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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风起5——风鹰

    清脆的马蹄声响过街道,衣着简朴的青年行走于闹市。

    青年身形高大欣长,苍白得过分的皮肤隐约泛着青色。一张轮廓鲜明的脸,五官俊朗分明。墨染般黑的眉眼,苍白的薄唇抿着一线鲜艳的血色。

    一头漆黑的长发用一支样式简单的骨簪挽起髻,没有戴冠。内里穿一身未经染色的熟皮的软甲,外罩青布宽袍,脚穿布靴,一个小小的青布背囊挂在肩上。

    青年如此简单低调的打扮,一副寻常旅人行客的模样。路上行人来往穿梭,可又有谁能够想到他竟是风家的长男,公子风鹰呢?

    由于节日将近的缘故,街市上行人接踵擦肩,热闹非凡。风鹰牵着漆黑的骏马缓缓走着,目光从街边的摊位上一一掠过。马背上驮着大大小小包袱,里面包裹着各式各样的玩意。

    风鹰每次外出云游,都会给家里人带回礼物。

    伯公年纪虽然大了,但对甜食的偏爱依旧不减。福客庄的蜜饯和龙须酥闻名整个奔晷,风鹰特意起了个大早,总算赶上了这头一炉新鲜的点心。

    父亲生平嗜读如命,向来不择雅俗。晦涩精深的古籍律典能够从容阅览,诙谐荒诞的市井小言也能看得津津有味。风鹰托人寻摸到了一位专会谈精志怪的著者,花重金抄录了他最新一部书。那几大卷纸张重量不轻,全都一股脑打包了驮在马背上。

    姑母早就念叨着要风鹰给她带野鹿韭的种子,风鹰没有找到种子,便直接进山挖了几株花苗,连根带土地用布包裹了装在竹筐里带上。

    再为弟弟风隼挑了一只名匠烧制的陶埙,给小弟风鹭带去了他一直心心念念的陌下泽川机括。至于三妹翟风,风鹰实在是不知道该怎样给年轻的女孩子选礼物。于是他向沿途的商铺询问打听,在女店佣们的娇声取笑中,茫然地捧回了一大堆名贵的胭脂水粉。

    不同于寻常的世家子弟,公子风鹰生性温和安静,坚韧俭朴。不好声色犬马、不好锦衣玉食,常年布衣简装的他,外表看起来与平民百姓几乎没有什么区别。唯有开口说话时那文雅的谈吐和举手投足展现出的非凡气度,不露声色地昭示着他高贵的出身。

    风鹰虽为高门贵第的嫡长公子,却隐姓埋名,像平民一样生活和劳作。

    素来酷爱云游的他这些年来去过不少地方,天南海北也认识了不少朋友。曾在两江运河上当过船头,在赤原做过私塾先生,还在南方某个小县衙里当过几天仵作,甚至还在越阳关外的驿馆旁边支小摊卖过馄饨。

    东到陌下泽川,就着纷纷春雨品尝落满红樱的糕点,杨柳轻舞,竹篱外传来垂髫孩童的喧嬉;西至望牙台,一艘孤轮行驶于茫茫大海上,伴着猎猎西风在甲板上煮酒,与寂寂明月对望;北望枯海,灿灿日光将大地照得金黄,一张苎麻的面纱覆面,任由一泊碧蓝如翠的湖水在身畔起伏翻波;南达星落群岛,烈日与鲜果竞相芬芳,苍穹之下,群星落在了眼中。

    他对荣华富贵向来不以为意,好比苍鹰在风中翱翔,无须虚名缚体。

    然而风鹰这般朴实洒脱的作派却为一干贵胄子弟所不屑,就像那些世家青年闲暇时聚在一起讥讽的那样——

    “风氏满打满算不过才刚发迹二十年,谁知道他们之前是哪座山上的猴?毕竟比不过偃祁两家百年的门第,风家公子有些市民泥腿的习性也是再正常不过的。”

    前不久,父亲风青雀驯养的碧头信鸽捎来一封书信。

    “风鹰吾儿,速归奔晷。”

    信上寥寥几个字,叫他放下手中的一切事务即刻回家,却没有说明缘由。

    风鹰最了解父亲,他向来惜字如金,雷厉风行。能用一句话说明白的事绝不会掰成两句来讲。若是寻常的小事,父亲通常会在书信上直接写明。而这封书信上短短的八个字看似劝游子归家,实则却是表明奔晷城里发生的事情已经不是飞鸽传书能够谈及的了,机要程度不言而喻。

    收到信时,风鹰还在川红城的一家酒楼里头当账房先生。一见这封信,立马收拾起东西,辞别了众人准备踏上归途。酒楼掌柜百般不舍地把风鹰一路送到了码头,掌柜的小女儿、一个十六七岁的俊俏闺女,更是眼泪汪汪地塞给风鹰一大包龙眼酥汤麻饼之类的点心,最后道别时还郑重地交给风鹰一个亲手绣的荷包。风鹰惊讶之余也知晓其中的寓意,心中虽然感动却不敢接受,只得婉言谢绝了。

    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好在川红城离奔晷并不算远,胯下良马日行千里,风鹰总算是在收信后的第六天赶回了奔晷。

    才进了城,只见宽阔的街市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风鹰这才想起来三日后便是祭谷佳节了,一想到可以和家人共度节日,风鹰的嘴角不禁扬起了一个笑。

    走了半日,忽感腹中饥饿,风鹰环顾四周见街道旁一间生意红火的馆子,门口挂着两扇布幌子,上书‘百味食肆’四个大字。再看店内人来人往,座无虚席,想来应当是间味道不错的馆子,风鹰遂牵了马朝食肆走去。

    把马拴在店门口,风鹰大踏步地跨进了食肆的门。刚一进门,便有一身着短褐、扎皂色头巾的小厮迎上来吆喝到:“贵客光临——”小厮热情地招呼着:“您吃点什么?”

    风鹰抬眼一看,只见店里满满当当坐满了食客,上下搜寻了一整圈也没找到一张空桌。于是转头对小厮吩咐到:“有劳小哥,替我包上两个肉夹馍,再将这水壶灌满。”

    “是带着路上吃吧?好嘞!“小厮接过鹿皮水壶答应道,转身撩帘进了后厨。

    风鹰倚靠着柜台休息,旁边几个喝酒吃肉的汉子正交谈得起劲,其中几句不可避免地漏进了风鹰的耳朵里:

    “最近这奔晷城中多了好些乞丐,怎么回事?”

    “嘘.......还没听说吗,都是外地逃来的难民.......”

    说到这里,邻桌的交谈声刻意压低了些,而风鹰的注意力却已经完全被他们的谈话内容吸引了,他不禁竖起了耳朵,一边不动声色地将身子往前偏了偏。

    只听见那桌上的其中一个食客压低嗓音说到:

    “还不是那百川原的饥荒闹得。”

    “说是好些人饿死在路边没人收尸........听说最近还闹起瘟疫来了。”

    “瘟疫?那怎么还把这些难民放进城来?”一个食客大惊说到,不料声调高了些,引得周围人纷纷回首,周围几个食客见状,不约而同地闭了嘴,各自沉默着喝酒吃菜装作无事发生。

    店里的小厮手拿着两个油纸包好的肉夹馍和装满清水的水袋从门帘后走了出来,风鹰默默地从口袋里摸出几枚铜板来搁在柜台上,双手接过油纸包和水袋,道了声谢便转身出了门。

    出了门,牵着马缓缓走在街道上,正午的烈日照得街道惨白一片。风鹰打开油纸包一口咬了下去,炖煮得微烂的肉酱香浓郁,混合着辛香脆爽的配菜,烤得微焦的馍散发着面香。

    看着街上人来人往、人声鼎沸,风鹰忽然得有些烦躁,他转头择了一条僻静的小巷独行,将满城的热闹抛在了身后。

    早就听闻百川原形势不容乐观,却没想到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风鹰想。

    百川原位于隐雪江的最下游地带,下辖共七郡四十六个县。隐雪江穿越盐英之地流到这里,分流为上百条支流小河向四周辐射而去,无数水脉将百川原的地形分割得七零八落,滋养着广袤的下游土地,千眼湖泊,百支川流,是为百川原之名的由来。

    去年的冬天出奇的寒冷,越阳关外的北方各郡均遭受了严重的雪灾、冻灾,朝廷遂派出了洛川苗家的家主苗承阳大人前往北方赈灾。

    洛川苗家乃是偃氏的一脉旁支,多年以来与偃氏本家的关系最为亲厚。据说苗承阳奉旨北上之时,靖国公偃速还特地派出了他最为倚仗的门客息攸先生一同前往。

    在息攸的辅佐下,苗承阳果然很快就平复了北境的灾情。因着苗承阳赈灾得力,虽帝大喜之余偃速趁机上疏请求赐封苗承阳为送江郡郡守,虽帝欣然应允,一时间偃氏风头大盛。

    然而救得了灾却救不了恶劣的气候,这场百年不遇的极寒将凝冻线往南方一再推近,终于,有着‘不凝’之称的隐雪江也结了冰,近五个月的封冻期使得百川原无数的水脉萎缩干涸。直到春苗播种的季节仍是坚冰未融,掌管司天台的国师风归鹤在观测了气候和星象之后预感到异常,呼吁隐雪江中下游的百姓不要急于播种立苗。

    然而受千百年来的耕种经验深深影响的人们却不敢延误,纷纷像往年一样将作物撒进地里,然而就在春苗长出来才不过几天的功夫,骤然升高的气温在近乎一日内融化了两江流域的冰雪,烈日蒸腾得空气像是燃烧起来一般的滚烫。滚滚洪水奔涌向隐雪江下游地带,在平原上翻起了惊涛骇浪。

    谁也不知道才四月初的光景怎么会出现三伏天样的日头。地里秧苗的新芽柔嫩,在接连五日的酷热暴晒下已经死了一大半,而在第六天,暴雨将剩下的一小半秧苗彻底杀死。

    乌云携来了倾盆的暴雨,将几天高温以来从那融化的河流中汲取的水汽又一股脑地倾倒回了大地上,瓢泼一般的大雨山呼着、狂笑着冲垮了一片片农田,百川原的千万条河流滚滚翻波,混合着土地里的泥沙和七零八落的秧苗。

    望着那遮天的乌云里翻滚着的雷鸣电闪;那裹挟着泥土和作物的怒涛浊浪;残缺不全的农田和菜园,人们瘫坐地上痛哭流涕——

    人们残酷而清醒地意识到,属于饥饿的时代要来临了。

    阳极七月过后,百川原近乎颗粒无收。靖国公偃速向朝廷上报了百川原的受灾情况,虽帝下令从邻近州府征调粮食,以平息飞涨的粮价,又令治粟内史出纳赈灾,却仍是于事无补。一时间强人并起,田野荒芜,偌大个百川原饿殍千里、哀鸿遍野。

    风鹰闷头走在路上,脑海中思索着有关于百川原的种种。伯公一早就推算出今春气候有异,最终却还是没能挽救百川原的黎民百姓。伯公平常看似一副倜傥不羁的做派,实际上却是个忧思悲悯之人,此刻得知此情,他心中恐怕是再难受不过的了。

    将手中的两个夹馍吃完,风鹰已经拐进了小巷深处,四下里安静异常,街市喧嚷之声远远地传来,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风鹰突然感到了一丝古怪,他下意识地握住了腰间的剑柄,不由得提高了警惕。

    只听得背后一阵脚步声传来,还没等风鹰回头去看,正前方猛地跳出两个人来拦在面前。

    面前一高一矮两个年轻力壮的汉子,年纪与风鹰相仿。黑黑瘦瘦的身材,脸颊浮肿,眼窝深凹下去,看起来十分虚弱的样子。

    回过头再一看,一胖一瘦两个汉子,也是差不多大的年纪,同样穿得破破烂烂,脚下一双鞋子磨得近乎透明。

    前后四个人缓缓向风鹰逼近,八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目光中尽是凶恶贪婪。

    风鹰握紧了剑柄,眉头紧紧地皱在了一起。

    四个人很快把风鹰围堵了起来,风鹰一动不动,身旁的马儿不安地跺着步子。只听四人当中的那名矮汉子开口道:

    “好小子,跟了你一路了,现在看你往哪跑!”

    “嘿嘿,瞧这小子斯斯文文的,害怕了吧!”高个汉子冲风鹰挤眉弄眼地说到。

    风鹰抿着嘴唇不说话。

    “我看他这把剑就不错,肯定值不少钱!”身后的胖汉子说着,作势就要扑上来夺风鹰的佩剑。

    只见风鹰敏捷地朝旁边一闪,胖汉子扑了个空,一个没站稳咣当将身前的矮汉子扑倒在地,矮汉子被压在地上嗷嗷惨叫,双脚在胖汉子身上乱蹬。

    瘦汉子见状张嘴大惊道:“好个贼厮!还跟我们兄弟动起手来了!”

    说完抄起那倚在巷子角一堆麻袋旁边的一根扁担就朝风鹰砸了过去,只见风鹰又是一闪,那扁担狠狠地拍在了刚刚从地上爬起来的胖汉子屁股上。

    只听胖汉子捂着屁股嗷地一声惨叫,吓得瘦汉子手中的扁担咣当掉在了地上。

    高汉子反应过来,捡起地上的扁担大喝一声:“这厮恁的狡猾,看我来教训他!”

    话音还未落,只见一旁的马儿嘶叫一声,扬起前蹄对着高汉子的背心就是一脚,踹得他飞扑出去好几米,那根扁担脱手后还在地上滑了个老远才停下来。

    风鹰面无表情地看着满地呻吟的三个人,这时,一把锋利的匕首抵住了他的后背。

    然后便听见矮汉子阴恻恻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壮士身手不错啊,可惜爷这刀子可不长眼,不如快些把身上值钱的家伙都交出来,给大家行个方便!”

    说完,背后的刀尖又往前抵了抵。

    风鹰眉头一皱,抬肘朝身后矮汉子下巴上狠狠一击,以极快的速度反手身后将矮汉子捉刀的那只手一拧,只听得骨骼发出一声脆响,矮汉子一声惨叫,尖刀脱手让风鹰夺了个正着。只一转眼,矮汉子的双臂已被风鹰反拧在身后,而那把匕首被风鹰捏在手中,刀尖直直地抵在矮汉子的喉咙前。

    矮汉子几番挣扎不得,只得虚弱地瞟了一眼眼前锋利的刀尖又赶紧闭上了眼,喉结上下滚动咽了一口唾沫。

    其余三人无不大惊失色,这下众人总算明白他们不是风鹰的对手,纷纷颤抖着、相互搀扶着站起来,靠拢在一起与风鹰对峙,谁也不敢上前一步。

    正当三人畏祟不前时,却见风鹰一扬手将那匕首远远地扔了出去。风鹰一张苍白的薄唇轻轻开合,终于对四人说出了第一句话:

    “你们知道在奔晷城里动兵器是什么罪名吗?”

    矮汉子双手被缚身后动弹不得,听见风鹰语调平和,像是没有要伤人的意思,刚萎缩下去的胆量又大了起来,只见他拼命挣扎着,梗着脖子答到:

    “要杀要剐只管招呼,反正横竖都是一死,还废什么话?”

    瘦汉子躲在胖汉子身后,闻言忙朝矮汉使眼色,小声说:“矮个儿你就少说两句吧......”

    “好汉,你要是有种就放了我兄弟,我胖子和你单挑。”胖汉子朝风鹰一挺胸脯说到。

    高汉子见状忙把胖汉子一把拽住说:“这小子的身手你也瞧见了,再多来两个你这样的胖子也不够他揍的啊.......”

    矮汉子双手被风鹰拧在身后挣脱不开,只得两条短腿又踢又蹦,嘴里还不住地叫嚷着:“可怜我们兄弟命不好,刚逃了灾荒又落在了凶贼手里!来啊!动手啊!二十年后老子还是一条好汉!”

    风鹰哭笑不得,心说分明是你们弟兄几个来劫我的道,怎的反倒像是被我给劫了似的。

    于是一松手,放开了矮汉子。那矮汉原本还在蹦跳挣扎,风鹰忽然撤了手,他一下子收不住力,猛地往前一扑摔了个狗啃泥。

    待其余三人赶紧七手八脚地把矮汉子扶起来,只见一旁的风鹰双手环抱胸前问到:

    “你刚刚说你们说逃荒进城的?是从何处来?”

    “你.......你不打算拉我们去见官?”瘦汉偷眼瞄着风鹰小声地问。

    风鹰仔细地打量着眼前四人,只见四人均是一身破破烂烂的旅人装束,须发散乱,蓬头垢面,浮肿的双颊和虚弱的步态昭示着他们恶劣的生存状况,双手双脚均生着厚厚的老茧,不同于习武之人的手,眼前这四人的双手一看便知乃是常年从事重体力劳动的。

    眼前这高矮胖瘦四人虽说表情凶恶,可无论怎么看也不像是专门吃劫道这碗饭的。

    “看你们几个的身手,今日莫不是头一遭劫道?”风鹰眉毛一挑问到。

    四人灰头土脸站在原地,矮汉子自顾自地低头揉着肿痛的手腕不好意思接话,胖汉子也把脑袋一偏不作答,唯有高个儿畏畏缩缩地看着风鹰说:“我看你也是个侠义之士.......不瞒你说,我们兄弟都是百川原人,拼了命才逃进这奔晷城.......带的盘缠都用光了,如今身上一个大子儿都没有.......今日也是迫不得已才铤而走险,求好汉千万别带我们去见官,要是被赶出了城,我们兄弟可就真的无处可去了.......”

    “我们四个都两天没吃饭了.......”瘦汉子说着也低下了头。

    “还有好些当初跟我们一起进城来的同乡,如今也是被赶的被赶,饿死的饿死。”胖汉子说着,眼眶红了起来。

    风鹰听罢半晌无言,眼前这四个人,脏兮兮的脸上八只大大小小的眼睛一齐望着风鹰。风鹰没有说话,低头解下身上的钱袋递了过去,四人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不敢伸手去接。

    风鹰心里叹了一口气,径直把钱袋朝离得最近的胖汉子怀里一塞,又转身从马背上取下一个沉甸甸的木匣来递给旁边的高汉子。

    高汉子直愣愣地接过木匣打开一看,只见匣中满满当当的金银珠玉,四人皆是一惊,不约而同地伸出手啪地一声把盖子狠狠合上。四人抱着木匣喘着粗气,呆愣地望着风鹰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些财物乃是我这些年云游四方积攒下来的,你们且先拿去和同乡们在这城里安顿下来,诸位都是勤劳之人,要寻摸一个糊口的差事应当不难。”风鹰说。

    四人相顾无言,呆愣在原地,只见风鹰想了想又上下摸了摸,最后从袖子里掏出了仅剩的几十个铜板来,搁在高汉子手里的木匣盖子上说:“我快到家了用不着钱,这些零钱你们拿去吃顿饱饭吧。”

    风鹰说完便转身牵上了马准备离开,四人赶紧低头清点手中的财物。只见胖汉子手中沉甸甸的一枚荷包,打开来是满满的一袋碎银;高汉子手捧着的木匣,里面乃是满满的一匣珠宝;慌忙间不慎将木匣上的铜板滚落到了地上,四人赶忙蹲下身去捡。

    风鹰已经牵马走到了巷口,忽听身后的矮汉子冲他喊到:

    “好汉,可否留下姓名?”

    风鹰回过头来,只见四人齐刷刷站着,远远地望向他的背影。

    “风鹰,家住城南。”他微微一点头道,然后走出了巷子。

    正午的阳光洒在他的肩上,为他的轮廓渡起一层眩目的光晕。

    风府的门童喘着气,一路从前门跑进后花园里,见家主风归鹤正和风青雀坐在莲湖中央的石台上下棋。

    “太.......太爷、老爷,鹰公子回来了!”跑过莲湖石径来到两人身旁,门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到。

    只见风归鹤眉头深锁,两眼死死地盯着眼前的棋盘。头顶一株巨大的紫薇树亭亭如盖,遮天蔽日的紫色树冠沉甸甸地垂下来,坐在对面的风青雀正泰然自若地伸出手,欲折下一簇紫薇花来拈在手中把玩,花枝一颤,纷飞的花瓣落满了整个棋盘。

    下棋的两人头上束着同样简单的髻,分别用青玉、白玉的簪子挽住。两人一青一灰,皆是穿着家常的丝麻衣裳,那宽大的袖袢绣着同色的花纹。也不知道这两人究竟在院子里下了多久的棋,竟然让那大大小小的紫薇花瓣下雪似的落了个满头满身。

    见这两人像是没听到一般,门童又试探性地唤了一声:“.......太爷?”

    风青雀拈着紫薇花转过头来对门童挥了挥手,满面的悠然自得。

    门童站起身来退到一旁候着,他看不懂棋局,然而看到眼前这一幕的时候他就知道,风归鹤这盘棋肯定又要输了。

    世人皆知风归鹤乃是独步天下的奇才,可要是论棋艺,就算把两个风归鹤绑在一块儿也下不过风青雀——这一点全家上下都知道。

    只见风归鹤手中拈着一枚黑子瞪着棋盘看了老半天,终于把心一横,将那黑曜石的棋子‘啪’的一声恶狠狠地拍在了棋盘上,然后紧张地盯着对面风青雀的表情。

    却见风青雀先把手中的花放下,再不紧不慢地拾起了一枚白玉棋子,对着棋盘略微一观瞧,然后从容不迫地将子落在了风归鹤的黑子旁边。

    风归鹤眯着眼仔细地观察着棋局,连旁边的门童也忍不住伸长了脖子偷眼观瞧。

    半晌,只见风归鹤抬起头来一张臭脸,整了整衣服广袖一振,说到:

    “不跟你下了,我看阿鹰去了。”

    风青雀哈哈大笑起来,这下门童明白了,这盘棋果然又是风青雀赢。

    忽闻身后脚步声响起,三人偏头一看,那紫薇之下,残荷之畔,一位疏朗青年径直走来。

    “鹰公子。”门童率先认出来人,躬身向风鹰行礼。

    那缓步而来的青年,一身朴素的布衣,唇颊苍白,一身的尘土,唯有一双漆黑的眼眸亮如星辰。

    离家近三年的长子风鹰回来了。

    风归鹤望着风鹰红了眼眶,风青雀则一抖满身的花瓣站了起来,风鹰见状忙拜伏在两人面前道:“伯公、父亲,阿鹰回来了。”

    风青雀忙伸手将风鹰扶起来,见风鹰满面风尘,也不禁有些动容,眼角有些湿润。

    “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风青雀看着爱子口中念叨着。

    “小阿鹰——”风归鹤行动不便,只得坐在原位朝风鹰招手:“来伯公这儿。”

    “伯公.......”风鹰走上前,在风归鹤的面前半跪下来。

    风归鹤颤抖着手抚摩着风鹰的鬓角,微红的双眼不住地观瞧。

    “我们的阿鹰已然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风归鹤说。

    “阿鹰不肖,教伯公和父亲担心了。”风鹰垂首道。

    风归鹤笑着说:“傻孩子,雏鸟长大了自当随风远游,有何不肖之理?”

    话过家常,风青雀吩咐一旁的小厮,把风隼和风鹭叫回来,今晚在琉璃榭摆上一桌家宴,为风鹰洗尘。

    接着家仆将桌案上的棋盘撤下,端上了香茗,风鹰在桌边坐下。

    还未等风归鹤二人讲话,风鹰却先开了口:

    “伯公、父亲,儿在归途中遇着了一些不平事,阿鹰唐突,想向您们问个清楚。”

    “阿鹰但讲无妨。”风归鹤说着,端起茶杯轻啜了一口。

    “儿在闹市之中曾听闻过一些传言,百川原的难民进了奔晷城,儿今日目睹,确有其事。”

    此言一出,风归鹤和风青雀相互对望了一眼,没有说话。

    风鹰不疑有它,站起身来朝二人一拜道:“难民食不果腹,无处安身,儿不忍见无辜百姓受难,求伯公和父亲略施权势,救城中难民于水火。”

    风归鹤伸手拉过风鹰的衣袖让他坐下:“孩子,来,坐下来说。”风鹰依言坐回案边,接着风归鹤整了整衣袖,坐直了身子说:“阿鹰,你可知难民们为何会进城?”

    风鹰摇了摇头说到:“家园荒芜,百川原百姓离乡四逃也是情理之中,南方诸郡亦都有难民涌入。只是这奔晷城乃是王畿之地,城防极严,按理来说这样大批的难民根本不可能被放进城来.......”

    风青雀端起面前的茶杯啜了一口道:“难民长途跋涉,身体虚弱,其中或有身染疫病之人。此番进了城,只怕是要惹出祸端来啊。”

    “扰乱王城,传播疫病,奔晷城防军不可能不知道放难民入城的后果。”风归鹤说。

    “伯公是说.......此番难民入城乃是有人故意操纵?”风鹰压低了嗓音说。

    “百川原之难波及到了奔晷,偃速逃脱不了问责——”风青雀沉吟半晌说:“此事非同小可,应该不是他做的。”

    “那偃速固然是个草包,但他身边的那位幕僚息攸却非等闲。想来现下偃氏应当也在召集人手处理这些难民.......”风归鹤说着和风青雀对望了一眼,两人异口同声地说到:

    “祁尹这是行了一步险棋呵。”

    风鹰听罢,不禁握紧了拳头说到:“权贵相争,难民竟被逼迫至此!”

    难怪有那铤而走险之辈,风鹰想起上午在巷中遇到的四人,心中不禁叹了一口气。

    风归鹤伸手拍了拍风鹰的肩膀劝到:“阿鹰莫忧,伯公定会将城中难民安置妥善........”

    “只是眼下还有一件要紧的事需要你去做。”风归鹤接着说到。

    风鹰抬起头来看了看风归鹤和风青雀,问到:“可是父亲在信中提到的那件事?”

    风青雀点了点头道:“阿鹰,陛下旨意,令你领兵前去鹿河平定叛乱。”

    风鹰乍一听有些茫然,但随即心下了然——定是父亲和伯公策划,在虽帝面前保举了他,如今谕令已下,他只需遵从便是。

    他向来是家中最听话,最懂事的那个孩子,这次也不例外。

    于是风鹰轻轻一点头道:“儿谨遵父命。”

    风青雀低下了头沉默着没有说话。

    风归鹤望着风鹰,眼中似有泪光闪烁,半晌过后他才开口道:“不说这些了,阿鹰一路回来辛苦了,去看看你翟妹妹吧,伯公记得从小就数你们俩最要好了。”

    风鹰点了点头,头顶的紫薇树洒下满地落英,星星点点紫色柔瓣挂在了他的肩上。

    晚宴过后,皎月已升入中天。

    风鹰去了一趟万相馆,玉牙和青缠却告诉他翟小姐不在房中,晚饭后她独自抱着琴出了门,现下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于是风鹰先去藏书塔里绕了一圈,接着又到后花园绕了一圈。

    最终,风鹰在莲湖中央的石台上找到了翟。

    他踏着莲湖中石子铺设的小径缓缓走向湖心,石台中央传来幽幽琴声。风鹰听出那是一首出自陌下泽川的曲调:月隐孤天。

    一轮明月悬于高天,漆黑的湖水流转着潺潺月光。那开到初秋的残荷,相依相倚地立在水面上,湖心的那株紫薇树盘根错节,遮天蔽宇,厚厚的紫花树冠仿佛一顶天然的亭盖将底下的石台完全覆盖。

    和缓低沉的乐声传来,夜风阵阵,吹落漫天乱红。

    风鹰缓缓踏着满地落花走向石台,渐渐地走近,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纤细的身影,着枝红色的罗裙,长长的衣带在风中飘飞。身下的裙摆几乎被花瓣淹没,枝红的轻罗裙衫在月光的照耀下几乎和满地紫薇花的颜色融为一体。

    风鹰踏上石台,翟停下了弹琴的双手,十指轻按在琴弦上,乐声戛然而止。

    “阿鹰哥哥。”翟说,双眼静如一滩死水。

    翟的感官一向如此敏锐,即使来人还未开口说话,她便已经知道是谁了。

    紫薇花瓣如一张厚厚的地毯般铺满了整个石台,风鹰想起下午与伯公和父亲在石台上叙话之时,这里的落花都还不曾像现在这样多。

    “怎么弹这样伤怀的曲子,阿翟有什么心事吗?”风鹰说着,随便找了一处落花较少的地方坐下。

    翟一头漆黑柔亮的长发没有挽髻也没有束起,柔顺地披在身后任由夜风不时吹抚。一串细细的银制白水晶饰链缀在额前,长长的流苏带着铃铛垂在脑后,随着夜风的吹拂发出微弱而清脆的声响。

    “受了明月的光华,自然要弹些取悦月亮的曲子。”翟轻轻地说。

    风鹰不禁笑道:“今晚的琉璃榭家宴你也称病没去,阿翟是在生伯公的气?”

    翟闻言,秀气的眉尖微蹙道:“若阿鹰是姐姐,想来也是不愿意嫁给一个比自己大两轮的男子的。”

    风鹰知道她是在为偃氏上门求亲的事而心焦,便安抚道:“阿翟怎知伯公要将你许配给偃将军了?伯公他亲口说了?”

    翟摇了摇头,身后的银流苏发出脆响。

    “那你怎么就知道自己要嫁给偃将军了?”风鹰笑着问。

    翟揪着自己的衣带小声说:“震旦诸世家中,若非是新郎年纪大了,否则谁会娶一个瞎子?”

    风鹰哑然,他自知戳中了翟的心病,也不由得难过起来。他心知翟的猜测不无道理,便只得安慰到:“阿翟别担心,伯公那样睿智,你可是他最疼爱的孩子,他怎么会让你嫁一个年纪这样大的人呢?”

    “侯门女子的婚姻哪里由得了自己?”翟摇头叹气道:“正因为外公深谋远虑,他不会不知道将我嫁给偃迟才是对风氏最有利的。”

    翟正暗自神伤,只见风鹰一拍桌案,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大声说到:

    “要是伯公真要一个风氏女与偃氏联姻,我就扮作‘阿鹰姐姐’,替你嫁给那偃迟!”

    石台上的空气出现了瞬间的寂静。

    翟先是愣了一下,旋即开怀大笑起来。

    风鹰见她笑得开心,也跟着笑起来。两人的笑声在莲湖上回荡着,满天纷飞的花瓣落在湖面上,击起一轮轮浅浅的涟漪。

    笑了半天,翟捂着肚子趴在瑶琴上喘气。

    风鹰见状皱眉到:“傻丫头,让你赌气不吃晚饭,这会儿胃该难受了吧。”

    却见翟趴在桌案上露出了一个狡黠地笑容,接着,风鹰眼睁睁看着她从宽大的衣袖内掏出一个油纸包来递给自己。

    风鹰满脸狐疑地接过来打开一看——

    一袋子奶酥和桂花糕。

    “我从厨房偷偷拿的糕点......可惜都吃了好些了,剩下的就只能给你尝尝味了。“翟一边说着,嘴角挂着一丝委屈又得意的笑。

    风鹰捏着点心袋子还没反应过来,只见她又迅速收敛了笑容,严肃地说:”你可不要告诉外公我偷吃甜食哦。“

    风鹰哈哈大笑起来,取出一片奶酥放到自己嘴里,又取出一片来递给翟。

    翟嘴角弯弯地接过奶酥丢进嘴里,两人相对一笑。

    风鹰看着翟,嘴里含着奶酥,一边笑,一边含混不清地说:

    “我就知道你这丫头肯定不会老实。”

    翟笑了,一片小小的花瓣落在她的眉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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