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共饮长江水

    共饮长江水

    初蓝从小是喜欢夏天的。喜欢绿树浓荫夏日长。喜欢夏天的早晨，那是出行的早晨。去到小小的汽车站，坐在汽车旁边雪白的水泥地上，等着汽车开，看着书。穿着牛仔裤，扎着马尾有的她，总是让司机大哥大伯喜爱。喜欢夏天的傍晚妈妈煮绿豆的满屋清香，初蓝把白糖一勺一勺放进去。喜欢小时候每年九月一号开学的日子。这些都是夏天的记忆。夏天让人无限期盼。

    可是，在这年的夏天，她度过了有生以来最漫长的夏天。每一天似乎很快过去，恍恍惚惚，可是好像又是没有尽头的。

    从那天之后，初蓝几乎没有再见到普格。几乎，因为他们在罗伯特那里还是见到了，普格是必然要去的，他有工作要做。可是他们俩没说一句话，几乎不敢对视。几乎，是因为眼光碰到，立刻转开。因为期末临近，大家聚会也自动停了。应付期末考试，写学期论文。暑假就这样到了。暑假不比寒假，LL俱乐部的人倒有六七个是留在学校做兼职做课题写论文的。

    朋友是莫大的安慰。在这样的哀伤中，初蓝没有回丽水过暑假，她害怕家里的温情会让自己坚守不住。乐中也在学校，有翻译的工作要做。罗伯特是依着乐中不走的，他的研究也要继续地做，而且等着他的大学室友本杰明来中国。

    这位本杰明是第一次来中国，而且完全不懂中文。来之前他以为只有罗伯特和乐中陪他，没想到来了上海总是很多朋友陪着他，今天这两三个来，明天那两三个来，带着他去上海不同的地方。他很惊讶大家都或多或少会说英语，有的还说得那么好。聊起游玩计划，他告诉大家他想去什么什么路看看，大约是因为发音不清楚，罗伯特和乐中也好一会才弄明白，他说的是霞飞路。陈征祥是上海人，他说霞飞路就在现在的淮海路。大家颇感惊讶，从没来过中国还不懂中文的本杰明怎么会知道霞飞路。原来，本杰明是犹太后裔，二战时外祖母跟着家人曾经逃难来过上海，后来辗转去了英国。他说，外祖母告诉他说上海曾是他们这群犹太人的庇护之地。犹太人是历史记忆深刻的民族。她还记得那段时间的生活。借住在离霞飞路不远的弄堂里。当年霞飞路上的饭店，西点铺子，电影院，很熟悉很温暖的记忆。知道他要去中国，外祖母就跟他回忆了很多。霞飞路上有些店铺她还说得出名字，所以叫他再去看看。虽然淮海路已不复当年模样，但是本杰明挺高兴的，不仅实现了外祖母的一个心愿，觉得自己走在外祖母走过的路上。外祖母还希望他从中国带回去中文版的《旧约》，作为纪念。如果是老早留下来的就更好了。这个心愿就拜托了初蓝，因为图书馆有一位老师很熟悉上海的旧书铺子经常帮人找书。

    本杰明假期有限，罗伯特独自陪着他去杭州逛了两天。接着大家就一起去南京。旅行总是欢快的，特别是有着那么多那么好的朋友。

    在火车站等火车时，罗伯特妈妈打电话来，和罗伯特聊了好一会儿。他忽然走过来把话筒放在乐中耳边，说：“我妈妈说想跟你说话，谢谢你一路照顾我和本杰明。”乐中愕然间，手还没接过手机，已经听到耳朵里一个悦耳动听的声音，但却比罗伯特更浓重的英国腔。乐中只好赶紧接过电话，告诉罗伯特妈妈，其实罗伯特中文好的很，跑腿的事都是他干。本杰明大家都很喜欢，颇为照顾他。聊了十几分钟，乐中把电话还给罗伯特，罗伯特说自己妈妈想问好，谢谢大家照顾自己和本杰明。讲完一圈，罗伯特接过电话。乐中不知道听筒那边在说什么，罗伯特看着大家，不停点头，然后又看着自己微笑着。挂了电话，罗伯特对大家说：“我妈妈说，怎么大家都英语说那么好呢？”然后坐在乐中旁边，说：“我妈妈说，你的英语说太好了。”乐中毫不谦虚的说：“那当然！”罗伯特想不到乐中一秒钟都不客气，于是忍不住说：“中国人不是说谦虚是美德吗？我怎么从没见你谦虚过啊？”

    一上火车，罗伯特就从书包里拿出书开始看。张爱玲他已经看得差不多了，现在开始看张恨水了。看着看着，他手里拿着《金粉世家》，走过来对初蓝说要换个座位，他有书里的问题要问乐中。罗伯特已经看到第五回了，他坐下来，指着书里面问乐中什么是“半斤八两”？乐中告诉他，就是说两人都差不多。然后他又问书里面说“喝冬瓜汤”到底是指什么？

    乐中想了想，决定不说也罢，于是冷冷地说：“出来是玩的，你以为是在图书馆吗？怎么不看车外的风景呢？”显然是为了转移注意力，问他：“你的背包里有没有装满钱？”罗伯特不解，说：“带了换洗衣服，洗漱用品，还带了两本书，除了这本张恨水的，还带了刚买的，就是你上礼拜说的那个……”，不等他说完，乐中幸灾乐祸地打断他：“古人说，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逛了南京，正好去扬州。你知不知道，扬州自古出美女……”

    罗伯特不大明白，乐中解说一番，罗伯特立刻被吸引，大感兴趣，大赞诗人的想象力。不过，大家总是鄙视乐中这种为了占上风，不惜利用罗伯特想要变成中国通的迫切心情。他们对罗伯特说：“别老是听乐中的，她笑你就让她笑好了！”谁知立志要做中国通的罗伯特，洋洋得意地回答说：“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初蓝等全体一愣，为之语结，这你也会？转头去看那位自以为受之无愧的中国姑娘，乐中笑吟吟地说：“我教的！”她趁机摆出一副诲人不倦的样子，对罗伯特说：“《金粉世家》看完，就该看《三国》了。《水浒》就不用看了，美女太少。”

    初蓝忽然想起，乐中自己是从不看《水浒》的，她说过里面太藐视女性了，一分钟也看不下去的。面对初蓝的质疑，乐中振振有词：“当然得是我自己看过的，不然我让他给问倒了，我的面子怎么办？”

    不过，乐中底气很足，她轻易不会被罗伯特问倒。乐中总是能随时随地，想起应景的汉语的妙文故事，罗伯特学着中国人的说法，只要别人一跟他说起乐中，他就虚怀若谷的说“亦师亦友，亦师亦友”。大家一听都是忍俊不禁，所以风向难免倒向罗伯特，觉得这个英伦小伙实在可爱极了！

    到了南京，在酒店住下，就在一楼餐厅吃过午饭。罗伯特一副中国通的样子，说：“你们要午睡吧，我和本杰明在酒店大堂聊天等你们。”大家都不禁莞尔。

    南京的古都气象让本杰明无比赞叹。大家决定要在酷暑中逛遍南京城。这天爬了中山陵。傍晚的音乐台，宁静美丽。音乐台的鸽子似乎尤其闲适自在。好多鸽子都是双双对对，并肩漫步，乐中和初蓝大为惊叹。

    乐中和初蓝都喜欢夫子庙的热闹。因为是暑假，比上海城隍庙还热闹。穿着短袖沙滩裤凉鞋更是让人悠闲自在。大家在人从里挤来挤去，大呼小叫。走过乌衣巷，大家都感慨一番。罗伯特趁机学会了“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初蓝静静地走在最后，看着这华灯映水。听着乐中在和罗伯特讲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她想起来，自己轻轻的对着水面说，这是最后的梦，可惜是最短的梦。

    晚上回到酒店，初蓝先洗了澡，就睡下了。乐中洗完出来，发现初蓝摸上去滚烫，已经开始发烧了。罗伯特和大家知道了都过来乐中的房间，商量怎么办。乐中说：“初蓝最怕去医院的。”幸好随身带着旅行备用药品，找出退烧药，罗伯特把一杯水递给她，乐中把退烧药给初蓝喂下去。

    “这是中暑了吗？”

    “我看她这几天好像什么都吃不下去。”

    “南京真的很热啊。”

    “明天怎么办？“

    “初蓝烧成这样，肯定不行的。要不明天还是先回上海吧。”

    “本杰明可以回上海多逛两天，休息休息也就差不多要飞伦敦了。”

    于是第二天大家就坐动车回上海了。

    回去的动车上，罗伯特念念不忘扬州呢，他就问乐中：“是不是真的扬州很多美女？”

    “很多。”乐中肯定地点头，虽然她自己既没有实地考察过，也没有研究考据过。”

    “那为什么就扬州很多美女呢？”不光罗伯特，连刘明亮陈征祥等一众男生都大感兴趣。

    “等去了不就知道了。”

    “那我等着哪天骑鹤下扬州吧。”

    “那你等着吧。你看，骑鹤下扬州前面是什么？是腰缠十万贯。”

    “唉，哪有恣意的人生呢？”

    “你还是看书吧。”

    从南京回来，图书馆的欧老师把书送来了，因为他听说是一位二战时在上海住过的外国友人需要的。显然很旧了，颇有磨损。本杰明很高兴，这正是外祖母想要的礼物。本杰明翻了翻，可他不懂中文：“你们知不知道，维多利亚时代，或者更早的时候，英国有的家庭用的是删减了的版本。像“TheSongofSongs”（《雅歌》）就是会被删掉的。不知道中文的是不是？”罗伯特乐中初蓝都闻所未闻大感新奇。大家于是帮他找着看。结果看到中文的“雅歌”是有的。大家很好奇为什么“雅歌”会被删掉，于是仔细地念了起来。大家发现词句是美丽的，念起来像诗：“……我是沙仑的玫瑰花，是谷中的水仙花……耶路撒冷的众女子啊，我指着羚羊，田野的母鹿，不要惊动，不要叫醒我所亲爱的……”初蓝没再跟着乐中念下去了。她不想让自己哭出来。

    暑假里初蓝一直这样消瘦下去。乐中和她每天吃过晚饭散步，买买水果，每天初蓝和乐中走过水果铺子，初蓝总是会看着那家披萨店。看着“STORY”那个招牌。这天乐中见初蓝看着，说：“要不今天吃比萨吧，我现在打电话叫罗伯特也过来。”

    初蓝摇摇头，说：“你们去吧，我不去。”

    暑假就这样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