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间幕（之一）·罪与罚（下）·沉沦（7）
三年后。
改造营扩建了两次，孩子们的末位编号也从8074扩展到了26280。
去年的时候，143号没能如愿晋升管理者，但她没有气馁——她只是认为自己还不够努力，没有完全与过去的自己划清界限，因此暂时还没有得到改造营的认可。虽然生活很艰苦，有些时候143号也会觉得教导员们过于苛刻，但他们是为了自己好，而且他们事实上也非常公正。
经过一年的加倍努力，她终于也成了管理者队伍的一员。143号运气很好，这一年，改造营给教导助理配发了新制服，是一套纯黑色的短风衣套装，右臂上还刻印着帝国国徽——血染蔷薇。那是他们得到了帝国初步认可的标志，那也是她的骄傲。
今天，是新一批背负着原罪的孩子们进入改造营的日子。她与其他教导助理一起站在航天港，等待运载舰降落，将那些恬不知耻的“猪猡”们送进来。她明白，自己也是“猪猡”的一员，但她已经领悟到了重新为人之道，她在这里的任务就是帮助新来的孩子们尽快步入正轨——言传身教，有些时候也可能会用到手里沉甸甸的教导棍。
几天之后的一个清晨，孩子们列队去食堂的路上，143号看到有两个孩子在队伍里交头接耳。这是她第一次行使教导助理的权力，如果她履行职责，可以相当确定地预见到，那两个孩子将遭受严厉的惩罚；或者她也可以选择装作没看见，毕竟那两个孩子离她很远，她没看见也是情有可原的。
这是为了他们好，143号在心里嘀咕着，他们还不知道这个世界有多险恶，帝国的敌人就隐藏在他们中间。我必须得帮助他们，以免他们被骗取信任，更糟的是，他们可能会被别有用心的坏孩子引入歧途。
143号下定决心，用配发给教导助理的通讯器调出无人机的监控画面，标记了那两个孩子的违规行为，发送给他们的教导员。那两个孩子得到了应有的教训，143号也因为恪尽职守而得到了奖赏——一顿丰盛的午餐。尽管教导助理的食物分量比其他孩子稍微多一点，但也仍然无法满足143号正在发育的身体和巨大的活动量所带来的旺盛食欲。
一周后，2753号，一个与143号同期进入改造营、同期当上教导助理的男孩，为了得到那一顿奖励午餐，伪造证据诬告20493号偷盗。监察员和教导员查清了真相后，在全体教导助理面前撕下了他衣服上的帝国徽记，并把他永久开除出教导助理的队伍。
那个男孩从云端一步跌到地底，成了顽固不化、别有用心的“坏孩子”典型。他没有放弃努力，但他无法再得到改造营的认可。几个月后的一天深夜，他躺在床上咬破了自己手腕上的动脉。第二天早上，睡在他下铺的人发现自己被淋了一身血。
“全体人员，背诵《管理手册》思想准则第一款第一项！”
发现他尸体的那天早晨，监察员把全部26279个孩子集合起来，指着2753号已经僵硬的尸体吼道。操场中央竖起了一根十几米长的高杆。
“思想准则第一款第一项，活下去是皇帝陛下的恩赐，也是帝国赋予我们的义务，唯有帝国征召之时，我们方可安息！”
“没错，记住这句话！活着是你们的义务，活下去，为死人赎罪！”
2753号的尸体被一根报废的线缆套着脖子吊在操场中央的高杆上，胸前钉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懦夫”两个大字。
从此以后，所有教导助理身边都无时无刻不跟着两个“备胎”——教导助理负责监督、检举孩子们，“备胎”则负责监督、检举教导助理。一旦教导助理因失责被免职，检举他的“备胎”就能取而代之。除此之外，与2753号同宿舍的孩子们永远失去了吃早餐的资格。
这项惩罚起到了管理者们预想的效果——孩子们必须加倍警醒地监视彼此，使用一切可行的手段探查对方的心理状态，每一句话语、每一个动作都出于明确的目的；他们每时每刻都必须睁大眼睛，不能有丝毫松懈，为了他人的生命考虑，为了自己的早餐着想。
与此同时，改造营为每个班级都增设了“忏悔师”。孩子们可以在休息时间去向忏悔师告解，将自己心里不符合思想准则的想法、未被发现的违规行为告诉忏悔师，他或者她会开导迷茫的孩子，减轻他们的罪责，重新点燃他们投身改造的热情。
人与人之间的联系被完全切断，信任荡然无存，除了改造营，个体之间再也无法成立任何组织。改造营垂直控制着每一个孩子，孩子们能依靠的也只有改造营。帝国是一个遥不可及、光辉万丈的上位概念，而改造营则是为孩子们量身定制的炼狱——只有在这里洗脱了原罪的孩子，才能重回帝国的怀抱。
——————————
生活虽然很艰苦，但适应了环境的孩子们也渐渐与改造营融为一体。
严守纪律、对他人毫不留情的训导长进了他们的血肉，为父母赎罪、对帝国与皇帝陛下誓死效忠的信念雕刻了他们的灵魂。时间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劳动和教育中无声流逝，幼小的孩子们逐渐成长为满腔赤诚的少年。
帝历82年，143号进入改造营的第八个年头，她迎来了自己的成人礼。
8月14日，“绀海起义”82周年纪念日，143号和其他与她同岁的少年们得到了自己的改造考核成绩。成绩合格就意味着他们得到了改造营的认可，可以重返帝国公民的行列；而不合格则意味着改造失败，从头再来。
2753号早已风干的尸体依旧挂在操场中央的高杆上，劝诫着一代又一代的孩子们时刻牢记自己活着的使命。高杆下面，全息显像井里投映着改造成绩合格者的编号及排名，但没有公布成绩数字；备注栏里提示道，如果有人想知道自己的成绩及计算过程的话，可以向忏悔师咨询。
143号成功通过了考核，但她的成绩垫了底。她不明白自己如此努力，为何成绩会这么差。但她仍然信任改造营，这么多年来，管理员们无论做出什么决定，均出于严格执行改造营的规则，并且有据可查。
————————
“143号，我的好孩子，你心中有什么困惑？”
向皇帝陛下致敬后，143号在忏悔师对面坐下来，后者慈祥和蔼的笑容让她更加坚定地相信这中间一定是有什么误会，改造营不会无缘无故地给自己一个如此之低的考核成绩。
“忏悔师阁下，我想查询一下我的成绩。”
她诚惶诚恐地说道。
“好的，孩子，没问题。你在改造营中的每分每秒均记录在案，为了节省时间，我们仅仅来看纳入考核的片段吧。如果你有什么疑问，或者认为自己有应当纳入正面评价的时刻没有被考虑，你可以随时提出。”
“谢谢您，忏悔师阁下。”
垂老矣矣但仍然精神矍铄的忏悔师用自己的通讯器将143号的考核片段投映出来，她在改造营的过往如同一部电影般在眼前回放。
“孩子，你做得非常好，如果仅仅评价你在改造营的表现，你无疑会名列前茅。”
“那其他的评价项目是什么？”143号急切地问道。
“你的身世。”忏悔师缓缓地说道。
143号愣住了。的确，如果考虑到身世问题，她的考核成绩垫底一点都不稀奇。毕竟，她的父亲就是造成了帝国所遭受的一切苦难的根源。
“可是……”她还是不死心，连忙辩解道。
“孩子，你存在于世的使命，不就是为他们赎罪吗？”
忏悔师和蔼地说道，但她的话语却不容置疑。
143号沉默了。她在这一刻恨死了自己的父母，简直希望自己从来都没有出生过。
“但是，我亲爱的孩子，千万别灰心，崭新的生活正在向你招手呢。”忏悔师握着143号冰凉的双手，微微向前倾下身子，“有个人想见你。”
“忏悔师阁下，谁想见我？”143号疑惑地问道。
“想见你的人，”老妇人轻声在她耳边低语道，“正是斯巴达大帝陛下本尊。陛下想见一见当年他亲自赦免的小女孩。”
143号一时语塞，这样的殊荣突如其来，让她措手不及。多年之前与斯巴达大帝见面的情景在她脑海中回闪，她缩在衣服堆下面，而那个一袭黑衣、肤色苍白的人能够轻而易举地把帝国的威胁除掉，但他却放过了自己，甚至还给了身为罪人之女的她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
“孩子？”
见143号神游天际，忏悔师捏了捏她的手。
“谢谢您，忏悔师阁下！”143号像弹簧一样跳起来，九十度鞠躬。
“快去为‘命名’典礼准备一下吧，你即将拥有属于你自己的名字。关于陛下接见你的相关事宜，典礼结束后会有人通知你的。记住，千万别和别人说这件事情。”
“遵命，完全明白！”
143号梦游般走回宿舍，心脏剧烈跳动，仿佛新生的婴儿第一次睁开眼睛打量这个世界。这就是她的新生。
改造营扩建了两次，孩子们的末位编号也从8074扩展到了26280。
去年的时候，143号没能如愿晋升管理者，但她没有气馁——她只是认为自己还不够努力，没有完全与过去的自己划清界限，因此暂时还没有得到改造营的认可。虽然生活很艰苦，有些时候143号也会觉得教导员们过于苛刻，但他们是为了自己好，而且他们事实上也非常公正。
经过一年的加倍努力，她终于也成了管理者队伍的一员。143号运气很好，这一年，改造营给教导助理配发了新制服，是一套纯黑色的短风衣套装，右臂上还刻印着帝国国徽——血染蔷薇。那是他们得到了帝国初步认可的标志，那也是她的骄傲。
今天，是新一批背负着原罪的孩子们进入改造营的日子。她与其他教导助理一起站在航天港，等待运载舰降落，将那些恬不知耻的“猪猡”们送进来。她明白，自己也是“猪猡”的一员，但她已经领悟到了重新为人之道，她在这里的任务就是帮助新来的孩子们尽快步入正轨——言传身教，有些时候也可能会用到手里沉甸甸的教导棍。
几天之后的一个清晨，孩子们列队去食堂的路上，143号看到有两个孩子在队伍里交头接耳。这是她第一次行使教导助理的权力，如果她履行职责，可以相当确定地预见到，那两个孩子将遭受严厉的惩罚；或者她也可以选择装作没看见，毕竟那两个孩子离她很远，她没看见也是情有可原的。
这是为了他们好，143号在心里嘀咕着，他们还不知道这个世界有多险恶，帝国的敌人就隐藏在他们中间。我必须得帮助他们，以免他们被骗取信任，更糟的是，他们可能会被别有用心的坏孩子引入歧途。
143号下定决心，用配发给教导助理的通讯器调出无人机的监控画面，标记了那两个孩子的违规行为，发送给他们的教导员。那两个孩子得到了应有的教训，143号也因为恪尽职守而得到了奖赏——一顿丰盛的午餐。尽管教导助理的食物分量比其他孩子稍微多一点，但也仍然无法满足143号正在发育的身体和巨大的活动量所带来的旺盛食欲。
一周后，2753号，一个与143号同期进入改造营、同期当上教导助理的男孩，为了得到那一顿奖励午餐，伪造证据诬告20493号偷盗。监察员和教导员查清了真相后，在全体教导助理面前撕下了他衣服上的帝国徽记，并把他永久开除出教导助理的队伍。
那个男孩从云端一步跌到地底，成了顽固不化、别有用心的“坏孩子”典型。他没有放弃努力，但他无法再得到改造营的认可。几个月后的一天深夜，他躺在床上咬破了自己手腕上的动脉。第二天早上，睡在他下铺的人发现自己被淋了一身血。
“全体人员，背诵《管理手册》思想准则第一款第一项！”
发现他尸体的那天早晨，监察员把全部26279个孩子集合起来，指着2753号已经僵硬的尸体吼道。操场中央竖起了一根十几米长的高杆。
“思想准则第一款第一项，活下去是皇帝陛下的恩赐，也是帝国赋予我们的义务，唯有帝国征召之时，我们方可安息！”
“没错，记住这句话！活着是你们的义务，活下去，为死人赎罪！”
2753号的尸体被一根报废的线缆套着脖子吊在操场中央的高杆上，胸前钉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懦夫”两个大字。
从此以后，所有教导助理身边都无时无刻不跟着两个“备胎”——教导助理负责监督、检举孩子们，“备胎”则负责监督、检举教导助理。一旦教导助理因失责被免职，检举他的“备胎”就能取而代之。除此之外，与2753号同宿舍的孩子们永远失去了吃早餐的资格。
这项惩罚起到了管理者们预想的效果——孩子们必须加倍警醒地监视彼此，使用一切可行的手段探查对方的心理状态，每一句话语、每一个动作都出于明确的目的；他们每时每刻都必须睁大眼睛，不能有丝毫松懈，为了他人的生命考虑，为了自己的早餐着想。
与此同时，改造营为每个班级都增设了“忏悔师”。孩子们可以在休息时间去向忏悔师告解，将自己心里不符合思想准则的想法、未被发现的违规行为告诉忏悔师，他或者她会开导迷茫的孩子，减轻他们的罪责，重新点燃他们投身改造的热情。
人与人之间的联系被完全切断，信任荡然无存，除了改造营，个体之间再也无法成立任何组织。改造营垂直控制着每一个孩子，孩子们能依靠的也只有改造营。帝国是一个遥不可及、光辉万丈的上位概念，而改造营则是为孩子们量身定制的炼狱——只有在这里洗脱了原罪的孩子，才能重回帝国的怀抱。
——————————
生活虽然很艰苦，但适应了环境的孩子们也渐渐与改造营融为一体。
严守纪律、对他人毫不留情的训导长进了他们的血肉，为父母赎罪、对帝国与皇帝陛下誓死效忠的信念雕刻了他们的灵魂。时间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劳动和教育中无声流逝，幼小的孩子们逐渐成长为满腔赤诚的少年。
帝历82年，143号进入改造营的第八个年头，她迎来了自己的成人礼。
8月14日，“绀海起义”82周年纪念日，143号和其他与她同岁的少年们得到了自己的改造考核成绩。成绩合格就意味着他们得到了改造营的认可，可以重返帝国公民的行列；而不合格则意味着改造失败，从头再来。
2753号早已风干的尸体依旧挂在操场中央的高杆上，劝诫着一代又一代的孩子们时刻牢记自己活着的使命。高杆下面，全息显像井里投映着改造成绩合格者的编号及排名，但没有公布成绩数字；备注栏里提示道，如果有人想知道自己的成绩及计算过程的话，可以向忏悔师咨询。
143号成功通过了考核，但她的成绩垫了底。她不明白自己如此努力，为何成绩会这么差。但她仍然信任改造营，这么多年来，管理员们无论做出什么决定，均出于严格执行改造营的规则，并且有据可查。
————————
“143号，我的好孩子，你心中有什么困惑？”
向皇帝陛下致敬后，143号在忏悔师对面坐下来，后者慈祥和蔼的笑容让她更加坚定地相信这中间一定是有什么误会，改造营不会无缘无故地给自己一个如此之低的考核成绩。
“忏悔师阁下，我想查询一下我的成绩。”
她诚惶诚恐地说道。
“好的，孩子，没问题。你在改造营中的每分每秒均记录在案，为了节省时间，我们仅仅来看纳入考核的片段吧。如果你有什么疑问，或者认为自己有应当纳入正面评价的时刻没有被考虑，你可以随时提出。”
“谢谢您，忏悔师阁下。”
垂老矣矣但仍然精神矍铄的忏悔师用自己的通讯器将143号的考核片段投映出来，她在改造营的过往如同一部电影般在眼前回放。
“孩子，你做得非常好，如果仅仅评价你在改造营的表现，你无疑会名列前茅。”
“那其他的评价项目是什么？”143号急切地问道。
“你的身世。”忏悔师缓缓地说道。
143号愣住了。的确，如果考虑到身世问题，她的考核成绩垫底一点都不稀奇。毕竟，她的父亲就是造成了帝国所遭受的一切苦难的根源。
“可是……”她还是不死心，连忙辩解道。
“孩子，你存在于世的使命，不就是为他们赎罪吗？”
忏悔师和蔼地说道，但她的话语却不容置疑。
143号沉默了。她在这一刻恨死了自己的父母，简直希望自己从来都没有出生过。
“但是，我亲爱的孩子，千万别灰心，崭新的生活正在向你招手呢。”忏悔师握着143号冰凉的双手，微微向前倾下身子，“有个人想见你。”
“忏悔师阁下，谁想见我？”143号疑惑地问道。
“想见你的人，”老妇人轻声在她耳边低语道，“正是斯巴达大帝陛下本尊。陛下想见一见当年他亲自赦免的小女孩。”
143号一时语塞，这样的殊荣突如其来，让她措手不及。多年之前与斯巴达大帝见面的情景在她脑海中回闪，她缩在衣服堆下面，而那个一袭黑衣、肤色苍白的人能够轻而易举地把帝国的威胁除掉，但他却放过了自己，甚至还给了身为罪人之女的她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
“孩子？”
见143号神游天际，忏悔师捏了捏她的手。
“谢谢您，忏悔师阁下！”143号像弹簧一样跳起来，九十度鞠躬。
“快去为‘命名’典礼准备一下吧，你即将拥有属于你自己的名字。关于陛下接见你的相关事宜，典礼结束后会有人通知你的。记住，千万别和别人说这件事情。”
“遵命，完全明白！”
143号梦游般走回宿舍，心脏剧烈跳动，仿佛新生的婴儿第一次睁开眼睛打量这个世界。这就是她的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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