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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味道

    屋外的房檐下,并排悬挂着冒着热气的猪头猪蹄猪肘子猪下水,在寒冷的气温下会渐渐冻实,可以保鲜很长一段时间。

    正月十五吃猪头,农历二月二吃猪下水,到了夏季,用腌制的排骨大梁骨炖芸豆土豆。杀了一头猪,按季节合理安排食用,可以让农村人清苦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柳晓楠和岳雪莲走进院子时,灶间冒出的热气飘来煮肉的香味,以及萝卜干子的清香气,院子里弥漫着只有在冬季杀猪时,才能闻到的一年当中最期盼的扑鼻而来的气息。

    猪肉切成大块,放在清水里煮。猪肉熟了,清水变成一大锅肉汤,放进提前准备好的萝卜干或者是酸菜,吸收肉香和油腥,便是所谓的杀猪菜。

    孟想想从家里走出来抱柴禾,见到岳雪莲出现在院子里,先是一愣,继而高兴地叫着:“岳老师!”

    柳晓楠对孟想想说:“我没能请来我的岳老师,只好把你的岳老师请来了。”

    孟想想腰间围着围裙,头上围着农村妇女常用的蓝围巾,不像大学生像村姑。岳雪莲微笑着说:“小孟,想不到吧,我们还会在这个院子里见面。”

    若是在校园里,孟想想见到岳雪莲会显得拘谨,此时却很快活,热情地邀请着:“岳老师,快进屋,外面太冷了。大师兄跟我说过你们之间的渊源。”

    岳雪莲说:“我也知道你和晓楠的渊源,你忙去吧。”

    孟想想去抱她的柴禾,柳晓楠把岳雪莲领进家门,介绍给家里人认识。

    姥姥坐在炕上,看看岳雪莲,看看孟想想,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干瘪着嘴不出声,只好瞪着柳晓楠。柳晓楠朝姥姥挤着眼睛做鬼脸,姥姥抬起胳膊做了一个打的手势。

    柳致心正在灌血肠,他端量着岳雪莲说:“你爸年青时高大英俊,你长得很像你爸。过年过节星期天,你要经常回来看看你爸,他挺孤单的。有时在复州城遇见你爸,他二话不说拖着我进小饭馆,一唠就是大半天。我现在没时间,等我退休了,我们老哥俩再好好地聚一聚。”

    只字未提林一丹。

    岳雪莲快活地说:“小时候,经常听我妈妈提起柳叔叔,只是未曾谋面。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柳叔叔还给我买过香瓜。”

    “过去的事儿不提也罢。”柳致心有意回避这类话题,他说:“你是你爸的骄傲,晓楠也是我的骄傲,我和你爸唠起你们这代人,都为你们感到高兴。你们让我们感到此生还有盼头。”

    岳雪莲笑道:“柳叔叔说话的口吻,跟我爸如出一辙。”

    柳致心感叹道:“我和你爸都老了,一生碌碌无为,只能寄希望于你们这代人。”

    说话的功夫,柳晓楠已经在另一间屋子换好了另一套装束:长腰水靴、旧大衣、棉帽子、棉手套,俨然一副大干一场的架势。他对岳雪莲说:“你要是不怕冷,我带你去捞鱼。”

    柳致心对儿子说:“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就好个捕个鱼摸个虾。”

    柳晓楠的装束把岳雪莲逗笑了,她站起身说:“我不怕冷,我今天倒要好好长长见识。”

    来到院子里,柳晓楠扛起一把尖镐一把铁锹,铁锹上吊着一只空水桶,领着岳雪莲往池塘那边走。

    孟想想跟到院子里,她很想跟着去参与捕鱼,她能帮助大师兄抡镐头。可大师兄没有邀请她,只能停下脚步,目送着那两个人的离去。心里明白得很,终究还是有差别的。

    趁着孟想想不在屋里,柳二丫悄声对姜长玲说:“咱家晓楠就是厉害,一领领回来两个。嫂子,你喜欢哪一个?”

    姜长玲白了一眼柳二丫说:“你还美滋滋的。晓楠到现在还没有定性,我都替他愁得慌。”

    柳二丫嬉笑着:“有什么可愁的,要我看......”

    孟想想抱着柴禾进屋,柳二丫只好咽下后面的话。

    冰冻的土地覆盖着白雪,在冬日的阳光照射下,白茫茫纯净耀眼。岳雪莲跟在柳晓楠的身旁,白围脖、淡青色呢子大衣、半高黑色雪地靴,跟柳晓楠形成鲜明的对比。

    岳雪莲不时瞅着柳晓楠,探究地说:“走在我身边的到底是什么人?农民?渔夫?反正看着不像是大学生,或着是未来的年轻作家。”

    柳晓楠笑道:“你觉得他是什么人,他就是个什么人。”

    “我觉得他是一个综合体,很难让人给出明确的判断。”

    “打弹弓、钓鱼摸河蟹、游泳打水仗、拔猪草钓蜻蜓......我小时玩过的东西,你肯定没玩过。长长的地垄沟,弯腰弓背挥舞着锄头,蜗牛一样一步步往前挪,汗珠子混合着泥土流进嘴里......你同样没体验过青春被土地无情地消磨掉,仰天长叹欲哭无泪的感觉。我痛恨过土地,写出来的东西又离不开土地,有时候,我也不知道我属于哪类人。”

    “见到你家的老房子,见到柳叔叔,见到这一片平坦的土地和弯弯曲曲的河岸,我似乎能触摸到你成长的轨迹。我很好奇,你拿着这几样简单的工具,真能捕到鱼?”

    柳晓楠说:“厚厚的冰层覆盖着,你不知道鱼躲在哪里,只能凭运气和判断。”

    池塘的边缘,有几个人们在春季取土时挖出来的深坑,夏季池塘里的水位升高,鱼群会聚集在那里。到了冬季,冰雪覆盖之下,鱼群同样聚集在水深的地方。

    随着冰层的增厚,水位下降,深坑里的水与池塘之间被阻断,鱼群被迫滞留在一个固定的地方,逃无可逃。

    冰面上同样覆盖着一层积雪,那几个深坑的冰面呈现锅底状,一跐一滑的脚下不容易站稳。柳晓楠让岳雪莲暂时站在岸堤上,等着看结果。

    他提着尖镐走到冰面上,用镐头四下敲击着冰面。如果发出沉闷的声响,说明冰层压在土层上,没有空间自然没有水没有鱼;如果发出空洞的声响,说明冰层之下有足够的空间容纳鱼群藏身。

    有一个深坑的冰面上,在镐头的敲击之下,发出令人欣喜的空洞声。柳晓楠铲去表面的积雪,挥动着尖镐刨开半尺多厚的冰层,刨开一个圆形的冰窟窿。

    冰层下果然有水,有水便有鱼。水位不深,隐隐的能看见鱼群聚集成一团,大小不一。

    柳晓楠放下尖镐喘着粗气,抖掉棉帽上大衣上的冰屑,兴奋地对岳雪莲说:“我让你体验一下不一样的惊喜。”

    岳雪莲一直观察着柳晓楠。他像个渔夫挥舞着尖镐,尖镐的重击之下,冰块纷纷扬扬地溅起散落,闪烁着晶莹的光,那是力量与美感的完美结合。

    他的双臂沉稳有力,他的额头冒着热气,他的双脚一跐一滑却站立的很稳,他的嘴里不时吐着飞溅进去的冰屑。

    有谁能够想到,在这一身破旧的衣服里面,跳动着一颗蓬勃纯朴的心,蕴藏着悲天悯人的情怀。

    她看呆了,心中五味杂陈,听到柳晓楠的喊声,才缓过神来。

    岳雪莲急于看看有什么惊喜,柳晓楠让她先等一等。他用铁锹在池塘的阳面铲来浮土,垫在冰窟窿的四周,垫出一条不易滑倒的通道。

    他拉着岳雪莲的手走下岸堤,站在冰窟窿旁,自己蹲下身子用水桶从冰窟窿里往外提水。只提了四五桶水,冰窟窿里已是鱼群翻腾,露出脊背的鱼儿惊慌失措地拥挤在一起。

    岳雪莲跺着脚发出一连串的惊呼声,的确是惊喜,这也太好玩了。柳晓楠搀着她的一只手臂,扶住她在冰窟窿边缘蹲下,把一个铝制的笊篱交到她手里:“现在开始捞鱼。”

    清一色的鲫鱼,大的半斤多重,小的也有二三两重。水浅鱼多,尽管不是太熟练,岳雪莲每次都能捞上三四条鱼,倒进放在一旁的水桶里。

    鱼在笊篱里僵硬地蹦跳,岳雪莲也跟着惊呼不断,越捞越起劲儿,也不怕弄脏了衣服,连声说:“师兄,你太厉害了,干什么都有一套。这鱼又大又多,太有趣了。”

    从来没见过岳雪莲如此快乐过,脸上的神情如同冰雪融化。柳晓楠说:“真正的快乐,只有在大自然中才能找寻得到。不管有多大的压力和多少不尽的烦恼,投身于大自然,总能化解掉。”

    岳雪莲停下手中的笊篱,扭头问柳晓楠:“师兄还能带我玩什么其他有趣的事儿?”

    “会游泳吗?”

    “不会。”

    “那可惜了,不然我带你潜水。潜入海底,你会看到另一个色彩斑斓的世界。”

    “我可以跟你学游泳啊。”

    “那得等到放暑假的时候。”

    “一言为定啊,到时候不许推辞反悔。”

    冰窟窿下的水坑里的鱼捞干净了,几乎装满了一水桶。

    为了看清冰窟窿下其他的地方,还有没有遗漏下来的鱼,柳晓楠把铁锹把横在冰窟窿上,俯下身子躺在冰面上,以铁锹把为依托,把头探到冰窟窿里,四下巡视了一遍。

    那个姿势,像极了北极熊把头伸进冰窟窿里,寻找海豹踪迹的样子。

    岳雪莲偷偷捂着嘴笑,做什么事都认真彻底,做到极致,这是她以前所不了解的一面。也难怪他的文字总是描述准确,语言的运用把握极其有张力。

    两个人用铁锹把抬着一桶鱼往回走。岳雪莲在前,柳晓楠在后,水桶靠近他这一侧,让岳雪莲少吃一点力。水桶的边缘很快结上了一层薄冰,冰碴子在阳光下闪烁着寒冷的光。

    岳雪莲大衣的下摆,溅上了一些泥点,这会儿冻成了冰溜子,雪地靴上也沾满了冰雪和泥土。可她毫不在意,兴致不减:“师兄,咱俩快点走,别把鱼冻死了。”

    “不会的,放到清水里缓一缓,一会儿就会活过来。”柳晓楠想起小时候的一件趣事:“小时候,我发现淡水鱼在夏季养不活,冬季不喂食却活蹦乱跳,所以我做了一个实验。有年冬天,我在罐头瓶子里养了几条小鲫鱼。三九天,滴水成冰,晚上我把罐头瓶子放到院子里。第二天早晨出去一看,罐头瓶子里的水冻成冰坨子,那几条小鲫鱼呈游动状态被冻在冰层里。我把罐头瓶子拿回家,靠室温慢慢缓冻,等到里面的冰全部融化,那几条小鲫鱼依然游动自如。”

    岳雪莲笑着:“你这是能琢磨还是调皮?”

    柳晓楠说:“我爱瞎捉摸。”

    两个人抬着水桶回到家里,见到那么多的鱼,孟想想不禁欢呼雀跃。岳雪莲作为直接参与者,行家一样跟孟想想讲起捞鱼的经过。

    姜长玲对孟想想说:“想想,你挑几条大鱼,洗干净处理好,咱们中午炖鱼吃。”

    孟想想刚要伸手,柳晓楠拦住她:“还是我来吧,我身上已经很脏了,你就不要再沾手了。”

    这天中午的饭桌上,如同过年一般丰盛。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和血肠整盘子上,蘸着蒜酱吃,肥而不腻,是一年当中最奢侈的一次肉食大聚餐。

    柳致心另加了两道菜,清炖鲫鱼、白菜心海蜇皮凉拌菜,荤素搭配,满屋飘香。

    摆了两桌,炕上的一桌围坐着女人们。

    姥姥不再喊孟想想外甥媳妇,姥姥并不糊涂;姜长玲尽可能一碗水端平,给这个夹菜,也给那个夹菜,不偏不向;柳二丫嘻嘻哈哈地察言观色,心中暗自比较着哪个更适合做她的侄媳妇;柳晓楠的妹妹更直接一些,她喜欢孟想想,只跟孟想想说笑,岳雪莲是大学老师,只会让她敬而远之。

    孟想想自然随和,岳雪莲彬彬有礼,女人的饭桌上呈现多元化的格局。

    柳晓楠跟几个长辈坐在地上的圆桌旁,他很少说话,只倾听几个长辈谈论农村的见闻。听到他感兴趣的事情,才会插言询问,那是他创作的源泉。

    吃过午饭,柳晓楠带岳雪莲去看关先生留下的那块石碑。走在去往后街的路上,他问岳雪莲:“你认为我爸做菜的手艺怎么样?”

    岳雪莲说:“平时我不吃淡水鱼,有股土腥味。你爸做的清炖鲫鱼很鲜美,没有一点土腥味。凉菜更是清爽可口,我十分确定,我品尝到了熟悉的味道。”

    两个人相视而笑,那是他俩心中共同的秘密。

    石碑上的积雪已经融化,字迹清晰。岳雪莲伫立观摩,她想象着,一个农村少年如何从这块石碑上获取神秘的力量,不断地完善自我,人格独特健全而自由。她感叹道:“师兄,你获得了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其意义已远超过这块石碑的本身。”

    柳晓楠说:“关先生去世的那一天,奶奶流着泪跟我说,关先生之后再无先生。”

    岳雪莲看向柳晓楠:“你的奶奶之所以那样说,是因为她没有看到你的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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