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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赤血映夕阳

    眼前的翠屏绝顶,本来正是一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诗情写照,可是,就在这崖边的一株古松之旁,却偏偏多出一个人来,这个人年纪已经不小了,看上去约莫有八旬上下的年岁,或者他的实际岁数要比较小。

    可是,由他形容的憔悴枯槁来推断,却无法使人将他估计得更年轻些,这位老人穿着一装业已泛了发白的蓝布夹袍,这袭夹袍污秽不堪,还补着好几块大补钉,衬着老人满头蓬乱的萧萧华发,那张面孔上深刻的交错皱纹,在在全显示出这位老人的失意与潦倒,他的眸瞳更是黯淡干涩的,眼中的神态是如此空洞,如此迷茫,又如此凄楚。

    宛如是一个被世道遗弃或是遗弃了世道的孤伶者,总之,看见了他,会令人兴起一种想法——一种绝望的,无所留恋的,不堪回首的想法……

    突然间——

    这老人双臂高举,仰天哀号:“天啊,你睁眼看看,睁眼看看啊……”

    哀号声带着一个颤抖的,哭泣的尖音拔了个尾,老人双眼一闭,仿佛要用力捕捉一样什么东西似的,猛然朝深不可测的绝壑之下奋身跃去!

    呼呼的山风在他耳边啸掠,迷漫的雾气在他身侧飘移,一瞬间,这老人的血液都似凝固,心脏都似抽紧了,他闭着眼,任由身体殒石般往下飞落,他知道,只要很短的时间以后,这一切即将成为过去,包括他的悲苦,他的怨恚,他的愤恨,通通都要成为过去了。

    刹那间,老人却感觉得十分长久,他的身体突然猛烈的一震,一震之后跟着是整个躯壳的反弹,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抛掷起来一样,把他用力掷向一个地方,“扑通”一声过后,他立即晕死过去。

    经过了一段并不太长的时间,躺在那里的老人终于又悠悠苏醒,他首先将沉涩涩的眼皮子撑开,入目的却是一片黑暗,一片幽森森的黑暗!他闭上眼,徐徐吐出一口长气,半晌后,他的神智逐渐清醒,思维也可以集中了,才又把双眼睁开,而入目的,依旧是一片黑暗!

    于是,他颤栗了,惊恐了,他以为他死了之后,是应该到西方极乐之境去的,因为他活在阳世的时候是一个十分忠厚善良的人,从来没有做过一件坏事,也从来没行过一桩恶举,尤其他是被迫害而自尽的,是个值得可怜的孤伶老人,他是该在死后登临西方乐土的,这只是一点大半生做好人的补偿程了。

    可是,极乐之境怎会是眼前这幅情景?黑暗、阴森、冷寂?原该是鸟语花香,风光明媚才对哪,纵然不见得会有传说中的仙女翩舞,麟走凤飞吧,至少也不应是这种阴潮冷暗的情状呀,莫不是……他一下子更见惶悚了,莫不是他已被打入地狱?只有地狱才会是这样子的,想到这里,他不禁老泪纵横,满怀委屈,是的,怎么可以将他打人地狱?他不是坏人,生平也没做过一件坏事,为什么要将他打进地狱来受那刀山油锅的痛苦?

    那只该由阳世间的奸佞歹恶之辈谁受的,不应轮到他,在人世间,他业已饱遭欺凌压榨,受够侮辱暴虐了,没有碰着什么正义之士来为他伸冤雪耻,莫非到了阴曹犹要遭到这等是非不分的欺侮?阳门虎狼横行,连阴世也是这样的黑白混淆不清么?

    他哭叫着,颤抖着,连声音全是那么凄哀了,当他耳闻他的呼叫在空洞的回响激荡之后,于一个看不清的黑暗地方,竟然传来一缕冷幽幽的语声:

    “老头子,你姓什名谁?”

    老人禁不住激灵灵的一哆嗦,心口跳动得像要蹦出胸腔子,他使尽力量翻身,虽然全身的骨骼酸痛得宛如拆散了一般,也咬着牙硬挺住,朝着声音传来的地方跪倒,有着无限的惶恐,也有着无限的惊悚,他努力牵动着僵硬的嘴角,连舌头亦那样麻愣愣的不大灵光了。

    对方笑哧哧的道:“这是一座隐密又深幽的古洞,百年前有个纵横天下的剑客便是死在这个洞里的,这座石洞阴风惨惨,一无是处,唯一还令我安慰的是,它总还是座实实在在的石洞,总还是人间世上的一座石洞,并非真个是阴曹地府!”

    “什么?石洞?这……这只是个石洞?”惊震而恐惧着,枯荣不信却又不得不信的游目四顾,因为他的眼睛现在已适应了黑道的光度,所以这时凝神瞧去,已然可以大致瞧清周遭的景况,天爷,这可不是一座石洞,一座实实在在的石洞!只见洞宽逾丈,蜿蜒曲折,洞顶有石钟乳参差垂挂,两壁更是凸凹突隐,粗糙不平,洞口外却一片云雾迷蒙,晕暗暗的有如一团灰黑的棉絮笼罩在那里,这洞,仿佛是悬在半天的云里呢……

    天朗、气清,碧空如洗,在晶莹透明的蔚蓝的天幕上,没有一丝薄云。

    终年云雾缭绕的翠屏山,这天却云消雾散,现出耸拔嵯峨的山势。

    山上,青碧苍翠,古树参天,在森郁的绿叶中,万千诧紫嫣红的奇异的山花,随风摇晃,飘散著沁人幽香。

    由万丈突岩上,可以看到千寻以上的绝壑的美景,由幽寂绿媚的静谷中,可以仰视崎峰上的飞瀑流泉。

    这是一个萧条的晚秋薄暮,清溪水冷,芦花飞絮,黄叶飘坠,寒鸦噪林,衔山的夕阳,给大地抹上了一笔忧郁的色彩……

    远处。飘来一缕愁怨而低徊的萧声,在这苦涩的黄昏夕照里,散播,如泣如诉,令人听来,柔肠百结。

    循着箫音寻去,隐约可见,在一株枝叶秃落的大树旁,有一个约莫二十岁的孩子,正在吹弄着一管白色的玉箫。

    秋风瑟瑟中,这孩子却仅穿着一件褴褛的夹衣,一群乳羊,正依偎在他身旁,一切都是显得如此与平静安详。

    歇时,那孩子停止了吹箫,将头轻轻的抬起,他那张清秀俊逸的面庞,散发出一种逼人的光辉,令人怀疑,这世上竟有如此面目姣好的孩子?

    他有着黑白分明的双眸,眼角微微向上挑起,双眉斜飞入鬓,厚薄适中的嘴上面。有着一只挺直的鼻子,偶尔一笑,如春花初放,绽露出一列如编贝似的牙齿,使人只觉得这孩子美极了,美得,毫无瑕疵。但是那双如朗星也似的瞳眸中,却有着一股冷冰冰的光芒,而且眉宇嘴角,彷佛含蕴了一些超出他年龄的世故之态……

    此时,他凝视着天边的馀晖,意态落落的站了起来,轻轻走进羊群,摸摸这头,又抚抚那头,脸上微微露出一丝笑意,但却笑得如此真挚,好似天下之大,只有这群羊儿,才能予他以心灵深处最大的慰藉!

    云中郡,永安禅寺。

    殿上神像,高达数丈,金碧辉煌,庄严肃穆,无与伦比,神案上供着数色鲜果,案前古铜鼎内,香烟袅袅,沁人心脾。

    四周围,良田千顷,绿野平峙,阡陌相连,男耕女织,倒也显得一片清平景象。

    这一带,居民多是农家,民性保守,自食其力,十里外,山峦环绕,无形中,似与外界断绝,绿女红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童子们牛背横笛,茅屋里袅袅烟腾,淡于名利的人,都认为这是一片世外桃源,人间乐土。

    可是,沧海桑田,瞬息万变,这片人间乐土,却于一夜之内,转变为极度恐怖和死亡!

    “佛门重地,不知何人偷窥,做那偷盗之辈。”方欲走时,猛抬头见窗内有人,敝巾旧服,虽是贫窘,然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

    “何方檀樾,驾临此间,却和老僧开了这么一个不小的玩笑!”

    “小施主你是何人,可否见告老僧?”

    原来,阶檐之上,却跌坐着一位长眉白袍的老僧,九环杖就放在身前,老和尚垂眉合眼,一颗颗的冷汗,状如珍珠,挂花额上,脸上也带着极为痛苦的表情,灵舒敦诗习礼,心如莹玉,毫无半点骄矜气习,忙长揖为礼道:

    “老禅师,驻锡那一处名山宝刹,为何到此?可否见示?”

    老和尚似乎吃了一惊,费了很大的劲,把长眉往上一扬,两道失神的目光,却注视着少年,频频点头。

    “请!”脱一下鞋袜,走上蒲团一,盘膝坐定。只见他双掌合十,体略前倾,眼帘低垂,一派庄严穆肃的神情,令人肃然起敬。

    那少年愕了一愕,旋即微笑道:

    “据弟子臆忖,禅师似已受伤,而且伤势奇重,不知是也不是?”

    “小施主所猜不差,老僧为寒山寺寺六合禅师,法号:枯荣。”语罢,却合什一礼。

    “老和尚,非是我偷窥。只因听你讲甚是玄妙,故流连忘返,不知冒犯。”那人举目无亲,免不得抑郁寡欢,离愁百结,蓦然碰着了意外良朋,正是天涯知己,相得益欢,当下往来日密,情好日深,遂把那羁旅苦衷,及平生愿望,一一流露出来。

    “原来是一小辈,那些绝世天骄皓首穷经、白发苍苍都悟不出来的大道真理,竟然被一小辈参透。”只见老和尚手捧一卷经书,那人飘前数步,宽衣飘洒,一身佛装,却是方今武林泰斗,领袖一方的寒山寺掌门枯荣大师,他已经是八十高龄了,声音宏亮,中气十足,合什当胸道:“阿弥陀佛!”

    “小子!”那老和尚沈吟半晌,方才说出一语道。

    “我已时日无多,看你身处浮萍,想必是位憨厚老实之辈。”话音未落,只听院外传出一声冷叱,大有摧枯拉朽之势,令人胆战心惊。

    “枯荣老秃驴,赶快把“巨阙”交出来,否则让你剉骨扬灰,魂归幽冥。”那一声怒喝,雄浑有力,犹如雷霆万钧一般震耳欲聋。

    不错现在正有一批不平凡的人物,踏着将临的暮色,沿着崎岖的荒径,极谨慎地向着永安禅寺接近。

    一个健壮老者,正向一个黑衣道人,低声道:“张道长,你平素喜览古书,见闻广搏,你一定熟悉‘巨阙古剑’的详历?”黑衣老人含笑谦逊说:“不敢,老英雄过奖了,贫道诵经之暇,的确常阅古书,但对‘巨阙古剑’的渊源始末,知道的也并不多。”

    “巨阙古剑重逾百斤,要想挥动自如浑身上下不得千斤之力。”

    渐渐,他已看清来人竟是三个身穿宽大道袍,年约三十馀岁的中年老道,三道俱都骨瘦如柴,长得獐头鼠脑,一脸淫邪之色。

    三个老道,虽然胁下各自挟著一个长形大包,但仍举步如飞,并且毫无忌惮的有说有笑,状至得意。

    中间老道三角眼一望左右,得意的笑著说:“两位师弟,你们虽然出手顺利,但得到的货色却没我的好!”

    左右两道,一个腮内抽动,一个浓眉只煽,同时贪婪的看了中间老道胁下的长形大包一眼,焦急的说:“道衍师兄,你曾说过,有了好货色,我们兄弟三人都有份……”

    中间老道未待左右两道说完,不由得意的仰首哈哈一笑,说:“两位师弟请放心,咱们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要活,活在一起,要死,死在一块的好兄弟,哈哈……”

    “今日夺宝,除了名震天下的悬镜司,还有江湖各路高手蠢蠢欲动,那枯荣老儿插翅难逃。”

    忽然间,那老和尚飞身而起,一跃至三丈开外,手中巨阙剑剑光点点,形成一股磅礴肃杀之气。

    “树欲静而风不止,该来的终究会来。”那枯荣喃喃自语,睥睨了一众贪婪之辈。

    走上几层山峦。不由停身止步,仰面发出一阵傲然大笑。这阵大笑,声震村野,宛如虎啸。

    说话之间,三道纷纷放下挟著的长形大包,同时惶急的看了一眼身後大镇,接着圈臂躬身,两掌箕张,六只炯炯眼神凶狠的注定慈眉善目的老和尚,迳分三面,缓步逼来。

    老和尚再度轻蔑的一声大笑,说:“即然三位胆战惊心,深恐有人追来,在下就送三位去一个最安全的地方……”

    由於三道心切离去,因而情不由己的停身,低沉的问:“什麽地方?”

    枯荣双目中冷电一闪,宛如两盏明灯,眉飞色变,凄厉怕人,震耳一声厉喝:“阎罗殿!”

    厉喝声中,身形电旋,一双血红手掌,分向三道的天灵拍去。

    三道一见,魂飞天外,同时发出一声刺耳惊心,直向夜空的凄厉惨嚎。

    他火红掌影过处,暴起三声脆响,脑浆四射,盖骨横飞,那三个老道,两手扑天,身形旋了几旋,相继栽倒地上。

    只见在一个山壁之下,搭看一间简陋的茅屋,屋前有一片约叁丈方圆的旷地,野草萋萋,旷地边都悬空伸出一叁尺宽的石,石旁长着一株形势奇古的老松,枝干错杂,正迎风发出一片天籁之声。少年将老和尚放下道:“这就是我的暂时栖所,不介意的话多多担待吧。”

    少年问道:“他们为什么要杀你,还有你的伤。”

    “他为何老望着那暗红的天边?啊!是了,难道他也有一段伤心的往事?”少年正在暗中猜疑,忽而,那冷漠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孩子,你喜欢我吗?”老和尚的眼睛!这时竟有着一种难以使人相信的柔和与慈祥的光辉,少年一触着这眼睛,好似得到了无尽的温暖,那眼神里,有着他久已失丢的一些东西,一种慕孺之感,油然而生,好似这面孔吓人的老和尚竟与他有着一种极为亲切的缘份似的,不禁由衷的点了点头道……

    “我从小无父无母,以天为被,地为床。我的内心就像水一样,静寂无形,平淡无波。”

    “这江湖纷争,生生不息,周而复始。觊觎神器的何止千万,在无休止的追杀当中,我受够了。”老和尚老泪纵横,回首往昔,渔樵苦读,青灯做伴。

    “你想不想逆天改命,垂名于苍穹之上。让天地为之颤栗。”

    这样的生活,少年曾无数次想过,但自己出生寒微,被人颐指气使,受人弩驾。朗朗乾坤,自己又能改变什么。

    仰望苍穹,伫足凝思:是否要坚守一方土地,周而复始地刀耕火种?是否要追逐脱缰后奔驰的凉风快意?

    男儿生在天地间,就该要建立不世之功业。

    为什么不携剑纵马,去收复久被藩镇占据的关山五十州呢?

    年少轻狂,纵横淋漓。我们每个人都应该自信自己是大鹏。

    宁可在枝头凋谢枯萎而死,也不曾吹落于凛冽北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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