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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三章彼岸

    杏花落了,樱桃花开始盛开,柳子街的后山坡上,一片片白色的花海,装点着褐色的土地。淡淡的花香飘散到村子里,呼唤着人们对美好生活的憧憬。

    柳子街大樱桃的种植面积扩大了数倍,因为家门口有了蔬菜水果批发市场,吸引了大批的外地客商,他们再也不担心卖不出去了。

    种植户们都在山上给大樱桃做辅助性的人工授粉,柳致心也在其中。他十分看好种植大樱桃的发展前景,今年开春还嫁接了几百棵新品种的种苗,不为挣钱,只为儿子的构想助力。

    有人劝说他,儿子那么有能耐那么有钱,自己还有退休金,游山玩水不好吗,何苦这么劳累?

    柳致心总是说:“这跟有没有钱无关。干活干活,活着就得去干,干了才能活下去,闲着也能把人闲死。”

    话是这样说,可不服老不行。最近一段时间,稍微干点重活,便感觉到有点迷昏,晕晕乎乎的,他依然没有放在心上。

    虽说六十五岁了,四肢依然强健有力,饭量丝毫没减,不抽烟,只喝一点酒。一年四季只有一两次感冒,别说打吊瓶,药都很少吃,能有什么病?

    歇一歇,这种症状便会消失,很有可能跟更年期有关。

    姜长玲让他听从儿子媳妇的话,让儿子带他去医院检查一下,至少自己去矿医院看一看。可他不想麻烦儿子,更不想因为自己的身体状况而引起儿子的担忧,儿子所做的都是大事,怎么能让儿子为自己的小疼小痒分心?

    自从祖辈那兄弟三人挑着担子,从山东老家漂洋过海来到柳子街,历经十几代人,有哪一个能为村里建学校?有哪一个能为村里带来共同致富的项目?

    俗语说,三十年前看父敬子,三十年后看子敬父。虽说在村里辈分高、威望高,可他不想躺在儿子的声誉之下享清福。干不成儿子那样的大事,为村里人提供技术服务还是能够做到的,他觉得这也是自己的价值体现。

    完成人工授粉,柳致心挥动锄头,在樱桃树下锄草。头戴草帽,勃子上挂着毛巾,头有点发晕,干一会儿便要擦擦汗。

    几天前的一场小雨,让许多杂草又冒出了头,长出一茬锄掉一茬,才能有效控制住杂草的生长。儿子为村里带来示范效应,自己也要把自家的樱桃园,管理成示范樱桃园。

    有时候,他会想起儿子高中毕业回家务农时,自己对儿子的那些严格要求,以及爷俩为此产生的冲突。现在想想虽说有些过分,可他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儿子的养殖场、樱桃园也是干净整洁,看不到杂草和垃圾,说不定正是受到自己的影响,才会把他的养殖场打理得井井有条。

    太阳西斜的时候,柳致心用石头片刮净锄板上的泥土,扛起锄头下山回家,准备到池塘看看河蟹的生长情况。儿子给他安排的都是技术性的活儿,投入那么大,容不得半点马虎。

    走到地头时,遇见从山上下来的关得玉,两个人一同回村。

    关得玉说:“柳子街已经发展成为有特色经济的村子,大樱桃会成为一张名牌,晓楠功不可没。不说别的,单单一个蔬菜水果批发市场,去年秋天为大家卖出去多少苹果秋菜地瓜,周围的几个村子也都跟着借了光。”

    柳致心说:“咱们是老了,不具备那样的眼光,如果柳子街因此发展起来,我们也算对得起祖先。”

    “大哥,我有个想法,不知道可不可行。我想让晓楠当挂职的村长,我给他当副手,不用他经常回来,只让他给咱们掌握一个大方向。通过这两件事,村民也都信赖他。”

    “你想把晓楠拴在柳子街?”

    “我是想给晓楠的肩上加副担子,让他更主动一些。种植大樱桃,还是他要承包池塘时,我主动问他,他才提出来的。以前我跟他说,不管走多远走到哪一步,都要记得春节时回村给大家写春联,他一直没忘。如果他能挂职当村长,一定会承担起那份责任。当然了,就算不挂职当村长,他也不会忘了柳子街。”

    “事是好事,不知道他怎么想。我现在不想、也没有资格去干涉儿子的选择。”

    “等晓楠下次回来,大哥把我的意思透露给他,看看他是什么态度,我心里好有个数。”

    跟关得玉分手后回到家里,柳致心喝了半茶缸的凉开水,坐了一会儿还是觉得有点头晕。想了想,终于吃下一片去疼片。躺了一会儿,头脑清醒过来,爬起身去池塘转转。

    池塘的堤坝柳枝婆娑,繁茂旺盛,如一条绿色的腰带,围护着堤坝的底部。池塘的堤坝虽然加固加高,可经不住长年累月雨水的冲刷。

    今年开春,柳致心砍来柳树枝干,截成一段段,插在堤坝下的泥土里。柳枝生命力旺盛,插进泥土里便会生根发芽,既能固定堤坝,也能防止雨水冲刷。

    柳致心走上池塘堤坝,看见四小子和柳其顺正在池塘边给河蟹投放饵料。儿子给的工资足够高,这两个人都尽心尽力,不需他操心。

    他走下堤坝,在池塘边不同的方位,捉了几只河蟹,仔细观察。河蟹已经长到一两半多重,蟹身光滑蟹螯有力,没有生病的迹象,池塘里也没发现死亡的河蟹。

    他放心了,帮着四小子和柳其顺往池塘里投饵料。投放完饵料,又跟俩人说了一会儿闲话,这才回到家里。

    吃过晚饭,柳致心照例眯了一会儿,头晕的症状消失了。看过新闻联播和天气预报,他想起了一件事,问姜长玲:“你怕过死吗?”

    姜长玲说:“怕不怕都多活了这么些年,你怎么冷不丁地问起这个来?”

    柳致心说:“有件事应该告诉你了。你出院时,主治医生说,她只敢保你三年没有事,过了十年没复发,才能算彻底治愈。我和儿子怕你忧虑自己活不长,精神不振影响到康复,骗你说五年之内没问题。现在十年的期限早过去了,你可以放心地好好活下去。”

    姜长玲说:“那时候真怕死,不为别的,是怕看不到儿子闺女成家。现在孙子孙女外甥都有了,儿子媳妇孝顺有出息,又多活了十年,不怕死了。”

    “咱俩谁走在前面谁有福。剩下的那个虽说寿命长,孤零零的日子不会好过。都说养儿防老,为什么还有久病床前无孝子这一说?多少个例子在那摆着,老了瘫在炕上,能够尽心伺候的都是老伴,儿子媳妇是指望不上的。所以说,人不要活得太久,自己遭罪不说,还拖累儿女。”

    “我已经死过一回,照你这么一说,我还是走在你前面吧。”

    “你能长寿,你走不到我前面。真有那么一天,我告诉你,只要自己能动弹,就不要到儿女的身边。儿子媳妇女儿女婿再孝顺,时间长了也会讨人嫌。一个人过,方便自由,他们还会接长不短地回家孝顺你。”

    “你今晚这是怎么了,死的活的说了一大堆,你是不是有什么病瞒着我?”

    “你看我像有病的样子吗?是突然想起医生说你的那个十年期限,才跟你说的这些。”

    看了一会儿电视,老两口早早地睡了,早睡早起,是两个人共同的生活习惯。

    第二天早晨五点刚过,柳致心准时醒来,穿好衣服下地。先喝一杯凉开水,出去到池塘边、菜地里转转,再回家吃早饭,天天如此。

    就在他的手刚刚拿起茶缸,一阵晕眩突然袭来,两眼发黑两腿发软,慢慢地倒在地上。手慢慢地松开,茶缸倒在桌子上,茶缸里的水沿着桌面四下流淌。

    听到摔到的响声,姜长玲赶紧起身下地,把柳致心搀扶到炕上躺下,轻轻摇晃着他:“致心,你怎么了?”

    柳致心缓慢地睁开眼睛,看清面前的是老伴,无力地说:“下地后眼前发黑,迷昏了。”

    姜长玲说:“我打电话让儿子回来,带你去医院。”

    柳致心喘息着:“不要,儿子那么忙,别让儿子为我担心。我躺一会儿就会好。”

    说话已经不利索了。姜长玲发现柳致心的嘴角已经有些歪斜,脸色煞白,她说:“你这是真有病了,这回我可不听你的,我现在就给儿子打电话。”

    柳致心拉着姜长玲,闭着眼睛说:“不要告诉儿子,让致太送我去医院。”

    姜长玲赶紧跑到东院,叫来柳致太。柳致心已经口齿不清,处于半昏迷状态。

    柳致太一看哥哥的样子,知道病的很重,马上打了120叫救护车。县医院的救护车要一个多小时才能赶到,等待救护车的功夫,柳致太心中慌乱焦躁,不再犹豫马上给柳晓楠打去电话。

    柳晓楠和孟想想刚起床,一个做早饭,一个喊两个孩子起床。听到电话铃响,一看来电显示,孟想想喊柳晓楠来接电话。

    柳晓楠刚刚拿起电话,便传来叔叔焦急的声音:“晓楠,你爸爸病了,我已经叫了救护车,你从家里直接去县医院。”

    柳晓楠立即变了脸色,看了一眼孟想想和孩子,故作镇定地说:“叔,你慢点说,我爸到底怎么了。”

    柳致太说:“你爸醒来后,一下地就摔倒了,开始说话不利索,现在昏迷不醒,我怀疑是脑血栓。不和你多说了,我要到公路上去接救护车。”

    放下电话,柳晓楠手忙脚乱地穿衣服,对跟在身边的孟想想说:“咱爸病了,叔叔叫了救护车,送县医院,我得马上赶过去。”

    孟想想不再多问,找出家里的现金和一张银行卡,给柳晓楠带在身上。她说:“我和你一起回去吧。”

    柳晓楠拿起手机和车钥匙,嘱咐孟想想:“现在还不知道具体的情况,你先送孩子上学,等我的电话。”

    孟想想也嘱咐柳晓楠:“咱爸的身体一直很好,不会有什么大问题。路上一定要控制好车速,注意安全。”

    哪里还顾得上吃早饭,柳晓楠一口喝下一杯牛奶,下楼开车,沿着国道直奔县医院。他一边集中注意力开车,一边懊悔不已。

    父亲脾气倔,不肯到医院检查身体,应该把父亲骗到医院,或是强制带他去医院。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只希望能像叔叔说的那样,只是一个脑血栓。

    两个多小时的车程,只用了一个半小时便赶到了。找到叔叔时,父亲已经被送到重症监护室抢救。叔叔的脸色很难看,告诉他,不是脑血栓,是脑溢血。

    柳晓楠马上去找医生。医生正在看CT片子,告诉他,是脑干出血,大约有五十多毫升,很危险。目前只能是保守治疗,止住血以后再考虑其它的治疗方案。

    柳晓楠提出转院,转到滨城第一医院。医生说转到哪里都是同样的治疗方案,而且路上颠簸,会更加的危险,无法保证生命安全。

    柳晓楠放弃了不切实际的想法,回到重症监护室看望父亲。父亲脸色煞白,嘴角歪斜,眼睛紧闭,已处于重度昏迷状态。

    他想跟父亲说上一句话,让父亲看自己一眼,哪怕是睁开眼睛,父子俩对一对眼神,都足以安慰他。可父亲已经不能理会他了,一向健康的父亲就这样被病魔无情地击倒,不免悲从中来,忍不住啜泣起来。

    柳致太小声对柳晓楠说:“你哭什么?还没到你哭的时候。生死有命,做你该做的事情。”

    柳晓楠止住哭泣擦干眼泪,走出重症监护室,站在走廊里稳定了一下情绪,去收费处缴款。

    他走出嘈杂的医院,先给妹妹打电话,通告父亲的病情,让妹妹妹夫马上赶到医院。随后又给孟想想打电话,让她把两个孩子从学校里接出来,送到母亲身边,陪着母亲,只告诉母亲是脑血栓。

    孟想想把孩子送到学校后,没去上班又回到家中,一直在等柳晓楠的电话。得知公公的具体病情,她想了想,最终下了决心,打开电脑,发了一封邮件:晓楠父亲病危!

    她开车去学校接出孩子,直接去柳子街,陪婶娘吃了一顿午饭。她让婶娘帮着照看两个孩子,只说公公得了脑血栓,她去医院陪护。

    到了下午,所有的亲人以及关得玉都先后赶到医院,可柳致心还没有醒过来。再次做CT检查,头部里的血液已经满了。

    医生说:“如果你们有很多钱,可以做手术试一试,希望微乎其微,有可能下不来手术台。最好的结果是植物人,即使这样也很渺茫。如果不作手术,时间也不会太长,超不出今天晚上。”

    所有的亲人都看着柳晓楠,等着他做最终的最痛苦的决定。

    柳晓楠看着不会再冲着自己暴怒发脾气的父亲,想起父亲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我算是看透了,我要是到了那一天,就痛痛快快地去死,决不能像他们那样,躺在炕上让人伺候拖累人、遭人嫌弃——他在心里对父亲说:爸爸,我满足你的心愿!

    二零零一年四月二十一日零点零三分,柳致心停止了呼吸,心脏停止了跳动。

    生命画上了句号,他去了另一个世界,到达没有痛苦没有争斗没有荣辱的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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