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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伤心桥下碧波绿

    紫宸殿内,传来杯盏落地的清脆声。

    阿昭从殿门口望去,瑶华和刘公都被赶出了殿外,屋里面一片狼藉,没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淡淡的叹了口气,还以为李治是在生她的气。

    直到她看见李治拿在手中的黄帛,眼尾不禁泛起潮红。

    “你在看什么?”阿昭轻声问了句,其实进门之前,她从未想过李治真的会写诏书废后,但是此刻,她忽然就不那么笃定了。

    “没什么,你不必看,”李治将诏书藏在身后,他的本意是,上官庭芝如此污蔑她,李治不想她看见难过。

    可阿昭很明显曲解了他的意思,泪水几乎是夺眶而出。

    李治看这架势也慌乱了,藏也不是不藏也不是,只得将诏书递给她,从怀中掏出帕巾替他擦拭着泪水,柔声安慰着,“我只是想让上官庭芝做做样子,没想到,他竟如此恨你。”

    李治说的是实话,毕竟刚才的紫宸殿内,李治只想让上官庭芝随便写几句,却没想到,他文不加点一般写的酣畅淋漓,甚至妄想将阿昭九族尽灭,他如何能让阿昭看这大逆之言,如何不恨上官庭芝。

    阿昭见状,心下已了然,自顾拂去面上的晶莹,又从怀中变出一叠点心出来,是她费了一整天的功夫烤制的桂花酥。

    “给你的,”阿昭将点心塞到李治怀里,别扭着转过身去,只见李治欣喜的打开纸袋,桂花的清香溢满了整个紫宸殿。

    片刻后,紫宸殿的大门被李治紧紧的关上,取而代之的,是李治擒着她的手腕,不住的索吻,扯下床幔时,李治还下意识的护着阿昭的小腹。

    “所以刘公说我风眩发作时,你为什么不来?”李治突然想到了这一茬,恶狠狠的咬上了阿昭的脖子。

    “当时在给你烤桂花酥,离了人可就该糊了。”

    阿昭被他的亲吻惹得头晕目眩,随即编排了个理由来说。

    然而事实是……

    “殿下,陛下说他风眩发作。”刘公擦拭着自己面上的汗水,焦急的说着。

    “陛下还说什么了?”只这一句,阿昭便识破了李治的把戏。

    “陛下还说……陛下……”刘公自知办错了差事,支支吾吾半天不曾言语。

    所以真话就是,

    “我是怕我去了,你装病装的太辛苦。”

    演得假了,以阿昭的聪慧,一眼便能察觉出来。

    演的真了,他又怕阿昭会担心难过。

    他哪里是不会装病呢?

    他只是不会装作不爱她罢了。

    阿昭亦是如此,原本想着带些东西,去紫宸殿给他个台阶下。

    想着空手去不大好,便准备先将桂花酥做好,谁想到李治左一个宣诏,右一条圣旨,惹得她明明中午就做得好的桂花酥,硬是遮遮掩掩的做到了下午。

    瑶华和刘公欣慰的看着紫宸殿内最后一盏熄灭的烛灯,如释重负般回到了各自的居所。

    翌日清晨,清婉扛着大包小包的行李从宫中回府。

    而她回府后的第一件事,竟然是……

    “娘子,您还不起吗,等会就过了早膳时候了。”沅芷端着汤面,在门口高声问道。

    彼时的清婉自然听不见这些,眼下,就是天塌下来,也别想拦着她补觉。

    “你说这绾绾进了趟宫,怎么像变了个人一样,回来也不折腾了,只顾着睡觉。”萧徽音喝了口面汤,和杨思俭笑说。

    “是啊,你不说我还没感觉,我得去看看,别是在宫里吓着了。”杨思俭似是想起了什么,赶忙放下手中的碗筷,就要往清婉的院子里去,只听身后的萧徽音不明其意的喃喃着。

    “上次回来还兴高采烈的,哪里就那么容易被吓着。”

    “你不知道,宫里出事了,”杨思俭回身,神色愈发凝重,而后踱步到萧徽音身侧低声说,“你不在朝中自然不知,那上官庭芝向陛下进言,要废了当朝皇后,就是这事,让陛下以为他有不臣之心,今日刚刚下旨,将其九族尽诛,立斩于西市。”

    萧徽音瞪大了眼睛,她自打出生起,也很少见过这样的事,随即赶忙奔着清婉的院子而去,步伐甚至比杨思俭更快了些。

    “我得去和绾绾说,让她日后少进宫了,宫中那么多达官显贵,哪是她一个小姑娘能应付的。”萧徽音与杨思俭时不时的低语着,急促的敲着清婉的房门。

    “阿娘,阿爷也来了,”清婉揉着惺忪的睡眼,打着哈欠说道,“什么事啊,这么急。”

    萧徽音和杨思俭随她进屋去,将她上上下下来来回回的打量了一回,而后,两人皆露出了疑惑的神情,坐在清婉床榻边的桌案前发呆。

    清完不明所以的上前去,在爷娘面前挥了挥手,就在她以为这俩人要这么坐一辈子的时候,萧徽音突然拉住了清婉的手,语气中尽是担忧。

    “绾绾,你在宫里这些时日,没做些什么惹陛下和殿下不高兴的事吧?”

    “没有啊,”清婉摇了摇头,“就是陛下和殿下这几日闹脾气,我为他们两头奔忙,所以有些累,阿娘,你那么紧张干嘛?”

    杨思俭疑惑道,“人家夫妻吵架,要你奔忙什么?”

    不提还好,一提起来,清婉便露出了无可奈何的神色,将这些时日在宫中的见闻一一讲给他们听。

    讲完后,萧徽音和杨思俭自最初的目瞪口呆,变成了哄笑一堂。

    “我现在总算是明白,为什么瑶华阿姊非要赶在他们吵架时候出宫去,韩国夫人和徐婕妤也都抱病不出门了。”说罢,清婉无精打采地伏在案上,再不想多说一句话,只倚在暖炉旁沉沉睡去。

    一连数月,清婉都没再进宫,除了偶然间得了贺兰敏之的邀约出去狩猎,或是参加裴府举办的马球会。这几个月,阿昭安心在宫中休养,偶尔也会召她去喝茶,剩下的时日里,都是在家里摆弄着自己的兵器,倒也难得过了几个月清净日子。

    直到这日清晨,清婉奉皇后殿下的旨意,诏她进宫说话。

    恰好也是这日,贺兰敏之差人给她传话,说要亲送她去宫里,还让她早些出门。

    “怎么了?要我来这么早,”正值隆冬时节,天才蒙蒙亮,清婉披着雪白的斗篷,前往明月楼赴约。

    只见敏之身着一袭红褐色的狐裘斗篷,独立于寒秋之中,如鹤一般昂着头眺望远处的一方角落,听见清婉的问话,他也没回头,淡淡的示意他向远去看。

    “你瞧,”

    清婉顺着敏之的目光远眺,只见在长安城西市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一群身着囚服的百姓,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那是……”清婉的眉毛微蹙,她在浩浩荡荡的人群中,看见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还有,一个步履蹒跚的妇女抱着怀中衣不蔽体的孩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走,去看看。”清婉拎着自己的长枪,也没管贺兰敏之跟没跟上,策马扬鞭直奔西市而去。

    两人一路疾驰,大约过了半柱香的时间,便追上了押送犯人的官兵,远远的听见了人群中传来的阵阵哀嚎声。

    为首的是位老者,他发髻凌乱,囚服上血迹斑斑,持着一柄树枝当做拐杖,在寒风中佝偻着身子,将身旁年轻女子怀中的婴孩稳稳的护在身后,只身抵挡着来回路人的指点与恶意。

    “那是上官相公,”敏之示意清婉去看他,“身旁的是上官庭芝的妻子郑娘子,怀中抱着的,应当是她刚刚出生不久的孩子。”

    清婉皱着眉凑上前去,官兵见是贺兰敏之,也没人驱赶。清婉看见那孩子衣衫单薄,哭声微弱,即便被郑娘子抱在怀里,依然冻的嘴唇青紫。

    她几乎是想也没想的解下斗篷,暖暖的裹在孩子身上。

    “这位娘子,多谢你。”郑娘子眸中含着细碎的水光,几乎要跪下叩首,却被清婉一把扶住,她再抬眸时,清婉早已毅然远去。

    她转身,是不想让人看见自己眸中蕴藏的热泪。

    “小心,”清婉还在晃神,没注意到身旁看热闹的百姓随手扔来的鸡蛋,还好敏之眼疾手快,将清婉稳稳拉入怀中。

    “咱们走远些,”敏之在她耳边低声提醒着,“如今上官氏族获罪入狱,谁见了都要踩两脚。”

    “那些官兵都不管吗?”清婉的眼中流露出疑惑的神情。

    敏之无奈的摇了摇头,“管什么?只要没人劫狱,那些官兵都只当百姓的泄愤,是在宣扬正义。”

    可这样做一定是正确的吗?

    在陛下面前谏言废后的是上官庭芝,或者说,上官庭芝是依照陛下的旨意草拟诏书,在拟诏时,无意间露出了自己对皇后的昭彰恨意。

    那也只能算是上官庭芝一人之罪,与上官相公有何关系,又与郑娘子,与这刚刚出世的婴孩有何关系?与他们身后那些妇孺,未成人的孩童,在外任职的远亲,有何关系?

    她不是不知道唐律的规定,谋逆之罪九族当诛。

    但是她也不明白,唐律规定的执法者,是西市的刽子手,为什么如今充当刽子手的,会是在一旁审视讥讽的平民百姓?

    “看,那为首的是从前的上官相公,大诗人啊,有风骨啊,竟然也能落得今天这下场。”

    “他们上官家没教好自己家的郎君,竟然伙同废太子行谋逆之事,真是辜负朝廷的栽培。养出这种作恶的人,理应该杀。”

    “阿爷,他们都是坏人吗?”一个年幼的孩童嗦着口中的糖果,仰头扯着身旁爷娘的衣襟。

    “是,他们都是恶人,不是恶人怎么会入狱,怎么会被立斩于西市?”

    “可是那个妹妹,她还那么小呀。”

    “恶人的孩子也是恶人,何必等他长大?等他长大出去害人,就变成大灰狼把你吃掉了。”

    可这个世界上,又有谁天生会是恶人呢?

    清婉虽不明白这些事情的前因后果,但她如今,已经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谢谢你今天带我来,”清婉故作轻松的踏上马,仰头对贺兰敏之说。

    “所以,你要做什么?”敏之看见清婉如今的释然便已明白,以清婉的性格,见到如今的局势,她一定会有所作为。

    这也是他带清婉来的本意。

    “想必,君心亦我心,”清婉拾起缰绳,回眸笑道,“进宫去吧,我想我要做的,也是你想做的。”

    哪有什么君心似我心,敏之在他身后,淡然的摇了摇头。

    你杨二娘子,当真懂我贺兰敏之的心吗?

    辰时三刻,蓬莱殿内。

    “来了,赐座。”阿昭如今行动已不大方便,李治便派人打造了一架软椅放在案边,殿前点着搁着满满炭火的暖炉,蓬莱殿前有如春日。

    清婉并未起身,而是跪在殿前,恭恭敬敬的叩首,“臣女斗胆,想请皇后殿下一道懿旨。”

    “什么?”阿昭见清婉一反常态的模样,将手中的奏折放下,蹙眉问道。

    “臣女想请皇后殿下,高抬贵手,放上官氏族一条生路。”

    阿昭闻言轻轻阖上双目,再抬眼时,眸中已闪着清寒的光。

    “你知道上官庭芝所犯何罪吗?”阿昭的语气中染了几分怒意。

    “臣女知道,上官庭芝罪无可恕,依照律法,殿下理应严惩。”

    “那你所求为何?”皇后放下手中的奏折,厉声问道。

    清婉跪在地上叩首,心中虽惧怕,却从未想过退缩。

    “殿下,上官庭芝虽有罪,但上官氏族中,大多数的人都无忤逆犯上之心,上官氏族百余人,难道只因他一人之罪,便全部都要立斩于西市?”清婉想到西市刑场的惨烈,不可置信的问着阿昭,瑶华见状,都替她捏了一把汗。

    “为首者及父子年十六以上者皆斩,从者流放三千里,何来的全部斩杀?”皇后清清冷冷的看着她,“即便真的如你所言,他上官庭芝意图诛杀我武氏九族,我又凭什么放过他?”

    “殿下,臣女并无此意。只是如今天寒霜浓,上官庭芝族中垂垂老矣者众,更有上官郑娘子,刚刚诞下女婴,他们如今流放或没为官奴,只怕是没有活路。”清婉见阿昭心意已决,但依然不肯放弃,一心记挂着西市数百条性命,往日的骄傲荡然无存。

    阿昭听闻,愕然的神情转瞬即逝。

    “臣女与殿下相处时,心知殿下并非心狠手辣之人,上官庭芝罪有应得,但妇孺孩童如何能知前朝之事,上官郑娘子的孩子又刚刚丧父,还那么小,还请殿下高抬贵手……”

    “你去罢,”阿昭拿起另一本奏章,头也不抬的说。

    “殿下,”清婉眸中含泪,连连叩首。

    “你去将上官郑娘子和那孩子接到宫里来,瑶华,给她一道令牌,你随她一同去。”阿昭高坐在殿上,故作清冷的嘱咐说。

    “多谢殿下,”清婉再一叩首,便起身离殿而去。

    即便得了阿昭的敕令,她心中仍然愧疚于自己只为上官家的孩子幸免于难,但是那西市百余人的性命,她亦无能为力。

    皇帝和皇后做得也没错,都是依照律法行事,只是武三思,有皇后的庇护,皇帝的愧疚,而上官庭芝一家没有而已。

    “皇后殿下这么做,也是有缘由的。”瑶华见清婉从蓬莱殿出来时闷闷不乐的样子,便已经知道她心中所想。

    “如果瑶华阿姊想说,陛下与殿下此举皆与律法相符,我自然无从辩驳。”

    “不是,绾绾,你知道你是哪句话说动了殿下吗?”

    清婉看着瑶华淡笑的面容,轻轻摇了摇头。

    “因为殿下,也是自幼丧父。所以,殿下听见你说上官氏遗孤也是自幼丧父的婴孩时,便打心里的想要保护她。”

    没有谁能够真正站在另一个人的立场上考虑问题的。

    有些苦痛,唯有经历过的人才知晓。

    往后再看到和自己相同经历的人时,便下意识的想让她少走一些弯路。

    人总是能在自己已知的境遇里,散发着渺小的善意。

    然后不明所以的作着未知的恶。

    阿昭此举纵然不能说是恶,只能说是无错。

    她亦会为自己今日的不为所动,付出近半生的时间来弥补心中的遗憾与愧疚。

    “当年,提议将皇后殿下的兄长外派到苦寒之地为官,反对殿下封后,在朝堂上声讨殿下听政的人,亦有上官相公。殿下如今,能将上官郑娘子和小女公子接入宫中好生休养,已经是不计前嫌了。”瑶华缓缓说道,与清婉一同坐上出宫的马车。

    “你我皆非殿下,当年她为让陛下从长孙国舅手中夺回大权,付出的可不止是武氏全族,她任由自己被朝堂重臣诋毁辱骂,也决意不悔。上官庭芝却偏偏要去揭她旧时的伤疤,你说殿下哪有不恨的道理。”瑶华观察着清婉愈发凝重的脸色,轻叹了一句,“于你而言,这些事你可能很难去理解,但我跟着殿下十年,我亲眼见过她是如何一步一步才走到今天的位置,才得了陛下几乎全部的爱意和亏欠。绾绾,你不懂她的处境,我也不想你懂,你只需知道,如今这一切,都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你不必为此自责。”

    “瑶华阿姊,多谢你。”许久,清婉才轻声说了一句,多谢。

    她不知道该谢什么,可能是谢瑶华将这些话说与她听,可能是谢贺兰敏之带她西市,见识到人生之脆弱,人性之浅薄,可能是谢皇后让她明白,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苦衷,每个人都有扎根于心底,不可拔除的痛。

    世间最大的恶莫过于,杀人无数,害人无数,见人痛苦时便酣畅淋漓。

    世间最大的善莫过于,我曾背负过这世界上几乎全部的恶意,但我依然愿意,满怀真挚的爱你。

    可大多数人都只活在善恶之间,目光只停留在眼前的那一方天地,这世间,终究是寻常者众,善者寥寥。

    就如同在寒风中裹紧斗篷,踮脚张望西市的平民百姓,捧着手中的暖炉高声喊道。

    “给那些罪人,披什么外袍?”

    清婉低眸,扯出一丝难看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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