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雕栏玉砌应犹在
那一日，是他的生辰。
他生平十数年，从未有过这么多人为他庆贺生辰，故而他虽处高台，却如坐针毡。
“众卿平身。”
他想学着阿爷的样子道谢，但是话到嘴边，只觉得从前的书都白读了，绞尽脑汁半天也想不出一个词形容此情此景。
正当众人面面相觑之际，萧如玉气势汹汹的破门而入。
“带进来！”
在众目睽睽之下，萧如玉将遍体鳞伤的刘余欢带到他面前。
“阿娘……”
“参见太子殿下，”萧如玉敷衍的福身，眸中尽是不屑。
“我刚才在东宫别院，陪着素节向太子殿下进献生辰礼，险些被这个贱婢冲撞，我还在她身上，搜到了好些财物，难不成她是仗着是太子殿下的生身母亲，想趁着生辰宴敛财，好为你与你那情郎出宫铺路去的吧。”
萧如玉无不阴狠的啐着，李忠的耳畔嗡嗡作响，刚想开口辩驳，只听见台下传来一阵痛苦的哀嚎，细看去，刘余欢口中空空荡荡，已然被人拔了舌头，再不能言语。
“怎么，太子殿下不会忘了，如今，谁才是你的娘亲吧？”萧如玉坦然的对上李忠眸子里充斥的怒意，嘴角扯出一丝冷笑，“众所周知，太子殿下是当今皇后嫡出的皇长子，我既位列四妃，想处罚一个德行有亏的七品御女，还是绰绰有余的。”
说罢，她向前踱步，一脚踩上了阿娘的手。
“你住手！”
什么名分，什么太子之位，李忠再也顾不得了，他发了疯似的推开萧如玉，将阿娘拢在怀中，不顾血渍沾染上他明黄色的衣摆。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东宫的官员试图将李忠从地上拉起，不住的劝说着，“您的生母是当今皇后，若一味袒护刘御女，只怕皇后殿下不会高兴。殿下，此时抽身退步，为时不晚啊，万不能为了一个女子弃大局于不顾。”
“你松手！她是我阿娘，你让我救她，你放开我！”
李忠被一众朝臣死死拉住，眸中恨意昭彰，萧如玉却只是冷哼一声，惬意的扶了扶环髻，无不阴狠的命令道，“抬出去吧，丢在雪地里，让所有人都看看，在宫里淫盗，是何下场？”
宴席散去后，他将阿娘带回东宫，亲自问过了所有医官，却无一人敢触碰皇后和淑妃的逆鳞。
那一夜，他跪在冰天雪地里，跪在蓬莱殿前，盼着李治能大发善心，看看他和他的阿娘。
“哎，你别闹！”
屋内是暖融融的炭火和明灯，屋外是数九寒天的凛冽刺骨。
当时的阿昭和李治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他们整日缠绵悱恻，满心满眼都是对方，根本顾不得旁人。
他去求王祐萱，王祐萱只是皱了皱眉，掩着鼻子淡淡的说，你要记得，谁才是你的生身母亲。
身为太子，明面上，他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但事实是，他只能任由自己的娘亲，在世人的口诛笔伐里，在大雪纷飞中含恨而去。
那一刻，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
那年他才十一岁。
就连后来，他想为阿娘设灵堂，披麻戴孝，都被萧如玉在陛下面前告了状，被自己的生身父亲狠狠斥责。
“一个与人暗通款曲的婢女，也值得你为了她这般，再如此荒废下去，你这太子也不必做了。”
李治厉声责骂他，身旁服侍茶水的阿昭，见李忠跪在地上的可怜模样，都忍不住替他说话。
“到底是忠儿的生身母亲，孩子尽一尽孝道而已，陛下也不至于如此苛责。”
是阿昭将他从地上扶起，用自己的体己钱，给刘余欢办了一场虽不盛大，却难得体面的葬礼。
这份恩情，他始终铭记在心。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从娘亲离世的阴霾中走出来，准备以太子的身份与威仪，干一番大事业。
他翻尽史籍，挑灯苦读，欲挽救在水深火热中，苟延残喘的百姓。
而年纪轻轻就进士及第，却始终不得重用的秦淮，当即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与秦淮一拍即合，时时将秦淮留在东宫，两人畅谈古今，无不快活。
恰逢此时，太原王氏向他抛来橄榄枝，欲将尚未及笄的王滢指给他做妻子，他为了得到太原王氏的相助，为了自己一心想成就的功业，欣然应之。
就在他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时候，变故又悄然而至。
那一晚，武昭仪带着御林军围了长安殿，从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找到了王祐萱行厌胜之术的证据。
皇后失势，他也被幽禁在东宫太子府，从盛夏，到深秋，东宫久无人打理，荆棘伴杂草丛生，除了偶然送饭的宫人，都鲜少有人踏足。
只有五六岁的李弘，时时跑来与他说话。
说来也奇怪，李弘生性凉薄，见着谁都只是淡淡的行礼问好，唯独对他格外亲热。
“大兄，这是竹蜻蜓，阿娘新给我做的，你试试。”
他看见李弘神秘兮兮的从怀中掏出一个做工不是很细巧的物什，揣在怀中却似当成了宝贝一般。
“大兄，我这有糖葫芦，我阿娘说，吃多了会生蛀牙，求了她好久，她才给我买了这一串，全都给你吃。”
他看着李弘嘴角挂着晶莹，垂涎欲滴的看着面前的一抹艳红，心中泛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温暖。
过去的十四年，从未有过任何一个，与他非亲非故的人，像李弘这般待他。
不是将他当成一个可以肆意摆弄的棋子，而是真真切切的，将他当做一个人。
一个有血有肉，有尊严，有傲骨，有难言之隐，会哭会笑的人。
可能是为了旧时的那一架竹蜻蜓，一串糖葫芦，一份在他离京之际，不顾风雪跑来送别，这小的不起眼的恩情。
今时今日，在这场精心布置的棋局中，他把李弘推开了。
“如你所言，李弘是无辜的？那我问你，我阿娘何辜？我呢？凭什么同是皇家儿女，你的儿子坐在高台之上受万人敬仰，百官朝拜，我只能在东宫的床榻间辗转悱恻，眼睁睁的看着我阿娘，在我面前垂死挣扎，身归黄土。凭什么你们都能高高在上，而我就必须接受命运的安排，这不公平！”
李忠冲着阿昭怒吼，似乎要将他这二十余年，满心的怒火与不忿尽数发泄。
“对不起，”阿昭艰难的从地上起身，看着李忠在她面前愈发疯魔的样子，眼底尽是悲哀与愧疚。
“我不需要你的道歉，”李忠冷笑着，“或者说，我需要的时候，已经过了。”
“故事讲完了，娘娘，我们来做一个游戏，如何？”
“你要做什么？”
阿昭突然警觉起来，看着李忠一步步逼近自己，心如擂鼓。
“我这有个箱子，”李忠将身后尘封的木箱，推到她面前，“猜猜看，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尘封多年的木箱在她面前嘶嘶作响，他欣赏着阿昭愈发惨白的面色，一时痛快至极，“别怕，娘娘，你都流汗了。”
他上前将阿昭发间的细汗拭去，无不暧昧的说道，“娘娘虽然年逾四十了，但是姿色不减当年，果然，有圣眷隆宠就是比旁人，老得更慢些。”
“不如，我们赌一场，”李忠饶有兴致的打量着阿昭，“若是你进去之后平安无事，我便放你一条生路。”
“你……”
阿昭刚想开口，却被李忠一根手指挡住了唇。
“嘘，别说话，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不过就是想问，我为什么这么待你，不是吗？”
“其实，我一点也不恨你，我最恨的人，是李治，若不是他，我娘亲不会在这深宫中断送性命，若不是他，将我高高举起又重重摔下，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力，将亲生儿子当做棋子，我也不会过成如今这样苟且偷生的日子。不过，我反反复复挑了无数的人，后来才发现，这一辈子，他最看重的人，还是你，也只有你死了，他才能难过得痛不欲生。”
趁着他滔滔不绝时，身后的静姝在阿昭的余光中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
“那秦淮呢？你可知秦淮，也是家中落没，拳拳报国之心，你却诓骗他可以为杨氏洗雪冤屈，在大非川断送了十万大军的性命。贺兰敏之，年少有为，一身才名被你践踏陷害，碾入泥中。他们又是如何见罪于你？你却要他们来为你陪葬？”
阿昭心下稍安，极力抑制住恶心，将李忠一把推开。李忠也不恼，只肆意开怀的笑着，似是在嘲讽她的天真。
“哈哈哈哈简直是太好笑了，自己都死到临头了，还想着替旁人申冤？是，他们是没见罪于我，但是这天底下，在我落败之后，对我口诛笔伐的那些人，我又何曾见罪于他们？被幽禁东宫的前一日，我还在为着百姓的生计殚精竭虑，转眼间，他们却都对我喊打喊杀，你叫我凭什么放过他们！带兵攻打长安城时，我棋差一招输给了你，好在，这世间已再没有我李忠牵挂之人，今日，我便同你一起葬在这，算作是我，报皇后殿下昔年之恩了。”
“你真是疯了。”阿昭眸中的神色归于平淡，似是不认识面前的这个人。
“娘娘说的对，我是疯了，”李忠扼着她的脖颈，掀开面前的木箱，“娘娘，算我卖你个人情，你看好了。”
看清箱中之物时，静姝瞳孔微缩，猛地用怀中揣着的匕首，试图刺入李忠的胸膛。不料李忠一个闪躲，就将她的匕首打翻在地。
“徐婕妤，我原本不想与你作对，如今看来，这个局，你是非搅不可了。”
“静姝，别过来。”阿昭看着徐静姝近在咫尺的脸颊，试图将她推开，“别过来，你去看好贤儿。”
李忠冷哼一声，将阿昭推上前去，她定睛望去，一条足有她手臂那么粗的蟒蛇，在箱子里蜿蜒爬行，吐着信子发出嘶嘶的叫声。
阿昭虽素来胆大，但看见面前蟒蛇凶猛的样子和花纹，还是被惊得冷汗连连。
“别怕啊，娘娘，你待我的好，我还没忘。”李忠掐着她的脖颈，让她的身子往箱子里探去。
阿昭试图挣扎，却都无济于事。
“李忠，你有本事就冲我来！你放开我阿娘！”李贤疯狂的扭动着身体，被徐静姝一把拉住。
“哦？”李忠冷眼挑眉，“沛王这是有话说？当日我们把酒言欢的时候，我可是听你亲口说的，你说在这世上，你再没有阿娘了。你还说，当今的皇后殿下心如蛇蝎，就算是被蛇咬死，也是自食恶果。”
阿昭的眼眸倏忽暗沉，近在咫尺的蟒蛇凝视着她悲戚的神色，在离她几寸的地方吐着信子。
“你，你说谎！”李贤的神情明显凝顿了片刻，随即骂道，“你休在这里挑拨！”
“是不是挑拨，娘娘心里明镜似的。”李忠打量着阿昭惨白的脸庞，似是在欣赏自己费尽心思捕捉来的猎物。
“娘娘放心，这蛇是我自小养大的，没有我的命令，它不会动你分毫。”李忠在她耳边轻声叹道，“不过娘娘，你知道这蛇，断送了多少人的性命吗？起初，我用它将罚没掖庭的萧如玉咬得面目全非，后来，我又用它在东宫毒死了王滢。不知道娘娘是否记得，王滢就是自幼与我定亲的太原王氏贵女，若不是我将她爷娘捏在手心里，她也不会替我办事，不肯乖乖听话的人，用过了，也就没必要留着了。”
末了，他还不忘补充一句，“这个道理，还是阿爷教给我的。”
不远处的天空外传来一声哨响，那是裴行俭放的信号，即便相隔数里，也能听得真切。
想来裴行俭此刻，已在密道口前严阵以待，阿昭算着时辰，匕首自袖口滑至手中。
李忠却丝毫不在意，松开擒着阿昭脖颈的手，看着她失魂落魄的跌落在地，冷冷笑道，“娘娘，你瞧我待你多好，都不舍得让蛇咬了你这如花似玉的脸庞，还是让我，再替你选一个死法，如何？”
“李忠，”阿昭抬起眼眸，似是下定了决心。
“嗯？娘娘有话就说。”他漫不经心的摆弄着自己及腰的长发。
“你放了李贤和静姝，”阿昭强忍住语气中的颤抖，“反正最后，你挑中的人是我。”
“娘娘，你这是在用什么跟我谈条件啊？”李忠附身，俊朗的眉目间泛着凶光，试图挑起阿昭的下巴，却被她偏头躲开了。
“用你这张脸？还是你的身体？”他无不残忍的笑着，看着阿昭将衣袖攥出褶皱，又凑到她跟前说，“话说，你当年在感业寺，便也是这样和李治谈条件的吗？”
“你无耻！”
阿昭再也抑制不住心头的怒意，在李忠的脸上留下五道通红的印记。
李忠被她打的晃神，随即一把掐住她的脖子，薄唇轻启间，说出来的话让她不禁胆寒。
“我原本想留你一个全尸，现在看来，没必要了。”
李忠霎然松手，往身旁的油灯走去。见状，静姝赶忙上前，将阿昭从地上扶起。
“既如此，你们便都随我在这，灰飞烟灭吧。”
李忠将一早就备下的火油掀翻在地，以油灯引燃了四周布下的火索，霎时，密室中火光欺天。
他生平十数年，从未有过这么多人为他庆贺生辰，故而他虽处高台，却如坐针毡。
“众卿平身。”
他想学着阿爷的样子道谢，但是话到嘴边，只觉得从前的书都白读了，绞尽脑汁半天也想不出一个词形容此情此景。
正当众人面面相觑之际，萧如玉气势汹汹的破门而入。
“带进来！”
在众目睽睽之下，萧如玉将遍体鳞伤的刘余欢带到他面前。
“阿娘……”
“参见太子殿下，”萧如玉敷衍的福身，眸中尽是不屑。
“我刚才在东宫别院，陪着素节向太子殿下进献生辰礼，险些被这个贱婢冲撞，我还在她身上，搜到了好些财物，难不成她是仗着是太子殿下的生身母亲，想趁着生辰宴敛财，好为你与你那情郎出宫铺路去的吧。”
萧如玉无不阴狠的啐着，李忠的耳畔嗡嗡作响，刚想开口辩驳，只听见台下传来一阵痛苦的哀嚎，细看去，刘余欢口中空空荡荡，已然被人拔了舌头，再不能言语。
“怎么，太子殿下不会忘了，如今，谁才是你的娘亲吧？”萧如玉坦然的对上李忠眸子里充斥的怒意，嘴角扯出一丝冷笑，“众所周知，太子殿下是当今皇后嫡出的皇长子，我既位列四妃，想处罚一个德行有亏的七品御女，还是绰绰有余的。”
说罢，她向前踱步，一脚踩上了阿娘的手。
“你住手！”
什么名分，什么太子之位，李忠再也顾不得了，他发了疯似的推开萧如玉，将阿娘拢在怀中，不顾血渍沾染上他明黄色的衣摆。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东宫的官员试图将李忠从地上拉起，不住的劝说着，“您的生母是当今皇后，若一味袒护刘御女，只怕皇后殿下不会高兴。殿下，此时抽身退步，为时不晚啊，万不能为了一个女子弃大局于不顾。”
“你松手！她是我阿娘，你让我救她，你放开我！”
李忠被一众朝臣死死拉住，眸中恨意昭彰，萧如玉却只是冷哼一声，惬意的扶了扶环髻，无不阴狠的命令道，“抬出去吧，丢在雪地里，让所有人都看看，在宫里淫盗，是何下场？”
宴席散去后，他将阿娘带回东宫，亲自问过了所有医官，却无一人敢触碰皇后和淑妃的逆鳞。
那一夜，他跪在冰天雪地里，跪在蓬莱殿前，盼着李治能大发善心，看看他和他的阿娘。
“哎，你别闹！”
屋内是暖融融的炭火和明灯，屋外是数九寒天的凛冽刺骨。
当时的阿昭和李治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他们整日缠绵悱恻，满心满眼都是对方，根本顾不得旁人。
他去求王祐萱，王祐萱只是皱了皱眉，掩着鼻子淡淡的说，你要记得，谁才是你的生身母亲。
身为太子，明面上，他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但事实是，他只能任由自己的娘亲，在世人的口诛笔伐里，在大雪纷飞中含恨而去。
那一刻，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
那年他才十一岁。
就连后来，他想为阿娘设灵堂，披麻戴孝，都被萧如玉在陛下面前告了状，被自己的生身父亲狠狠斥责。
“一个与人暗通款曲的婢女，也值得你为了她这般，再如此荒废下去，你这太子也不必做了。”
李治厉声责骂他，身旁服侍茶水的阿昭，见李忠跪在地上的可怜模样，都忍不住替他说话。
“到底是忠儿的生身母亲，孩子尽一尽孝道而已，陛下也不至于如此苛责。”
是阿昭将他从地上扶起，用自己的体己钱，给刘余欢办了一场虽不盛大，却难得体面的葬礼。
这份恩情，他始终铭记在心。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从娘亲离世的阴霾中走出来，准备以太子的身份与威仪，干一番大事业。
他翻尽史籍，挑灯苦读，欲挽救在水深火热中，苟延残喘的百姓。
而年纪轻轻就进士及第，却始终不得重用的秦淮，当即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与秦淮一拍即合，时时将秦淮留在东宫，两人畅谈古今，无不快活。
恰逢此时，太原王氏向他抛来橄榄枝，欲将尚未及笄的王滢指给他做妻子，他为了得到太原王氏的相助，为了自己一心想成就的功业，欣然应之。
就在他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时候，变故又悄然而至。
那一晚，武昭仪带着御林军围了长安殿，从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找到了王祐萱行厌胜之术的证据。
皇后失势，他也被幽禁在东宫太子府，从盛夏，到深秋，东宫久无人打理，荆棘伴杂草丛生，除了偶然送饭的宫人，都鲜少有人踏足。
只有五六岁的李弘，时时跑来与他说话。
说来也奇怪，李弘生性凉薄，见着谁都只是淡淡的行礼问好，唯独对他格外亲热。
“大兄，这是竹蜻蜓，阿娘新给我做的，你试试。”
他看见李弘神秘兮兮的从怀中掏出一个做工不是很细巧的物什，揣在怀中却似当成了宝贝一般。
“大兄，我这有糖葫芦，我阿娘说，吃多了会生蛀牙，求了她好久，她才给我买了这一串，全都给你吃。”
他看着李弘嘴角挂着晶莹，垂涎欲滴的看着面前的一抹艳红，心中泛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温暖。
过去的十四年，从未有过任何一个，与他非亲非故的人，像李弘这般待他。
不是将他当成一个可以肆意摆弄的棋子，而是真真切切的，将他当做一个人。
一个有血有肉，有尊严，有傲骨，有难言之隐，会哭会笑的人。
可能是为了旧时的那一架竹蜻蜓，一串糖葫芦，一份在他离京之际，不顾风雪跑来送别，这小的不起眼的恩情。
今时今日，在这场精心布置的棋局中，他把李弘推开了。
“如你所言，李弘是无辜的？那我问你，我阿娘何辜？我呢？凭什么同是皇家儿女，你的儿子坐在高台之上受万人敬仰，百官朝拜，我只能在东宫的床榻间辗转悱恻，眼睁睁的看着我阿娘，在我面前垂死挣扎，身归黄土。凭什么你们都能高高在上，而我就必须接受命运的安排，这不公平！”
李忠冲着阿昭怒吼，似乎要将他这二十余年，满心的怒火与不忿尽数发泄。
“对不起，”阿昭艰难的从地上起身，看着李忠在她面前愈发疯魔的样子，眼底尽是悲哀与愧疚。
“我不需要你的道歉，”李忠冷笑着，“或者说，我需要的时候，已经过了。”
“故事讲完了，娘娘，我们来做一个游戏，如何？”
“你要做什么？”
阿昭突然警觉起来，看着李忠一步步逼近自己，心如擂鼓。
“我这有个箱子，”李忠将身后尘封的木箱，推到她面前，“猜猜看，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尘封多年的木箱在她面前嘶嘶作响，他欣赏着阿昭愈发惨白的面色，一时痛快至极，“别怕，娘娘，你都流汗了。”
他上前将阿昭发间的细汗拭去，无不暧昧的说道，“娘娘虽然年逾四十了，但是姿色不减当年，果然，有圣眷隆宠就是比旁人，老得更慢些。”
“不如，我们赌一场，”李忠饶有兴致的打量着阿昭，“若是你进去之后平安无事，我便放你一条生路。”
“你……”
阿昭刚想开口，却被李忠一根手指挡住了唇。
“嘘，别说话，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不过就是想问，我为什么这么待你，不是吗？”
“其实，我一点也不恨你，我最恨的人，是李治，若不是他，我娘亲不会在这深宫中断送性命，若不是他，将我高高举起又重重摔下，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力，将亲生儿子当做棋子，我也不会过成如今这样苟且偷生的日子。不过，我反反复复挑了无数的人，后来才发现，这一辈子，他最看重的人，还是你，也只有你死了，他才能难过得痛不欲生。”
趁着他滔滔不绝时，身后的静姝在阿昭的余光中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
“那秦淮呢？你可知秦淮，也是家中落没，拳拳报国之心，你却诓骗他可以为杨氏洗雪冤屈，在大非川断送了十万大军的性命。贺兰敏之，年少有为，一身才名被你践踏陷害，碾入泥中。他们又是如何见罪于你？你却要他们来为你陪葬？”
阿昭心下稍安，极力抑制住恶心，将李忠一把推开。李忠也不恼，只肆意开怀的笑着，似是在嘲讽她的天真。
“哈哈哈哈简直是太好笑了，自己都死到临头了，还想着替旁人申冤？是，他们是没见罪于我，但是这天底下，在我落败之后，对我口诛笔伐的那些人，我又何曾见罪于他们？被幽禁东宫的前一日，我还在为着百姓的生计殚精竭虑，转眼间，他们却都对我喊打喊杀，你叫我凭什么放过他们！带兵攻打长安城时，我棋差一招输给了你，好在，这世间已再没有我李忠牵挂之人，今日，我便同你一起葬在这，算作是我，报皇后殿下昔年之恩了。”
“你真是疯了。”阿昭眸中的神色归于平淡，似是不认识面前的这个人。
“娘娘说的对，我是疯了，”李忠扼着她的脖颈，掀开面前的木箱，“娘娘，算我卖你个人情，你看好了。”
看清箱中之物时，静姝瞳孔微缩，猛地用怀中揣着的匕首，试图刺入李忠的胸膛。不料李忠一个闪躲，就将她的匕首打翻在地。
“徐婕妤，我原本不想与你作对，如今看来，这个局，你是非搅不可了。”
“静姝，别过来。”阿昭看着徐静姝近在咫尺的脸颊，试图将她推开，“别过来，你去看好贤儿。”
李忠冷哼一声，将阿昭推上前去，她定睛望去，一条足有她手臂那么粗的蟒蛇，在箱子里蜿蜒爬行，吐着信子发出嘶嘶的叫声。
阿昭虽素来胆大，但看见面前蟒蛇凶猛的样子和花纹，还是被惊得冷汗连连。
“别怕啊，娘娘，你待我的好，我还没忘。”李忠掐着她的脖颈，让她的身子往箱子里探去。
阿昭试图挣扎，却都无济于事。
“李忠，你有本事就冲我来！你放开我阿娘！”李贤疯狂的扭动着身体，被徐静姝一把拉住。
“哦？”李忠冷眼挑眉，“沛王这是有话说？当日我们把酒言欢的时候，我可是听你亲口说的，你说在这世上，你再没有阿娘了。你还说，当今的皇后殿下心如蛇蝎，就算是被蛇咬死，也是自食恶果。”
阿昭的眼眸倏忽暗沉，近在咫尺的蟒蛇凝视着她悲戚的神色，在离她几寸的地方吐着信子。
“你，你说谎！”李贤的神情明显凝顿了片刻，随即骂道，“你休在这里挑拨！”
“是不是挑拨，娘娘心里明镜似的。”李忠打量着阿昭惨白的脸庞，似是在欣赏自己费尽心思捕捉来的猎物。
“娘娘放心，这蛇是我自小养大的，没有我的命令，它不会动你分毫。”李忠在她耳边轻声叹道，“不过娘娘，你知道这蛇，断送了多少人的性命吗？起初，我用它将罚没掖庭的萧如玉咬得面目全非，后来，我又用它在东宫毒死了王滢。不知道娘娘是否记得，王滢就是自幼与我定亲的太原王氏贵女，若不是我将她爷娘捏在手心里，她也不会替我办事，不肯乖乖听话的人，用过了，也就没必要留着了。”
末了，他还不忘补充一句，“这个道理，还是阿爷教给我的。”
不远处的天空外传来一声哨响，那是裴行俭放的信号，即便相隔数里，也能听得真切。
想来裴行俭此刻，已在密道口前严阵以待，阿昭算着时辰，匕首自袖口滑至手中。
李忠却丝毫不在意，松开擒着阿昭脖颈的手，看着她失魂落魄的跌落在地，冷冷笑道，“娘娘，你瞧我待你多好，都不舍得让蛇咬了你这如花似玉的脸庞，还是让我，再替你选一个死法，如何？”
“李忠，”阿昭抬起眼眸，似是下定了决心。
“嗯？娘娘有话就说。”他漫不经心的摆弄着自己及腰的长发。
“你放了李贤和静姝，”阿昭强忍住语气中的颤抖，“反正最后，你挑中的人是我。”
“娘娘，你这是在用什么跟我谈条件啊？”李忠附身，俊朗的眉目间泛着凶光，试图挑起阿昭的下巴，却被她偏头躲开了。
“用你这张脸？还是你的身体？”他无不残忍的笑着，看着阿昭将衣袖攥出褶皱，又凑到她跟前说，“话说，你当年在感业寺，便也是这样和李治谈条件的吗？”
“你无耻！”
阿昭再也抑制不住心头的怒意，在李忠的脸上留下五道通红的印记。
李忠被她打的晃神，随即一把掐住她的脖子，薄唇轻启间，说出来的话让她不禁胆寒。
“我原本想留你一个全尸，现在看来，没必要了。”
李忠霎然松手，往身旁的油灯走去。见状，静姝赶忙上前，将阿昭从地上扶起。
“既如此，你们便都随我在这，灰飞烟灭吧。”
李忠将一早就备下的火油掀翻在地，以油灯引燃了四周布下的火索，霎时，密室中火光欺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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