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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六章横平竖直

    长途旅行十分疲劳,应当早些休息。柳晓楠孟想想把岳老师一家人安排到自己的那两间屋里,原本在父亲去世后,他们就一直睡在母亲的里屋,让其宇其梦和奶奶睡在一铺炕上。

    岳雪莲轻车熟路地照顾父母女儿洗漱休息,房间里的布局和家具都没有变动,只是有了另外一个女人的气息,而她当年留下的私人物品都被清除干净了,连本书都没留下。

    火炕烧得很热,父母睡在火炕上,她和女儿睡在床上。

    父母已经熟睡,月亮还处在兴奋当中,异国他乡的一切无不让她感到新鲜和惊奇。她好奇地问岳雪莲:“妈妈,哥哥和姐姐为什么要在地面上写字呢?是因为没有纸吗?”

    从池塘回来后,三个孩子在屋前玩,没有现成的玩具,其梦拿出毛笔,蘸着水教月亮在水泥地面上写大字。

    月亮的汉字书写能力一般般,更是没见过毛笔这种书写工具,写起来控制不好力度,地面上只是一汪水迹,看不出汉字的形状。

    其宇自告奋勇来教月亮,结果还是一样。其梦喊来柳晓楠,柳晓楠蹲在月亮的身后,手把手地教月亮写她的名字。

    月亮两个大字,以一种强烈的质感美感在水泥地面上呈现、消失,再呈现、再消失。看到自己的名字被这样一种独特的书写方式写出来,月亮感到非常的神奇,很快跟她的柳叔叔亲热起来。

    柳晓楠对孩子很有耐心,边教边说:“写汉字要横平竖直,立得稳站得直,跟做人是一个道理。你看,这样写出来的月亮,是不是跟月亮一样漂亮可爱呀。”

    他不会放弃任何一个机会来打击自己。当时,岳雪莲盯着柳晓楠的后脑勺,呲着自己的一对小虎牙,恨得牙根痒痒。女儿也被他拉拢过去了,他就那么恨自己、不肯原谅自己吗?

    岳雪莲告诉女儿:“不是没有纸,这是你柳叔叔独特的练字方式。世界上的文字,只有汉字能用书法的形式表现出美感。等你长大了,妈妈一定要让你回到中国留学,学习中国灿烂的文化,好吗?”

    月亮高兴地答应着:“好的,妈妈。柳叔叔很神奇,哥哥姐姐也很神奇。到时候,我让柳叔叔教我写汉字,柳叔叔会答应吗?”

    岳雪莲轻轻抚摸着女儿金黄色的秀发,感叹一声:“是啊,你柳叔叔是很神奇,他会答应的。”

    月亮很快熟睡,岳雪莲却久久难以入眠。在这两间屋子里,她曾经度过了一段幸福美好的时光,在这张大床上,曾经留下多少甜蜜和温馨。

    她曾经用一种动物的方式宣告这里是她的领地,如今这里却充斥着另一个女人的贤惠和对生活的满足。

    男人优秀事业成功,儿女双全家庭和睦,这是任何一个女人都想得到的理想生活。

    尤其是那两个孩子,继承了父母双方的优点,男孩子活泼健康,女孩子聪明文静。用毛笔写字,一笔一划,无不得到他们父亲的真传。

    当年的那个其貌不扬、土里土气的穷学生,在众多女人的手中拾到这样一份幸福,不能不让人羡慕嫉妒。

    如果自己留学归来,那又会是怎样的一种情景......她在怅然若失中,昏昏沉沉地睡去。

    早七晚周年。今天是头七,家人亲属早早地来柳致心的坟前,摆上贡品焚烧纸钱,插上三炷香。坟茔上的新土,已经长出小草的嫩芽。山坡上的大樱桃树,花瓣纷纷落下,不久便会结出嫩绿的小果子。

    岳子凡林一丹并排跪在柳致心的坟前。岳子凡洒一点酒自己喝一口,流下几滴老泪:“老同学,我没脸见你,只能用这种方式跟你喝酒,你别怪罪。我病病殃殃的倒是活得长久,却没你来去洒脱自由......”

    林一丹不停抚摸着坟头上的泥土,无声地流泪。矿山那十年的相濡以沫栉风沐雨,让彼此的心得到温暖,这一生还有什么能比那段经历更让人难以忘怀?她在心里默默地说:致心,你走好,咱们来世再见!

    岳子凡又喝了一口酒,把剩下的全都洒在坟前,他对林一丹说:“死者为大,咱给致心磕个头吧。”

    两位老人双手合十,拜了三拜,弯腰磕了一个头,柳晓楠和孟想想赶紧搀扶起来。

    岳雪莲拉着女儿朝着坟头三鞠躬,眼睛湿润着,心里说:柳叔叔,我爸妈和好了,这也是您生前的愿望。

    纸钱烧尽了,亲属们相继磕头,然后下山。

    逝者已矣,生活还要继续。

    按照行程安排,岳子凡和林一丹准备回复州城住几天,探访双方的亲属。

    孟想想把自己的车留给岳雪莲,来去方便些。她开着柳晓楠的车,她担心柳晓楠注意力不集中,一家四口也于当天下午返回滨城。她要上班,孩子要上学,柳晓楠要回到养殖场,生活要回归到正常状态中去。

    好好休息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上午,柳晓楠才回到养殖场。照例抱抱闻天,照例听取大家的汇报。大家散去后,伍艳丽让他查看这几天的账目。

    柳晓楠说:“不用看了,我不信任你还能信任谁?我有重要的事情想跟你说。”

    伍艳丽说:“信任归信任,你还是要看看的。咱们当面做小人,背后做君子。”

    柳晓楠看着伍艳丽,笑道:“行,有进步。那就看看,看看传说中的管家,账目有没有什么纰漏。”

    伍艳丽端量着柳晓楠消瘦下去的面庞说:“你在家多陪陪你母亲也是可以的,我能应付的过来。”

    柳晓楠简略地看完账目,指指对面的椅子说:“你坐下,我认真地跟你谈一件事情。”

    伍艳丽小心地坐下,紧张地问:“对不上账了?还是我做错了什么?”

    “你不要紧张,跟账目无关。给我倒杯水,一点眼力价都没有。”

    “还不是让你给吓的?你也就能在我面前摆摆谱。”

    柳晓楠喝下一口水,停顿了一下说:“我父亲去世,让我看清一件事。你说,人死了,能留下什么?名誉地位荣辱随之消失,有再多的钱再多的房子都带不走,世上还有什么跟他有关联?”

    伍艳丽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柳晓楠,不明白他究竟想要说什么。

    柳晓楠的表情严肃起来,话锋一转:“你真的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了,你得有一个新的家,你得有一个健康的孩子。我没有歧视闻天,可你不能把你的一生都捆绑在闻天的身上。你有什么打算可以跟我说,没有打算我替你安排。”

    伍艳丽轻叹一声说:“我能有什么打算?你怎么替我安排?”

    柳晓楠说:“这阵子我让你管账目,跟客商打交道,就是有意锻炼你。我想给你和闻天在市里买一套房子,一间门市房,你雇个保姆看护闻天,你卖服装或是干点其他的。你有了独立的经济基础,在组建一个家就容易多了。我说的都是实情,也是唯一的一条可行的路,你考虑一下。”

    伍艳丽转过身去沉默不语,想不出结果干脆站起身走出去。她回到自己屋里看看闻天,闻天坐在轮椅上看电视,没有什么事情。

    闻天说:“爸——爸......”

    伍艳丽没好气地大声说:“以后别叫爸爸了,你烦不烦呀?他不要我们了。”

    闻天“啊啊”地开始哭嚎,用好使的左手用力拍打着轮椅,遥控器都被震落到地上。

    伍艳丽捡起遥控器,心烦意乱地呵斥闻天:“我的活祖宗,你别哭嚎了好不好?你懂什么,又是能帮妈妈做些什么?”

    柳晓楠听到闻天的哭声,走了进来,看到伍艳丽站在那里流泪,他明白了。他抱起闻天,对伍艳丽说:“我是让你考虑一下,又没逼你那样做。如果你不愿意,只当我没说那些话。”

    伍艳丽从柳晓楠怀里抱过闻天,把他放进轮椅里,给他擦干净鼻涕眼泪,拉着柳晓楠走出屋子,回到他的办公室里。

    她抓着柳晓楠的胳膊,咬着下嘴唇,憋了很长时间才说:“我不跟别人结婚,如果你能跟我再生一个健康的孩子,我同意你的安排。”

    柳晓楠吃了一惊,挣脱伍艳丽的手,转了一圈回到她的面前,断然地说:“不可以。”

    既然说出自己的心意,就没什么可怕的了。伍艳丽说:“有了你的孩子,我和闻天马上离开养殖场,离你远远的。我会保守这个秘密,也不会再跟你联系,不会干扰你的家庭生活,影响到你的声誉。”

    平静的语气,如同当年说“让我亲你一下吧!”一样自然。

    自己给自己找了一个大麻烦。房子和门市房已经买好,离伍艳丽的父母家不远。自以为考虑得很周全,只待时机成熟提出自己的想法,伍艳丽没有理由拒绝这样的安排,没想到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柳晓楠说:“你放弃你那个不切合实际的想法吧。你忙去吧,我再想想,看看还有没有更妥善的办法。”

    伍艳丽出去了,柳晓楠无力地坐下来。还能有什么更妥善的办法?不过是一种托词,各自回避那个令人难堪的局面。

    经历过这件事,柳晓楠本以为两个人以后的相处会十分尴尬,可伍艳丽像是没心没肺一样,依旧说啊笑的,全然没有放在心上。

    他决定以后不再主动提起这件事,人各有命,她喜欢留在这里,就让她留在这里好了。

    三天后,岳雪莲和父母女儿回到滨城,提前给孟想想打了电话,约定在省师范校门口见面。

    见面后,孟想想对岳雪莲说:“晓楠在养殖场,他说你和叔叔阿姨要想住在原先的房子里,他回来,那里已经收拾好了。如果想直接去养殖场,他在那里等你们,那里也有现成的房子。”

    岳雪莲征得父母的意见,决定直接去龙王塘养殖场。孟想想仍把车子留给岳雪莲使用,她还有工作,还要照顾孩子,不能陪同他们前往。随后,她给柳晓楠打电话,让他提前做好迎接客人的准备。

    养殖场正在出海参,孟想想打来电话时,上午的工作基本告一段落。柳晓楠送走收购海参的客商,让伍艳丽在办公楼上收拾出两套房间,让沙柳加几道海鲜。

    滨城虽然变化不小,不断地向外扩张,岳雪莲还是毫不费力地找到爱之源养殖场。柳晓楠站在大门口迎接他们一家,她不明白他为什么给养殖场起了一个这么俗气的名字。

    在柳晓楠的办公室里,岳雪莲见到了几块“优秀青年企业家”“捐资建校精神文明先进个人”等几块牌匾。

    从一个青年作家,一个华丽转身成为创业者企业家,竟然顺风顺水大获成功,怪不得能在自己父母面前大肆吹嘘自己,他的确有吹嘘的资本。他在大学里自修了一门经济学课程,看样子在这里用上了。

    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进来端茶倒水,听他介绍说叫伍艳丽,是个下岗工人。她怀疑他的说词。

    午饭是跟他的员工们一起吃的,同样的饭菜,只不过单独坐一张桌子。看来他这里没有特殊化,他能跟员工们称兄道弟,为什么还不肯正眼看自己、跟自己说上一句话?她愤愤不平。

    吃过午饭之后,父母和女儿要午睡,岳雪莲没有睡意,独自下楼到外面走走。路过柳晓楠的办公室,她看见他和那个叫伍艳丽的年轻漂亮的女人在商量着什么。

    两个人头抵着头,挨得如此之近,让人不能不产生遐想。她心里一阵阵冷笑,得意便忘形,不过如此而已。

    她走出办公楼,一眼看到办公楼门前的松林里,立着一块不规则的石碑,上面刻着出自他的手笔的“爱之源”三个大字。她走到近前,围绕着石碑前后观看。

    字是好字,比之前更加老道有力度,可上面为什么会残存着已经风化成灰白色的牡蛎壳?只能说明这块石碑的前身是一块礁石......

    一阵汹涌的海浪撞击着她的心胸,她猛地明白这块椭圆形的礁石出自哪里,上面的“爱之源”三个字又有着怎样的内涵。她轻轻抚摸着那三个字,如同抚摸着一个遍体鳞伤的身躯,泪水不由自主地流下来。

    在众多的留学生当中,她自认为算是比较幸运的一个。十年的跨国婚姻当中,丈夫依然爱着她,虽然生活观念文化观念有所冲突,她都尽力地入乡随俗,努力地去适应去改变。

    只有当翻出那枚刻有“师者雪莲”和“如梦如痴”字样的鸡血石印章,只有在夜深人静、轻轻抚摸胸前的那块观音玉佩,她才会偶尔想起一点点往事。

    可是,这块椭圆形的礁石,把她这十年间筑起的情感堤坝压垮了。她穿过松树林,站在山崖边,眺望着小岛和海面,仿佛又听到“如痴,你在哪里?”“如梦,你在哪里?”的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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