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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谁倚东风十二阑

    武三思根本没想到,传言中,那个半截身子都入土的肖尚书已身葬火海,今日竟然能好端端站在蓬莱殿前为贺兰敏之和清婉作证。或者说,钟先生已经提醒过他肖尚书的死颇有疑点,也说过事已至此,需早些想好应对之法。

    是他没有将钟先生的话放在心上,并私自倒卖祭典器具想狠赚一笔,而今日种种,皆因他作恶多端,咎由自取。

    敏之听了肖尚书的自述,缓缓回神,见皇后欲拿武三思问罪,便再也不顾韩国夫人的阻拦,长跪于皇后跟前道,“武三思要挟肖尚书与他同流合污,此罪一;借肖尚书之手,私换祭品,意欲倒卖,此罪二;巧言令色,蒙蔽圣聪,此罪三。罪状种种,请皇后殿下严明律法,以正视听。”

    皇后默默了良久,终于,将贺兰敏之从殿前扶起,下旨将曲侍郎放归曲府,并解了司工少卿府上的禁令,但等到发落武三思时,她的神色略有凝滞,深吸了一口气说,“右卫将军武三思,陷害朝中官员在先,意图脱罪在后,着廷杖五十,当殿行刑,罚俸半年,即日起禁足于右卫将军府,无旨不得出。”

    武三思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白丁,又怎么会知道,皇后对他的处置,已经是格外宽厚了,不依不饶的赖在殿前哭诉,“三姑母,侄儿自知有罪,不敢求姑母宽宥,但侄臣……姑母,姑母饶命。”

    未等武三思说完,殿前金吾便已听了指令,将武三思拉出蓬莱殿外杖责,不过片刻,殿外传来惨叫连连。

    “姨母,”敏之蓦地起身,还欲开口,便被皇后打断,“此事既已发落,便休要再提,肖尚书官降半职,明日启程返乡,旁的事情便不必你们插手了。”

    “皇后殿下,”皇后没想到清婉会开口,虽已经不愿意再管此事,却还是想知道,这个传闻中英气逼人的杨二娘子,对她的决断会作何反应。

    “恕臣女直言,皇后殿下此番处置不公,虽念及肖尚书年迈从轻发落,但武将军为人嚣张桀骜,在将军府家宴之上,亦对太子府宾客,贺兰令史大打出手,今日皇后殿下只是小惩大诫,却并未按照唐律从严处置,实难服众。”清婉目光炯炯,并不畏惧皇后所处的地位与权势,倒让皇后对这个在殿前顶撞她的杨二娘子刮目相看了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皇后问了一句,后又留意到身畔的敏之和太子,转而问道,“你小字是什么?”

    清婉并没想过皇后会突然问及她的小字,但只是愕然了片刻,随即说道,“臣女小字绾绾。”

    “我记得,《北山移文》中有写,至其钮金章,绾墨绶,跨属城之雄,冠百里之首。这个字,与你倒甚为相配。”

    清婉刚想开口时,闻听殿前金吾来报,“启禀殿下,武将军受刑后晕过去了。”

    皇后面上的云淡风轻亦随之消散,眸中显然覆了一丝阴霾,“抬回去,让他在将军府好生呆着,别再生事。”

    金吾原想领命而退,却被敏之一把拦住,他再不顾及韩国夫人的劝慰,只身回禀皇后,“姨母,敏之以为杨娘子言之有理,武三思虽为皇亲国戚,亦为敏之手足,但皇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若此事就如此轻轻揭过,势必会有更多仪仗权势胡作非为的人肆无忌惮的挑衅律法,敏之以为此风断不可长。”

    皇后饮了口茶,面上的阴霾又浓重了几分,韩国夫人怕敏之惹怒皇后,轻轻拉扯着他的袍袖。

    “敏之,你不该这样和你姨母讲话。”

    “顺意,你先回去吧,我和这两个孩子有话要说。”皇后突然开口,神色虽未有稍微的改变,“李弘,送送你四姨母。”

    李弘和韩国夫人领旨而去,刚才喧闹者众的蓬莱殿,唯今只剩下敏之与清婉,还有一个端坐于高台之上,衣饰华丽,素妆浅淡却难掩悲戚的皇后。

    “你们是不是都觉得,我对武三思罚的太轻了些?”皇后走下殿去,将敏之和清婉一一扶起。

    他们对视了一眼,露出懵懂的神色,皇后见状便开口解释说。

    “武三思,是我长兄武元庆唯一留存的血脉。”

    “那又如何?”敏之不解道。

    皇后闻言,轻声冷笑,说道,“世人皆说,我约束戚属甚严,又说我将长兄与二兄向来不睦,所以册封为皇后之后,便将他们都发配到苦寒之地,他们,又怎会知晓其中的缘由?”

    “我是家中长女,在此之前,长兄与二兄,从未有过姊妹,所以自打我出生起,他们就经常围着我打转。”

    她还记得,在她三四岁时,大她十岁的长兄和次兄便常常围在她身边。

    “娘娘,”长兄拿着拨浪鼓逗弄着面前粉嫩嫩的奶团子,“阿妹这么可爱,咱们给她取个什么名字好呀?”

    “我和你阿爷商量过了,名字就叫昭懿,小字阿昭。取的是屈子《离骚》中的那句,芳与泽其杂糅兮,唯昭质其犹未亏。”她的生母杨元柔将她抱在怀中,笑着看她高兴的抢哥哥递过来的拨浪鼓。

    后来,阿昭长大了一些,大兄见她性情活泼,主动请缨教阿妹骑马射箭,二兄喜诗文,又自幼饱学,便时常和脾性温柔的顺意待在一起,这日里,阳光透着窗子倾泻到园中,她一路小跑得跑去了大兄的院子,央求着大兄带着她出来射箭打猎,大兄拗不过她,任由她拉着自己的手上了马。

    两人一路疾驰,大兄帮着阿昭调整挽弓搭箭的姿势,追着一只受伤的小鹿。

    “阿昭,你慢些跑,别摔着。”

    未等长兄说完,阿昭已经被面前的石头绊了一跤,摔了个人仰马翻。

    长兄看见他摔跤,赶忙跑上前,替她拂去衣襟上的灰尘,细细端详着她“怎么样,我看看。”

    长兄见她只是手心磨破了一点皮,也稍稍松了口气,刚想起身上马,便见到眼前的阿妹面如土色的看着他身后。

    “怎么了?摔傻了?”长兄宠溺的摸了摸她的头发,拉着她的手试图往回走,但阿昭仍一动不动的看着身后,他顺着阿昭的目光回眸看去。

    他们身后是一只野猪,正呲着一口锐利的尖牙,虎视眈眈的盯着阿昭手中的猎物。

    几乎是转瞬般,那野猪见有人注意到它,干脆不再躲藏,发了疯似的向他们袭来。

    长兄虽自幼习武,但他此时也不过二十出头,如何能与一头来势凶猛的野猪分出高下来,更何况,他身边还有个不到十岁尚未及笄的妹妹。

    来不及细想,他一把抱起怀中的阿昭,疯似的跑向停靠在树旁的马匹。阿昭被长兄死死的抱在怀中,所以并不知道那野猪追着他们跑了多远,只记得耳畔清晰的喘息声,整齐的马蹄声,还有野猪的嘶吼和长兄怀里的温度。

    她记得长兄回去之后,胳臂上多了一道经年不消的疤,想来是在摆脱野猪追赶时,不小心伤到的。

    那晚,他们两人风尘仆仆的归家,杨夫人说她不该如此顽劣,当下请了医官来替大兄包扎好伤口,便将她赶去祠堂思过。

    夜里,大兄因疲惫已早早睡下,只留她一人百无聊赖的跪在祠堂的蒲团上,腹中空空如也,屋外一片漆黑。

    恍惚间,她听见祠堂的门扉被人推开,声音很轻,再抬头,却看见一人拎着食盒,向她而来,又替她披上了冬日的棉被。

    “饿了吧?”来人是二兄,见她冻的脸色通红,又抚上了她还挂着泪珠冰凉的脸颊,“我给你从巷尾漱华堂买了点心,快尝尝。”

    那夜,二兄就坐在她身侧,看她狼吞虎咽的将糕饼吃得渣也不剩,眸中似有星辰闪烁。

    再后来,曾经在兄长面前摇着拨浪鼓撒娇的女孩愈发亭亭玉立,十四岁那年,奉先帝召令入宫为才人,几经辗转,又被当今的帝王册封为皇后。

    她至今记得,九郎初登皇位,根基未稳时,长孙无忌等一干人便跑到他跟前,与他争辩外戚专权之事。

    可笑的就是,他自己就是外戚,却向皇帝进言说,不能让皇后的戚属掌权执政。

    当时九郎根基未稳,大权旁落,她心中明白九郎有意偏袒她,所以久久都未将这件事告诉她,直到朝中反对的声音越来越多,他才跑到阿昭跟前,难为情的说。

    “阿昭,我可能,没有办法让你的兄长们继续在京都任职了。”

    “嗯,我知道了。”初为皇后的阿昭并不知道这其中的利害,但既然九郎发话了,她虽不情愿,也没有什么办法能扭转当时的局面。

    “所以,将两位舅父外放龙州、濠州的旨意,是陛下的意思?”敏之猜测道。

    皇后淡淡摇了摇头,“不是,是他们自己的意愿。”

    “大兄说,他原就是高飞于天地间的鸿雁,比起京城,他更想去看看边关的美景,听听塞上的笛声,次兄说,他自幼勤勉,原就是为穷尽毕生之所学,报效朝廷,便自请去常年涝灾频发之地,修筑河堤,兴修水利,造福百姓。”皇后说这话时,眼睫微微潮湿,“我知道,他们是不愿意让我为难。”

    “边关年年战乱,恰逢那一年,飞雪连天,长兄战死沙场,而我派的将士找到三思时,他正躲在破旧不堪的棉被中,在茅舍里瑟瑟发抖,几乎没了气息。所以,念及他阿爷的恩情,加上我对他和长兄的愧疚,我并非不知近些年来,他如何行事,如何欺辱你与旁系子弟,只是我欠长兄太多,如今,也只能在他的孩子身上稍做弥补。”

    敏之与清婉皆已明白阿昭的用意,在她站在窗边,赏着桃花落寞的背影,再不忍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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