜,他一个没动,等李红霞卖完鱼回家后,两个人一起品尝着美味。

    烂泥滩上打洞的蟹子虾爬子的确鲜香肥美,满壳肉顶盖肥,味道纯正,不像市场上打过氧的海鲜,壳空而无味。

    李红霞吃得很少,却把母的肥的挑给他,心满意足地看着他狼吞虎咽。

    临走的那天早晨,李红霞红着眼睛,捅炉子做饭毛手毛脚没有章法。做好了饭又在院子里忙来忙去,却不知具体要忙些什么,偶尔又会拄着扫帚望着远处发呆。

    她把一碗荷包蛋端到他的面前,坐在他的对面,安安静静的一句话不说,两只火热的眼睛勾着他的魂儿。

    他回避着她的目光:“这几天给你添麻烦了。”

    她满怀期待:“你还会回来看我吗?”

    他不想欺骗她:“大学学业很繁重,恐怕没有时间。”

    她揉着眼睛,期期艾艾的:“这几天,会是我这辈子最快活的日子。”

    他握着她的手:“相信我,一定会有一个心疼你珍惜你的男人站到你身边。”

    父亲来接他回家,李红霞一个劲儿地跟他父亲夸赞他,一点没有大学生的架子,很能干。

    送他们爷俩走出院子时,她的精神世界坍塌了,蹲在地上泣不成声。他和父亲走到坡顶,回头望望,那个瘦小的身影仍然伫立在院门前,遥遥相望。

    或许再也不会相见,但可以把她的不幸和坚强用文字记录下来。

    写了一天,到了晚上,柳晓楠只写了一千多字。一是心神不宁,谷雨的身影时常会蹦出来,打断他的思路,搅乱他的思绪,大脑处于混沌状态。二是感觉单纯地写一个女人的不幸遭遇太过简单,还没有抓住那次海上遇险事件背后最核心的东西。

    写不下去了,扔了钢笔拿起毛笔,蘸着脸盆里的水,蹲在地上写大字。

    每当思路中断或是思路受到阻碍打不开的时候,他都会蹲在地上写大字。屏气凝神清空大脑,或许会灵光一现,另辟出一条蹊径来。方法简单有效,屡试不爽。

    一阵风风火火的脚步声在走廊里想起,到了门口又步履轻盈,蹑手蹑脚地逼近他的身后。他没有回头,单凭这熟悉的脚步声他也知道是谁。

    腿弯处被重重地踢了一脚,柳晓楠没防备一屁股坐到地上。他跳起来,手中的毛笔戳向身后那个人的脸。关小云嬉笑着没躲,只把一个鼓鼓囊囊的花布包挡在自己的面前。

    柳晓楠一把夺下花布包,解开,里面是一件浅灰色鸡心领毛衣。麻花辫的花纹,密实柔软,看着都暖和。

    他称赞道:“还不错,没忘了哥要上大学,这份心意我收下,等你结婚时一定还你一份大礼。”

    “臭美,我才不傻乎乎地自作多情。”关小云往床上一坐,大功臣一般自我表白:“有人为了感谢你暗地里替她调动了工作,也是为了恭喜你如愿地上大学,或许还有那么一点点藕断丝连,一针一线没日没夜,紧赶慢赶地在你入学前,精心为你织了这件毛衣。来了几次都没见到你,她不敢再来了,怕别人说闲话,托我转送给你。你说,我要不要替你们保密?”

    柳晓楠的眼前蹦出一个小鹿般的身影,一双纯净明亮的眼睛如两汪泉眼,映着日月星辰。他拍打了一下关小云的脑门:“你哪那么多的废话?”

    柳晓楠想把毛衣收起来,关小云站起来说:“穿上试试,看看合不合身,别辜负了人家的一片心。”

    在关小云一再坚持下,柳晓楠把那件毛衣套在身上。

    关小云轻轻抻抻衣襟抻抻衣领,口中啧啧有声:“板板正正,长短肥瘦都很合适,像是量身定做的一样。我敢说,她并没有像我那样量过你的肩宽胸围身长,只靠目测和记忆织出这样一件合身的毛衣来,可见对你有多上心。”

    柳晓楠瞪着关小云:“这些话不要出去乱说,她是你的师傅,你应该了解她的为人。”

    关小云抚摸着毛衣说:“我是怕你惦记着这头,又牵挂着那头,脚踩两只船,最终毁了自己的声誉和前途。”

    柳晓楠说:“经过你爸的同意,七月十五我给你爷爷上香,磕了三个响头,他老人家的那块石碑一直都在我的心里。”

    关小云白了柳晓楠一眼:“算你有心,还没忘本。”

    正说着,走廊里响起急促凌乱的脚步声。俩人一同回头,却见谷雨出现在门口,面带忧虑和不悦。

    关小云的一只手还停放在柳晓楠的肩膀上,两个人挨得如此之近,此时又都是一副惊愕的表情,不能不让人有所怀疑。

    谷雨缓步走进来,语气不咸不淡:“大夏天的试毛衣,是不是早了点心急了点?也不怕捂出痱子来。”

    柳晓楠无语以对。关小云却轻松地说:“谷雨,你要是吃我的醋可就是小心眼了。晓楠上高中时我就给他做过衣服,做过大裤衩子,我俩从小尿尿和泥玩,他上大学我给他织件毛衣不为过吧?”

    谷雨的神态缓和了一些,用力抻着柳晓楠身上的毛衣说:“不为过、不为过。小云,我也要去省里培训学习了,你是不是也应该给我织件毛衣?到目前为止,我还是你的准嫂子吧?”

    幸亏关小云大包大揽,幸亏脸色晒黑了,看不出做了亏心事似的羞愧之色。柳晓楠赶紧脱了毛衣,团吧团吧装进布包扔进柜子里。

    “没问题,你喜欢什么颜色?”关小云伸出食指和中指,取代皮尺一捺两捺地在谷雨的肩膀上胳膊上量着尺码:“红色的怎么样?”

    谷雨被关小云的两根手指点按得浑身不自在,一闪身子说:“不过是想试试你有没有诚意,我可不敢真的劳你大驾。”

    “谢谢你体谅倒班工人的辛苦,你们谈,我不当电灯泡。”关小云冲着俩人眨着眼睛,嘻嘻哈哈地借机赶快溜走,顺手关上宿舍的房门。

    柳晓楠走过去,重新打开房门:“这孩子,大热天的关什么房门?”

    转身面对谷雨时,一张黑面孔已失去往日的热情。

    谷雨审视着柳晓楠。打开房门的动作幼稚而拙劣,明确无误地表明了他的心迹,看来他已经知道自己将要去省里学习,也知道将要面临的困境,他再次退缩了。

    她往柳晓楠的床上一坐,等待着他开口说出类似“假设与幻觉”的无情的话来。

    柳晓楠搬过椅子,坐到谷雨的对面说:“恭喜你!”

    谷雨冷笑一声:“喜从何来?”

    那天早晨她醒来后,发现柳晓楠已经悄悄离开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好像头天晚上发生的一切原本就是“假设与幻觉”。她抱着肩头呆坐了一会儿,回味着了无痕迹的温情,心头掠过丝丝凉意。

    柳晓楠是逃脱了,她必须独自面对父母,不能再拖延了。

    她回到家中,跟父母如实禀告:柳晓楠最终选择上大学,这是他们俩反复权衡利弊共同做出的决定。她主动把自己拉进来,目的是想加大说服力。父亲沉着脸一言不发,这比暴跳如雷更可怕;母亲也一反常态,只说了四个字,不识抬举!

    几天后,父亲下了死命令,安排她去省干部学院学习三年;母亲则收回给她单独住的房子,让她搬回家来。她顺从父母的安排,硬碰硬自知不是父母的对手,退一步海阔天空。当得知柳晓楠回来时,她找了一个借口跑出家门。

    面对谷雨的诘问,柳晓楠说:“我在我父亲的工友家住了六天,跟一个年轻小寡妇赶海钓鱼,跟她比起来,我们都是幸运儿。难道不应该恭喜你如愿以偿?”

    谷雨惊讶地问:“看来年轻小寡妇挺有魅力的,脸晒黑了胳膊晒曝了皮都无怨无悔,是不是还有点乐不思蜀?”

    柳晓楠说:“她是个不幸而坚强的女人,带给我很多的触动和感悟,我对她尊重有加。”

    谷雨忽然看清一个事实:柳晓楠的眼睛始终向下,喜欢和社会底层的人打交道。即使是父母不反对,南辕北辙各自朝两个方向使劲儿,生活在一起能幸福吗?

    恋爱是两个人的事儿,结婚是两个家庭的事儿,父母的反对不是没有道理。她站起来说:“我明天就要去省干部学院报到,以后各自都会很忙,保持书信联系吧。”

    柳晓楠说:“我明天去送送你。”

    谷雨说:“不必了,我父亲有专车,他亲自送我去报到。”

    柳晓楠默默无语。谷雨挪动着脚步向外走,一眼瞥见敞开的柜子里,整齐摆放着当年她留给柳晓楠的那些书籍。

    那些保存完好的书籍,承载着一段美好的记忆,见证着一段超凡脱俗的爱情,施展出动人心魄的魔力,挽留住一去不回头的脚步。

    谷雨的眼睛有些湿润,轻轻触摸着那些书籍,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拉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没有任何交代地空空离去。

    她扭头看向呆坐在那里的柳晓楠,向侧后伸出一条腿,用脚勾住门边,慢慢收起一脚关严,转身向柳晓楠走过去。

    从谷雨那灼人的神秘莫测的目光中,柳晓楠看到了危险正在临近。还没等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早被谷雨一把按住,耳朵被提溜起来,一连串的警告势不可挡地灌了进去:“毛衣的事情我暂时不跟你计较。听说师范院校女多男少,女大学生叽叽喳喳像一群小家雀,你给我小心点,三心二意的后果很严重。”

    柳晓楠侧着头说:“纺织厂里也是女多男少,我一向都是规规矩矩。”

    “现在情况特殊了,我长期不在你身边,最好跟你那个小师妹保持一定的距离。”

    “人家有恋人了,是个诗人。”

    “每个星期给我写封信,必须做到。”

    “你得给我报销信封邮票钱。好好,我一定做到,放开你的魔爪吧。”

    ......送走谷雨,柳晓楠从柜子里拿出那个花布包,取出毛衣放在床上抹平叠好,鸡心领冲上放进花布包。想了想,又找出那条马海毛白围脖装进去,跟那些书籍锁到同一个柜子里。

    他坐到桌前,久久地沉思。自然界中的雾让李红霞迷失了海岸,现实中的雾让一个老实人成为杀人犯,也险些让自己迷失了人生的方向......他抓起钢笔,笔端用力将“浑浊的海”四个字划去,写下一个大大的“雾”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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