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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风起7——风归鹤

    “朝廷派给阿鹰的人马,其中有五成为禁军,两成是从民间抽调而来的民兵,其余三成则需由从云升城调遣,待阿鹰北上过云升即可汇合。”

    风青雀坐在镜案前,一边翻看着手边的书简,一边对面前睡眼惺忪的风归鹤说到。

    只见风归鹤正坐在一面鎏金的黄铜镜前,眯缝着眼,佝偻着身子蜷缩在宽大的素帛袍服里。侍人跪坐在身后,为他梳理着一头白发,小小的黄铜镜面上映出他皱巴巴的脸。

    “怎么老成这样了?”风归鹤没来由地冒出这样一句话来。

    风青雀闻言抬起头来看着风归鹤,只见侍人正在为他簪上一根细长的素银簪。

    他已经不再年轻了——风青雀想。

    熨烫整齐的朝服静静地挂在一旁,风青雀走上前拿起朝冠为风归鹤戴上,一颗硕大瑰丽的璆琳石缀于额前,侍人取下朝服为风归鹤穿戴,星蓝及玄色的布料逐渐覆盖了他身上的雪白。

    ——此乃太史宰的服制。

    然而那象征着宰相之职的红光珠朝冠才是原该属于风归鹤的,风青雀心想。

    当年,风归鹤与偃迟远征宛西凯旋,先帝亲率百官至宫门前迎接二人还朝。彼时风归鹤正当盛年,以一介平民身份与少年英雄的偃迟并驾齐驱,跨马入宫门。虽年逾四旬,衣着亦是简朴,然相貌堂堂,神采逼人;疏疏朗朗,势如青松,令过往之人无不侧目。

    风归鹤纵横疆场,荡平敌寇,功居一等。先帝得此贤才喜不自胜,辞辇下驾亲扶其臂赞叹不止,又赐下良田宅邸若干,金珠玉帛无数。

    朝中人才凋敝,先帝有意拜风归鹤为当朝宰相,却被彼时已然只手遮天的偃祁两家竭力阻止,两党势力勾结,一时间朝野上下声势大造,无一不是反对风归鹤为相的,就连那与风归鹤在战场上有着生死之交的少年将军偃迟也不得不避嫌,躲在家中称病不朝。而先帝面对着殿上群臣、震旦诸州那排山倒海般的压力,最终也只得收回了成命。

    风归鹤经此一遭,深感震旦深受门阀世家之累,以偃、祁两家为首的豪族势力遍及朝野。诸侯盛而天子衰,君王之政受制于臣,地方势力盘根错节。可叹风归鹤这宛西之役的头等功臣,最终被排挤到了专管宗政祭祀的太史寮,冠上了国师的虚衔。

    临朝谋事近二十载,风归鹤步步为营,屡建奇功,逐渐建立起了风氏一族的势力,自太史寮始,门生旧部遍及天下,渐渐地竟同偃祁两族呈现出了分庭抗礼之势。

    为制衡以偃祁为首的门阀势力,皇室格外倚重风氏一族,先帝殡天之时,更是执着风归鹤的手,将太子虽伯昃托付于他。

    “我记得云升城是匡家的治辖吧?”风归鹤一边对着铜镜整理帽冠一边说:“对于祁元的事,偃速倒是比祁元他亲爹都上心。”

    风青雀微微一笑说:“定文公现在避嫌都还来不及,哪里还敢插手?”

    “我看他插的手也不少了,他为了他那个宝贝儿子连瞒天过海这样的事都敢做,如今又怎么肯善罢甘休?”风归鹤摇头说。

    侍人背起风归鹤走出门,风青雀紧随其后。肩舆早已备好在门外,风青雀跨上马,风归鹤窝在座椅里,四个脚夫抬起肩舆。

    一路上摇摇晃晃,风归鹤不知不觉就进入了梦乡。

    山谷中,清风传响,枫林摇曳。

    盛夏蝉鸣阵阵,阳光映照着谷底一截湍急的溪水,远远地折射出七彩的光斑。

    归鹤与弟弟离鸿并排坐在溪边的石桥上,清澈的溪水自桥下潺潺而过,两人将四只赤脚伸进溪水里。一阵清凉之感从足底袭上心头,两个少年相视一笑,目光澄澈。

    “哥,你这次出去了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呀?”离鸿看着归鹤问。

    归鹤用脚踢着溪水说:“那可说不准,早的话十天半个月,晚的话十年八年也有可能。”

    离鸿闻言睁大了眼睛:“十年八年?你不回来继任族长了?!”

    “这不是还有你嘛,咱两兄弟谁当不是当?”归鹤说着伸了个懒腰,然后看着弟弟的眼睛,认真道:“我自由散漫惯了,阿鸿,你生性沉稳,比我更适合领导大家。”

    风离鸿低头略微沉吟道:“哥,我知道你一直以来的心愿便是离了这山谷,云游四方.......”

    风归鹤仰面躺倒在石桥上,两条腿在溪水中摇摇晃晃,他闭着眼,一片枫叶飘落在他的额头上。

    “阿鸿——”他说:“我不想永远被困在这里,我们在这深山老林里躲得已经够久了。”

    “我明白了哥.......”离鸿轻轻地点了点头说:“我替你照顾好村子,不管多久,我都在家里等你回来。”

    画面一转,宾朋满座,满堂结彩。

    一对身着喜服的新人携手迈步而来,在风归鹤面前款款下拜。

    “拜高堂——跪!”司仪高声唱喏。

    新娘跪罢抬起头来,娇媚出尘,一张与翟风神似的脸庞。

    “雁雁.......”风归鹤喃喃唤道,伸手接过新人奉上的香茗。

    几滴眼泪落在手背上,一只温柔的手伸过来握住了风归鹤的手。他转过头,透过泪水婆娑的双眼,看到妻子那青春不再却依旧宁静柔和的脸。

    “请岳父、岳母大人放心,小婿定会珍爱雁雁一生一世,绝不辜负。”风归鹤听见新郎这样说。

    他在一旁伸手将眼泪一抹,嘟囔着说:“你也得敢.......”

    新娘在一旁开心地笑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眯成了两弯月亮。

    “有劳先生,明日随在下一同入宫觐见大王。”一个声音于耳畔响起,眼前的画面再次出现变化。

    一间陈设简单的馆驿房间,彼时尚且年轻的风归鹤正在屋内与一位儒臣打扮的男子对话。

    淹没在阴影之中的风归鹤满脸的哀戚与悲凉,疲惫地坐在座位上。

    只见风归鹤眼神空洞麻木地对男子说:“爱女新丧,老朽实在无心面圣。”

    “归鹤先生.......”男子在风归鹤身旁落了座,缓缓道:“在下仰慕先生大才,令千金之死在下同样心痛惋惜.......然而亚旭王子的病情着实不容乐观,大王和王后也是心急如焚.......”

    “柏大人——”风归鹤打断男子,抬起一双红肿不堪的眼睛说:“烦劳大人回禀大王,老朽明日便为王子诊治。”

    男子哑然,没想到风归鹤主意变得这么快,愣了半晌后讪讪开口道:“如此便有劳先生.......”

    “只是老朽还有一个要求。”风归鹤再次打断男子的话头。

    “.......先生请讲。”男子弄不清风归鹤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纵有不悦也只得先开口询问。

    “明日入宫,老朽要携外孙女一同前往。”风归鹤说。

    男子哑然:“小小姐刚出世不过三日,起坐出行多有不便.......先生此举恐怕不妥。”

    “唯有如此方能使王子药到病除。”风归鹤斩钉截铁地说。

    男子闻言迟疑道:“.......不知归鹤先生将如何医治王子的病?”

    “柏大人,老朽自有办法。”风归鹤说。

    男子见状不再言语,只朝风归鹤一拜道:“如此便有劳先生,在下告辞。”

    漆黑的一片混沌之中,婴儿微弱的啼哭声显得分外清晰。

    一根带血的金针捏在手中,风归鹤的心痛如刀搅。

    可怜的孩子,但愿你能早些适应这无边的黑暗。

    两行带血的眼泪从婴儿的眼角滴下。

    这是唯一能保住你性命的办法。

    梦一个接一个,前尘往事接踵而来。

    直到脚夫将步辇在朝阳殿前稳稳地放下,风归鹤才从座位上惊醒过来。

    他睁眼看着头顶蔚蓝的天空,发现自己的眼角早已湿润不堪,风青雀翻身下马来到风归鹤身旁。

    “伯父您怎么了?”风青雀扶着他关切问到。

    “青雀.......”风归鹤转过头来看着他,目光却像是飘到了很远的地方:“我梦到你父亲了,离鸿他.......那个时候我们真年少啊。”

    风青雀闻言眼眶一红,低下了头说:“别想这些了伯父......”

    “风大人。”风归鹤听见有人呼唤他。

    转头一看,那是朝阳殿前侍候的宦官,身后跟着一位低着头的陌生宫奴。

    宦官弯下腰关切地看着风归鹤,一边从袖笼里掏出一块干净的白手绢递给他。

    “让阿公见笑了。”风归鹤说着伸手接过手绢抹了抹眼角,脸上带着淡淡的笑说:“老朽年纪大了,人也变得婆婆妈妈的。”

    “喜怒哀乐乃是人之常情,风大人何出此言。”宦官安慰道。

    一旁的宫奴已经蹲下将风归鹤驮在了背上。

    “敢问阿公,近来朝堂上动向如何?”风归鹤低声问身旁的宦官。

    只见宦官摇了摇头,叹息道:“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祁元公子一案还未了,奔晷城里又出了乱子。”

    风归鹤及风青雀二人闻言立马全神贯注起来。

    “奔晷城里不知什么时候混进了一大帮难民,在城中滋事生乱。就在昨天夜里,乐氏嫡公子在城西洛尘馆被难民给杀害了,可怜乐大人中年丧子,天不亮就领兵出城去了,到现在还连凶手的影儿都没见到。”宦官摇头叹息道。

    风归鹤和风青雀对望一眼,心中俱是一惊。

    这乐家乃是祁氏一党的势力,而家主乐廉则是现任的王畿卫将军,专管奔晷城城防和王畿卫的调度。若按之前的推测,城中难民是被祁尹故意放进来制造混乱,好以此为祁元之案掩护和拖延的。难民入城之事则自然与乐廉脱不了干系。然而如今乐家长子一死,这件事就变得复杂蹊跷了起来——

    若真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难民,怎会出现在城西那等纸醉金迷、笙歌夜舞的地界?又怎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对身边前呼后拥的贵胄子弟行凶?

    然而要说此事是偃速授意的,那倒也不大可能——百川原的难民杀害了乐家的公子,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此事疑点重重,风归鹤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个头绪来,便听到宦官又开口说到:

    “好在近来也还算有些喜事——昭归夫人珠胎暗结,若得老天保佑,来年陛下膝下便要添一位皇子咯。”

    宦官话音刚落,便听风青雀笑道:“阿公这话说得有趣,夫人腹中的孩儿乃是皇家血脉,自然得神明庇佑。再说,阿公怎么就能断定是个皇子了?”

    宦官摇了摇头道:“司徒大人乃是朝堂上的栋梁,哪里又知晓这后宫里的春秋?”

    不知是不是错觉,话正说到这儿的时候,风归鹤恍惚觉得那原本驮着自己闷头走路的宫奴忽然偏过头来瞟了三人一眼。

    风归鹤心下有些不安,便轻轻咳了咳,打断了二人的谈话道:“青雀,我上朝的牙笏是不是忘了带?”

    风青雀闻言,又见风归鹤神色有异,便已心领神会,答道:“伯父放心,我替您带上了。”

    至此直至行入殿中,三人再没有说一句话。

    虽帝端坐在殿上,静静地听着底下官员的长篇大论:

    “前朝不可一日无君,内苑不可一日无后;日月相济方可万物长久,阴阳平衡才得天下太平;陛下啊——”官员慷慨激昂,以头抢地:“立后之事乃是千秋大计啊!!”

    风归鹤窝在座位上,津津有味地听着,心想:这两年新提拔上来的朝臣倒还颇有些文采。

    ——反正升上来的都是些世家子弟,懂些文墨的总比狗屁不通的要好。

    风归鹤本以为今日早朝,两党官员或多或少也要为难民行凶之事吵个不可开交。谁知道这一连好几封奏疏,全是劝虽帝立皇后的,直听得风归鹤意兴阑珊,几乎快打起瞌睡来了。然而虽帝也当真是沉得住气,一早上到现在也没说过半句表态的话,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各位大人说得在理啊,陛下。”风归鹤看见一个出自祁氏旁支的官员站出来说到:“陛下早立皇后,方可令后宫安宁,皇嗣有归啊!”

    “伏大人这话是说如今陛下的后宫不安宁,皇嗣也都无人教养咯?”只见靖国公偃速说着便把一双牛眼一瞪,吓得那祁氏的伏姓官员赶忙低下了头:

    “微臣并无此意,靖国公误会了.......”

    “如今后宫尽然有序,还不都是凭着万晔夫人治下有方?”偃速站在朝堂之上傲视百官:“遥想先皇后生前之睿智仁德,她不也正是我偃氏的女子吗?!”

    见众人低头不答话,偃速又转身朝虽帝高高地一拱手道:“陛下啊!舍妹偃晚服侍陛下多年,为陛下治理分忧,为陛下生儿育女;如此忠贞贤德天日可鉴啊陛下!”

    听到偃速绕了这么一大通来夸自己的妹妹,风归鹤在一旁几乎快要笑出声来。

    昔年先皇后野心勃勃干预朝政,致使偃氏一家独大,以致于虽伯昃登基之初都仍要受她辖制,而万晔夫人偃晚便是由她一手安排入宫,留在了虽帝身边。

    正因为如此,虽帝素来对万晔夫人便有些忌惮,如今偃速这话更是直往虽帝的心病上戳。风归鹤偷眼看着虽帝,果然见他面色有些不悦。

    见朝堂上鸦雀无声,偃速虽然不明所以但也自知失言,环顾周遭然后拱袖讪讪退到了一边。

    “偃大将军受命于危难之际,舍身亲赴苦寒之地——”虽帝开口:“偃家对震旦忠心耿耿,寡人都记在心中。万晔夫人久居深宫思念亲人,爱卿尽可择日前去看望。”

    抚忠臣,慰良将。

    如今北方战事在即,虽帝自然要安抚偃家,风归鹤微微一笑心中了然。

    偃速闻言果然又来了精神,抬头挺胸又把胡须理了理,十分神气。

    只见虽帝又问:“今日怎地不见定文公?”

    大宫正匡虹平近身上前奏到:“陛下,祁大人自从上次朝会过后便大病一场,如今仍缠绵病榻,临不了朝,面不得圣。”

    大病一场?我看他是忙得脚不沾地。风归鹤心中冷哼,如今那定文公一个祁元的烂摊子尚且收拾不完,手下的乐家又出了这样的事,现在怕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

    虽帝摇摇头说:“祁大人平日里再操劳也须得保重身体才是,匡虹平——”

    “老奴听旨。”匡虹平肃然躬腰道。

    “祁大人染恙,你代朕前去探望。”虽帝说:“昭归夫人孕育皇嗣有功,赐金珠玉帛。”

    “喏——”匡虹平答。

    今日虽帝不问祁元之罪,单表昭归之功。如此虽是陛下偏爱昭归,却未尝不是安抚祁尹的手段,看来虽帝也明白这称病的祁尹绝不会善罢甘休,风归鹤想。

    “偃氏率战忠勇,赐靖国公之子食邑五百户,赏偃氏金三千两,铸币三万贯。”虽帝宣曰。

    “臣叩谢隆恩——”偃速山呼下拜。

    惠能臣,安权贵。

    虽帝一手制衡之道游刃有余,风归鹤不禁拈须暗自思付到:

    如若当年先帝有如此之能,震旦今日又会是何等光景?

    从朝阳殿中出来时已是午后时分,虽然已入了秋,可正午的日头还是毒的很。风归鹤正饿得前胸贴后背,教太阳一晒竟隐隐有些发晕。

    四个脚夫把他七手八脚地架到肩舆上之后,风青雀才骑着马从后面赶上来。

    “青雀啊,你快点啊,我早都饿得不行了。”风归鹤哼哼唧唧道。

    风青雀伸手从袖里掏出一块干巴巴的馅饼递过来。

    只见风归鹤眉毛一皱,嘴一瘪,脑袋摇的像拨浪鼓。

    风青雀见状也不理他,满不在乎地掰成小块儿丢到嘴里自己嚼了起来。

    “你留着点肚子。”风归鹤瞟了他一眼说:“跟我去吃点好的。”

    风青雀嚼着饼,看着风归鹤:“这还真是新鲜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也没过节啊。”

    “收拾收拾,换身衣裳,我们去城西。”风归鹤说。

    “洛尘馆?”风青雀立刻敏锐地反应了过来。

    风归鹤点点头,心想也不知道那乐廉抓到凶手没有。

    “伯父,您还是不要插手这件事为好。”风青雀骑在马上,一张脸看不清表情:“此乃偃祁两家的角逐,没有我们的位置。”

    “青雀。”风归鹤深吸了一口气:“伯父活到这把年纪,只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一个人越想逃避什么,最终反而越会被什么所累。”

    “可是......”

    “孩子——”风归鹤打断了他,沙哑的嗓音中竟带着一丝祈求。

    “当年我们远离故土,就已经被卷进这尘世间的纷争轮回了。”风归鹤说。

    城西,傍晚。

    风归鹤、风青雀以及一位专门驮着风归鹤出行的家仆,一行三人坐在一家酒楼的大堂里,点上一桌子不鲜不寡的家常菜,盯着来往的食客瞧了半天。

    一个下午,周围的食客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少说换了也有个五六拨,唯有他们三人一直守在原地,用过饭了就叫上瓜果点心,一壶茶水也喝得见了两次底。

    洛尘馆之事已经在城西炸开了锅,老百姓们奔走相告,仅一夜之间便闹了个人尽皆知。

    整个奔晷人心惶惶,目睹过凶案的,绘声绘色地讲;没见着的,争先恐后地打听。洛尘馆之案一下子成为了当下最热的话题,无处不谈,无人不议。

    只见邻桌的食客三五成群地围拢在一起一边议论纷纷,一边四处指指点点。时而高声争论,时而悄声耳语,还时不时地传来一两句闲话。

    “乐大人的公子昨晚上在这儿让人给害了......咔!一刀,身首异处啊。”

    “听说乐公子是上洛尘馆找相好的姑娘,没过多会儿就出事儿了。”

    “不用说,肯定又是那帮混进城的难民干的!这才小半个月,都犯下多少起抢劫盗窃案了?!”

    “那乐大公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借着老爹的权力纠结一帮地痞流氓向城中的商户强征什么‘平安税’.......呸!依我看,死了正好!”

    .......

    风归鹤一边竖起耳朵听着,一边时不时地抬眼瞄着酒楼最高层一间包厢的门——两名披坚执锐的士兵分立两旁守在门口,如此排场,一看便知那包厢内定然有着一位大人物。

    而今时今日出现在此地的人,必定与洛尘馆一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此人究竟会是谁呢?风归鹤百思不得其解。

    事情的起因还要从两个时辰以前说起。

    城西,下午。

    一身便装的风归鹤和风青雀来到了奔晷城西最繁华的地带,却没有去到洛尘馆。

    确切地说是连洛尘馆所在的那一整条街都没能进得去。

    这条总长四里一十丈的瓦肆街,被乐廉手下的王畿卫围了个水泄不通。

    二人站在街口,来来往往的行人无不侧目私语,风归鹤趴在家仆的背上,风青雀上前跟站在路边的一位领头的军官搭话。

    “给官爷见礼。”风青雀道。

    那军官一整天净忙着打发过往的闲人,正满肚子的不耐烦,但见面前这二人衣着不俗,又有随行的家丁小厮,还以为是哪个刚进城来的乡绅老爷,便没有立即发作,只含糊地应了一声。

    “敢问官爷,这瓦肆街怎么给围起来......”风青雀指着远处空荡荡的街道问到。

    一听眼前三人又是跑来打听洛尘馆的,军官肝火一上来,没好气地嚷着说:

    “朝廷办案!干系重大,闲杂人等不得打听!!”

    风归鹤在一旁看得直乐,心想:青雀也是久居朝堂,跟这些兵油子打交道怎么能用平常那一套。于是叫家仆背着他靠近前去,对军官拱手笑道:

    “这烈日炎炎的,官爷们当差实在是辛苦了。”风归鹤说着从怀里摸出一把银锭来偷偷塞到军官手里:“老朽这点鸡零狗碎的,孝敬给军爷和弟兄们喝茶消暑。”

    军官甸了甸手中的银锭,左顾右盼一圈之后将银锭往怀里一揣,态度缓和了些许道:“这条街上闹出了人命,乐大人下令将此地严密封锁,案情明晰前任何人不得出入。”

    军官说着又问:“我看老先生腿脚也不大方便,怎的还出来走动?”

    “也是老朽没这个命......”风归鹤故作遗憾地道。

    “早就听闻奔晷城中洛尘馆的菜肴乃是一绝,今日乃是老朽的生辰,才舍得前来一饱口福,谁曾想竟这么不凑巧。”

    话音刚落,只见军官脸上出现了一丝古怪的笑意道:“老先生想上洛尘馆吃饭?”

    风归鹤装作不解道:“老朽从没去过洛尘馆,只听人家说那儿的山珍海味如何如何,不知军爷这话......”

    军官收敛了笑容,往街对面一个方向远远地一指说:“您要吃饭呐我劝您上街对面那家酒楼,至于洛尘馆嘛......您老这个年纪恐怕也吃不消。”

    一听这话,家仆憋着笑涨红了脸,风青雀略有些尴尬地咳了咳。见军官古怪地笑着,风归鹤表面仍装作茫然无知,顺着军官手指的方向望了过去,只见街角果然矗立着一家装潢气派的酒楼。

    来往进出的食客稀稀落落,虽然不算热闹,然而在今时今日已经算得上生意好了。

    而门口巨大的金字匾额上书着四个苍劲古朴的大字:

    千灯琼楼。

    这间名叫千灯琼楼的酒楼乃是整个奔晷城中最豪华的食肆,上下总共分为五层,环形布局,中央的天井悬挂着一副巨大的青铜灯架,上有几千盏鲛油灯,均以镂空的水晶制成灯罩。

    那鲛脂灯油明亮无烟,水晶灯罩反射光芒,每到傍晚时分便由专人将它从上至下逐层点亮。夜幕笼罩下,整座酒楼被耀眼的七彩虹光映照得灯火通明,千灯之名便由此而来。

    酒楼的最顶层是不开放的,其余楼层从下到上,档次逐渐变高。一层大堂通常用来招待一些散客;二层的座位则为半开放的隔间,可作为临时议事之所;第三层的包厢宽敞明亮,紧临天井环绕一圈凸出,敞亮的轩窗,俱是面朝中央的千灯天井大开着,乃是视野绝佳之所。

    而这第四层的雅间则是紧贴着墙壁,门扉紧闭,门前一圈走廊装饰着镂空的窗画,私密性极佳,要想上到这一层,还必需由另一条专门的楼梯通行。而若要订这一层楼的房间,则需要至少提前一个月预定才能排到位置,所以能够在这一层设宴的人往往非富即贵。

    风归鹤一行三人进到酒楼中来,原本是想打探一些有关于洛尘馆案的消息,谁知竟发现那四楼的贵宾层竟然有间屋子亮着灯——隔壁一条街昨晚才死了人,乐大人还带着兵满城地抓人,如今这人人自危的当口,这城里谁家老爷还敢在凶案现场旁边吃饭?

    又见两名卫兵持着兵器立在门口,这下风归鹤和风青雀二人心中是更加奇怪了。按理说,能够带兵出行的只能是朝中的高官或者皇亲国戚,若是平常,来这千灯琼楼里摆排场的官员也不少。而如今满城皆是风声鹤唳,朝中之人避嫌都还来不及,纵有像风归鹤这样明察暗访的人也该选择便装出行才是,谁会如此大张旗鼓地在这里摆谱?

    青雀向当班的掌柜打听四楼的包间,却被告知今夜整个四层都已被一位神秘的贵客包下来了,至于客人的身份,连他也不大清楚。

    此刻天色将晚,月上柳梢。千灯楼里华灯初上,却仍旧冷冷清清不似平常热闹,一楼大堂只零零散散地坐着几桌客人,青铜灯下的锦绣高台上也只有几名青衣伎乐在默默演奏着一支不知名的南方小调——若是在平常,能在那高台上表演的定然是花重金从五湖四海请来的名角魁伎。

    三人已经在这大堂角落里坐了快三个时辰,风归鹤和风青雀两双眼睛恨不得把那间包厢的房门望穿,好仔细瞧瞧那屋里面坐的到底是谁。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那高处包厢的房门仍然纹丝未动。风归鹤早已等得不耐烦了,正绞尽脑汁地盘算着如何才能不着痕迹地接近那间屋子。

    这时,不知从哪里走出一个小厮来,走到风归鹤和风青雀面前分别朝两人作了个揖:“风大人安。”他说:“我家先生想请二位大人楼上一叙,特派奴前来叨扰。”

    小厮说着朝楼上一拱手,正是四楼那间包厢的位置。

    二人见状心中皆是一惊,相互对望一眼后不禁疑惑:楼上那人究竟是谁?他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难不成我们在楼下观察他,他也在楼上观察我们?

    听这传话小厮口称大人,又带着兵丁,想来是认识的人。今日又出现这瓦肆街,怕是跟洛尘馆一案多少有些牵连,只是不知道究竟是偃党还是祁党的人。

    “你家先生是谁?”风青雀问。

    “二位大人随奴上楼一见便知。”小厮答。

    风青雀转过头来看着风归鹤,用眼神询问他的意见,风归鹤点了点头。一旁的家仆上前来背起风归鹤,风青雀站起了身,三人跟在小厮身后朝楼上走去。

    顺着一条装饰精美的隐蔽楼梯上了楼,映入眼帘的是一条雕镂彩绘的环形走廊,一侧镂空的窗格透着窗外千盏鲛灯的光亮,另一侧便是一扇扇的房门,门框上一面面小牌,分别刻着每间包厢的名字。

    一行四人先后走过了“飞攻”、“引征”、“天元”.......等房间,最终在名叫“夹攻”的房门前停了下来,而风青雀看着这一个个小牌上的名字,思索了起来。

    这些房间的名字都是出自围棋中的名词,想来这也是千灯楼的主人别出心裁的风雅之举。只是房间里这人既然一掷千金包下了整整一层的包厢,为何单单选择坐在“夹攻”之中呢?

    小厮轻轻把门拉开,将二人往屋中一请,又把二人的座位安置完毕,便招呼左右退出了房门。

    但见屋内陈设雅致,灯火通明。二人端坐桌边,屏息凝神地等待着,随后便有一人从屏风后面缓缓走了出来。

    此人穿一身朴素的青袍,只在腰间系着一块精美的玉佩,除此外身上再没有任何装饰。

    竟是偃氏门下的幕僚之首,息攸。

    青袍男子走上前朝二人深深一拜道:“二位大人屈尊驾临,望受鄙人一拜。”

    “息攸先生。”风青雀点头,神态中稍有惊讶之色,风归鹤则眯起了眼。

    传说此人向来深居简出,朝中见过他的人屈指可数,而风归鹤和风青雀二人都还是自上次他上风府提亲才认识了他。

    偃氏大小事务皆由他一人打理,洛尘馆命案难保与他无关,如今正该是他忙着想办法为偃氏洗疑的时候,怎么还有空闲来这里请客?风青雀心中不禁疑惑。

    只见息攸身形清瘦,面若濯清,眉眼间似有病容。他走到窗前,推开了窗户,一片月光撒入,落在他单薄的肩上。

    “月色朗朗,此地难得有如此清静的时候。”息攸望着窗外的景色嗟叹到,说着一边转过身来望着座位上的两人道:“想必此时二位大人心中尚有许多疑问,不妨一一道来。”

    风归鹤笑了笑道:“如此就有劳先生解惑了,敢问先生怎知今日我叔侄二人在此?”

    息攸淡然一笑道:“大人有所不知,此地原是做伎乐生意的戏楼。前几年,原主人因赌博败光了家业,便将这座戏楼抵押了出去。而后鄙人将它收了来,换了名字改作食肆,如今这千灯琼楼正是鄙人的产业。”

    难怪,只怕是我们一进门便叫他认出来了,风归鹤心想。这家伙居然还能躲在暗处足足观察了好几个时辰才派人出来搭话,当真是沉得住气。

    “先生方才莫不是有客?不然为何不早些出来相见?”风青雀冷不丁问到。

    息攸闻言先是一愣,旋即不动声色地答道:“鄙人向来优柔寡断,起先还以为两位大人来此只是便装出游,因怕打搅二位大人雅兴,便只得耐心等待。”

    等到发现我二人亦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后,便已猜到我们此行的意图,这才胸有成竹地将我们引来相见。真是谨慎,风归鹤想。

    “先生与我二人私下会面,偃大人知晓否?”风归鹤问到。

    “大人多虑——今日鄙人斗胆将二位大人请上这千灯楼,正是为了此事。”息攸说罢,在二人对面坐下。

    “先生请讲。”

    “昨夜乐公子于洛尘馆遇害,我家大人痛心疾首,遂令鄙人暗寻真凶。一来还逝者公道,二来也证自身清白。”息攸一边说,一边就着桌案上的紫砂茶具烹起了茶。

    “先生此言,是说乐公子之死与偃氏无关咯?”风归鹤道。

    “世人皆知百川原的难民进了奔晷,偃速大人治灾不善理应问责,可乐公子之死确与偃氏无关。”息攸说着取出一枚小小的茶饼,用银茶刀细细地撬着,一旁的铜壶咕噜咕噜地烧着水。

    “先生是聪明人。”风归鹤双眼眯缝,笑道说:“正因为乐公子之死偃氏嫌疑最大,所以越是如此明显,才越不可能系偃氏所为对吗?”

    “若得大人信任,偃氏上下感激不尽。”息攸深深颔首道。

    风归鹤听罢阖上了眼,对这番说辞不置可否。

    风青雀却望向息攸道:“乐家乃是祁氏的旁支,与祁家向来亲厚。若此案与偃、祁两位大人皆无干系,先生言下之意岂非是怀疑风氏?”

    此言一出,屋内出现了片刻的寂静。众人心知肚明,乐家长子之死并非一起临时起意的凶杀案,而是这奔晷城中的三股势力角逐博弈的结果。

    只见息攸立即停下手中的活计,从座位上站起身来肃然而跪道:“鄙人绝无此等揣度君子的龌龊之意!”

    “鄙人今日要禀明大人的正是此事!”息攸跪伏在地上低声说:

    ”乐公子原不该死,凶手真正的目标是司徒大人的次子,风氏二公子风隼!“

    话音刚落,原本坐着打瞌睡的风归鹤猛地睁开了双眼,屋内的空气静得吓人。

    风青雀定了定神,伸出手将面前的息攸搀扶起来问:”先生何出此言.......“

    息攸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说:”昨夜,风隼公子同乐公子、以及一干世家子弟在我千灯楼内饮酒观戏,好不热闹.......席间,乐公子看中了风隼公子身上所穿的釉红百鸟银缂鹤氅,二人相约打赌,那鹤氅便被输给了乐公子。乐公子赢得那鹤氅后当即披在身上出了千灯楼,没过多久便从洛尘馆传来了乐公子遇刺的消息。”

    息攸说完这番话,手中的茶也泡好了,他小心翼翼地斟上两杯,恭恭敬敬地放在了风归鹤和风青雀面前。

    风青雀沉吟了片刻道:“在下曾听闻,那刺客手段十分了得,隐没在人群当中之一刀便令乐公子毙了命。如此高明的手段,行事自然小心谨慎,怎会因为一件衣服错认了人?”

    “回司徒大人,昨夜昏暗无月,本就难辨事物。再加上那釉红鹤氅鲜艳夺目,穿上之后几乎将乐公子整个身体都罩住了。黑灯瞎火的也只能凭衣服认人,刺客一时看走了眼也未可知。”息攸道。

    一旁沉默着的风归鹤突然开口道:“如此,息攸先生认为幕后的凶手是谁呢?”

    只见息攸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不动声色地说:“既然刺客的真实目标并非乐公子,就需要二位大人从新思量了。”

    风归鹤听罢,脸上的笑容意味深长。

    “先生好雅趣,这包厢的名字也起得别致.......”风归鹤抬头在屋内环视一圈说:“此时此刻,夹攻确是一步好棋。”

    息攸低头浅笑,不语。

    风青雀闻言,想起刚才进门前包厢门口所见的名字,看来风归鹤也一样注意到了。

    ‘夹攻’乃围棋中的术语,意为将对方的棋子夹在自己的棋子中间,用夹的方法来攻击对方。这息攸城府极深,安排他们二人在这间包厢中会面,巧合的可能性恐怕不大,如此一来,这‘夹攻’二字中的含义便深了。

    谁是夹攻方?谁又是被夹方?而风氏在这场博弈中又处于什么位置呢?今日千灯楼一会,息攸究竟是抱着什么样的目的呢?

    “鄙人还有一事要询问大人——”息攸看着风归鹤问到:“敢问令千金与我家将军的亲事,您考虑得怎么样了?”

    只见风归鹤听完哈哈一笑,端起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说到:

    “天色不早了,今日多谢先生款待,只是老朽叔侄二人还得早些回去,就不叨扰贵地了。至于偃大将军和老朽外孙女的亲事嘛.......烦请先生再容我这糟老头子好好考虑考虑再做定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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