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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章家风

    年关将近,复州城变得热闹起来,周围四里八乡的农民都涌进小镇子里来,出售农产品置办年货。

    农用车驴车马车堵塞了街道,人头攒动人声鼎沸;沿街店铺外的音箱声竭力嘶地较量着音量,寒冷的空气中时不时地响起二踢脚清脆的爆炸声,拥挤与嘈杂之中透着一年当中少有的喧闹。

    柳晓楠和岳雪莲下了汽车,在拥堵的人群和各种车辆中穿行了半个多小时,才突出重围,走进僻静的小巷子,回到岳子凡的家里。

    一进门,两个人便跳上炕,用一床小被盖住双腿,打着寒战。夜间坐了六个多小时的火车,到达县城时天刚朦朦亮,汽车还没通,只能在没有暖气的汽车站等候了一个多小时。汽车上也没有暖风,跑了一个多小时,浑身上下都冻透了。

    岳子凡给两个人端来热水,询问省城之行,得知一切顺利,便说道:“你俩在我这住一个晚上,明天返回柳子街过年。雪莲,虽然还没结婚,你也要尽到当媳妇的责任,在婆家多做点事情。”

    岳雪莲说:“晓楠提出来的,我俩今年春节留在家里陪爸爸过年。”

    柳晓楠说:“我俩明天先回柳子街,给村里人写完春联便回来。”

    岳子凡摆摆手说:“断然不可,这不合规矩,闺女女婿没有在老丈人家过年的道理,别让我丢脸。”

    柳晓楠说:“规矩也是人定的。”

    岳子凡不容置疑地说:“流传几千年的传统,必定有它的道理,不可轻易更改。正月初三回来,多住些日子多陪陪我也是一样的,就这么定了。”

    吃过午饭之后,两个人领着岳子凡去商场,从里到外给他买了两双鞋两套新衣服一顶帽子。回来后,分头打扫卫生洗衣服,柳晓楠把家里家外地面棚顶清扫了一遍,岳雪莲把父亲换下的衣服枕巾被单被罩全都洗干净,晾晒到院子里。

    晚饭后,说了一会话,岳雪莲说在火车上没睡好,也累了,想早点休息,自己回到里屋的房间里躺下。

    柳晓楠陪着岳子凡看电视说话,讲述了小说修改出版的过程和细节,渐渐的哈欠连连。

    岳子凡小声说:“老师不封建,累了一天,去里屋好好休息吧。”

    柳晓楠说:“我还是陪着老师吧,让我感受一下老岳父的关怀。”

    “臭小子。”岳子凡亲自给柳晓楠铺被褥,自言自语般地说:“当年那个学习成绩一般般的学生,怎么就成了我的女婿?”

    住了一个晚上,一大早,两个人被岳子凡毫不客气地撵回柳子街。

    柳致心正在盼着儿子回来,大棚里的蔬菜正好赶在春节前上市,菜贩子堵在家门口,他一斤一两都没卖,他想让儿子看到他的成功。

    儿子媳妇回来后,柳致心忽然改变了主意,与其让菜贩子赚差价,不如自己多辛苦点,亲自到市场上出售,多增加一点收入。

    每天晚上,一家人都在大棚里忙活,收割韭菜芹菜,捆绑好装进纸箱,预备第二天一早进城零售。关得玉柳致太和一些乡邻前来帮忙,也常常是十点多钟才能停歇,比任何人家都要忙碌,

    柳晓楠跟着父亲进城卖菜,岳雪莲在家协助姜长玲蒸年糕蒸豆包蒸馒头做豆腐,两个人分别体验着并不擅长的生存手段和生活技能。

    太累了!岳雪莲还好点,姜长玲不会让未来的儿媳妇累着,柳晓楠却被父亲看得紧紧的,不得有片刻的空闲。

    柳致心对儿子说:“我要让你知道,做好一个真正的农民该有多难。”

    言外之意,柳晓楠所写的《父亲的土地母亲的河》还是过于浅薄,没能看到农民的付出,没能深入到农民的内心世界,没能掂量出土地在农民心中的分量。

    电视都没工夫看,洗洗便四仰八叉地倒在炕上。家中的土暖气烧得很热,睡床也未尝不可,可没有火炕解乏。岳雪莲铺好被褥,推推柳晓楠让他进被窝。

    柳晓楠坐起身,还得安慰岳雪莲,替她揉揉肩膀:“你看,嫁给一个农村家庭多么不容易。要习惯农村的风俗,要适应农村的生活节奏,还要学着干一点农活,接受全村人挑剔目光的检验,一个大学老师都没半点脾气。”

    “还好啦。”岳雪莲把两条腿伸进被窝,依偎在柳晓楠的胸前:“谁让我爱上一个农民的儿子。见到你二姑,我才知道什么是大家闺秀,那是一种骨子里散发出来的东西,学是学不来的。在柳叔叔的身上,在你的身上,我同样看到了那种骨子里的气度。我想,我要让我们的孩子也承继下这种素养,我自己先要融入这个家庭。”

    “还是小岳老师想的有深度,辛苦了。”

    “真的不辛苦,我感受到的是家庭祥和的气氛,温暖、快乐和积极奋进的生活态度,这是我从没有体验过的幸福。以前在家过年,我和父亲相互之间都没多少话可说,过个年也是冷冷清清的。我喜欢这个家,尽管很忙碌。”

    “我父亲太固执,他想做的事情谁都拦不住,不会享清福。没办法,我们都得配合着他。”

    “我算看出来了,你父亲做了三十多年的矿工,他的骨子里还是个农民。我感觉得到,他正在完善他的人生价值。”

    柳晓楠拥抱着岳雪莲:“做儿媳妇的能够理解未来的公公,不容易,真的不容易。”

    忙碌了几天,大棚里的蔬菜几乎销售一空,只留下少部分待春节后出售。关得玉特意跑来,跟柳致心一起算帐,结果是一茬蔬菜近万元。大地蔬菜下来前,大棚里的蔬菜还可以再卖一茬,那就是破万了。

    关得玉跟柳致心感慨:“万元户喊了多少年了,你这是实打实地第一个,给柳子街带了一个好头。”

    柳致心说:“我的退休工资才四百多块钱,一个大棚顶上我两年的退休工资。自己不想办法挣点,等有了大事小情,伸手跟儿子要?”

    柳晓楠在一旁对父亲说:“大棚快成了村里人参观的基地,你证明了你自己,以后就别太劳累了。”

    关得玉看着柳致心,微笑着对柳晓楠说:“你还是不懂你爸的心。”

    腊月二十九的下午,为村里人写完春联,柳晓楠和岳雪莲坐上叔叔的农用车,返回复州城。

    柳致心和柳晓楠到复州城卖菜的时候,岳子凡天天到场帮着看摊帮着吆喝,他也找到了感兴趣的事情做。

    柳致心跟岳子凡商量,让两个孩子在大年三十的中午,陪他吃顿团圆饭,下午返回柳子街,至少像个过年的样子,也没坏了老规矩。

    老同学兼亲家考虑得很周全,岳子凡这才答应下来。

    柳致心为岳子凡准备了很多自家产的年货,大米小米、猪肉排骨、黄酒青菜、年糕粘豆包冻豆腐......回到岳子凡的家中,岳雪莲忙着准备晚饭,柳晓楠则把自己书写的春联贴到老师的门楣上。

    晚饭几乎都是现成的,热乎乎的年糕粘豆包,炸鱼炸豆腐、几盘冬季里少见的青菜。

    岳子凡烫了一壶黄酒,高兴地对柳晓楠说:“我这是借了你小子的光,不然,也吃不到你爸这么多的好东西。”

    柳晓楠给岳子凡岳雪莲倒酒:“在我的记忆里,也是单干后最近这几年,农民的饭桌上才丰富起来。以前很少能吃到细粮,第一年种水稻,秋后打下大米,我妈做了一锅大米饭,我吃了冒尖的两大碗,肚子撑得鼓鼓的,晚上都没吃饭。”

    岳雪莲笑道:“你也不怕把自己撑坏了。”

    岳子凡说:“我打心眼里佩服你父亲羡慕你父亲,可惜我这身体不行。不然,我退休后,也跟着你父亲种地去,给他打工也行。”

    岳雪莲说:“爸,晓楠说了,等我们结婚以后,把你接去跟我们一起住,我们来照顾你。”

    岳子凡高兴地喝了一大口,痛快地答应:“好,别的干不了,帮你们带带孩子收拾收拾家还是可以的。”

    大年三十,上午,岳雪莲提前和好了面和饺子馅,做了一大桌子菜。柳晓楠买了鞭炮回来,午饭前在岳子凡的小院里燃放起来,一时电光雷鸣震耳欲聋纸屑乱飞。

    岳雪莲躲在家里的门后,双手捂着耳朵,兴奋得大喊大叫。岳子凡暗自感叹,这都多少年了,自己没心思放鞭放炮,和女儿过的每个年都是冷清寂寥的,今天才算有了过年的气氛。

    吃过团圆饭,柳晓楠擀皮,岳子凡和岳雪莲包饺子,留给岳子凡三十晚上独自享用。包完饺子,柳致太开着农用车也到了,把柳晓楠和岳雪莲接回柳子街。

    柳致心和姜长玲已经包好了饺子,正等着柳晓楠和岳雪莲回来。有一道程序非长孙柳晓楠莫属——打纸钱。用木棒敲击纸戳,在黄表纸上打印出一排排铜钱的形状,这是烧给祖辈神灵的冥币。

    打完纸钱,柳致心挎着装有祭品纸钱的篮子,带着柳晓楠上山接神。姜长玲带着岳雪莲在家布置供桌,烧水煮饺子。所谓的接神,便是迎接祖辈的神灵回家一同过年。

    太阳即将落山,暮色西垂暗淡。上山的男人三三两两,四周的田野响起鞭炮之声,在寒冷的空气中稀稀落落地回荡。

    来到祖辈的坟前,摆上祭品,插上三炷香,敬酒、燃烧纸钱、放鞭放炮、磕三个头,人与神灵之间完成了沟通,共同迎接农历新年。

    回到家里时,天色完全黑了下来,门旁的两个大红灯笼已经点亮。将供桌上的两只粗大的红烛点燃,在装满五谷杂粮的香炉里插上三炷香,将煮好的第一碗饺子供奉给三代宗亲,在供桌前烧几张纸钱,磕三个头,这就意味着祖辈的神灵已接回家中。

    灶台后供奉着灶王爷的牌位,同样燃起三炷香,供奉一碗饺子,祈盼灶王爷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

    忙完这一套必要的程序,一家人才能坐下来吃饺子。吃完饺子,收拾桌子马上包大年初一的饺子。柳晓楠有意要在父母面前露一手,主动拿起了擀面杖,娴熟地擀起面皮来。

    姜长玲很是惊讶,笑道:“还是有媳妇好啊,什么都会干了。以前在家怎么逼着都不肯学擀皮。”

    岳雪莲包着饺子,微笑不语。柳晓楠自嘲道:“这是师生恋的必然结果。我永远是个学生,校里校外什么都得跟着老师学,守到老学到老。”

    守到老学到老!岳雪莲心中有点小感动,跟两个长辈解释说:“我不是一定要逼着晓楠做家务,总觉得两个人一同做家务能够加深感情。如果以后有了孩子,也可以腾出更多的时间教育孩子。”

    柳致心倒是很能理解:“必须得这样,两个人都有工作,家务也要彼此分担,不能单指靠哪一个人。咱们家历来没有男尊女卑那一套,没有你奶奶做主,我读不到高小,也就不可能认识你爸你妈。”

    姜长玲对儿子说:“在这一点上,你真的要跟你爸爸学学。退休以后,家里家外都是他在忙活。”

    柳晓楠用沾满白面的手,抹了一把岳雪莲的脸说:“恭喜恭喜,你成功地获得了做媳妇的地位。”

    岳雪莲抬起一张白的掉粉的俏脸,把一块糖果塞进柳晓楠的嘴里。

    包好了饺子,喝着茶水吃着水果,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围坐在炕上,欣赏春节联欢晚会。

    农历新年到来前,姜长玲和岳雪莲重新烧火煮了一点饺子,柳致心重新给祖辈神灵上香烧纸供奉新出锅的饺子,一家人坐到饭桌前吃年夜饭。虽然都不饿,也要象征性地吃一点。

    新年钟声敲响时,一家人来到院子里,燃放鞭炮烟花。

    儿子的新书即将出版,自己的蔬菜大棚获得了成功、见到了效益,柳致心舍得花钱买了大量的鞭炮烟花。农村人嘴上不说,心里都暗自较着劲,谁家燃放的鞭炮多,说明谁家的日子过得红火。

    柳致心爷俩将几十万头盘成一盘的电光鞭拆开,铺放在院子中间的水泥道上,点燃,让轰鸣的爆竹声驱赶恶魔,除旧纳新。

    鞭炮放完,院子里弥漫着浓烈的硝烟气味,铺上了厚厚的一层红色纸屑。

    柳致心爷俩又把礼花弹搬到院子里,分头点燃,两组两组燃放的礼花弹,在空中竞相绽放出硕大璀璨的花朵,交相辉映照亮了一大片天空。

    岳雪莲和柳晓楠并肩站在门前的台阶上,仰头望向黑漆漆的夜空,观赏着人间的烟火,拖着长长的尾巴窜入空中,在夜幕上点缀短暂却绚丽的色彩。

    这一夜,大地上,天空中,不知有多少火药在爆炸在燃烧。那场景,不亚于电影电视上的战争画面。村里的狗,平日里一犬乱叫众犬附和狂吠,在这个夜晚却全体噤声,趴在狗窝里瑟瑟发抖。

    农历新年便在这响彻大地的轰鸣声中,踏着坚实有力的步子来到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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