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启示录

    当活诡第一次出现的时候，没有人知道，它究竟是天外来客，还是地底深处苏醒的恶魔。

    现在是公元2069年6月，距离人类第一次观测到活诡，刚好过去了一年。

    天气晴朗，顺风，海面平静。对于远航的巨轮来说，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一天了。

    刘轻云第一次站在“创世号”货轮的船头，踮起脚尖眺望远方。

    无愧于“创世”之名，这是目前世界上运载量最大的货轮，重达20万吨，吃水深度高达17.3米，能够装载最多21.2万吨的货物，这是一头不折不扣的海上巨兽。船上设施齐全，除了船员以外，还配备了一百名不同种类的工人，以及约五十个守卫。前者负责推进项目的实施，而后者，则要确保所有人的安全。

    如此巨大的船只运载的，是一座即将在海上落成的人工岛屿。

    三个月前刘轻云接到消息，要带领一支队伍，在公海上建立一个实验平台。对于尚还年轻的她来说，这无疑是一项挑战。现在她名义上依然是联盟下辖某个技术科的科长，实际上却是一个将持续数十年的项目的总负责人，可谓是年轻有为。

    一年来，活诡的影响区域正以极其惊人的速度扩大，人们却无能为力。

    活诡是什么？没人知道。它更像是一个现象，一种领域，一条模糊的代号，用以指代一个人们从未见过、也无法准确定义的新事物。

    迎着海风，刘轻云翻开个人日志。她一直有记日记的习惯，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很享受记日记这个过程。把每天的经历和感受化作的一行行文字，这对她而言是一种仪式，只有她一个人认可的仪式。

    她这样写道：

    “6月19日。”

    “自从离开江南那亲切的家乡已经有五个星期了，我时常会想起老家可爱的花鸟鱼虫，尤其是在睡梦中。”

    “在过去的数个星期里，我们一直在海上漂泊，不断挣扎，前途未卜。就在刚刚船长告诉我，他们终于发现了适合构筑平台的海面。”

    “这对我们来说无疑是天大的好消息，它证明我们五个星期以来的痛苦和煎熬终究是值得的，尤其是在牺牲了三位同伴之后。按照联盟在电报里的说法，这是‘达成目标所必需的代价’。我只能祈祷自己不会成为这代价中的一部分。”

    写下这些后，她合上日志，走到船舱底部。

    在仓库的正中央，在层层严密防护的最深处，是本次计划的核心——

    一块直径约三米的活诡样本。

    肉眼观察，样本表现为性质均匀的粘稠状液体，在黑色与透明无色之间不断转换。它无疑是有生命的，会对外界的刺激作出最基本的反应，趋利避害的倾向也很明显。用电极接触它的表面，电流经过的部位会剧烈收缩并变色，如果把它分割成几小份，每个个体都能单独活动，却又能完美地重新合在一起。一旦让它接触有机物，活诡就能将其变成自己的“食物”，经过短暂的吞噬过程后，活诡会生长，是的，“生长”。

    尽管已经对其进行了大量的研究，人们依旧未能知晓它生命活动的原理。

    而像这样的样本，在活诡最初出现的地点——太平洋中心，其数量已经足以覆盖数千平方公里的海面。用“覆盖”这个词其实不太合适，因为实际上，那片区域的海水已经全部被活诡取代，即便深达海底也是如此。一切原本的生命痕迹都被抹去，只剩下难以计数的黑色物质。

    活诡贪婪地吞噬着一切，受污染的区域正在以指数级的速率扩大，却没人知道如何遏止它，遏止它的生长。

    一切可能的办法都被试过。人们尝试过最直接的思路——物理隔绝，在受污染区域的边界筑起围墙，但这并没有用——活诡渗入了海底，然后从围墙的另一边钻了出来。还有其他各种方案，高温灭杀、强酸强碱腐蚀，甚至派出战略轰炸机轰炸。但它远比人们想象的更为顽强，一切试图破坏其组成物质的行动均告失败。

    在首次被发现的一个月后，污染的继发效果开始显现。

    污染区附近的海域开始有怪物的传闻，据说这些怪物体型大小不一，同时拥有多种海洋生物的外形特征。它们在污染区徘徊，吞食原生生物，攻击过往的船只，将污染区的生态糟蹋得面目全非。

    财产损失与日俱增，一个个受害者接连殒命，针对活诡的研究调查却迟迟不见进展，联盟上下一片人心惶惶。

    在这种背景下，刘轻云算是临危受命，她清楚肩上的担子有多重。

    而考察组的任务，就是带着样本，在合适的海域构建海上平台进行研究。他们将用最前沿的手段、最尖端的设备探查样本，同等规格的研究在历史上前所未有，同时也伴随着样本泄露的巨大风险。一旦泄露，实验地极有可能出现一片同太平洋上那个一模一样的污染中心。这也是联盟决定在海上进行项目的原因之一。

    计划的每一个参与者都做好了远离尘世多年的觉悟，也知晓样本泄露的危险，出发前都签订了协议，立下遗嘱。

    到目前为止，计划实施得很顺利。得益于智能机械，建造实验平台的速度提高了一大截。仅仅过了三天，人工岛的结构就已初步成型。最耗时的，其实是将船上运载的仪器转移到岸上。这些仪器笨重却精密，经不起一点磕碰，刘轻云格外小心，每一件物品的搬运都由她亲自监督。

    大约一个月后，一切都安顿完毕。按照计划，创世号将就此返航，并在接下了的三个月里给人工岛补充给养。三个月后，岛上的大棚将投入生产，届时这座实验平台就可以完全自给自足，成为一艘真正意义上的方舟。至少她当初是这样想的。

    变故发生在创世号离开后的第一个月。

    这天她一如往常，用无线电向联盟例行汇报，却迟迟得不到回复。

    这极不寻常，按照出发前联盟与他们的约定，每三天就要用无线电连线一次。一旦错过连线时间，联盟很有可能会将他们判定为失联，同时展开搜救工作。

    她可不想看到这种局面，这意味着她作为总负责人的失职，也是对联盟人力和财力的浪费。

    后来她才知道，失联的不是他们，而是整个世界。

    就在创世号离开人工岛的三十天内，污染区域突然以指数级的速率增长。在吞噬了整个太平洋后，活诡最终抵达了陆地。它生长的速度实在太快，联盟根本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只知道它触及陆地的那天，海浪变得异常的黑。

    先是南美、北美，然后是东南亚，活诡的三股分支几乎在同一天分别到达三大洲的海岸线，彼此相隔仅数小时。

    活诡在陆地上的行进速度要慢得多，登陆当天，联盟就发出了紧急疏散指令。海边的居民如潮水般涌向内陆，曾经的大都市市民不得不逃向从未踏足过的穷乡僻壤，人类的交通系统根本不足以承受如此巨大的压力，混乱中丧命的人口早已无法计数，只有提前得到消息的精英，或是命运眷顾的幸运儿能够逃出生天。

    对联盟来说，在沿海生产力完全丧失的情况下，要如何安置这些难民是个非常棘手的问题。食物、水源、住房，都不能满足。在随后的饥荒和瘟疫中削减的人口又是一个天文数字。

    但这很快不再是问题了，因为联盟本身很快也不复存在。

    活诡在陆地上改变了性质，渗入土壤中蔓延。所到之处都被染上一片漆黑，仿佛一切都被大火灼烧过，化为了焦土。

    在这样的土地上生存几乎不可能，仅仅一个月，总人口就削减至灾难前的百分之五。

    仅剩的人类退回至地下深处的堡垒——那是早年大战时期的遗物，足以抵挡活诡的侵蚀。

    很难想象那是怎样一副地狱景象，没有人将这一切记录下来，刘轻云只能从传来的电报中隐约猜测。

    联盟不复存在，但最基本的建制被保留了下来，人们重新建立了被称为“总部”的指挥机构。而刘轻云的项目也没有因为末日而停止，恰恰相反，它被赋予了更崇高的含义，成为人类复兴的火种。对活诡——这一极其恐怖的敌人展开不懈的研究，直到找到击溃它的方法。刘轻云将直接对总部最高领导人负责，对仅存的全体人类负责。

    在得知这个消息后，她是崩溃的。不久前还历历在目的家乡、亲人、朋友，如今只存在于回忆中。她强忍悲痛，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全体成员。

    但计划必须继续，他们是硕果仅存的方舟，绝不能在此停航。

    在研究过程中他们发现，活诡和生命体具有一定的兼容性，样本可以和细胞混合生长，甚至进入细胞体内。绝大部分的细胞在被样本侵入后都失去了活性，但确实有少数存活了下来，还有极少数甚至能保留健康细胞的形状。它们表现出比一般细胞更强的生命力，能在极端条件下存活下来。

    刘轻云脑海中蹦出一个想法，放在从前，伦理法律绝不允许她这样想，但是现在，一切手段都是被允许的。

    一个崭新的计划在她心中形成。

    ……

    记忆在此处戛然而止。

    凌骁逐渐理解了一切，随后他向214讲述了自己所看到的那些事。

    “……所以我们算什么？计划中诞生的科学实验品？”214发出这样的疑问。两人都对自己的身份产生了怀疑，绝望漫上他们的心头。

    无数的努力和尝试，最终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结果，命运狠狠捉弄了他们。

    正如记忆告诉他的那样，这个世界并非一个正常的世界，它破灭了。现实没有留给他们时间感慨，一个艰难的问题摆在了他们面前。

    他们俩没有能力离开这座岛。

    凌骁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距离这座岛屿建立过去了多少年？

    现在到底是哪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