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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风起4——琢

    奔晷的午后,余晖撒入楼阁,在枫木的地板上投下一格格金色的光斑。

    冠服司内,几名宫娥牵着一副绣裙——青莲色的软缎为底,满副点缀着胭脂色的金缕绣荷,大朵大朵地盛开在裙身上,琉璃金珠与茶晶串绣的螓飞满衣襟与袖摆。

    一旁,同样几名宫娥,则牵着另一副画裙——富春纺色的素罗底,彩绘着工笔的金叶桔子和石榴图案,描金的蝴蝶飞舞其间。

    另有两名宫娥手持盛炭的长柄熨斗站在当间,小心翼翼地熨平衣料上的每一道褶皱。

    琢姑支着脑袋坐在一旁,看着底下的人悉心熨烫着给两位夫人准备的祭谷新衣,心神不宁。

    自从上次从灵曜宫回来以后,万晔夫人就再没有召见过她。

    万晔夫人亲点琢姑为冠服司掌事,又留她在寝宫密谈许久。宫中之人向来精明敏锐,莫说是那耳聪目明的六司掌事,如今就连普通的宫奴都看得出来琢姑乃是背靠着万晔夫人这座大山。故而众人虽心中不服琢姑资历浅薄,但表面上也还算是恭敬和气。

    琢姑深知其中利害,越加谨言慎行,日复一日地履行自己的职责,丝毫不敢松懈。众人知她恪尽职守,平日里不是在冠服司忙碌,就是在教导新人。对上恭顺谦谨,对下耐心宽容,对六司同僚以礼相待。日子一天天过去,渐渐地,六司上下都不由得对她敬服起来。

    阖宫盛赞万晔夫人识人善任,而琢姑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套。

    当日她在万晔的逼迫下答应为其效力,表面上忠顺,背地里却已暗下决心,必得将老掌事横死的真相查个水落石出,还逝者一个公道。

    可该从何处着手?她却丝毫没有头绪。

    她曾去过收殓宫人尸身的内殓监,希望能从掌事的尸身上找出些许线索——她曾听闻中毒而死的人与寻常人的尸体是不一样的。然而内殓监的管监却告诉她,老掌事的尸体送来的当天晚上就已经焚烧掩埋了,连半天时间都没停到。

    ‘掌事官死得急,这样厉害的病怕是要传染。上头吩咐了,一刻都不能耽搁,要我们即刻处理。’——殓房的司监这样告诉她。

    唯一的线索就这样断了。

    琢姑胡思乱想之际,一旁的宫娥们已将两件宫装熨好,正合力将它们整齐地叠放起来。一名宫娥捧出两方一模一样的朱砂漆盒,打开来,用香料均匀涂抹在盒盖上。接着,叠衣的宫人分别将两件裙服整齐地纳入两个漆盒中,合上盒盖,再端正地放置在琢面前的桌案上。不一会儿,诸事咸备,众人恭敬地退在了一旁。

    琢正兀自想得出神,忽听得室内寂静无声,又见众人皆在一旁垂首静候,方才回过了神。

    琢姑整了整精神,仔细检查了两个装着宫装的盒子,然后挥手招来两名宫娥吩咐到:“青莲绣裙是灵曜宫的,万晔夫人不喜拖沓,需尽快送到。桔榴画裙送往辑晨宫,昭归夫人有午睡的习惯,可待太阳西斜以后再去,不要打搅了夫人。”

    一声唱喏之后,众人各自捧盒离开。等人都走光了,日头已经将西。

    琢姑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换了一身不起眼的朴素衣服,披上夜行的斗篷,后偷偷出了门。她特意选择了一条僻静的小路,再三确认没有人发现自己之后,便一路径直朝内殓监的方向走去。

    内廷的东南角,一处与宫中其余地方并无不同的建筑。在夜色笼罩之下略显萧疏和阴森。

    屋顶同样是金色的琉璃瓦,梁柱漆着朱砂。山墙檐腰处是昭阳与飞火的彩绘,窗棂与斗拱上刻满了繁复的花纹。高高挑起的门楼,装饰着伏魔镇鬼的浮雕。低矮的门槛上密密麻麻地阴刻着一排排往生咒文。一道细细的墨线涂抹朱砂,笔直地横贯在门槛上方。

    内殓监。

    再一次踏足这个地方,琢发觉自己并没有像上次那样的紧张和恐惧。

    宫中女眷大多对生死之事讳莫如深,甚至还有不少对那内殓监谈之色变的怯懦之辈。内廷中多有好事之人,专以吓唬胆小的宫女为乐,常凭空编排了些鬼怪奇谭来作闲暇时说嘴的谈资。琢昔日刚入冠服司供职、还在做绣娘时,就曾听过这样一个故事——

    传说十数年前仍是先帝当政之时,内宫之中曾有一位名叫稻娥的采女,此女出身极微,入宫前不过是西疆乌衍地界上一名走村串镇的巫医,不通文墨,不识宫规。再加上她相貌生得十分丑陋,望之令人生恶,遂常以纱巾覆面,从不以真面目示人。

    按理说这样的女子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被选入后宫的,然而将她献出来的乌衍郡守却这样告诉先帝:‘此女相貌虽鄙,亦无才学,然性情和顺,进退有度,更兼有卜鬼问神,沟通阴阳的本事。陛下若将其留在身边,日后定有用处。’

    先帝半信半疑,最终将稻娥以宫妃中最低微的采女身份收入了内廷。

    自此,稻娥未得受封,也不受宠幸,在内廷之中孤独地度过了数个年头。

    当年先帝后宫中最受宠爱的要数匡氏的芙丹夫人。正值双十年华的芙丹夫人明媚娇艳、善解人意,更兼擅舞蹈、懂风情。先帝对她无限宠爱,圣眷鼎盛之时就连正宫皇后都要避她三分,端地是宠冠六宫,形同副后。

    然而许是天妒红颜,在某一年的冬天,芙丹夫人突然身患奇疾,遍寻天下名医依旧是回春乏术。在反复折腾了一个冬天后,芙丹夫人最终还是于次年初春香消玉殒。

    芙丹夫人去后,先帝思念成疾,没过多久也病倒了,一时间前朝后宫均是焦头烂额。而就在众人束手无策之际,先皇后忽地回忆起当年乌衍郡守曾进献过一个能够‘卜鬼问神、沟通阴阳’的女子,遂传召此女面圣。

    稻娥受召诊断后告诉众人,先帝乃是思念成疾、郁结于心,此病症只需让先帝再见到所念之人即可不药而愈。众人闻言面面相觑,后宫之人皆心知肚明,陛下乃是心念着芙丹夫人,可芙丹夫人故去已久,如何能够与陛下相见呢?

    先皇后问稻娥:“乌衍郡守将你献出时曾说你有沟通阴阳的本事,确有其事?”

    蒙着面纱的稻娥跪伏在地上答到:“此言非虚。”

    “你可有法子让陛下再见到芙丹夫人?”先皇后问。

    “此事不难,不过须得容妾在芙丹夫人生前所居的寝宫中住上三日。”稻娥答到:“三日之后,请陛下于子夜时分驾临芙丹夫人寝宫,即可再见故人。”

    众人听罢虽然觉得荒诞无稽,可眼下也别无他法,只得权且一试,各宫遂照稻娥所述的要求准备起来。

    再说那芙丹夫人生前所居住的曙兆宫,自从芙丹身死后便一直封闭着无人居住。如今内务司将它打扫了出来,稻娥屏退了所有人,孤身一人待在了曙兆宫中——

    三日后,先帝自感精神稍有缓和,便在深夜子时,如约驾临了曙兆宫。

    稻娥跪在门口相迎,先帝举目四望,只见偌大的曙兆宫内,唯有稻娥一人,只点着一盏灯,一巨大的扇薄纱屏风置于正中。

    先帝于屏风前落座,稻娥挥手屏退了众人。然后悄悄地退到一旁坐下,她远远地望着室内唯一的那盏宫灯,口中念念有词。

    说来奇怪,那稻娥一张脸奇丑无比,然而眼睛却生得极美。

    殿中燃着熏香,青烟袅袅间,隔着一层朦胧的轻纱,一个熟悉的倩影逐渐出现在屏风后头。

    正是令先帝朝思暮想的芙丹夫人。

    先帝见状激动万分,正欲起身上前相迎,一旁的稻娥却冷不丁开口说到:

    “陛下且慢。”稻娥说:“陛下与夫人如今阴阳有别,陛下若是逾过这扇屏风,恐怕与夫人再难相见矣。”

    先帝闻言只好又坐回了原位,只见屏风后的美人双肩颤抖着轻声啼哭,开口幽幽地说到:“陛下........妾还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

    先帝一阵心酸,望着屏风彼端那熟悉又模糊的身影,万般柔情涌上心头,两行眼泪也终于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两人隔着一扇屏风争相道诉着相思之苦,稻娥则远远地坐在一旁的阴影里,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此时她所在的位置正好位于屏风的中间,面对着两人,她一只眼看着屏风前,一只眼看着屏风后。

    一双明亮的眼睛里空无一物。

    “敢问贵人涉足此地有何贵干哪?”‘

    一个嘶哑的嗓音在耳边猛地响起,将沉浸在回忆中的琢姑吓了一跳。

    琢姑惊呼一声回过头来,只见一个满脸皱纹的秃头老者提溜着一盏红色的纸灯立在她身后,表情阴沉且古怪。

    匐一看到自己身后突然出现了这么一位,又想到自己身在何地,琢不由得惊出了一身冷汗,一颗心也跟着狂跳不止。

    只见老者身材佝偻,一头稀疏的白发几乎无法挽髻。看那从头到脚一身黑的打扮,琢立刻认出此乃内殓监独有的服制。

    琢姑遂整了整衣襟,弯腰向老者行礼。“卑职冠服司琢,见过大人。”

    老者冲她古怪地一笑说:“原来是新任的掌事官,老奴不过是内殓监里的守夜人罢了,可不是什么大人。”

    老者说着没有理会她,自顾自地提着灯走进内殓监。琢姑急忙追上去,对老者说到:“劳烦老先生代我通传一声,我找司监大人有要事商议。”

    琢姑心里明白,内廷的官员均是城府极深的老练人,若是直接找司监打听消息,恐怕还是只能得到和上次一样的答复,可眼下除此之外也别无他法了。

    “司监大人每日未时就回家歇了,掌事大人要找他就请明日赶早些吧。”老者漫不经心地回答,脚下一步也不肯停,琢姑见状只得快步跟上。

    突然间,琢姑心念一动,眼前这守夜人虽然冷口冷面,却在内殓监供职多年,兴许知晓不少内幕,何不以利诱之?兴许能让他吐露些消息出来。

    打定主意,琢姑旋即笑着说:“白日司监大人事忙,夜中便须得靠着您老警醒了。这偌大的内殓监能如此安宁太平,托老先生的福哩。”

    老者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盯着琢姑,一双白多黑少的浑浊眼睛,瞧得她心里有些发毛。

    “安宁太平?呵呵呵........”老者开口,嗓音尤如锈铁一般嘶哑难听,他阴沉地笑着说:“老奴没记错的话,掌事大人前不久曾到访过内殓监吧........究竟是什么事情值得您这样的人物屡次踏足这不祥之地?”

    老者言辞冷酷犀利,一番话堵得琢姑无言以对,她该怎么答?直接问老者老掌事的尸身有没有什么异样?那岂不是暴露了掌事之死存疑,若是传扬出去岂不是打草惊蛇?她僵在原地,绞尽脑汁也讲不出半句话来。

    老者却没等她回话,依旧古怪地冷笑着说:“大人是想打听老掌事的事。”

    琢姑意识到老者说这句话时并非是疑问语气,他果然知道些内幕,恐怕是有意向我透露。她立刻心领神会,郑重地朝老者行了一礼道:“若得老先生解惑,奴婢铭感五内,不忘于怀。”

    “老奴与大人身份悬殊,如何能受此大礼?”老者说着扶起了她,表情不置可否。

    “说来让大人见笑。”老者开口道,依然是那副锈铁般粗砺的嗓子:“老奴平生嗜酒贪杯,却从未得尝过真正的琼浆玉液,还记得那年宛西进贡了一批御酒,其中有三件绝品,名叫古弯琥珀......”

    话说到这里,老者紧闭双唇不再言语,只收敛了笑容,脸色又变回到刚刚的冷漠古怪的模样,一张老脸阴郁灰暗。

    老者默默地瞟了琢一眼,然后转身进了门,将沉默不语的琢留在原地。

    守夜人苍老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黑洞洞的大门里,唯有他手中那盏昏暗的纸灯还在荧荧闪烁。

    琢姑听见老者那冷冰冰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内殓监这样的不详之地,不是宫闱女子该来的地方,大人请回吧!”

    离开内殓监时,天色已经尽黑了。

    皇宫各处已经点起了灯火,金红的光斑,闪耀于高低起伏的楼阁长廊间。

    琢独自行走在路上,脑海中反复咀嚼着刚刚守夜人的那番话。

    “那年宛西进贡了一批御酒,其中有三件绝品,名叫古弯琥珀........”

    精明如琢一般的内廷老倌,一听这话便知这守夜人是在向她索惠。世上之人大多是那趋炎附势、争权逐利之辈,在这后宫之中则更是犹有过之。宫中之人心知肚明,无论是那宫闱秘闻、差事调动、还是内廷六司的动向、各宫妃嫔的家世好恶……只要出得起价钱,就没有打听不到的消息。此番前去內殓监之前,琢早已做好了破财的准备,却没想到还是让那守夜人吞天般大的胃口给唬住了。

    琢不禁暗自啐道:好个难缠的老头,索要好处便罢了,还一开口便是古弯琥珀这样千金难求的仙醪,这不是存心难为人吗?

    古弯琥珀,乃是特产自宛西的一种极品烈酒。精选宛西白葡萄中最为昂贵的品种‘猫眼蜜’为酿造主料。不同于常见的白葡萄,‘猫眼蜜’个头小,果皮薄,糖度极高,故而成熟后最多只有五天的采摘时间。种植猫眼蜜的果农们在采摘季忙得脚不沾地,刚采摘下来的葡萄必须立刻进行清洗、去籽、榨汁、装罐、窖藏,经过这系列流程之后,还需等待酒发酵至少一年以上方可开窖饮用。

    猫眼蜜酿造出来的酒色泽金黄、纯净通透,再加上味道浓郁醇厚、馥郁逼人,故而价格十分高昂。然而单单用猫眼蜜酿造出来的蜜酒顶多是寻常富户能够消费得起的‘日落金’,还远不足以被称为古弯琥珀。真正的古弯琥珀在酿造的过程中,必须加入一味极为珍贵的药材——独产自神磐山脉的主峰、古弯峰巅的古弯雪莲。

    那古弯雪莲乃是天钟地灵的造化,据说服之可以延年益寿、百病尽消,是这天底下头一等的灵芝仙葩。

    世人皆称道着它的传说,却鲜有人见识过它的真容。古弯雪莲生长在万年极寒的古弯峰顶,摩天摘星的绝高之巅,世间几乎无人得以采摘。先说登高,若是寻常一个精壮的宛西汉子的体力精神,至多攀登到古弯主峰的中段便会出现诸如头痛、疲倦,呼吸困难等症状,就连那经验最为为丰富的药人也最多只能到达上段。

    再说极寒,神磐山顶常年覆盖着雪线,其中最高的古弯峰则更是万年冰封。山顶到山脚几乎涵盖了春夏秋冬四季的光景,登山至中段,便隐有雪花飘飞;攀至上段,则可呵气成冰;至于峰顶,那便是常人不可及的神明之域了。

    然而神磐山下的采药人都知道,雪莲最危险的地方其实来源于它的香气。古弯雪莲每二十年一开花。花开时会散发出浓烈的异香,那冲天的香阵在百里开外都能闻到。然而雪莲的香气却具有强烈的致幻作用,过量吸入会使人神志不清,甚至中毒昏迷。

    千百年来曾有无数药人尝试过登山采药,绝大多数要么是无功而返,要么直接不知所踪,能够成功的人屈指可数。

    直到大裔四百三十六年,陌川王缂羽因谋反事败而被贬为庶人,随后流放到了宛西。他在神磐山脚下牧马放羊时,发明了靠驯养雪狐来代替人为采摘雪莲的方法。

    至此,古弯雪莲在市场上的供给量上涨,开始由纯粹的药用逐渐衍生出食用的价值来。宛西王的御用酿酒师首次将雪莲用于制饮酿酒。在经过长达数十年反复的试验和改进之后,天下第一名酒,古弯琥珀终于由此诞生。

    琢姑一边走一边思索着。

    她虽没有亲眼见过古弯琥珀,却曾听宫中有掌故的老人说起过:昔日先帝执政之时,宛西向震旦进贡的那批御酒各式各类共计七千件,其中就有三瓶用水晶曲颈瓶盛装、被厚厚的坚冰密封在银匣中的古弯琥珀。

    这三瓶古弯琥珀均是贮龄两百多年以上的绝世珍品,听宫人们闲说,那是宛西王为了求娶先帝的妹妹睦明公主而特意准备的,先帝不忍暴殄天物,仅在公主大婚时曾取出过一瓶来作为宴饮.......

    忽然,琢听见前方不远处传来阵阵噪杂的人声,像是有许多人在朝这边靠近。

    这深更半夜的,宫规森严,谁敢在内苑这样喧哗?

    难道是自己夜访内殓监的行踪暴露了?前后不过半天的功夫,万晔夫人竟有这样灵通的耳目?琢不由得警觉起来。

    声音越来越近,脚步声越发急促。琢姑环顾四周见无处躲藏,急忙解下身上的夜行斗篷,将它翻了个面再披在身上,整了整鬓发,放慢脚步,假作无事发生似的继续前行。

    原来,琢姑身上所穿的斗篷乃是双面缝制,一面是具有吸光作用的纯黑色素布,有利于夜行之人隐蔽行踪;另一面则是色彩艳丽、图案繁复的织锦锻料,如此即可让穿着者在隐蔽和夺目两种状态之间随意切换。

    琢的心突突地跳着,表面上不动声色。

    远远的,一行人脚步凌乱,迎面飞快地走来。

    琢停下了脚步,假装疑惑地望着这一群人——大约十来人,有男有女,皆穿着绣百草纹的窄袖月白色锦袍;腰上束着缀口袋的宽腰带;头上戴着装饰白玉的月白色帽冠,肩上各自挎着一个大大的黑漆雪松药箱。

    原来是太医院的御医和药师们。

    看这样子肯定不是万晔派来拿自己的人了,琢姑松了一口气,同时想起自己先前草木皆兵的样子,又不禁暗自觉得好笑。

    只见这群太医行色匆匆,脚下一刻也不肯停,为首的乃是一位青色锦绣宽袍的灰发老者,琢认出那正是太医院的大太医褚长稷。再看他身旁那位神色慌张焦急的宫人,身着深绯色的高级女官制服,头戴釉玉冠,腰上挂玳瑁制的流苏佩,恍惚间琢姑看清那是一枚梳子形的流苏佩——

    内廷之中,各部所司事务不同,相应的也有着不同的信物。就拿冠服司的信物来说,便是一只雕花鎏金的檀木小针筒,里面装着数枚纯金的绣花针。针筒头尾带孔,可用绳带穿了挂在身上。内殓监信物则是一把半尺来长、漆着朱砂的桃木尺。通常都是藏在衣袖内,不会轻易示人。

    而这小小的玳瑁梳子,便是各宫主事女官的象征,取的是‘为主侍梳’的谦逊之意。因为与宫妃们朝夕相对,这些女官看似地位不高,实际上手中的权力和说话的分量却大得很。若是那受宠的妃嫔身边的大宫女,纵使是六司掌事见了也得恭恭敬敬地称上一声‘姑姑’。然而通常越是得势的女官为人却越是低调,在人前她们常谦逊地自称为‘梳头婢’或‘持梳人’——后宫之人皆是精明之辈,树大招风,谁也不想招摇跋扈为自己结了怨。

    琢姑一见那女官身上佩戴的玳瑁梳子,心下便已经了然,原来是妃嫔身边的主事女官。又见这一行人行色匆匆,想来应该是后宫哪位妃子突然得了急病,于是差身边的女官去太医院请御医去了。

    眼看着一行人很快便走到了近前,琢姑忙屈身向走在队伍前头的大太医褚长稷和他身旁的女官行了个礼。

    大太医褚长稷停下来,朝琢姑一拱手算是打了招呼,而他身旁的女官见了琢姑,表情却在一瞬间变得有些怪异,然而转瞬之间又恢复了正常,也淡淡地回了个礼。

    女官这一片刻的表情变化没有逃过琢姑的眼睛,她不禁疑惑起来。

    褚长稷乃是出身自祁氏旁支、以医术闻名于天下的望台褚氏。传说褚长稷乃是难得一见的医学奇才,年仅十岁便已精通医术,十二岁入了太医院,十三岁直升为正五品的御医,二十五岁时更是直接被先帝亲封为了大太医,到今日为止褚长稷已经掌管了太医院整整四十年之久。若是寻常的妃嫔,纵使得了什么不得了急病,在这深更半夜的,恐怕也没这么大的面子能够请得动褚长稷这第一国手。

    能够劳动褚长稷深夜前来的妃嫔,当今内廷中便只有两位了。

    琢姑绞尽脑汁地搜寻着脑海中所有关于绯衣女官的印象。终于,她猛地回忆起来,这位深夜寻医的女官,正是辑晨宫的主事宫女、昭归夫人的心腹持梳人,红瑚。

    昭归夫人染疾?

    一个令人不安的念头从琢姑脑海中一闪而过——带毒的布帛。

    来不及多想,眼看着褚长稷和红瑚一行人即将走远,琢姑赶忙追上去,并行在两人身边,假装不解地开口问到:“敢问两位大人这是往何处去?怎地这般匆忙?”

    红瑚看了她一眼,表情古怪,沉默着没有言语。

    琢心中一沉,后宫众人都知晓琢姑乃是万晔一派的人,昭归夫人宫中的红瑚自然也不例外。

    万晔夫人还是成功了,琢姑心想。

    看如今红瑚这般态度,今夜昭归夫人染病,恐怕她还怀疑是我下的手呢。

    褚长稷并没有发现两人的古怪,答到:“昭归夫人方才忽感不适,红瑚姑姑特来寻老朽前去诊治。”

    请太医这种小事,红瑚本可以随便派个人去做,可她却要自己亲自跑这一趟。

    琢姑心里思付着,越发觉得事情不简单,便接口到:既然是昭归夫人有恙,卑职也当出一份力,让卑职随二位大人同去罢。”

    还没等褚长稷回答,红瑚率先开口说到:“不敢劳动掌事大人,夜深露重,大人且回去歇息罢。”

    褚长稷没有说话,琢姑却明白,内廷的官员向来谨言慎行,像他们这样的人不回答其实就已经是表示不赞同了。

    琢姑早已料到了有此这一节,她必须得给出一个让两人不能够拒绝的理由。

    她搜肠刮肚,脚步也没停下,始终跟在这两人身侧。眼看着距离辑晨宫越来越近,她突然想起了今天下午派人为昭归夫人送去的礼服,她心思一转,胸中遂有了计较。

    “卑职今日下午差人将昭归夫人的祭谷礼服送往辑晨宫,敢问红瑚姑姑,现下可收到了?”琢姑试探着说,一边观察着红瑚的表情。

    只见红瑚脸上闪过一丝困惑的神色说:“晚膳前便送到了,夫人看了很是喜欢,不住地称赞贵司慧心巧思......”

    “那裙服上的图案乃是采用不同种类的矿石、花草染料所绘制.......卑职以前常听人说,世间人、物均有相生相克的道理,有人天生便有不宜之物......”琢姑说。

    话说到这里,褚长稷已经明白了过来,他转过头来看了红瑚和琢姑二人一眼,欲言又止。

    红瑚却还困惑不解,迟疑地问到:“奴婢愚钝........还请大人明示?”

    琢姑见她上套,便故意对着褚长稷问到:“卑职斗胆请教褚大人,夫人今日身体不适,可与那染料中含有与夫人体质相冲之物有关?”

    这下红瑚明白了过来,表情变得迟疑了起来,她将目光投向了身旁的大太医褚长稷,像是在渴求一个回答。

    “微臣不敢空口断言。”褚长稷说:“然掌事大人所言有理,医理中却有此说,名曰克症。只是夫人之疾是否由此而起,还需微臣前去诊断后方可得知。”

    红瑚闻言点点头,然后对琢姑说到:“如此便有劳掌事大人随奴婢走一趟了。”

    辑晨宫主殿中,宫人来往穿行,进进出出忙碌着。

    有的端着盛清水的银盆,手拿丝帕的宫人为昭归夫人轻拭额边的汗珠,有的持着香扇为夫人纳凉,有的端来新鲜的切片香果,果香可令人头脑清醒。

    而昭归夫人昏昏沉沉地趴在榻沿上,正对着漆桶吐得昏天黑地,一头漆黑光亮的长发如乌云般散乱在一旁。

    一个宫人走入室内通传,轻声说了句:褚大人和琢掌事到了。

    一旁的宫女立刻动手将榻前的幔帐放了下来,将昭归夫人遮蔽起来,与此同时,另一个宫女则挪出了两张椅子摆在榻前,一个宫女走出门去备茶。

    琢姑一行人走入了内殿,连忙先向昭归夫人下拜行礼。

    只听得帷幕后的榻上传来一个娇柔但虚弱的声音:“两位大人不必多礼........请起,赐座。”

    琢姑和褚长稷谢过恩后起了身,面前两张一模一样的椅子,琢姑主动择了略卑的左侧位,并请褚长稷坐在尊贵的右侧位子上。

    两人分别落了座,奉茶宫女随后便端上了两盏薄荷香茗和一碟糖渍梅饼。

    褚长稷将随行医官呈上的诊箱打开,取出蚁须金丝一卷,丝绸腕枕两副,吩咐宫女将其中一副腕枕置于夫人左手腕下,再将金丝的一端系在夫人的手腕上。

    随后褚长稷枕着另一幅腕枕,双目紧闭,拈丝静坐。

    众人屏息凝神凝神,大气也不敢出,殿内静悄悄的。

    不知过了多久,在皇宫远处,亥时的暮鼓敲响了第一声。

    一短两长一短。

    咚——咚咚——咚——

    沉闷庄重的鼓声传来,褚长稷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众人见状纷纷焦急地注视着眼前这位大太医,琢姑更是将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里。

    只见褚长稷缓缓起身,整肃了衣冠,上前一步跪伏在地上,对着昭归夫人的幔帐拱手一拜,高声宣到:

    “喜脉,微臣恭贺夫人洪福齐天!”

    众人先是一愣,随后都不约而同地欢欣雀跃起来,琢姑高兴至于一颗心也落回了肚子里,红瑚更是高兴得几乎流下泪来,连忙上前跪在褚长稷面前说道:“大人国手高明,夫人脉象当真如大人所说?”

    褚长稷忙将红瑚扶起来,又朝身后一招手,唤来一位年龄较长,神态肃穆的女御医。

    医女点点头,遂走入帷帐内为昭归夫人搭脉。

    不一会儿,医女走出来,弯腰朝众人行了一礼说到:“褚大人诊断无误,夫人确为喜脉,怀胎已一月有余,胎相稳固平和。只是夫人体质薄弱,吐得久了,身子有些吃不消。”

    众人闻言无不喜出望外,相互之间左呼右唤,纷纷闲话道贺起来:

    “难怪夫人近来嗜睡疲乏,没想到竟是有了这样大的喜事。”

    “夫人近来钟爱的饮食皆是爽刮开胃的酸口,原来是早有征兆!”

    “谁说不是呢,我这就给夫人端碗桂花酸梅汤去。”

    红瑚喜极而泣,一边忙请褚长稷和女医落座,一边捧出两个红妆缎的掌匣来呈给二人。二人推辞不过只得接了,打开来,只见女医的匣中是一枚猫眼大小的夜明珠,而褚长稷的匣中的夜明珠则是鸽子蛋大小。又有一名宫女,捧出了一大盏金叶子来,分赏给太医院随行而来的众位医官药师。

    琢姑端起面前的薄荷茶轻抿了一口,笑着说到:“难怪夫人点名要做轻罗料子的裙服,这孕中之人是要比常人惧热些。”

    红瑚闻言微微收敛了笑容,对琢姑行了一礼,告罪到:“大人勿怪,奴婢还是需求褚大人验一验新到的裙服,也好彻底还大人一个清白。”

    琢姑点头,红瑚走入室内取出了叠放好的轻罗裙,捧在褚长稷面前。

    褚长稷伸手拿起裙服仔细看了一遍,轻轻嗅了嗅,又询问了昭归夫人素日的饮食习惯及脂粉熏香的使用情况后,便将裙服放回了原处说到:

    “礼服并无异样,所用染料亦未见相克生毒之处,夫人尽可放心。”

    琢姑这才一笑道:“卑职多谢褚大人直言释嫌。”

    红瑚向琢姑深深地行了一礼:“奴婢狭隘多疑,不得已误会了大人,请大人切莫怪罪。”

    还没等琢姑回答,只听见帷幕后榻上的昭归夫人那微弱的声音传来:“琢掌事关怀,本宫感激不尽......新衣美轮美奂,本宫爱不释手.......冠服司尽职尽责,掌事大人费心了。”

    听到这样的称赞,琢姑竟然意外地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便只得低着头谦虚客套了一番。

    “本宫今日大喜.......陛下还不知晓,快去禀报陛下。”昭归夫人急切地说到,温和悦耳的声线里满是藏不住的喜悦。

    听罢,一个宫人跑出门去向虽帝报喜;太医院的众人围在一起为昭归夫人开方抓药;红瑚率领众宫人侍候昭归夫人更衣梳洗。

    众人各自忙碌穿行着,辑晨宫上下洋溢着喜悦的气氛。

    是夜——

    窗外夜风骤起,树桠打在纱窗上发出沙沙的声音。

    奔走了一整天的琢却意外的没有睡好,一个接一个昏昏沉沉的噩梦魇着她。

    直到最后,她在梦中又回到了熟悉的皇宫里,然而她却意识到。

    这个梦是有关稻娥的故事的下半段——

    自从先帝在曙兆宫会见过已故的芙丹夫人亡魂之后,身体果然一天天好了起来。

    稻娥也因为救驾之功而升为了贵人,并赐居曙兆宫。

    然而先帝对芙丹夫人思念之深,逐渐不满足于与芙丹夫人的灵魂隔着屏风对话。他对稻娥下了谕令,要她在三天之后将活生生的芙丹夫人带到他面前。

    稻娥推诿不过,只得答应了先帝,让他三日后到曙兆宫与芙丹夫人相见。

    三日很快过去,先帝如约前往曙兆宫。

    一路上香雾袅袅,白月雾蒙蒙地高悬于夜空。先帝跨入曙兆宫的宫门,见果然有一华服女子跪在宫门前迎驾,他激动万分,走上前定睛一看,杏眼桃腮,婀娜婉转,正是他日思夜想的芙丹夫人。

    先帝顾不得许多,上前一把抱起美人便大步往内殿里去。

    先帝一连在曙兆宫中待到几乎第三天下午才出来,当他疲惫地回到御书房时,才想起来这三天并没有见到本该住在曙兆宫中的稻娥。

    光阴似箭,没过多久,曙兆宫里便传来了稻贵人有孕的消息。

    后宫众人只觉得不可思议,那稻娥丑陋异常,如何能够得承雨露?

    只有先帝恍惚间明白了过来,心中只觉得一阵恶寒,虽然得知稻娥怀孕,却再也没有去过曙兆宫。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皇家血脉延续,开枝散叶本是一件喜事,而经历过那天的人事后回忆起来,却都是满眼的惊恐。

    那是一个刮着大风的清晨,随着曙兆宫里接生嬷嬷的一声尖叫,浑身是血的嬷嬷颤抖着捧出了一个血淋淋的肉团。

    稻娥产下的皇子。

    后来的人们这样描述那个胎儿:没有生殖器,不知是男是女。小小的脑袋几乎和脊柱连为一体,没有脖子,脊椎夸张而尖利地椎凸出来,全身增生着带有黏液、鳞片样的皮肤,双臂外翻,生着蹼掌。下半身没有腿,取而代之的一条光溜溜的、蠕动黏滑的蛇尾。头上斜斜地并排生着的两对共四只眼睛,巨大的冰蓝色眼球乃是蛇一样的竖瞳,一出世即大大地睁着。

    接生嬷嬷早已神智不清倒地狂叫,宫人们远远围在四周却没有一个胆敢上前去抱起这个怪胎。

    当时后宫中素以胆大著称的容昭仪上前查看,那蛇一样的胎儿只在襁褓中用四只颤动收缩着的眼睛与她对视了一眼,容昭仪当即吓破了胆,尖叫一声,面色惨白地昏死了过去。

    先皇后上前查探,眼前一黑也栽倒在地,幸而当时还是内医正的褚长稷当机立断以金针刺额才将先皇后救醒过来。

    那怪胎恐怖畸形,诡异非凡,仿佛生来就带有超人的灵智,周身笼罩着一股令人疯狂的气息,那妖邪的眼睛更是直摄人心,只消与之对视一眼,便可让人陷入狂乱以致休克。

    先皇后醒来后仍在不住地颤抖,她认定这胎儿乃是邪祟妖法所得,当即下令焚烧掩埋。

    苏醒过来的稻娥拖着浑身是血的身体爬到皇后脚下,声嘶力竭地乞求她放过孩儿,愿离宫独自抚养孩儿,自请降为庶人,与皇家永无瓜葛。

    然而皇后不为所动,并下令由慎刑司来行刑。

    慎刑司派来了最老道的刽子手,一张黑布盖在襁褓上,刽子手当着稻娥的面掐死了孩子。

    有人将曙兆宫之事禀报给了先帝,先帝本就对稻娥心怀厌恶,如今更是惊惧万分。一道谕令,以施行巫蛊邪术,残害皇嗣为名,直接将稻娥褫夺封号,丢入了内殓监。

    稻娥生产未愈,此举无异于直接让她在殓房中等死。

    内殓监的人收拾出一间干净的小屋子来关押稻娥,窗户门缝统统用木板钉了起来,漆黑一片,密不透风。

    稻娥被行刑的宫人驾着拖往内殓监时已近乎半疯,一路上不停地踢打撕咬着,下身渗出的鲜血拖了一路。

    稻娥被关进内殓监后开始疯狂地尖声咒骂,一边拍打着门窗,一边用最恶毒的语言高声诅咒着。她诅咒着皇帝、诅咒着皇后、诅咒着后宫的妃嫔、诅咒着皇子皇女、诅咒着文武百官、甚至诅咒着皇宫、诅咒着震旦,那尖利阴毒的咒骂令人惊惧胆寒,路过内殓监的人闻之无不心惊肉跳。

    很快,皇后便派人来拔去了她的舌头,稻娥痛苦地尖叫着,血流满面,再说不出一个字。

    几天过去了,小黑屋中传出的哀嚎和摔打声逐渐微弱下去,等到彻底归于寂静之后,众人终于打开了那扇门。

    地面、四壁,到处都是已经干涸的血迹,地面正中央用血画着一个奇怪的图形。稻娥干枯的尸体躺在一角,仰面朝天,凌乱的长发覆盖着她丑陋的脸,只露出那张失去了舌头的嘴,黑洞洞地大张着,仿佛是在向苍穹无声地诉说着她的痛苦。

    当内殓监的宫人动手搬起她轻飘飘的尸体时,底下赫然露出一行用血写就的文字——

    虽氏无道,卌年又十,震旦必亡。

    画面又一转,恍惚间,身处梦境中的琢姑感觉自己仿佛已经变成了内殓监里那个为稻娥收尸的宫人,她看见自己伸出手去拨开了覆盖在稻娥脸上的凌乱长发。

    随后露出的那张脸几乎令琢的呼吸停滞,她感觉自己的心像是正被一只大手死死攥住。

    拨开稻娥的长发后露出的那张脸,琢十分熟悉。

    昭归夫人,祁雪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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