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宋氏以出产食用肉品与动物皮革为家业,一家人世世代代,没有人离开过这间大宅子:贴近街道的一面叫“前脸”,是贩卖商品的区域;宅子后面叫“后厂”,是员工工作和聚集的地方;中层大厅是给宋家人活动的场所;二楼叫“语房”,开会、设宴、会客都在这里,但没有大先生准许,不准任何人上楼;地下叫“听房”,宋家人在这里起居。

    三少跟着五太太在大厅停住了脚步,宋寻的姐姐宋津躺在沙发上,看见五太太来了,起身便要躲走,五太太叫住她:“津,你事事听话,唯有这事你听不进去。你过来,为什么不去母教?”五太太的声音里,从来没有真正的责怪,她认同孩子们所有的选择,除非事关家族;宋烈打架的次数,绝不会比五太太原谅他的次数多。

    宋寻问:“什么母教?我没听说过。”三少大眼瞪小眼,都没听过什么母教。五太太指了指宋津,说:“你们也不听话,我总嘱咐你们,在外面多交朋友,这些事你们自然就知道了。行了,你们上楼吧,母教的事,去问你母亲……宋津,我没让你上楼。”三少明白“广结而善缘”的道理,他们主动与旁人交好,旁人心里只想攀高枝。与外人所谓的友情,终会在对方露出丑恶嘴脸时破裂。只好避烦斗捷,很快便不与任何外人来往了。回过头看,还是家人最亲。

    三人踏楼梯而上,语房两扇大门打开,房中宽阔无比。大先生在房间尽头坐得板直,三人快步跑到大先生面前,成排站好,悉听尊便。

    大先生不高不瘦,不胖不矮,脸细长,头白霜;身着黑色厚实革衣,白色兽齿做饰点缀。待三少站稳脚,问道:“你们没事就好,先不谈正事。你们刚刚和辛家差点闹出矛盾,猜猜是谁帮了咱一个大忙。”

    宋烈不过脑子答道:“五太太。”

    大先生笑着摇摇头:“是那个扇宋全耳光的孩子,你们还记得吗。他不一般,当时辛山一伙人离你们最近,四周的闲人和我的眼线在远处不敢靠近,没听到假耳光半点声音。这小子跑走之后,第一时间跑到咱们家,送来口信,所以五太太才去得及时。假耳光力度的控制,灵光敏捷的脑子,他得了条命,咱们也得了体面。这穷小子是可用之才,他来咱们后厂肯定能帮大忙。头一件事,明天宋寻和宋全跟着莫荣,登门去请他,也算帮他谋个好出路。”宋烈正想问怎么不带自己,大先生让他别着急,欣慰道:“今天宋寻十八岁成年了,也就代表我的三个孙子,都有能力为家族做事啦。哎,只不过,老三他……”三人吓得齐问:“宋裕他怎么了?”

    大先生闭上眼睛,一口气叹在心里,片刻说:“他被杀了,我买了两个侦探去查,结果他们给我抓来了莫墙。莫墙是莫荣的儿子,莫家与宋家是世交,一路帮宋家家业走到了今天。两家人,一个宅子里长的,亲如一家,我不信他们会背信弃义,也绝不允许两家人里出现叛徒。我当即放了莫墙,还没等我叫人抓住那两个混蛋侦探,观察部的人找上门,跟我讲,杀死宋裕的凶手是个疯婆子,不久之前,在沙漠里自戕了。还说我之前请的那两位侦探都是他们白鸦的人,意思就是我不能动他们俩,不过这不重要了。”大先生嗓音颤抖,三少都强忍眼泪,暗暗抽泣,不想被别人分去更多悲伤。

    按岁数,宋裕排行老二;按位份,排行老三。一成年便离家,住在外面,不顾家业分毫。一个人宅在酒店的房间里,成天浑浑噩噩,也不清楚他在做什么。家里人劝他不能如此颓废,但他当苦口婆心是耳旁风。这一生总结起来,像一朵埋在雪里的花苞,冰冷中来,冰冷中睡去,只有土壤知道他存在过,只有土壤为他多舛的一生,心酸而无可奈何。

    大先生瘫在椅子上,仰着头,一层浑浊的水,游离在他的眼珠表面。他想起什么,胸前憋着股无力的气,自言自语:“不明不白的,就别再来了吧。”说不出“死”字,他知道自己平常很多话带刺,但罕见的,这次他怕扎到自己,因为他不清楚那有多疼,又清楚那会很疼。

    宋寻环顾语房,空而阔,中央大圆桌的四周,留给亡者的椅子又添了一把,可以坐人的椅子又少了一把。他想问大先生,宋裕的葬礼怎么办,问不出口,心里也清楚葬礼的一二。按照传统,逝去的族人会葬在这间大宅的屋顶上。历史记载,核弹曾无数次洗礼了整个世界,一部分未卜先知的人类总会提前躲进地下避难所,逃过一劫又一劫。待地表的辐射消散,人类重见天日,重建家园之时,城市里又莫名出现各种大杀伤性武器,在不明的时间引爆;建筑物洗牌,幸存者躲进避难所,再重构文明,经历循环。没有原因又寻不到规律的恐怖轮回,挫败着人类的耐性,人们逐渐适应,而更多人开始迷茫、坐以待毙,重建文明、创造未来的曙光变得黯淡;人之恶便肆无忌惮地,在暗处无限滋生。人们恨这片土地,唾弃世界。所以很多人认为,大地是罪恶之源,所以沙漠只配埋葬无名之骨;人死葬于天,有脱尘入天之意,因此楼宇的屋顶常有白事。

    大先生缓了缓情绪,重理面孔:“葬礼,我和五太太亲自筹办,好好地把宋裕送走……”“宋裕走了,三先生真的连葬礼都不想管吗?”宋全为宋裕谋不平,也是为他自己和三弟宋烈;大先生叫宋化伦,是宋寻和他姐宋津的亲爷,宋全、宋裕、宋烈是其他三位先生的独孙子,所以位份上宋寻最长。另外三位先生是出了名的好吃懒做、不务正业:四先生叫宋化净,好打,整日泡在地下搏击馆的擂台上,不争强,只好胜,有花钱买打的瘾;三先生叫宋化能,好色,常去红楼,污秽之事不便提及,自有联想;二先生叫宋化空,好财,妒忌大先生之位,却行事蠢笨,总受外人蒙骗,灰溜溜回过头,又去找大先生花钱消灾。五太太宋化千,五人中最小,常辅佐大先生左右。

    三先生听说了宋裕的事,泪珠挤出来,滑进女人的舌尖。女人吸干三先生眼角的泪水,他脸蛋一温,宋裕的死全押进枕头底下了。

    大先生实在说不出三先生的丑事,只摆摆手。宋全心里有数了,没有再追问。

    “好啦,都回回神,该说你们仨了。成年,是成事的第一步。你们今后谁愿意留在家里,承担一份家业?”三人齐说愿意,大先生继续说:“嗯,参与家族事务前,我给你们分配了实习工作,以便我了解你们现在能力如何。宋寻、宋全……”二人严肃地回“是”,“你们跟着莫荣师傅,学狩猎。”宋烈一脸震惊,思前想后又气又急,终泄出怒言:“大先生!我凭什么不能狩猎!我力气大,比他们敏捷,我难道不是狩猎的好苗子吗?”大先生早有所料:“宋烈你跟着卢昇师傅,学做明胶。稍微测测你,脾气依然急,毛躁。学做明胶,快点把你耐心磨出来,不然日后更吃亏。具体的事去问你们各自的师傅,明天一天的实习时间,后天早上你们来语房,我会和两位师傅一起,评评你们的成果。没有别的事,你们就下去吧。”

    全和烈退下,五太太在旁边的茶桌上饮茶多时,问宋寻:“寻儿,还有什么事?”宋寻扶大先生到茶桌边,自己也在旁坐下,问道:“狩猎也能磨炼耐心,为什么还叫他去做明胶?”五太太递给两人茶水:“切皮,配灰,浸灰,宋烈对这些都不感兴趣,做不愿做的事,吃不得已的苦,调整心性,这是重点。”宋寻替弟弟不平,但五太太说得在理。一杯茶水进肚,苦而甘。

    正午的日光打进大厅里,宋寻每每经过,都会趴在窗边,寻上几眼,问问头顶上的天空,哪里是光的源头。神话传说中,光的源头叫太阳,他是挂在天上的圆盘,像手电筒的灯头,看久了,它会灼烧你的眼睛。而夜里的那盏灯叫月亮,温和宁静。宋寻十分佩服这个传说的想象力,万分羡慕那个能为人类解惑的世界。

    宋寻下到耳房,女人们轻快的欢闹声悠悠而来,饭菜香气扑面。寻着香气到厨房,母亲淳于一正和三位婶婶做午饭。

    “妈,我来吧。”宋寻接过菜刀,熟练地切菜,几位婶婶打起酸趣,宋全母亲蒲瓣,笑脸说:“瞧瞧大少爷多懂事啊,淳于姐幸福死。是吧,辛香。”宋烈之母辛香,叹气道:“我儿子哪帮过我,臭小子,没法儿管他。”宋裕之母邢心说不出话,手没了力,菜刀菜盆一净摔在地上,几位妈妈忙围过来安慰她。宋寻放下刀,愣在原地,止不住地怪自己。

    邢心丧悲上头,手脚发麻,瘫软在淳于一怀中,哭得歇斯底里:“我要杀了她!杀了她!”宋寻吓了一跳,细想应该不是指自己。凶手带给受害者死亡,他是最后一个证明受害者曾活着的人;受害者的存在,因凶手的死,而更加虚无。邢心无法接受儿子的死,更无法接受,没有一个活人能为他的死负责。

    三位妈妈把晕倒的邢心抱进屋里休息,淳于一又走了出来,握住宋寻的手,用温度安慰他:“不是你的错,你邢阿姨这段时间敏感,日思夜想的,她得挺过这段时间,你也一样。”宋寻收住眼泪,告诉母亲,踏实去陪邢心罢。

    宋津楼上楼下跑了一圈,终于在厨房找到了宋寻。宋寻指了指那门后哭丧的声音,宋津就明白了今日厨房为何冷清。宋津把头趴在宋寻耳旁,轻语问:“弟,后天你有时间的话,陪小女去母教罢。”

    宋寻正有不解:“母教到底是什么东西?”

    宋津感觉有戏,绕到宋寻背后,边给他捏肩,边解释:“母教里全是女孩儿,诶?弟,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当然也有男人,反正母教里全都有。”

    宋寻有了意中人,直说:“你别带坏我,母教不会就是红楼吧?”

    “呸呸呸,不能乱说。实话告诉你吧,对于咱们不信母教的人来说,那儿就是最大的联谊和相亲场所。忠实的母教教徒信仰凡母,崇拜生殖。她们相传,男女情投意浓时,凡母会把婴儿送入女人的肚子里。”宋寻相信科学,也愿意沉浸于尘俗旧说的魔幻。

    宋津倒水开锅,肉与菜沉泡其中,吸尽浓郁的汤底,飘飘欲仙,最肥美的那一部分,带起汤底的奶香,慢慢浮出池面。昏暗的光下,女子馋人的身条,展露无疑,大饱眼福。下人悄悄走来,小声说道:“三先生,相机。”三先生趴在长椅上,粗肥的双手无力,握不住相机,下人便赶忙帮他举着镜头。水珠在女人肌肤上缠绵,滴答滑落一地。三先生待女人走到面前,摆动镜头,聚焦,快门按下,白光一闪,几个人迅速把女人抱了出去。他不顾女人,专心甩着相纸,又拿嘴吹,吐沫星子染花了纸上未显像的部分。他心脏猛地发颤,着急用手抹,可越抹越花,纸上的女人七扭八歪,毫无人形。不对,还有一只右脚完好无损,美极了。剪下那只脚,贴在身后的大白板上,各样女人的素体和部分肢体的相片,几乎铺满了板子。

    下人轻声来报:“三先生,辛老爷来了。”几个女人进来,围站在水池旁边,有说有笑,辛老爷随后走来。三先生被下人搀扶站起,勉强向辛老爷鞠躬,边说道:“辛老爷您老是这么客气,这里面热,看几位姑娘穿得那么严实,我都出汗了。”辛老爷毫不收敛地大笑:“你啊,我最懂你啊。姑娘们,听见三先生的话了吧。”女人们纷纷脱下外衫,三先生不忍得咽口水,喜笑颜大开:“辛老爷,货一次比一次好啊,诶,那边那怎么还看手机呢。”辛老爷更乐:“女人打架,你一定喜欢,相机,伺候着。”

    赤裸的女人们聚拢过去,围在那个专注看手机的女人四周,几个肉体撞来撞去,气氛火热而暧昧,把三先生看呆了。辛老爷还想添把火,叫其他女人们到一边,跟大先生说:“您来,我帮您拿相机。”三先生把那女人逼到池边,一步步逼近,女人退无可退,破口骂道:“滚!”说罢,自己跳入水中,奶白色的水花飞溅,吓了众人一跳。邢心缓过神来,它掉已然汤碗里,哭喊起来:“儿子!儿子!”她伸手救出了玩具熊,玩具熊身上吸满了浓稠的白汤汁,陈旧多年而老化打卷的毛发也散落些在碗中。邢心抱起它,不顾阻拦,直奔洗手间,打开龙头,在水池中来回揉搓,试图把汤汁洗出来;棕色的毛绒慢慢积满水池,玩具熊只剩下一层光滑的布料。

    “没了。”邢心一屁股坐在地上,失了魂。淳于一赶紧把邢心扶回了屋,招呼其他人去继续吃饭。

    耳房里一片死寂,都有股气堵在嗓子里,吃也吃不好,说也说不出。大先生连连无声叹息,只记得今天是三个孙子成年之日,却忘了今天还是宋寻的生日,自责得说不出话。五太太咳嗽一声,打破了宁静,说道:“你们几个孩子在耳房待的时间不要太长,她看见你们,总会想起宋裕,不能再刺激到她了。”

    打理好餐桌,天也亮堂了许多。宋全叫上发愣的宋寻,拔腿去了后厂里约定好的厂房里。放眼望去,莫荣坐在武器柜上,他一身常穿的皮革工装和扎实的肌肉,有点违和的是他的白胡子和白发。

    两人走了过来,齐叫“莫师傅”。莫荣大喊:“立正!”两人也跟着口号立正。“大先生交给我的任务是,教你们成为真正的猎人。作为一个猎人,行动要敏捷,手段要干净利落,脑子里的目标感要强。比如你要打猎一头猪,你要知道他什么时候进食,什么时候睡觉,什么时候会把弱点暴露给你。所以,一个好的武器,能帮你找到猎物身上更多的弱点。”莫荣抽开武器柜,三把样式各异的武器供两人挑选:一把特殊的枪、一个只有头的手电筒、一把消音手枪。宋寻问:“还有别的吗?”莫荣不由分说,把特殊的枪交给宋寻,半截手电筒交给宋全,他解释:“武器是大先生很早为你们量身定做的,我来教你们具体如何使用,跟我来。”

    两人跟着莫荣时,经过加工间,扒开门缝,里面的宋烈正和他的师傅卢昇理论:“这东西我做不来……”宋全悄声叹息:“难为他了。”

    训练场内,几头肥硕的猪在中央散步,莫荣接过宋寻的枪,介绍道:“这把枪叫‘橡皮筋’,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它可以适配咱们后厂特制的各种子弹。喏,我先说说这种子弹。”特制的比一般子弹更大,除此之外,并不能从外形看出更多端倪。子弹装入弹匣,瞄着猪,扣动扳机,没有声响。子弹打在猪背上,从弹头中刺出刀刃,深深地扎进肉中;弹尾开花,向四处飞出细小的钩子,钩子打在附近的墙上和地上;韧性很足的细线将弹尾和钉子相连,细线自动绷紧,猎物如同被蛛网缠住,稍动分毫,子弹刀刃上一排排的倒刺,便会让猎物疼痛万分,犹如刀搅。猪疯了一般的叫喊着,执意要跑,却被“蛛网”紧紧勾住;使出不要命的力气,才从中脱出。可没跑几步便化作肉泥躺在了地上,猪的胃牵连着整根肠子,被“蛛网”扥了出来。他们第一次见如此血腥的场景,寻和全弯下腰呕了半天,莫荣拿桶接住,直笑:“来,吐在这个桶里。这种子弹叫‘审问弹’,它能够帮助你和对方做一个公平的谈判,对方不听话的话,就是这样的下场,当然你得射的准。我展示下一颗子弹。”莫荣举枪射出子弹,子弹在半途分成两半,一根细线连在两颗子弹中间。一颗打在猪的脖子上,另一颗绕着猪脖子一圈又一圈,最终钉在肉里,像飞石索一样捆住了猪脖子。细线不断拉紧,直到猪没有了叫喊声,倒在地上,缺氧得不再动弹。莫荣转动枪身上的按钮,枪内的构造发生变化;又装上一发这种子弹,子弹在枪体中分成两颗,连射两弹,正中那头猪的两条前腿,细线自动收紧,一头待宰的猪就打包好了。

    寻、全吐得差不多,趴在桶边问:“这颗叫?”

    “捆绑弹。这两种子弹都没有直接的杀伤性,你的想象力和经验,是决定这把枪强弱的关键。”宋寻擦擦嘴,直起身,接过手枪和子弹:“是!”

    宋全握着“手电筒”,有些不明所以。莫荣搬来一块大理石板,足有十厘米厚,接过“手电筒”,将它的“灯头”顶在石板上;按动按钮,清脆的一响,一块圆柱状的石头像子弹一样,高速飞射而出。移开“手电筒”,石板中间被打出一个圆洞。

    莫荣将它交给被惊呆的宋全,说道:“它叫气筒枪,按动按钮,内腔里的弹柱借气压的弹力飞出,你也看到它的杀伤力了,如果打在肉上,一点声响也不会有。但它只适合近距离使用,如何运用好它,就全靠你自己了。对了,还有这个给你。”

    莫荣从兜里掏出了一条细长的肉色创可贴,叫宋全仰起头来,将它贴在下颚,轻触启动按钮,宋全脑袋突然抽了一下。莫荣解释道:“大先生嘱咐我,这个也交给你,这叫电子面谱,他会感测你的脑电波,通过你的想象,变换你的脸型。”宋全脑子一转,整张脸变成了宋寻的模样,把宋寻吓一跳。

    莫荣很是欣慰:“没错没错,脸型如何调整,全靠你的记忆力和想象力。你的身高和体型非常标准,可以骗过更多的人。宋全,你做事有分寸,大先生觉得这两样东西最适合你。”

    两人感激之心无以言表,经过短暂的磨炼,基本懂得了运用武器的方法。莫荣点头道:“今天练得差不多了,走,咱们去找那孩子。”

    这组城市区域分明,较为困苦的人普遍住在城市“外区”,也就是城市的外围。那里,破碎的楼宇像骨牌一样散落、堆叠,残垣断壁,一捏就碎。三人翻过一石堆座座,这里看似荒芜,暗处却潜藏着数不清的“饿狼”。宋寻提醒道:“有人在盯着我们。”莫荣只让两人放心,不做解释。

    两人提心吊胆着,随莫荣进到一栋空楼,在角落里看到了一对母子。莫荣小声和寻、全说:“那孩子叫伏桂,你们去问好,我去怕会吓到他们。”

    三人慢慢逼近,他们母子二人早有察觉,抱在一起,以应不备。

    宋寻喊到:“伏桂!还记得我们吗?”母子二人各自掏出一杆霰弹枪,母亲的身子支棱着颤抖,挡在伏桂身前,大喊:“给我滚远点!”她一枪打在莫荣的脚底下,莫荣却未被吓到分毫,向他们介绍道:“这两位是宋家大少爷和二少爷,我们想邀请伏桂来我们后厂工作,薪酬和待遇会比他现在好很多,绝不亏待他。”

    女人不相信也不服软:“我们都是废墟里爬出来的人,什么都不会,什么也不懂。要我们做什么?你们一帮骗子,我儿子这一去,肯定就再也回不来了!”说着说着便贴在伏桂头上哭了。

    女人脑子一热,还要开枪。宋寻顺势举枪,打出捆绑弹,打飞女人的枪,钉在了墙上。女人不服气,抢过伏桂的枪,又被宋寻打飞了出去。莫荣乐开花,赞叹宋寻用枪的天赋非凡;不过他也犯了错,如此缴了他们枪,等于打掉了他们硬撑的尊严。

    母子俩抱在一起,互相贴在耳边,好像在做离别前的嘱托和安抚。宋寻看得着急:“您得相信我们,我们真的是想邀请伏桂加入我们……”母亲扒开自己单薄的破衣,撑着泪水,强颜做戏,道:“两位少爷,你们看我怎么样?”伏桂哽咽得作哑,赶忙扣住了母亲的衣服,趴在她怀里哭:“妈,你这是做什么。妈,你听他们说说,两位少爷不是坏人啊。”母亲一耳光扇在伏桂脸上:“你懂什么!没有这帮衣冠禽兽,怎么会有的……”

    宋寻干脆地打断她:“伏桂有恩于我们宋家,而且他能力出众,我们邀请他加入,是为了报答他,也为他今后谋生路。如果您担心他,可以随我们一起去,一起住在后厂。”莫荣等宋寻说完,粗暴地把母子俩抱起,不由分说道:“不能再耽误时间了,全子、寻子,随我回家罢。”

    伏桂在莫荣肩上睡着了,母亲哭撒了一路,把热泪哭凉了。

    莫荣叫人腾出了后厂里的一间空员工房,吃喝用住不差,比废墟,舒适百倍。安置好母子二人,伏桂母亲靠在皮床头上,骨头软了许多。她心中存疑,对莫荣决心说:“如果你们想要对我们母子做什么,请直说吧,让我死……活个明白。我儿子叫伏桂,我叫伏柿,求你们别抓错了人。”莫荣开门要走:“你随时可以出去,不会有人拦着。”说罢,莫荣在门口蹲了一会儿,见没人出来,离开了。

    莫荣说任务算完成了一半,真枪实弹的还在后面。

    耸直的灰面巷墙挤出了歪扭小道,像走迷宫,又人挤人,墙挤人。拨开重墙,见天光,青葱的嫩草裹住整片牧场,在叶片上蟋蟀与猪牛羊嬉戏;热了,累了,躲到棚屋里颐养天年。可它们偏偏今天不怕热,不怕累,就因为听不得棚屋顶上趴着的三人支吾,一并溜达到棚屋外扯闲天。

    两个挤奶工窝在两头奶牛身下,热汗打湿了遮面的黑布,从鼻尖流到鼻腔,身子一抽,打了个响战,甩掉了脸布,露出横在脸上的刀疤。另一个工人吓了一哆嗦:“嘘!”左右四处看得心里怯懦,转过头,继续按部就班干活。

    寻和全从棚屋顶爬下来,顺着几头猪慢慢摸了过去。宋寻扶着猪远远观察,那猪慢慢扭过头来,和寻四目相对;不言不语,猪只好先挑起话头,谁料刀疤脸也听懂了猪说的话,扔下奶桶,翻越过一头头牲畜,向巷口奔走而去,无影无踪。

    “该死。”宋全拍拍宋寻,指着另一个奶工道:“那人没发现咱,不能再放跑一个了。”宋寻轻拍猪屁股,猪慢慢挪步,二者相互依着,慢慢潜到另一个奶工身边。那奶工勤恳,手法却生疏,边挤边问奶牛:“你知道该怎么挤吗?这么慢,一天也只能挤半桶,要命。”奶牛不理他,闷声一枪响,小腿肚子上震得刺痛。奶工回头一看,几根细索一边扎进地里,另一端钻进肉里,牢牢勾住了小腿里的筋。

    “啊!”奶牛识趣,跑到一旁继续啃草。冷汗冲走热汗,脸变得煞白,血色尽失。他不敢动,感觉稍微一动,小腿的筋一扯便掉。宋寻骑到猪背上,拍拍屁股,绕着奶工转圈,严肃审问道:“这里是哪里?”

    奶工的头跟着宋寻的身影一起转,害怕至极:“这是什么,饶我一命吧,好人饶我一命哪!”

    日光挂在宋寻背后,他的脸模糊成了一团无底的黑影:“这里是哪里?”

    “第六号牧场!”他拔不动钉在土里的绳索,索性放弃挣扎,两行泪绝望地躺着,主动认错:“我们为什么怎么蠢,真的信了他的话,敢到宋家的地盘上偷奶啊?”他这才想起来,他还有个同伴,转头见牛下无人,早早逃之夭夭。

    “他是谁?”宋寻问着,隐约听到,棚屋边一平米大的小屋子里,咚咚作响。

    “他叫,他叫,他挺胖的。对了!他们叫他三先生。”腿激动得一抖,又疼得惨叫。

    宋全在暗处听闻,易了三先生的容,朝小偷走来。

    小偷喊:“他!就是他,他就是三先生!”宋寻两腿夹住猪身,下意识地掏出枪;又发现这个三先生和宋全一样高,一样瘦,放下心来。小偷也发现不对,抓痒肚皮:“您白天的时候,看得还死胖死胖的,现在怎么瘦了那么多哈。”宋寻朝他另一条腿又开了一枪,打歪了,打到地上,飞散出来的小钩索落了他一身,扯着他大腿、肚皮、小臂、脸颊,撕拽着他的皮。宋寻心里有点不好意思,但也学到了“审问弹”的另一种用法。

    宋全模仿三先生的口音,问他:“白天?我见过你?”小偷躺在地上,哭着天,他的嘴角被钩子拉扯着,唔唔囔囔说:“您叫我偷……进了小屋……”说到疼得说不出话。宋寻从猪背上跳下,缓缓贴在那小屋的门上,咚咚声仍不停,突然有个男人在深处大喊道:“抓住她!”

    宋寻感觉不妙,解开门,一个女人迎面冲来,看她不是她,一闪身,女人扑空倒地。细看她身上轻薄的面料被水浸湿,衣角滴落的奶色液体浇撒在草坪上,被沾染的土壤变得泥泞湿滑。奶香扑面而来,女人未在原地做片刻停歇,爬起来在草地上寻来寻去。一个胖人提着两侧肚腩上的肥肉,从小屋里暗藏的地窖深处飞快奔来。他跑到宋寻面前时,完全愣住了。

    “三先生,你真在这儿?”三先生赤裸上身,肥硕的脸蛋瞬间涨红,像个孩子犯了错一样直直站着,不知所措。女人疯了似的,在地上滚爬,又扒在宋寻身上,问:“我枪呢?”

    三先生立马变了脸,凶猛得像狗熊:“那是我的枪,我的枪呢?”

    “你要枪做什么?”宋寻问。

    女人匪夷所思:“没有枪,我怎么保护自己。”

    “谁要害你?”

    女人费力起身,喘着粗气,嘴里的话迟迟说不出来。背后一声大喊:“宋寻!”一颗子弹向宋寻脑袋飞去,他应声倒地。宋全从宋寻身上移开,叫所有人蹲下。牲畜听得巨响,顿时四散逃窜,毫无秩序,只知冲撞。

    小屋门板上的弹孔中吐出一缕硝烟。

    牲畜们的蹄声轰鸣,尘土飞扬。趴在地上,正恍惚的宋寻被颤地的震响拍醒。看了一圈,救下自己的宋全不知去向,三先生和女人蹲在那畏缩,期待着被拯救。

    棕灰的尘风掀起,牲畜如弹球般在牧场的围栏中,相互碰撞,没有停歇。小偷原来的位置,只剩几根扯下人皮的勾索,青草上沾染的红色液体,已然分不清是人血,还是公羊角撞出的血。

    时间抚慰了情绪,动物们的脚步渐缓,回想起来,吃才是最要紧的事。

    宋寻叫三先生和女人躲到牲畜背后,自己压低身子,钻进一头猪的身下,观察落在草坪上的哪双脚穿着鞋。一番看,除了各种动物的腿,还有一堆产奶的器官,怎么也不见穿鞋的脚。有了!一只、一双……三只、两双,宋寻迅速起身瞧去,原来是那刚刚逃得最快的刀疤脸回来了。

    “你跑哪去了?”小偷和刀疤脸背靠一起,悬着的心放了一半。

    “你看那儿,我叫兄弟来了。”小偷向那看去,边说:“诶,你说话声……”话不成半句,小偷失声倒地。宋全很意外,气筒枪的弹射速度之快,血都没来得及沾上弹柱。

    小偷左胸上的空洞中止不住脓血一片。

    宋寻见到此景,怔住了,他在想象宋全手上两样武器中惊人的潜力,走上前:“全,你也太……”

    “还好当时我看清了那人的脸,不然没办法接近他。”

    牧场恢复原样,猪牛羊照旧走到食槽边、青草上进食,只是都躲远了那片带腥的染血,它们不厌恶腥气,只惧怕抢走了食肉者的食物。

    莫荣师傅从屋顶上爬下来,与众人聚到一块儿,有人气愤,有人尴尬,有人恐惧。

    三先生把头迈进下巴肉里,误以为自己会是几人的焦点。莫荣问女人:“你叫什么?”

    女人一愣:“我叫……”“砰”的一声闷响,一颗闪光划过女人的头,牧场上又多了一具尸体。

    “我……”三先生几个碎步,找个地方躲了起来。

    师徒三人闻声蹲下,莫荣告诉寻、全:“他们的目标是这女人,否则那一枪会落在咱们仨脑袋上。这里面肯定有事,你们潜到小屋子里面看看,我在外面守着。一定小心。”

    动物们这次听到响声,最多也就是跑跳几步。空气被那声枪响锁住,唯独鲜血流得肆无忌惮。宋寻看着无名女人,尝试同情她和宋裕这种不明不白的死,无奈自己打心底不想体验这种不明不白。

    喘息两下,寻、全互相点头,一口气低身钻进小屋中的地窖。

    通向下的阶梯通道窄而长,微弱的火苗在油灯中挣扎。走到尽头,推开厚重的铁门,混黑的大空间中,只有一座超大的泳池,也可作温泉。室内如阶梯般昏暗,一股过腻的奶香味袭来,伏在池边,只觉得池水怪,看不清池水的颜色。宋寻大胆尝了一口,果然是牛奶。

    在地窖里探了一圈,除了有个后门,什么人什么物都没有。地上几片未干的牛奶,一片奶迹通向寻、全来的路,一片通向后门。二人沿后门而出,发现地窖的另一个入口,竟在棚屋背后,看来一定有人已经跑走了。

    空气中弥漫的奶香味,急转成熟悉的血腥味。掀开草垛,十多具女尸赤裸,朵朵茅草黏着遍身,手脚歪七扭八,似在彼此遮羞,挣扎尊严;似在彼此怀抱,挣扎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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