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风起8——风鹰-上
王畿军的驻地位于奔晷城北，背靠山峦，占尽地势。
远方的晨钟才响过不久，路上人烟还十分稀少，风鹰骑着马走在街道上，一边四处观望，一边同走在前面的传令兵闲聊——
“待会到了地方，督尉大人也不必拘束，陆大人虽然表面上凶些，私底下却也是个直来直去的热心人。”
风鹰抬头望了望天，晨星晦暗，苍穹寂静，唯有一行南飞的鸿雁昭示着秋风的到来。
‘靖河督尉’是个陌生的称呼，然而如今风鹰却要让自己尽早习惯对这个称呼作出回应。
昨天夜里，他从小一同长大的贴身侍从钰清手忙脚乱地为他收拾出了一大堆行李，欢欣雀跃地准备着跟随’新任的督尉大人风鹰‘奔赴鹿河郡：
“公子，前几次出门您都没带着我，这次您走马上任我可得跟紧咯。这一趟不是游山玩水，有我在路上好歹还能有个照应。”
风鹰倒是不反对钰清跟着他，这回之所以带上他，一来能够让他出门历练历练，若是将来这孩子能够建功立业，总好过当一辈子的侍从。二来也正如钰清所说的那样，身在异乡身旁总得有个知根知底的人。
只是不必费心收拾什么细软，反正自己向来都是一只背囊走天下，带多了行李反倒累赘。现下已经入秋，若不赶在鹿河下雪以前抵达，北上的路可就难走了。
更何况还要领着一支一万多人的军队——
风氏没有掌兵之权，此番平乱的兵力基本上全是从奔晷城王畿军中抽调，这也是伯公风归鹤的安排：
“偃氏的军队不可依靠，想必云升城调拨给你的两千人马也是要由他们偃氏自己的人来统领，虽然这支军队名义上听命与你，却仍需小心提防。王畿军的统帅大人陆伢为人正直忠厚，当年我西征宛西与他颇有些交情，此番由他麾下王畿军中分拨给你的八千人皆是骁勇善战的精锐，你要好好使用。”风归鹤对他这样说。
风鹰回想起自己小的时候，跟弟弟妹妹四人一起在家中的藏书塔里学习的时光。伯公和父亲的教导一向十分严苛，兄妹四人要学习的东西很多，光是军政这一项就有种种分支，例如地理、气象、战术、策略等等。小妹翟风是四个人中最敏锐聪颖、记性最好的，举一反三自然不在话下，甚至连只是草草阅览过的书籍，她都能够做到过目不忘。
翟风自幼沉静寡言，长居深宅。而风隼和风鹭为了能够早点溜出门玩，便常偷偷将功课交给翟风来做，并承诺回家时给她捎带时下最流行的玩具和零食，同时还会带回来自天南海北的趣闻轶事。
每到夜晚，星辰渐明之时，四个孩子便会偷偷来到莲湖中心的紫薇树下，围坐在一起一边分吃着零食，一边分享着白天的种种奇遇，嬉笑着、怒骂着便匆匆过了十来年。
而如今，自己身为长子获封郡守将远赴鹿河，若此番顺利平乱，以后恐怕就要长居北地了。小妹翟风正直妙龄，虽仍待字闺中，然而伯公已经开始为她准备起了嫁仪，想来也是佳期将近。对于幼弟风鹭，伯公早就有心栽培历练，便打算在祭谷节后带他一同前往百川原治患。而胞弟风隼则自幼好交际，善谈吐，他将会留在奔晷，协助父亲一同经营族中的大小事宜，在权力的漩涡中往来立足。
血脉手足四散天涯，各奔东西，不知何时才有机会团聚。想到这里，风鹰不禁黯然。
“督尉大人？”一声呼唤。
原来是走在前头的传令兵听身后的风鹰一直没有动静，忍不住从马上回过头来打量他，只见风鹰一双剑眉微蹙，目光悠远，像是陷入了沉思，便清了清嗓子将他唤醒。
风鹰回过神来，抬起眼对传令兵答道：“陆大人忠肝义胆，待人热忱，本将早有耳闻，家翁更是常常念及他老人家与陆大人的往日之交。”
传令兵咧嘴一笑道：“大人多礼了，陆大人一早听闻陛下派您出征鹿河，立马就亲点了八千兵马，全都是我们王畿军里一等一的好手。还说您是恩人之后，让兄弟们豁出命去也要保护您周全。”
“多谢陆大人厚爱，本将感激涕零。”风鹰笑答。
说起王畿军统帅陆伢与国师风归鹤之间的交情，朝中知晓内情的人不多。但若要提起陆伢从一介市井屠夫到如今五万王畿军统领的发迹史，那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昔年风归鹤随同震旦军西征宛西之时，偃迟年仅十九，不过少将军之衔。时任西征军统帅的乃是先皇后的胞弟、偃迟的表叔父，匡氏家主匡载川。
而当年的陆伢不过是隐雪郡下辖的湄县中一介杀猪卖肉的屠户，后因奸人构陷险些送了性命，幸得风归鹤为他洗雪沉冤后又从了军，出身草莽的陆伢这才有了后来的时运。
今日风鹰前去拜访陆伢陆将军，于公是奉了君命前去交接领兵，于私则是替行动不便的伯公来探望一下他这位曾经一起出生入死的挚友。
红日将升，马蹄匆匆，转眼间两人便已到了地方。
风鹰一进到王畿军驻地，就见整整齐齐的一列列士兵正在校场上操练，士兵们皆披挂着全副新甲，号声、呼喝声震天撼地。
风鹰从未见过带甲操练的军队，不禁叹道：“难怪世人都说奔晷的王畿军乃是精锐中的精锐，能够常年带全副甲操练的军队，当今世上恐怕也找不出第二支来了。”
还没等身旁的传令兵说话，就听身后一个洪亮的声音传来——
“全副甲少说也有个几十来斤重，要想常年戴着全副甲操练，我看除了当年大裔朝朔嫄女帝麾下的飞翼军那种怪物以外不太可能。”
风鹰循声回头望去，只见一身材高大魁梧，作短装打扮的男子正缓缓向他俩走来。
只见来人莫约五十来岁，膀大腰圆身形极阔，上身穿着样式简单的短褐，下身亚麻裤子，裤腿用绑腿紧紧扎着。脚下穿着一双软底布鞋，走起路来步伐稳健轻盈。
身旁的传令兵一见此人便立即挺身肃立，口中称：
“陆大人。”
来人正是王畿军统帅陆伢，只见他生得面宽颌方，直鼻阔口，漆黑的眼珠精光湛湛，端的是一副英武不凡的好相貌。
陆伢一身束发挽袖的装扮，红亮的面皮上浮着一层细小的汗珠，看起来应该是刚跟随着士兵们操练了一番回来。
风鹰忙上前施礼相拜并说明了来意。
还没等风鹰把话说完，只见陆伢一把抓住他的衣袖，激动地说到：“早听说风督尉乃是少年英雄，今日一见果不其然！怎么耽搁到现在才到？吃过早饭了没？”
“陆大人.......”
“有天大的事情也等先吃过饭了再说，来尝尝我做的手擀面，满满的一大锅——”
风鹰错愕不已，茫然地看了看身旁的传令兵。只见那位正在一旁站得笔直，双眼望着头顶，视若无睹。
陆伢哈哈大笑着，不由分说地将风鹰拽着往伙房走去。
抬脚走上几步，转眼间就到了位于军营东南角的伙房。
先将风鹰摁在凳子上坐下，接着陆大人忙不迭地进里间抱了一张小桌子出来摆在当间，然后又从灶上搬来一口滚烫的大铁锅，风鹰见状赶忙站起来帮忙抬锅。搁到地上，打开老木头锅盖，只见白乎乎满满一锅热气腾腾的手擀面条。陆伢转身又端出了一盆用纱布罩着的红油猪肉臊子，然后拿出三个干净的空海碗来搁在桌子上。
风鹰一见陆伢拿出三个空碗，不禁疑惑地问到：“陆大人今日有客？不知贵客是何人？”
陆伢将一把黑筷子搁在碗沿上，一拍脑门道：“哪里是什么客人啊！瞧我这记性——”
说着直起脖子来冲着门外大喊一声：“进来吧！别候着啦！”
话音刚落，打伙房门外边走进来一个年轻小伙子，风鹰定睛一看，原来是刚刚给他领路的传令兵。
只见他已经卸下了身上的盔甲，换上了一件皂色的亚麻宽袍，腰间一条装饰着绿松石带扣的鹿皮腰带，乃是他全身上下唯一的装饰。褪去了坚硬的盔甲，他的身形便显得十分的单薄。
传令兵走上前来对风鹰一拜道：“在下陆长荫，见过督尉大人。”
风鹰更加疑惑，喃喃地问：“这是......？.”
陆伢自己拣了一条板凳坐下，然后指着传令兵对风鹰介绍到：“这小子是我儿子，平日里跟着将士们一块儿起坐操练。今天一大早我叫他去接你，他还害臊不愿意去。”
说完又把脸转向传令兵，说：“你小子怎么跟个大姑娘似的，人家督尉大人又没有什么架子，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陆长荫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让督尉大人见笑了。”
风鹰摇头答：“我竟不知是陆公子亲自相迎，实在是失礼。”
陆伢大笑着说：“你俩这就算认识啦，先吃面，要不然该坨了。”
说罢捞起面条装在碗里，又舀了一大勺红油臊子扣在面条上，撒上芫荽和葱便抄起筷子唏哩呼噜地吃了起来。
陆长荫盛了满满的一碗面条递给风鹰，笑着说：“这红油臊子拌面是我父亲最拿手的，督尉大人您尝尝。”
风鹰满口称谢，双手接过碗来。
陆伢接口说道：“没错！贤侄你可不知道。当年我跟着先生、也就是你伯公打仗的时候，他就最爱吃这个。”
“晚辈只知道您和我伯公乃是生死之交。他爱吃您做的面这事，我倒没听他老人家提起过——”风鹰拌着碗里的面，好奇地问。
“你伯公最好面子，这事儿他哪会跟你们这些小辈说啊——”陆伢一边往碗里盛面，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那时候在军队里边，我和他经常吃不饱，我俩经常半夜潜里伙伍营里去偷猪肉。”
风鹰将信将疑，印象中伯公的饭量一向不大，实在很难想象他还有吃不饱的时候。
“他哪是吃不饱啊？他纯粹就是嘴馋！”陆伢一拍桌子说。
说着，陆伢一通风卷残云，几口便将满满一碗面扫了个干干净净。接着，把空碗往一旁一搁，坐直了身子，这才开始娓娓道来：
“当时，咱们的军队刚过亘水就中了大夏军的埋伏，粮草损失了一大半。那年冬天奇寒，大雪把输送粮草的象道全阻断了，咱们全军二十万人困在野地里忍饥挨冻。士兵们每人每天就一斤粮食，一个个饿得眼珠子发绿.......”
“统帅匡将军实在没法子了，都已经开始和帐下军参们商量着投降撤军了。然而你伯公也真是个奇才，也不知道他怎么就料定那年的春天会提前回暖——”
风鹰听得入神，心想：那占星相地、观测天象之学乃是伯公最最擅长不过的，对此他老人家一向胸有成竹。
“尽管已经是缩减了每个士兵的粮食配给，然而军中的粮草最多只能支持一个月，如果即刻撤军，刚好足够返程的消耗。先生几乎是顶着所有人的压力劝谏匡将军坚守驻地，他声称不出半月天气便会回暖，只消一个月便可粮草通达......”
听到这里，陆长荫情不自禁地放下了碗筷问：“听说匡将军向来刚愎自用，就单凭风大人一句话，他怎会冒险领着全军二十万人苦熬？”
“此事非同小可，关乎全军的生死。仅凭先生当时的名望和地位，要下这样一步险棋，匡将军当然是不予理会。”陆伢摇头叹息到：“然而此时偏偏有一个人站了出来，坚决支持先生的决议——”
风鹰和陆长荫对望一眼，异口同声地说到：“偃迟偃将军。”
陆伢点点头：“那时他还只是校尉之衔，军衔不高，然而出身却十分高贵。震旦自立国数百年来，军队的最高统帅权几乎一直都由偃氏嫡宗掌握。昔年太祖钦赐偃氏赤金虎符一扇，以彰偃氏征战拥王之功，几百年来这枚赤金虎符一直被偃氏一脉视为嫡系正宗的象征。直到后来偃家日渐式微，偃氏的大小旁支也都逐渐显露出勃勃的野心——”
“偃家兄妹三人，原本按例该是由长子偃速掌兵，没想到偃速竟然躲在封地里，让方才十九岁的弟弟替他上前线。”陆长荫接口道。
“于是偃家兄弟二人便一个袭承了靖国公的爵位，一个继承了那赤金虎符。”风鹰沉吟到。
听到这里风鹰已经明白了过来——
也就是说，当时匡将军之所以采纳了伯公的抉策，其实是因为偃迟以匡氏梦寐以求的赤金虎符为赌注，来为伯公作了保.......
陆伢双手撑着桌子，点了点头说到：“当日的匡氏正是如日中天，名为是偃氏旁支，实际上名望和势力都早已超过了衰颓的嫡系。只是那赤金虎符在偃氏族人心中的地位非同一般，匡家欲取而代之的野心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所以匡将军最终还是决定冒险一搏。”
“以先生所言的一月之期为限，其实根本捱不到那个时候。经过长时间的饥饿和寒冷，加上敌军接二连三的进攻，士兵们早已疲乏不堪，士气十分低落。军中频频发生了好几次哗乱，均被匡将军以雷霆手段镇压了下来，一连处决了好几个带头起事的士兵后，军心也越来越涣散。”
“然而先生深谙人性，自导自演了一出大戏——他先是带领着士兵在封冻的亘水江面上开凿出无数冰窟，用特制的巨网捕捞江里的鱼虾以供食用，缓解了食物短缺的问题，自此先生在军中声望大增。接着，他又宣称自己拥有沟通天地的本事，能够作法使得冰雪消融，春回大地.......”
这会儿功夫陆长荫早已将桌面收拾干净，又端上了三杯热茶，陆伢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接着便回忆起当年那段传奇的往事——
仪式足足举行了三天三夜，风归鹤身着巫祝的翼袍，头戴羽冠端坐于江畔，在漫天的飞雪中低诵着不知名的祷文。匡载川命人在风归鹤身旁支起炭火，以保证他在这冰天雪地里体温不会流失得太快。陆伢则随侍在他身边，也不讲话，只是时不时地替他拂去衣冠上的积雪。
第一天过去了，风雪依旧，人们将信将疑；
第二天过去了，气候依然毫无变化，军中开始议论纷纷；
第三天傍晚，天空漆黑一片，黑沉沉的云层低得仿佛快要压下来，忽而凛风大作，须臾之间便裹挟着漫天狂雪席卷而来。
暴风雪来了。
此刻人们才意识到，这世间哪有什么所谓的呼风唤雨的法术。
失望过后便是愤怒，在寒冷、饥饿和死亡的威胁下，军队中再次掀起了暴乱。
事已至此，匡载川虽然恼火，但也顾不得再找风归鹤算账了，连忙召集心腹部将赶去镇压兵变。
“斩巫妖！慰天灵！！斩巫妖！慰天灵！！”一小股叛军高喊着，持刀冲到了江边，欲杀风归鹤泄恨。
却见风归鹤仍是静静地坐在原地，面朝江水，巍然不动，仿佛根本没有听到身后那震天动地的兵戈厮杀之声。
乱兵手持兵刃闯入道场，随侍在风归鹤身边的陆伢立即挺身上前，将手中的大刀狠狠往地上一插，厉声喝道：
“不要命的都来吧！我看今天谁敢跨过去一步！”
陆伢本就身形高大魁梧异于常人，而他贴身使用的这把大刀则更是比常人所用的大出一倍有余。在风归鹤静坐江畔这三天里，他在一旁也没闲着，默默地将这把大刀磨了个吹毛立断。如今他舍身挡在风归鹤身前，手持巨刃怒目而视，眼神凶悍狠厉，刀锋在火光的映衬下流淌着凛凛寒光，端的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众乱兵见此情形也不由得犹豫起来，方才的疯狂气焰也随之消退了个大半。
狂风怒号着，大雪转眼间便将天地覆盖了个严实。双方正在僵持，却不知是谁突然在风雪中高喊了一嗓子：
“杀了那装神弄鬼的妖巫！！”
霎时间，乱兵纷纷抽刀出鞘，朝陆伢、风归鹤二人冲了过来。
陆伢巨眼一睁，抡起大刀便砍。寒风呼啸中刀身猎猎作响，热血飞溅于洁白的雪地之上，泼洒着道道殷红，一时间喊杀声、呼喝声、哀嚎声，此起彼伏。
刀剑起起落落，残肢断臂散落一地，转眼间便被寒风冻得硬邦邦的。
陆伢肩上、腿上被刀刃划出了大大小小的伤口，身上的棉衣七零八落，洁白的棉絮漏了出来，浸透了鲜血的棉花被朔风一吹便牢牢地凝结在了伤口上。他将手中那半人多高的巨刃抡得滚圆，弥漫着血腥的刀气竟好似一面铜墙铁壁，将残存的乱兵阻挡在了道场之外。
狂风卷起漫天飞雪，几乎使人目不能视。这股乱兵死伤了大半，其余残兵皆畏缩不前，颤抖着同那浑身是血的陆伢紧张地对峙。
只见陆伢两眼通红，浑身冒着热气，在风雪中面对着残兵巍然矗立，大声喝问到：
“还有谁？！”
众人手持兵刃面面相觑，却无一人敢应答。
暴风雪来得更猛烈了
远处的营帐火光冲天，喊杀声四起。
这场兵变乃是自营地西南方而起，那里驻扎着由苗氏家主苗有胥所带领的五万军队。
那个整个西征大军四分之一的兵力。
奉命镇压兵变的匡氏亲兵早已和苗有胥的军队杀作了一团，暴风雪裹挟着雪砾拍打在人的脸上，两方人马都杀红了眼，混合着血肉的雪水泥浆飞溅，转眼间已是尸横遍野。
匡载川身披铠甲貂裘，骑在高头骏马之上抽刀出鞘，冲入敌群便是一阵劈砍。
他一边砍，一边一一揪起倒在泥水中缺胳膊断腿的士兵喝问到：“苗有胥何在？！！！”
被他揪起的士兵或摇头、或伸出手指出方向，然后便被一剑抹了脖子。匡载川就这样问一个杀一个，直到同样骑在马上、身着铠甲、手持长剑的苗有胥出现在眼前——
隔着尸山血海、飞白漫天，匡载川剑指苗有胥大喝到：“给我拿下！！”
话音刚落，就见一队骑兵从斜刺里突出来冲向了苗有胥。
苗有胥冷笑一声，一挥手，一群重盾枪兵立即挡在了他身前。
转眼间两队人马便战作了一处，苗有胥则策马穿越人海狂笑着朝匡载川冲去，大喊到：
”匡载川！你们匡家的野心勃勃！老子就不信你们还真能翻了天！！“
匡载川也不甘示弱，一夹马腹提剑迎上前喝到：
”苗有胥！你好大的胆子！你眼里可还有军规王法？！“
话音未落，苗有胥已奔至近前——
”这大将军的位置就算偃家的人坐不上也轮不着你们匡家！你我出身相当，凭什么老子要听你差遣？！“苗有胥说着迎面挥刀朝着匡载川便是一记重劈：
”好个全军统帅！说什么缩衣节粮，结果你匡家军吃饱喝足，却让我的兵替你们挨饿受冻！今日不杀你难消我心头之恨！“
匡载川矮身躲过苗有胥的进攻，起身挥剑便要刺向苗有胥，说到：”本将出任大将军一职乃是陛下和皇后所托，岂容你这叛贼恶言诽谤！！“
”皇后？老子看你们匡家姐弟是要这天下都随你们姓匡！“
”放肆！如此无父无君大逆不道！当真是无药可救！“
战场上杀声震天，匡载川精于马战，而苗有胥则以兵器见长，两人斗了个昏天黑地，胶战良久竟难分高下。
不知过了多久，降雪仍在持续。
齐踝深的浑浊雪水浸泡着遍地尸骨，哀嚎呻吟之声此起彼伏，两军人马皆是死伤惨重。
闻听远方马蹄纷乱，一支黑色的骑兵踏破飞雪而来——
一盏辽阔的金红色令旗在队伍最前方飘扬着，在火光映衬下闪耀着无上的光辉。
举旗之人身着御雪骑装纵马奔驰在最前方，身后暗红色的软毡披风被劲风吹得鼓动不已，然后一个遥远却洪亮的声音传来：
“诸军—听令——见旗—止战——”
“诸军听令——见旗止战——”
混战中的士兵由于长时间沉浸在杀戮之中，大脑和听觉早已麻木，对旗手的疾呼恍若未闻。只见旗手额上青筋凸起，然后用力一夹马腹，一头扎进了战场。他胯下的坐骑端的是百里挑一的良驹，面对着满眼的鲜血和死亡竟然毫无惧色，四蹄一刻不停，如一道黑色闪电般疾驰在刀光剑影之中——
“诸军听令！见旗止战！”
“见旗止战！！见旗止战！！！”
旗手还在高声呐喊着，金红色的令旗在他身后猎猎飞舞，宛如一道穿梭在战场上金色的长虹。
随后抵达战场的黑色骑兵望着冲进战场的旗手，纷纷拔出了腰间的长剑，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其中为首的年轻将领身上——校尉偃迟。
”归鹤先生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偃迟望着眼前一片混乱的景象喃喃道。
原来，风归鹤夜观星象，早已预料到近期将会有一场暴风雪来临，而这场暴风雪过后，气温便会逐渐回升，而冰雪一旦开始融化，不出三日，北境的过江粮道便能够运转通行。然而问题在于军队中的储粮几乎已经消耗殆尽了，每日能从江里捕上来的鱼虾也十分有限，天寒地冻、弹尽粮绝，这一切使得军队中本就存在的种种矛盾变得前所未有的尖锐。而一旦暴风雪来临，这支正处于崩溃边缘的军队势必会发生哗变。
风归鹤只得兵行险招，宣称自己能够呼风唤雨，将会做法令冰雪消融。届时粮道通畅，全军便可摆脱困境。
风归鹤估算着时间，预感暴风雪不日就将降临。便在那流淌了千万年的亘水之畔搭起了祭台，面朝江水坐定念诵祷文，心中只盼着这场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降临的暴风雪能够速来速去。与此同时，偃迟已经在风归鹤的吩咐下，悄悄领着一队心腹，骑上最快的马，踏上了前往最近兵马驿的道路。
若是七日之内，粮草能够抵达最近的驿站，西征大军就算是得救了。若是在暴风雪降临之际，仍然见不到补给.......将军便不必回头了，直向奔晷报哀讯便是。——风归鹤这样告诉偃迟。
奔驰了三日，一路上偃迟果真见冰雪逐渐消融，并且气温由北至南回升得愈来愈明显，众人心中不由得对风归鹤佩服得五体投地。等到一行人抵达位于送江郡边缘的北境兵马驿时，甚至看到江面上有货船行驶——若是往年这个时候，江面还冻得结结实实的呢。
老百姓们围绕着这个早来的春天议论纷纷，有说是神明算错了时辰的；也有说妖邪作祟的；还有说是因为太阳正在往地上掉的......五花八门.什么说法都有。
偃迟无暇顾及人言，径直奔赴北境兵马驿。
管驿见到偃迟一行人，惊讶得嘴都合不拢了——冰雪封住了北上的所有道路，西征军过了亘水之后便音讯全无，帝后焦急万分。幸而今年春阳早至，道路方才稍通，奔晷便运来了大批粮草。没想到押运前脚才刚到北境兵马驿，西征军的接应后脚就跟着到了，这未免也太巧了，莫不是军队中有未卜先知的人物？
偃迟至此对风归鹤所言已是深信不疑，他告诉押运，西征军如今被困亘水之畔，弹尽粮绝，最迟三日后便有暴风雪降临，若是届时粮草还不能送到，恐生兵变。
押运却说：”满载着物资的车马与日夜奔袭的战马不能相提并论，这些粮草至少需要十天才能抵达亘水。然而军机不容延误，我愿举着陛下亲赐的令旗，骑乘最快的马匹，率先随将军回到军中稳定局势，想来将士们看到这面旗帜，便不再生乱了。“
如此又是三日的奔袭，偃迟一行人回来却见到这番景象，心中不由得焦急万分。
”偃将军，现在我们该怎么办？“一个骑兵询问道。
偃迟眼见军中已是一片混战，心知此刻万万不可慌乱，便对左右下令到：”一队人马跟随令旗左右，全力保护传令官。“
随着一声应答，身后几十名骑兵鱼贯而出，策马朝着旗手离开的方向去了。
偃迟低头从怀中取出了一件手掌大小的金色事物，正是那扇偃氏百年相传的赤金虎符。只见偃迟郑重地将它佩戴在了肩头，虎符在火光映衬下灿灿生辉，诸将士见状都沉默下来不再言语，静静地等待着偃迟接下来的命令。
偃迟深吸一口气，目光坚毅道：
”集结偃氏所有的兵力火速驰援战场——传我的命令，所有人立即停战，如有违者，格杀勿论。“
混乱的中央，匡、苗二人仍在搏杀。然而匡载川已非盛年，面对苗有胥又疾又猛的攻势逐渐地感到体力不支。
苗有胥察觉到匡载川疲态渐显，心中得意之余进攻更加猛烈：
“老匹夫！你资质平庸却身居高位！整个西征大军二十万人皆因你带兵无方而深陷此绝境，你有何颜面自居统帅？”
苗有胥咄咄逼人，而匡载川早已满头大汗无力应答，只是一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一边费力抵挡迎面而来的兵戈。
苗有胥咬牙切齿地说：“你姐姐匡后把持朝政，你小妹芙丹迷惑圣听，若要说祸国殃民，你们匡家当属头部！！”
匡载川目光涣散，一失神从马上摔了下来，重重地砸在了一片浑浊的水洼里。
此时此刻，一个步步紧逼，一个连连后退，苗有胥早已红了眼，大声喝到：
“老匹夫！你命到头了！”说罢，挥起手中长剑便要砍下。
忽然，一支箭矢破空而来，此时的苗有胥正全神贯注地盯着面前紧闭双眼的匡载川，却只听耳边一阵风声，接着腕上便传来剧痛，手中的长剑再也握不住，当啷一声落在地上插进了雪中。
只见那支箭不偏不倚正中苗有胥的手腕，苗有胥又惊又怒，竟忍住手腕上的剧痛，捏着箭柄将那穿透手腕的箭头生生拔了出来。随着滚烫的鲜血泼洒一地，一个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
“诸军听令——见旗止战——”
随着那呼唤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四周原本正在拼杀的士兵开始三三两两地放下了武器，而那些已经杀红了眼的，则随着一支支奔雷般箭矢的到来而纷纷倒下。
苗有胥极目眺望着，却被人群遮挡。
四周兵戈之声渐息，取而代之的是人们的欢呼和呐喊——
“是飞火旗！是飞火旗——”
“奔晷没有忘记我们——”
“我们得救了——”
士兵们纷纷摘下头盔，丢掉武器，无数人的脸上早已经布满了泪水，不约而同地朝着令旗到来的方向跪倒在地。
苗有胥呆愣在原地，匡载川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
只见一匹势如闪电般的黑色骏马冲破人群，坚定的马蹄踏过扬起遍地的鲜血和雪水，一面金红色的旗帜在火光的照耀下骄傲地翻飞。
一身血污的旗手勒马停在匡、苗二人面前，紧接着人群再次散开，全副武装的偃氏军队从四面八方走了出来——
那是西征军中人数最少，却没有参与暴风雪中这场战争的、只受赤金虎符调遣的军队。
偃迟从人群当中走了出来，所有人都屏息凝神。
他一步步走到飘扬着的飞火旗下，肩头的赤金虎符闪耀着同旗帜一样的光芒。
匡载川率先反应过来，将脸上的污水一抹，然后朝着飞火旗肃然跪下。
苗有胥望着旗帜脸颊微微抽搐，偃迟一声令下，几名士兵便冲上前来将他按倒在地。
偃迟抽出配剑来，说到：“卫将军苗有胥，谋逆叛乱，罪不容赦，依律当诸。”
偃迟将剑架在苗有胥脖子上，问到：“苗有胥，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这个下场，我早就已经料到了。”苗有胥漠然回答：“触犯了王法，要杀，我无话可说——”
突然，他猛地抬起了头，双眼死死地盯着匡载川，一字一句地说到：
“匡载川，你敢向天地发誓，你在大将军这个位置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私心吗？”
匡载川一愣，避开苗有胥的目光答道：“本将问心无愧。”
苗有胥冷笑着阖上了双眼。
偃迟挥刀，人头落地的一瞬间，滚烫的热血溅满了他的脸，随着道道鲜红的血痕自他年轻稚嫩的面孔上滴下，偃迟眼中出现了一瞬间的恐惧。
偃迟沉默良久，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看着他，当他再次抬起头时，已经恢复了方才的坚毅和镇定。只见他仔细地环顾四周后，问到：
“归鹤先生何在？”
偃迟一行人赶赴江畔，眼见一路上足迹凌乱，士兵的尸体横七竖八，距离道场越近，景象越是惨烈。见此情形，偃迟一颗心不由得提到了嗓子眼里。
远远的，一个人影出现在众人视线中——
此人拄着半埋在雪地里的巨剑倒在地上，浑身都是已经干涸结节的血迹，破烂不堪的衣服早已被血和泥浸透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在寒风中凝固结痂。
一个人上前拨开他脸上的乱发，又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环顾四周惊讶地低呼到：
“是陆伢......真没想到他居然还能活着.......”
偃迟解下身上的斗篷裹在在陆伢身上，只见陆伢眼球滚动，缓缓睁开了眼。
眼前的模糊褪去后，陆伢看到了偃迟那布满血污的脸。陆伢先是呆愣了半晌，待到反应过来后便觉一阵凄楚之意陡然涌上心头，眼泪鼻涕不由得顺着腔子直往外涌，陆伢张着大嘴哇哇大哭：
“偃将军啊......您终于来了......老天啊！咱们都没死啊——”
偃迟闻言，眼眶也微微有些发红，拍了拍陆伢的肩膀把他搀扶起来问到：“归鹤先生呢？尚且平安否？”
陆伢一听，猛地一拍脑袋，顾不得身上疼痛撒腿就朝江边奔去。
众人跟随陆伢来到江畔，只见道场乃是一片狼藉，遮风挡雪的毡盖被吹倒在一边，周遭数盏炭火因为无人照料也都早已而熄灭，厚厚的积雪覆盖着地面，而一座小小的雪堆立在中央。
陆伢飞扑上去，用手拼命地又挖又刨，众人见状也都赶忙上前帮忙。不一会儿，一个小小的脑袋露了出来，正是已经不省人事的风归鹤。
众人合力把风归鹤从雪地里拖了出来，只见他浑身冰冷僵硬，气息已经十分微弱。懂得急救的士兵赶忙用雪替他搓身，又反复按压他的胸腔，不知忙活了多久，风归鹤才终于睁开了眼。
众人在他身边围成一圈，眼见他总算恢复了些许意识，也都松了一口气。
“这下好了，老神仙也无碍了！”人群中有人感叹到。
偃迟关切地望着风归鹤，只见风归鹤嘴唇动了动，艰难地挤出了几个音节：
“将军.......救了.......我.......”
偃迟摇摇头道：“是先生救了西征军。”
此时人群之中不知是谁指着天空兴奋地说了一句：
“雪停了——你们看，月亮出来了！”
寒风呼啸微微，飞雪也轻飘曼舞，云开雪驻之后，青空之上素月高悬。月光照耀下的人间，尸横千里，哀鸿遍野，先前的种种血雨腥风如同天地间的一声叹息般转瞬而逝，唯有遥远的神磐山脉那银色山脊寂静而沉默。
一切仿佛从未发生过。
风归鹤遥望着北方巍峨的高山，流下了最后两行热泪。
晌午时分。
风鹰、陆伢及陆长荫三人来到校场，正赶上弓兵在练习射术。
一排排草扎的人形靶子竖在靶场尽头，共分为定靶、悬靶、移动靶、飞靶四种，弓兵们分别站在二十步、五十步、七十步开外的距离练习射箭，随着站在靶场另一头的传令兵一声令下，一排排箭矢便黑压压、齐刷刷地飞了出去。
三人默默从正在训练的弓兵们身后走过，继续着刚刚的话题。
陆伢背着手走在距离两人前方半个身位的位置，一边走一边说到：“那次过后，风大人又足足昏迷了一天一夜，醒来之后也反反复复的病了七八天，吃什么吐什么，整个人瘦得就剩下皮包骨头。后来粮草终于送到了，全军上下高兴得像过年一样，还记得当时我们俩人一共分到了十来斤米面、半斤盐巴，匡将军还特别吩咐人给风大人送来了五六斤猪肉和一筐鸡蛋......”
讲到这里陆伢脸上浮现出一丝疑惑，转头问风鹰道：“贤侄？听说你们家中从来不吃禽肉禽蛋，可有此事？”
风鹰闻言一愣，然后答到：“确有此事不假.......遵族中先辈教诲，风氏祖上深受飞鸟庇佑之恩，立誓永不以禽鸟为食。”
“难怪——”陆伢点头道：“当时风大人将那一整筐鸡蛋都让给了我，说自己从来不吃鸡蛋。当时我还以为是他为了照顾我才故意编了这一番说辞，想不到竟真有这样的事。”
陆长荫听罢也不禁喃喃道：“真是逸闻.......”
“想到风大人自从生病以来一直胃口不好，我便打算做些开胃的饭食。于是我把送来的猪肉剔下肥膘熬了香油，又切了大块的精瘦肉炒成臊子，抻了些面条，做了一顿猪肉臊子面。”
“其实那顿面条除了油盐以外什么调料都没有，然而风大人却一早地就守在锅边巴巴地等着了，煮好之后捞起来就风卷残云似的吃了个干干净净。”
说着，陆伢突然怒目圆睁道：“没想到就这样把他的馋虫勾起来了，从那以后老是隔三岔五撺掇着我跟他一起去‘弄’点肉来打牙祭，每次就属他吃得最多！”
听得陆伢这一番牢骚，陆长荫和风鹰两人皆是忍俊不禁。
三人说笑着，来到了一场空旷的场地，但见校场上尘土飞扬，一名身负弓箭的轻甲骑兵策马扬鞭迎面而来。
待到近前，轻甲骑兵从容下了马，来到三人面前一拜道：“属下王远，王畿军御射使；奉命前来，参见陆将军、督尉大人、陆公子。”
陆伢指着王远对风鹰说：“贤侄，此人擅用弓矢，算是王畿军中射术最厉害的，是我的心腹爱将。这回你君命在身，我就将他拨给你调用，由他替你训练兵丁，你大可放心。”
风鹰一面谢过陆伢，一面打量着王远。只见此人生得身形瘦长，猿臂宽肩；相貌锋锐，目光如电，一看便是精于羿射的高手。能得到这样一名悍将，风鹰心中也不由得对陆伢感激万分。
王远同样抬头打量着风鹰，他一早听说这位新任的督尉乃是出身官家，如今见他容貌俊朗，面皮白皙，以为风鹰也是那锦衣玉食膏粱纨绔之流，心中便有些瞧他不起。
还没等陆伢说话，王远抢先开口对风鹰道：“属下听闻督尉大人此前从没有过上阵出战的经验，忽然重任在肩，想来也不轻松。若是今后大人力有不济也不必勉强，王畿军的将士们皆是身经百战的好手，大人尽可高枕无忧。”
风鹰闻言心中一凛，他虽然一早看出这王远有些不服他，却没想到此人如此孤高桀骜，竟当着众人的面直接给自己来了个下马威。心说我今日若不想个法子将其收服，只怕日后在军中难以立威。
于是一笑道：“王御射忠心可鉴，本将甚幸。本将少时也曾习得武韬弓马，而今虽疏于练习，却也能够稍稍对付一二，请御射使宽心。”
王远浓眉一挑：“噢？既然如此，属下可要抓住机会向督尉大人讨教一番了。”
“何以为竞？”风鹰问。
“属下见大人双手虎口生有老茧，想来也是精于箭术之人。而属下也正好除了射箭以外别无所长，不如就比试弓箭。不知大人意下如何？”王远答。
风鹰点点头，转头向陆伢请示：“不知陆大人可有兴趣一观？”
陆伢张目结舌地看着面前剑拔弩张的二人，思来想去也摸不着头脑。心说也不知道这俩人到底是哪里不对付，几句话下来就要开练。
陆长荫却在一旁拽了拽他的衣袖，悄声道：“父亲，此事还需督尉大人亲自料理，您就先别管了........”
陆伢伸手挠了挠头皮，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说：“那.......你们点到为止，可别伤了和气。”
不一会儿，二人便在靶场上摆开了架势，陆伢和陆长荫坐在旁边的看台上当起了裁判，原本还在场上训练的弓兵全都闻讯赶来看热闹，围观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将靶场围了个水泄不通。
士兵早已将靶场上的杂物清空，按竞技的要求布置了起来。王远从后背解下自己的佩弓，仔细地检查和校准起来，接着两个士兵把一组弓架抬到了风鹰面前，供他挑选竞技用的射弓。
风鹰将面前的射弓一一试过后，最终选择了一把朱红色漆壳的桑柘木牛角弓。风鹰将弓柄握在手中，不由得回想起三妹翟风来，她平常惯用的也是一把色彩鲜艳的红色长弓——
普通人射箭靠的是目力，而翟风却是凭借着极为敏锐的听觉。
幼时，兄妹四人一同学习箭术，一开始先是以摆在树上的瓜果之类静止的事物为目标，翟风因为看不见东西，每次只能等着身旁的兄弟们先弯弓搭箭，然后听着弓矢离弦的声音来判断目标的方向。但后来等到以活动的物体为目标时，就再没有人能比得过翟风了，活动着的物体运动时发出的每一丝细微的声响都被翟风的双耳一一捕捉，然后在她的脑海里形成一条完完整整的运动轨道，于是她弯弓搭箭，百发百中。
此刻，靶场已经布置完毕，陆长荫走出来高声宣布道：“按照王畿军日常训练的规则，今日竞技共有四组项目——定靶定点射击、悬靶移动射击、马术定点射击、移动靶马术射击——第一项，每人各十支箭，半炷香时间内射中靶心的数量多者即为优胜。”
说完，陆长荫又以眼神向风鹰询问，风鹰对他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已经准备好了。于是陆长荫手中令旗一挥，表示比赛开始——
王远和风鹰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抓起了箭筒中的羽箭，同时将箭搭上了弦，又同时射出。只听得嗖嗖数声风啸，几支飞矢同时抵达靶心。箭一支接一支地飞出，二人无论是速度还是准头均是不相上下，看得围观众人激动不已，纷纷伸长了脖子仔细观看。
半炷香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两人几乎是同时射空了箭袋中的箭。陆长荫上前检查了靶子，朝众人宣布道：“王御射十发皆中靶心；风督尉十发皆中靶心。”
两个士兵分别举着箭靶从围观的人群面前走过，向他们展示第一场比赛的结果，众人争先恐后地涌上前来观看，一边不停地发出啧啧赞叹之声。
这第一场比赛就算是打了个平手，王远转过头来仔细打量了风鹰一番，风鹰见状朝他微微颔首，王远什么也没说，将头扭了回去。
陆伢宣布第二场接着进行——
只见靶场上空挂满了铜片铸造的小钟，钟体很薄，腹内中空，风一吹便左右摇摆起来。这次士兵捧出了二十支铜铸的棱箭发给二人，陆长荫解释说：“第二项，还是半炷香时间，以铜钟为目标，射手需要一直不停走动着来进行射击，铜箭撞击铜钟发出声响即为中箭。最后根据发出的声响计数来分胜负。”
王远看着风鹰问到：“督尉大人，您先来？”
风鹰点点头，接过箭袋走上了靶场。
香缓缓燃烧着，围观的士兵专注地看着风鹰。只见风鹰绕着靶场走动着，取出一支棱箭来架在弓上。风鹰这才发现，这棱箭尾部的翼片同样是由铜铸成，这使得箭尾的重量超过了箭头，整支箭的平衡和重心变得十分奇怪。
风鹰拿着这别扭的棱箭迟迟也射不出一支，观众们渐渐失去了耐心，人群中开始出现了催促之声。
风鹰明白不能再耽误时间了，便将心一横，将弓弦拉满，朝着最近的一盏铜钟射出了第一箭——
嗖——棱箭破空而出，飞出一段距离后栽在了地上，漫天铜钟寂静无声。
第一箭空了。
围观众人唏嘘不已，风鹰深吸了一口气，搭上第二支箭。
又是一箭，在相同的距离掉了下来。
这下人群更是嘘声大作，陆伢也支起身子看向风鹰，只见风鹰低头沉思了一会，搭上了第三支箭。
这回风鹰并不仰天射最近的铜钟，而是极目远眺，将弓弦拉到最大，射向了最远处的铜钟。棱箭平平地直飞了出去，擦着铜钟摇摆着的边沿，发出了一声金属的闷响。
围观者中有不少看好风鹰的，见状都不禁欢呼起来。陆长荫望着风鹰微微笑着，在计数板上写下了一笔。
接着，风鹰依法施为，三箭、五箭、七箭.......棱箭射出传来一声声悦耳的金属撞击之响。当他伸手摸向第十支箭时，陆长荫站起来指着香炉宣布道：“半炷香时间到，风督尉十箭中七。”
风鹰心中稍稍有些失落，解下箭袋走下靶场。正逢王远迎面而来，两人擦肩而过之际，王远拍了拍风鹰的肩膀。
这个举动令风鹰有些讶异，他刚想再看清王远的表情，却见王远已经走上了靶场。
同样的十支棱箭，王远的使用方法便比风鹰纯熟高效得多。只见他在靶场上飞奔着，同样是瞄准了远处的铜钟，拉圆了弓弦，直直地射将出去，一支支棱箭暴风骤雨般地打在铜钟上，发出一连串闷响。
一、二、三.........八、九、十。
半支香还未燃尽，十声钟声如数响起，场上之人无不赞叹，陆长荫站起来道：“王御射十箭皆中，本轮胜出。”
只见王远站在靶场上双手高举射弓，也跟着人群欢呼起来。风鹰见状笑着摇了摇头，这时，却听见周围有些议论之声：
“这个王远，平时一贯瞧不起人，一想到这回去鹿河要听他呼来喝去我就不服气，本想着风督尉能杀杀他的威风，谁知道竟又让他出了把风头！”
“比试还有两轮呢，也不知道这新督尉能不能制得住他。”
“前一把平，这一把输，我看可够悬。”
“你这话说得早了，我看督尉大人也是使弓的一把好手，只是这武库配发的铜棱箭使着实在不顺手，才让王远稍稍占了上风。下轮换回普通箭，谁输谁赢还说不一定呢。”
........
风鹰闻听此言心中暗自思量，原来这王远虽说本事过人，却有个目中无人的毛病，在军中的人缘很差。今天这场比试，恐怕有不少人是专程来看他笑话的。
自己若是输给他，在诸将士面前失了颜面和威信，无疑是对日后统兵用人大大的不利。然而要是赢了他，平日里那些本就与他结怨的军士恐怕更是不服他的约束，凭他这样桀骜的性情又怎么肯善罢甘休，此番北上鹿河又如何能顺利？
军队还没出王城，便有矛盾堪堪摆在了眼前。想到这里，风鹰皱起了眉，心中不禁苦笑到——伯公和父亲二老在朝堂上当着陛下和文武百官大包大揽倒是赚足了名声，这冲锋陷阵的苦差事却要交给自己来办。
风鹰眼看着士兵已经陆陆续续布置好了靶场，心中却还没思量出个对策来，无奈只得先走一步看一步。于是当即将浑身上下收拾利索，准备投入下一场比试。
士兵牵出两匹战马来，一黑一白，高挑精悍，均是百里挑一的良驹。
王远故作谦逊地让风鹰优先挑选，风鹰也不客气，点点头便上前仔细挑选起来。
黑色的战马让风鹰想起了自己的追风，那是弟弟风隼在自己离家前送给自己的小马驹，据说它的父母分别是宛西王的坐骑和睦明公主的婚马，乃是最优秀的宛西驹和亘南马的种。也不知道阿隼究竟是从哪里弄来的，反正他总有办法和渠道搞到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
追风具有超凡的灵性，通常风鹰还未发号施令，它便已经知晓主人的心意。一人一马默契无间，风鹰早已将追风当成了自己的挚友。
三年来追风跟随风鹰走南闯北，已经长成了英武矫健的千里良驹。如今风鹰见到这匹黑色的战马，便不由得想起追风那如夜色般漆黑的鬃毛来。于是想也没想，上前便牵过了黑马的缰绳。
远方的晨钟才响过不久，路上人烟还十分稀少，风鹰骑着马走在街道上，一边四处观望，一边同走在前面的传令兵闲聊——
“待会到了地方，督尉大人也不必拘束，陆大人虽然表面上凶些，私底下却也是个直来直去的热心人。”
风鹰抬头望了望天，晨星晦暗，苍穹寂静，唯有一行南飞的鸿雁昭示着秋风的到来。
‘靖河督尉’是个陌生的称呼，然而如今风鹰却要让自己尽早习惯对这个称呼作出回应。
昨天夜里，他从小一同长大的贴身侍从钰清手忙脚乱地为他收拾出了一大堆行李，欢欣雀跃地准备着跟随’新任的督尉大人风鹰‘奔赴鹿河郡：
“公子，前几次出门您都没带着我，这次您走马上任我可得跟紧咯。这一趟不是游山玩水，有我在路上好歹还能有个照应。”
风鹰倒是不反对钰清跟着他，这回之所以带上他，一来能够让他出门历练历练，若是将来这孩子能够建功立业，总好过当一辈子的侍从。二来也正如钰清所说的那样，身在异乡身旁总得有个知根知底的人。
只是不必费心收拾什么细软，反正自己向来都是一只背囊走天下，带多了行李反倒累赘。现下已经入秋，若不赶在鹿河下雪以前抵达，北上的路可就难走了。
更何况还要领着一支一万多人的军队——
风氏没有掌兵之权，此番平乱的兵力基本上全是从奔晷城王畿军中抽调，这也是伯公风归鹤的安排：
“偃氏的军队不可依靠，想必云升城调拨给你的两千人马也是要由他们偃氏自己的人来统领，虽然这支军队名义上听命与你，却仍需小心提防。王畿军的统帅大人陆伢为人正直忠厚，当年我西征宛西与他颇有些交情，此番由他麾下王畿军中分拨给你的八千人皆是骁勇善战的精锐，你要好好使用。”风归鹤对他这样说。
风鹰回想起自己小的时候，跟弟弟妹妹四人一起在家中的藏书塔里学习的时光。伯公和父亲的教导一向十分严苛，兄妹四人要学习的东西很多，光是军政这一项就有种种分支，例如地理、气象、战术、策略等等。小妹翟风是四个人中最敏锐聪颖、记性最好的，举一反三自然不在话下，甚至连只是草草阅览过的书籍，她都能够做到过目不忘。
翟风自幼沉静寡言，长居深宅。而风隼和风鹭为了能够早点溜出门玩，便常偷偷将功课交给翟风来做，并承诺回家时给她捎带时下最流行的玩具和零食，同时还会带回来自天南海北的趣闻轶事。
每到夜晚，星辰渐明之时，四个孩子便会偷偷来到莲湖中心的紫薇树下，围坐在一起一边分吃着零食，一边分享着白天的种种奇遇，嬉笑着、怒骂着便匆匆过了十来年。
而如今，自己身为长子获封郡守将远赴鹿河，若此番顺利平乱，以后恐怕就要长居北地了。小妹翟风正直妙龄，虽仍待字闺中，然而伯公已经开始为她准备起了嫁仪，想来也是佳期将近。对于幼弟风鹭，伯公早就有心栽培历练，便打算在祭谷节后带他一同前往百川原治患。而胞弟风隼则自幼好交际，善谈吐，他将会留在奔晷，协助父亲一同经营族中的大小事宜，在权力的漩涡中往来立足。
血脉手足四散天涯，各奔东西，不知何时才有机会团聚。想到这里，风鹰不禁黯然。
“督尉大人？”一声呼唤。
原来是走在前头的传令兵听身后的风鹰一直没有动静，忍不住从马上回过头来打量他，只见风鹰一双剑眉微蹙，目光悠远，像是陷入了沉思，便清了清嗓子将他唤醒。
风鹰回过神来，抬起眼对传令兵答道：“陆大人忠肝义胆，待人热忱，本将早有耳闻，家翁更是常常念及他老人家与陆大人的往日之交。”
传令兵咧嘴一笑道：“大人多礼了，陆大人一早听闻陛下派您出征鹿河，立马就亲点了八千兵马，全都是我们王畿军里一等一的好手。还说您是恩人之后，让兄弟们豁出命去也要保护您周全。”
“多谢陆大人厚爱，本将感激涕零。”风鹰笑答。
说起王畿军统帅陆伢与国师风归鹤之间的交情，朝中知晓内情的人不多。但若要提起陆伢从一介市井屠夫到如今五万王畿军统领的发迹史，那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昔年风归鹤随同震旦军西征宛西之时，偃迟年仅十九，不过少将军之衔。时任西征军统帅的乃是先皇后的胞弟、偃迟的表叔父，匡氏家主匡载川。
而当年的陆伢不过是隐雪郡下辖的湄县中一介杀猪卖肉的屠户，后因奸人构陷险些送了性命，幸得风归鹤为他洗雪沉冤后又从了军，出身草莽的陆伢这才有了后来的时运。
今日风鹰前去拜访陆伢陆将军，于公是奉了君命前去交接领兵，于私则是替行动不便的伯公来探望一下他这位曾经一起出生入死的挚友。
红日将升，马蹄匆匆，转眼间两人便已到了地方。
风鹰一进到王畿军驻地，就见整整齐齐的一列列士兵正在校场上操练，士兵们皆披挂着全副新甲，号声、呼喝声震天撼地。
风鹰从未见过带甲操练的军队，不禁叹道：“难怪世人都说奔晷的王畿军乃是精锐中的精锐，能够常年带全副甲操练的军队，当今世上恐怕也找不出第二支来了。”
还没等身旁的传令兵说话，就听身后一个洪亮的声音传来——
“全副甲少说也有个几十来斤重，要想常年戴着全副甲操练，我看除了当年大裔朝朔嫄女帝麾下的飞翼军那种怪物以外不太可能。”
风鹰循声回头望去，只见一身材高大魁梧，作短装打扮的男子正缓缓向他俩走来。
只见来人莫约五十来岁，膀大腰圆身形极阔，上身穿着样式简单的短褐，下身亚麻裤子，裤腿用绑腿紧紧扎着。脚下穿着一双软底布鞋，走起路来步伐稳健轻盈。
身旁的传令兵一见此人便立即挺身肃立，口中称：
“陆大人。”
来人正是王畿军统帅陆伢，只见他生得面宽颌方，直鼻阔口，漆黑的眼珠精光湛湛，端的是一副英武不凡的好相貌。
陆伢一身束发挽袖的装扮，红亮的面皮上浮着一层细小的汗珠，看起来应该是刚跟随着士兵们操练了一番回来。
风鹰忙上前施礼相拜并说明了来意。
还没等风鹰把话说完，只见陆伢一把抓住他的衣袖，激动地说到：“早听说风督尉乃是少年英雄，今日一见果不其然！怎么耽搁到现在才到？吃过早饭了没？”
“陆大人.......”
“有天大的事情也等先吃过饭了再说，来尝尝我做的手擀面，满满的一大锅——”
风鹰错愕不已，茫然地看了看身旁的传令兵。只见那位正在一旁站得笔直，双眼望着头顶，视若无睹。
陆伢哈哈大笑着，不由分说地将风鹰拽着往伙房走去。
抬脚走上几步，转眼间就到了位于军营东南角的伙房。
先将风鹰摁在凳子上坐下，接着陆大人忙不迭地进里间抱了一张小桌子出来摆在当间，然后又从灶上搬来一口滚烫的大铁锅，风鹰见状赶忙站起来帮忙抬锅。搁到地上，打开老木头锅盖，只见白乎乎满满一锅热气腾腾的手擀面条。陆伢转身又端出了一盆用纱布罩着的红油猪肉臊子，然后拿出三个干净的空海碗来搁在桌子上。
风鹰一见陆伢拿出三个空碗，不禁疑惑地问到：“陆大人今日有客？不知贵客是何人？”
陆伢将一把黑筷子搁在碗沿上，一拍脑门道：“哪里是什么客人啊！瞧我这记性——”
说着直起脖子来冲着门外大喊一声：“进来吧！别候着啦！”
话音刚落，打伙房门外边走进来一个年轻小伙子，风鹰定睛一看，原来是刚刚给他领路的传令兵。
只见他已经卸下了身上的盔甲，换上了一件皂色的亚麻宽袍，腰间一条装饰着绿松石带扣的鹿皮腰带，乃是他全身上下唯一的装饰。褪去了坚硬的盔甲，他的身形便显得十分的单薄。
传令兵走上前来对风鹰一拜道：“在下陆长荫，见过督尉大人。”
风鹰更加疑惑，喃喃地问：“这是......？.”
陆伢自己拣了一条板凳坐下，然后指着传令兵对风鹰介绍到：“这小子是我儿子，平日里跟着将士们一块儿起坐操练。今天一大早我叫他去接你，他还害臊不愿意去。”
说完又把脸转向传令兵，说：“你小子怎么跟个大姑娘似的，人家督尉大人又没有什么架子，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陆长荫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让督尉大人见笑了。”
风鹰摇头答：“我竟不知是陆公子亲自相迎，实在是失礼。”
陆伢大笑着说：“你俩这就算认识啦，先吃面，要不然该坨了。”
说罢捞起面条装在碗里，又舀了一大勺红油臊子扣在面条上，撒上芫荽和葱便抄起筷子唏哩呼噜地吃了起来。
陆长荫盛了满满的一碗面条递给风鹰，笑着说：“这红油臊子拌面是我父亲最拿手的，督尉大人您尝尝。”
风鹰满口称谢，双手接过碗来。
陆伢接口说道：“没错！贤侄你可不知道。当年我跟着先生、也就是你伯公打仗的时候，他就最爱吃这个。”
“晚辈只知道您和我伯公乃是生死之交。他爱吃您做的面这事，我倒没听他老人家提起过——”风鹰拌着碗里的面，好奇地问。
“你伯公最好面子，这事儿他哪会跟你们这些小辈说啊——”陆伢一边往碗里盛面，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那时候在军队里边，我和他经常吃不饱，我俩经常半夜潜里伙伍营里去偷猪肉。”
风鹰将信将疑，印象中伯公的饭量一向不大，实在很难想象他还有吃不饱的时候。
“他哪是吃不饱啊？他纯粹就是嘴馋！”陆伢一拍桌子说。
说着，陆伢一通风卷残云，几口便将满满一碗面扫了个干干净净。接着，把空碗往一旁一搁，坐直了身子，这才开始娓娓道来：
“当时，咱们的军队刚过亘水就中了大夏军的埋伏，粮草损失了一大半。那年冬天奇寒，大雪把输送粮草的象道全阻断了，咱们全军二十万人困在野地里忍饥挨冻。士兵们每人每天就一斤粮食，一个个饿得眼珠子发绿.......”
“统帅匡将军实在没法子了，都已经开始和帐下军参们商量着投降撤军了。然而你伯公也真是个奇才，也不知道他怎么就料定那年的春天会提前回暖——”
风鹰听得入神，心想：那占星相地、观测天象之学乃是伯公最最擅长不过的，对此他老人家一向胸有成竹。
“尽管已经是缩减了每个士兵的粮食配给，然而军中的粮草最多只能支持一个月，如果即刻撤军，刚好足够返程的消耗。先生几乎是顶着所有人的压力劝谏匡将军坚守驻地，他声称不出半月天气便会回暖，只消一个月便可粮草通达......”
听到这里，陆长荫情不自禁地放下了碗筷问：“听说匡将军向来刚愎自用，就单凭风大人一句话，他怎会冒险领着全军二十万人苦熬？”
“此事非同小可，关乎全军的生死。仅凭先生当时的名望和地位，要下这样一步险棋，匡将军当然是不予理会。”陆伢摇头叹息到：“然而此时偏偏有一个人站了出来，坚决支持先生的决议——”
风鹰和陆长荫对望一眼，异口同声地说到：“偃迟偃将军。”
陆伢点点头：“那时他还只是校尉之衔，军衔不高，然而出身却十分高贵。震旦自立国数百年来，军队的最高统帅权几乎一直都由偃氏嫡宗掌握。昔年太祖钦赐偃氏赤金虎符一扇，以彰偃氏征战拥王之功，几百年来这枚赤金虎符一直被偃氏一脉视为嫡系正宗的象征。直到后来偃家日渐式微，偃氏的大小旁支也都逐渐显露出勃勃的野心——”
“偃家兄妹三人，原本按例该是由长子偃速掌兵，没想到偃速竟然躲在封地里，让方才十九岁的弟弟替他上前线。”陆长荫接口道。
“于是偃家兄弟二人便一个袭承了靖国公的爵位，一个继承了那赤金虎符。”风鹰沉吟到。
听到这里风鹰已经明白了过来——
也就是说，当时匡将军之所以采纳了伯公的抉策，其实是因为偃迟以匡氏梦寐以求的赤金虎符为赌注，来为伯公作了保.......
陆伢双手撑着桌子，点了点头说到：“当日的匡氏正是如日中天，名为是偃氏旁支，实际上名望和势力都早已超过了衰颓的嫡系。只是那赤金虎符在偃氏族人心中的地位非同一般，匡家欲取而代之的野心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所以匡将军最终还是决定冒险一搏。”
“以先生所言的一月之期为限，其实根本捱不到那个时候。经过长时间的饥饿和寒冷，加上敌军接二连三的进攻，士兵们早已疲乏不堪，士气十分低落。军中频频发生了好几次哗乱，均被匡将军以雷霆手段镇压了下来，一连处决了好几个带头起事的士兵后，军心也越来越涣散。”
“然而先生深谙人性，自导自演了一出大戏——他先是带领着士兵在封冻的亘水江面上开凿出无数冰窟，用特制的巨网捕捞江里的鱼虾以供食用，缓解了食物短缺的问题，自此先生在军中声望大增。接着，他又宣称自己拥有沟通天地的本事，能够作法使得冰雪消融，春回大地.......”
这会儿功夫陆长荫早已将桌面收拾干净，又端上了三杯热茶，陆伢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接着便回忆起当年那段传奇的往事——
仪式足足举行了三天三夜，风归鹤身着巫祝的翼袍，头戴羽冠端坐于江畔，在漫天的飞雪中低诵着不知名的祷文。匡载川命人在风归鹤身旁支起炭火，以保证他在这冰天雪地里体温不会流失得太快。陆伢则随侍在他身边，也不讲话，只是时不时地替他拂去衣冠上的积雪。
第一天过去了，风雪依旧，人们将信将疑；
第二天过去了，气候依然毫无变化，军中开始议论纷纷；
第三天傍晚，天空漆黑一片，黑沉沉的云层低得仿佛快要压下来，忽而凛风大作，须臾之间便裹挟着漫天狂雪席卷而来。
暴风雪来了。
此刻人们才意识到，这世间哪有什么所谓的呼风唤雨的法术。
失望过后便是愤怒，在寒冷、饥饿和死亡的威胁下，军队中再次掀起了暴乱。
事已至此，匡载川虽然恼火，但也顾不得再找风归鹤算账了，连忙召集心腹部将赶去镇压兵变。
“斩巫妖！慰天灵！！斩巫妖！慰天灵！！”一小股叛军高喊着，持刀冲到了江边，欲杀风归鹤泄恨。
却见风归鹤仍是静静地坐在原地，面朝江水，巍然不动，仿佛根本没有听到身后那震天动地的兵戈厮杀之声。
乱兵手持兵刃闯入道场，随侍在风归鹤身边的陆伢立即挺身上前，将手中的大刀狠狠往地上一插，厉声喝道：
“不要命的都来吧！我看今天谁敢跨过去一步！”
陆伢本就身形高大魁梧异于常人，而他贴身使用的这把大刀则更是比常人所用的大出一倍有余。在风归鹤静坐江畔这三天里，他在一旁也没闲着，默默地将这把大刀磨了个吹毛立断。如今他舍身挡在风归鹤身前，手持巨刃怒目而视，眼神凶悍狠厉，刀锋在火光的映衬下流淌着凛凛寒光，端的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众乱兵见此情形也不由得犹豫起来，方才的疯狂气焰也随之消退了个大半。
狂风怒号着，大雪转眼间便将天地覆盖了个严实。双方正在僵持，却不知是谁突然在风雪中高喊了一嗓子：
“杀了那装神弄鬼的妖巫！！”
霎时间，乱兵纷纷抽刀出鞘，朝陆伢、风归鹤二人冲了过来。
陆伢巨眼一睁，抡起大刀便砍。寒风呼啸中刀身猎猎作响，热血飞溅于洁白的雪地之上，泼洒着道道殷红，一时间喊杀声、呼喝声、哀嚎声，此起彼伏。
刀剑起起落落，残肢断臂散落一地，转眼间便被寒风冻得硬邦邦的。
陆伢肩上、腿上被刀刃划出了大大小小的伤口，身上的棉衣七零八落，洁白的棉絮漏了出来，浸透了鲜血的棉花被朔风一吹便牢牢地凝结在了伤口上。他将手中那半人多高的巨刃抡得滚圆，弥漫着血腥的刀气竟好似一面铜墙铁壁，将残存的乱兵阻挡在了道场之外。
狂风卷起漫天飞雪，几乎使人目不能视。这股乱兵死伤了大半，其余残兵皆畏缩不前，颤抖着同那浑身是血的陆伢紧张地对峙。
只见陆伢两眼通红，浑身冒着热气，在风雪中面对着残兵巍然矗立，大声喝问到：
“还有谁？！”
众人手持兵刃面面相觑，却无一人敢应答。
暴风雪来得更猛烈了
远处的营帐火光冲天，喊杀声四起。
这场兵变乃是自营地西南方而起，那里驻扎着由苗氏家主苗有胥所带领的五万军队。
那个整个西征大军四分之一的兵力。
奉命镇压兵变的匡氏亲兵早已和苗有胥的军队杀作了一团，暴风雪裹挟着雪砾拍打在人的脸上，两方人马都杀红了眼，混合着血肉的雪水泥浆飞溅，转眼间已是尸横遍野。
匡载川身披铠甲貂裘，骑在高头骏马之上抽刀出鞘，冲入敌群便是一阵劈砍。
他一边砍，一边一一揪起倒在泥水中缺胳膊断腿的士兵喝问到：“苗有胥何在？！！！”
被他揪起的士兵或摇头、或伸出手指出方向，然后便被一剑抹了脖子。匡载川就这样问一个杀一个，直到同样骑在马上、身着铠甲、手持长剑的苗有胥出现在眼前——
隔着尸山血海、飞白漫天，匡载川剑指苗有胥大喝到：“给我拿下！！”
话音刚落，就见一队骑兵从斜刺里突出来冲向了苗有胥。
苗有胥冷笑一声，一挥手，一群重盾枪兵立即挡在了他身前。
转眼间两队人马便战作了一处，苗有胥则策马穿越人海狂笑着朝匡载川冲去，大喊到：
”匡载川！你们匡家的野心勃勃！老子就不信你们还真能翻了天！！“
匡载川也不甘示弱，一夹马腹提剑迎上前喝到：
”苗有胥！你好大的胆子！你眼里可还有军规王法？！“
话音未落，苗有胥已奔至近前——
”这大将军的位置就算偃家的人坐不上也轮不着你们匡家！你我出身相当，凭什么老子要听你差遣？！“苗有胥说着迎面挥刀朝着匡载川便是一记重劈：
”好个全军统帅！说什么缩衣节粮，结果你匡家军吃饱喝足，却让我的兵替你们挨饿受冻！今日不杀你难消我心头之恨！“
匡载川矮身躲过苗有胥的进攻，起身挥剑便要刺向苗有胥，说到：”本将出任大将军一职乃是陛下和皇后所托，岂容你这叛贼恶言诽谤！！“
”皇后？老子看你们匡家姐弟是要这天下都随你们姓匡！“
”放肆！如此无父无君大逆不道！当真是无药可救！“
战场上杀声震天，匡载川精于马战，而苗有胥则以兵器见长，两人斗了个昏天黑地，胶战良久竟难分高下。
不知过了多久，降雪仍在持续。
齐踝深的浑浊雪水浸泡着遍地尸骨，哀嚎呻吟之声此起彼伏，两军人马皆是死伤惨重。
闻听远方马蹄纷乱，一支黑色的骑兵踏破飞雪而来——
一盏辽阔的金红色令旗在队伍最前方飘扬着，在火光映衬下闪耀着无上的光辉。
举旗之人身着御雪骑装纵马奔驰在最前方，身后暗红色的软毡披风被劲风吹得鼓动不已，然后一个遥远却洪亮的声音传来：
“诸军—听令——见旗—止战——”
“诸军听令——见旗止战——”
混战中的士兵由于长时间沉浸在杀戮之中，大脑和听觉早已麻木，对旗手的疾呼恍若未闻。只见旗手额上青筋凸起，然后用力一夹马腹，一头扎进了战场。他胯下的坐骑端的是百里挑一的良驹，面对着满眼的鲜血和死亡竟然毫无惧色，四蹄一刻不停，如一道黑色闪电般疾驰在刀光剑影之中——
“诸军听令！见旗止战！”
“见旗止战！！见旗止战！！！”
旗手还在高声呐喊着，金红色的令旗在他身后猎猎飞舞，宛如一道穿梭在战场上金色的长虹。
随后抵达战场的黑色骑兵望着冲进战场的旗手，纷纷拔出了腰间的长剑，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其中为首的年轻将领身上——校尉偃迟。
”归鹤先生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偃迟望着眼前一片混乱的景象喃喃道。
原来，风归鹤夜观星象，早已预料到近期将会有一场暴风雪来临，而这场暴风雪过后，气温便会逐渐回升，而冰雪一旦开始融化，不出三日，北境的过江粮道便能够运转通行。然而问题在于军队中的储粮几乎已经消耗殆尽了，每日能从江里捕上来的鱼虾也十分有限，天寒地冻、弹尽粮绝，这一切使得军队中本就存在的种种矛盾变得前所未有的尖锐。而一旦暴风雪来临，这支正处于崩溃边缘的军队势必会发生哗变。
风归鹤只得兵行险招，宣称自己能够呼风唤雨，将会做法令冰雪消融。届时粮道通畅，全军便可摆脱困境。
风归鹤估算着时间，预感暴风雪不日就将降临。便在那流淌了千万年的亘水之畔搭起了祭台，面朝江水坐定念诵祷文，心中只盼着这场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降临的暴风雪能够速来速去。与此同时，偃迟已经在风归鹤的吩咐下，悄悄领着一队心腹，骑上最快的马，踏上了前往最近兵马驿的道路。
若是七日之内，粮草能够抵达最近的驿站，西征大军就算是得救了。若是在暴风雪降临之际，仍然见不到补给.......将军便不必回头了，直向奔晷报哀讯便是。——风归鹤这样告诉偃迟。
奔驰了三日，一路上偃迟果真见冰雪逐渐消融，并且气温由北至南回升得愈来愈明显，众人心中不由得对风归鹤佩服得五体投地。等到一行人抵达位于送江郡边缘的北境兵马驿时，甚至看到江面上有货船行驶——若是往年这个时候，江面还冻得结结实实的呢。
老百姓们围绕着这个早来的春天议论纷纷，有说是神明算错了时辰的；也有说妖邪作祟的；还有说是因为太阳正在往地上掉的......五花八门.什么说法都有。
偃迟无暇顾及人言，径直奔赴北境兵马驿。
管驿见到偃迟一行人，惊讶得嘴都合不拢了——冰雪封住了北上的所有道路，西征军过了亘水之后便音讯全无，帝后焦急万分。幸而今年春阳早至，道路方才稍通，奔晷便运来了大批粮草。没想到押运前脚才刚到北境兵马驿，西征军的接应后脚就跟着到了，这未免也太巧了，莫不是军队中有未卜先知的人物？
偃迟至此对风归鹤所言已是深信不疑，他告诉押运，西征军如今被困亘水之畔，弹尽粮绝，最迟三日后便有暴风雪降临，若是届时粮草还不能送到，恐生兵变。
押运却说：”满载着物资的车马与日夜奔袭的战马不能相提并论，这些粮草至少需要十天才能抵达亘水。然而军机不容延误，我愿举着陛下亲赐的令旗，骑乘最快的马匹，率先随将军回到军中稳定局势，想来将士们看到这面旗帜，便不再生乱了。“
如此又是三日的奔袭，偃迟一行人回来却见到这番景象，心中不由得焦急万分。
”偃将军，现在我们该怎么办？“一个骑兵询问道。
偃迟眼见军中已是一片混战，心知此刻万万不可慌乱，便对左右下令到：”一队人马跟随令旗左右，全力保护传令官。“
随着一声应答，身后几十名骑兵鱼贯而出，策马朝着旗手离开的方向去了。
偃迟低头从怀中取出了一件手掌大小的金色事物，正是那扇偃氏百年相传的赤金虎符。只见偃迟郑重地将它佩戴在了肩头，虎符在火光映衬下灿灿生辉，诸将士见状都沉默下来不再言语，静静地等待着偃迟接下来的命令。
偃迟深吸一口气，目光坚毅道：
”集结偃氏所有的兵力火速驰援战场——传我的命令，所有人立即停战，如有违者，格杀勿论。“
混乱的中央，匡、苗二人仍在搏杀。然而匡载川已非盛年，面对苗有胥又疾又猛的攻势逐渐地感到体力不支。
苗有胥察觉到匡载川疲态渐显，心中得意之余进攻更加猛烈：
“老匹夫！你资质平庸却身居高位！整个西征大军二十万人皆因你带兵无方而深陷此绝境，你有何颜面自居统帅？”
苗有胥咄咄逼人，而匡载川早已满头大汗无力应答，只是一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一边费力抵挡迎面而来的兵戈。
苗有胥咬牙切齿地说：“你姐姐匡后把持朝政，你小妹芙丹迷惑圣听，若要说祸国殃民，你们匡家当属头部！！”
匡载川目光涣散，一失神从马上摔了下来，重重地砸在了一片浑浊的水洼里。
此时此刻，一个步步紧逼，一个连连后退，苗有胥早已红了眼，大声喝到：
“老匹夫！你命到头了！”说罢，挥起手中长剑便要砍下。
忽然，一支箭矢破空而来，此时的苗有胥正全神贯注地盯着面前紧闭双眼的匡载川，却只听耳边一阵风声，接着腕上便传来剧痛，手中的长剑再也握不住，当啷一声落在地上插进了雪中。
只见那支箭不偏不倚正中苗有胥的手腕，苗有胥又惊又怒，竟忍住手腕上的剧痛，捏着箭柄将那穿透手腕的箭头生生拔了出来。随着滚烫的鲜血泼洒一地，一个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
“诸军听令——见旗止战——”
随着那呼唤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四周原本正在拼杀的士兵开始三三两两地放下了武器，而那些已经杀红了眼的，则随着一支支奔雷般箭矢的到来而纷纷倒下。
苗有胥极目眺望着，却被人群遮挡。
四周兵戈之声渐息，取而代之的是人们的欢呼和呐喊——
“是飞火旗！是飞火旗——”
“奔晷没有忘记我们——”
“我们得救了——”
士兵们纷纷摘下头盔，丢掉武器，无数人的脸上早已经布满了泪水，不约而同地朝着令旗到来的方向跪倒在地。
苗有胥呆愣在原地，匡载川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
只见一匹势如闪电般的黑色骏马冲破人群，坚定的马蹄踏过扬起遍地的鲜血和雪水，一面金红色的旗帜在火光的照耀下骄傲地翻飞。
一身血污的旗手勒马停在匡、苗二人面前，紧接着人群再次散开，全副武装的偃氏军队从四面八方走了出来——
那是西征军中人数最少，却没有参与暴风雪中这场战争的、只受赤金虎符调遣的军队。
偃迟从人群当中走了出来，所有人都屏息凝神。
他一步步走到飘扬着的飞火旗下，肩头的赤金虎符闪耀着同旗帜一样的光芒。
匡载川率先反应过来，将脸上的污水一抹，然后朝着飞火旗肃然跪下。
苗有胥望着旗帜脸颊微微抽搐，偃迟一声令下，几名士兵便冲上前来将他按倒在地。
偃迟抽出配剑来，说到：“卫将军苗有胥，谋逆叛乱，罪不容赦，依律当诸。”
偃迟将剑架在苗有胥脖子上，问到：“苗有胥，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这个下场，我早就已经料到了。”苗有胥漠然回答：“触犯了王法，要杀，我无话可说——”
突然，他猛地抬起了头，双眼死死地盯着匡载川，一字一句地说到：
“匡载川，你敢向天地发誓，你在大将军这个位置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私心吗？”
匡载川一愣，避开苗有胥的目光答道：“本将问心无愧。”
苗有胥冷笑着阖上了双眼。
偃迟挥刀，人头落地的一瞬间，滚烫的热血溅满了他的脸，随着道道鲜红的血痕自他年轻稚嫩的面孔上滴下，偃迟眼中出现了一瞬间的恐惧。
偃迟沉默良久，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看着他，当他再次抬起头时，已经恢复了方才的坚毅和镇定。只见他仔细地环顾四周后，问到：
“归鹤先生何在？”
偃迟一行人赶赴江畔，眼见一路上足迹凌乱，士兵的尸体横七竖八，距离道场越近，景象越是惨烈。见此情形，偃迟一颗心不由得提到了嗓子眼里。
远远的，一个人影出现在众人视线中——
此人拄着半埋在雪地里的巨剑倒在地上，浑身都是已经干涸结节的血迹，破烂不堪的衣服早已被血和泥浸透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在寒风中凝固结痂。
一个人上前拨开他脸上的乱发，又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环顾四周惊讶地低呼到：
“是陆伢......真没想到他居然还能活着.......”
偃迟解下身上的斗篷裹在在陆伢身上，只见陆伢眼球滚动，缓缓睁开了眼。
眼前的模糊褪去后，陆伢看到了偃迟那布满血污的脸。陆伢先是呆愣了半晌，待到反应过来后便觉一阵凄楚之意陡然涌上心头，眼泪鼻涕不由得顺着腔子直往外涌，陆伢张着大嘴哇哇大哭：
“偃将军啊......您终于来了......老天啊！咱们都没死啊——”
偃迟闻言，眼眶也微微有些发红，拍了拍陆伢的肩膀把他搀扶起来问到：“归鹤先生呢？尚且平安否？”
陆伢一听，猛地一拍脑袋，顾不得身上疼痛撒腿就朝江边奔去。
众人跟随陆伢来到江畔，只见道场乃是一片狼藉，遮风挡雪的毡盖被吹倒在一边，周遭数盏炭火因为无人照料也都早已而熄灭，厚厚的积雪覆盖着地面，而一座小小的雪堆立在中央。
陆伢飞扑上去，用手拼命地又挖又刨，众人见状也都赶忙上前帮忙。不一会儿，一个小小的脑袋露了出来，正是已经不省人事的风归鹤。
众人合力把风归鹤从雪地里拖了出来，只见他浑身冰冷僵硬，气息已经十分微弱。懂得急救的士兵赶忙用雪替他搓身，又反复按压他的胸腔，不知忙活了多久，风归鹤才终于睁开了眼。
众人在他身边围成一圈，眼见他总算恢复了些许意识，也都松了一口气。
“这下好了，老神仙也无碍了！”人群中有人感叹到。
偃迟关切地望着风归鹤，只见风归鹤嘴唇动了动，艰难地挤出了几个音节：
“将军.......救了.......我.......”
偃迟摇摇头道：“是先生救了西征军。”
此时人群之中不知是谁指着天空兴奋地说了一句：
“雪停了——你们看，月亮出来了！”
寒风呼啸微微，飞雪也轻飘曼舞，云开雪驻之后，青空之上素月高悬。月光照耀下的人间，尸横千里，哀鸿遍野，先前的种种血雨腥风如同天地间的一声叹息般转瞬而逝，唯有遥远的神磐山脉那银色山脊寂静而沉默。
一切仿佛从未发生过。
风归鹤遥望着北方巍峨的高山，流下了最后两行热泪。
晌午时分。
风鹰、陆伢及陆长荫三人来到校场，正赶上弓兵在练习射术。
一排排草扎的人形靶子竖在靶场尽头，共分为定靶、悬靶、移动靶、飞靶四种，弓兵们分别站在二十步、五十步、七十步开外的距离练习射箭，随着站在靶场另一头的传令兵一声令下，一排排箭矢便黑压压、齐刷刷地飞了出去。
三人默默从正在训练的弓兵们身后走过，继续着刚刚的话题。
陆伢背着手走在距离两人前方半个身位的位置，一边走一边说到：“那次过后，风大人又足足昏迷了一天一夜，醒来之后也反反复复的病了七八天，吃什么吐什么，整个人瘦得就剩下皮包骨头。后来粮草终于送到了，全军上下高兴得像过年一样，还记得当时我们俩人一共分到了十来斤米面、半斤盐巴，匡将军还特别吩咐人给风大人送来了五六斤猪肉和一筐鸡蛋......”
讲到这里陆伢脸上浮现出一丝疑惑，转头问风鹰道：“贤侄？听说你们家中从来不吃禽肉禽蛋，可有此事？”
风鹰闻言一愣，然后答到：“确有此事不假.......遵族中先辈教诲，风氏祖上深受飞鸟庇佑之恩，立誓永不以禽鸟为食。”
“难怪——”陆伢点头道：“当时风大人将那一整筐鸡蛋都让给了我，说自己从来不吃鸡蛋。当时我还以为是他为了照顾我才故意编了这一番说辞，想不到竟真有这样的事。”
陆长荫听罢也不禁喃喃道：“真是逸闻.......”
“想到风大人自从生病以来一直胃口不好，我便打算做些开胃的饭食。于是我把送来的猪肉剔下肥膘熬了香油，又切了大块的精瘦肉炒成臊子，抻了些面条，做了一顿猪肉臊子面。”
“其实那顿面条除了油盐以外什么调料都没有，然而风大人却一早地就守在锅边巴巴地等着了，煮好之后捞起来就风卷残云似的吃了个干干净净。”
说着，陆伢突然怒目圆睁道：“没想到就这样把他的馋虫勾起来了，从那以后老是隔三岔五撺掇着我跟他一起去‘弄’点肉来打牙祭，每次就属他吃得最多！”
听得陆伢这一番牢骚，陆长荫和风鹰两人皆是忍俊不禁。
三人说笑着，来到了一场空旷的场地，但见校场上尘土飞扬，一名身负弓箭的轻甲骑兵策马扬鞭迎面而来。
待到近前，轻甲骑兵从容下了马，来到三人面前一拜道：“属下王远，王畿军御射使；奉命前来，参见陆将军、督尉大人、陆公子。”
陆伢指着王远对风鹰说：“贤侄，此人擅用弓矢，算是王畿军中射术最厉害的，是我的心腹爱将。这回你君命在身，我就将他拨给你调用，由他替你训练兵丁，你大可放心。”
风鹰一面谢过陆伢，一面打量着王远。只见此人生得身形瘦长，猿臂宽肩；相貌锋锐，目光如电，一看便是精于羿射的高手。能得到这样一名悍将，风鹰心中也不由得对陆伢感激万分。
王远同样抬头打量着风鹰，他一早听说这位新任的督尉乃是出身官家，如今见他容貌俊朗，面皮白皙，以为风鹰也是那锦衣玉食膏粱纨绔之流，心中便有些瞧他不起。
还没等陆伢说话，王远抢先开口对风鹰道：“属下听闻督尉大人此前从没有过上阵出战的经验，忽然重任在肩，想来也不轻松。若是今后大人力有不济也不必勉强，王畿军的将士们皆是身经百战的好手，大人尽可高枕无忧。”
风鹰闻言心中一凛，他虽然一早看出这王远有些不服他，却没想到此人如此孤高桀骜，竟当着众人的面直接给自己来了个下马威。心说我今日若不想个法子将其收服，只怕日后在军中难以立威。
于是一笑道：“王御射忠心可鉴，本将甚幸。本将少时也曾习得武韬弓马，而今虽疏于练习，却也能够稍稍对付一二，请御射使宽心。”
王远浓眉一挑：“噢？既然如此，属下可要抓住机会向督尉大人讨教一番了。”
“何以为竞？”风鹰问。
“属下见大人双手虎口生有老茧，想来也是精于箭术之人。而属下也正好除了射箭以外别无所长，不如就比试弓箭。不知大人意下如何？”王远答。
风鹰点点头，转头向陆伢请示：“不知陆大人可有兴趣一观？”
陆伢张目结舌地看着面前剑拔弩张的二人，思来想去也摸不着头脑。心说也不知道这俩人到底是哪里不对付，几句话下来就要开练。
陆长荫却在一旁拽了拽他的衣袖，悄声道：“父亲，此事还需督尉大人亲自料理，您就先别管了........”
陆伢伸手挠了挠头皮，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说：“那.......你们点到为止，可别伤了和气。”
不一会儿，二人便在靶场上摆开了架势，陆伢和陆长荫坐在旁边的看台上当起了裁判，原本还在场上训练的弓兵全都闻讯赶来看热闹，围观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将靶场围了个水泄不通。
士兵早已将靶场上的杂物清空，按竞技的要求布置了起来。王远从后背解下自己的佩弓，仔细地检查和校准起来，接着两个士兵把一组弓架抬到了风鹰面前，供他挑选竞技用的射弓。
风鹰将面前的射弓一一试过后，最终选择了一把朱红色漆壳的桑柘木牛角弓。风鹰将弓柄握在手中，不由得回想起三妹翟风来，她平常惯用的也是一把色彩鲜艳的红色长弓——
普通人射箭靠的是目力，而翟风却是凭借着极为敏锐的听觉。
幼时，兄妹四人一同学习箭术，一开始先是以摆在树上的瓜果之类静止的事物为目标，翟风因为看不见东西，每次只能等着身旁的兄弟们先弯弓搭箭，然后听着弓矢离弦的声音来判断目标的方向。但后来等到以活动的物体为目标时，就再没有人能比得过翟风了，活动着的物体运动时发出的每一丝细微的声响都被翟风的双耳一一捕捉，然后在她的脑海里形成一条完完整整的运动轨道，于是她弯弓搭箭，百发百中。
此刻，靶场已经布置完毕，陆长荫走出来高声宣布道：“按照王畿军日常训练的规则，今日竞技共有四组项目——定靶定点射击、悬靶移动射击、马术定点射击、移动靶马术射击——第一项，每人各十支箭，半炷香时间内射中靶心的数量多者即为优胜。”
说完，陆长荫又以眼神向风鹰询问，风鹰对他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已经准备好了。于是陆长荫手中令旗一挥，表示比赛开始——
王远和风鹰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抓起了箭筒中的羽箭，同时将箭搭上了弦，又同时射出。只听得嗖嗖数声风啸，几支飞矢同时抵达靶心。箭一支接一支地飞出，二人无论是速度还是准头均是不相上下，看得围观众人激动不已，纷纷伸长了脖子仔细观看。
半炷香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两人几乎是同时射空了箭袋中的箭。陆长荫上前检查了靶子，朝众人宣布道：“王御射十发皆中靶心；风督尉十发皆中靶心。”
两个士兵分别举着箭靶从围观的人群面前走过，向他们展示第一场比赛的结果，众人争先恐后地涌上前来观看，一边不停地发出啧啧赞叹之声。
这第一场比赛就算是打了个平手，王远转过头来仔细打量了风鹰一番，风鹰见状朝他微微颔首，王远什么也没说，将头扭了回去。
陆伢宣布第二场接着进行——
只见靶场上空挂满了铜片铸造的小钟，钟体很薄，腹内中空，风一吹便左右摇摆起来。这次士兵捧出了二十支铜铸的棱箭发给二人，陆长荫解释说：“第二项，还是半炷香时间，以铜钟为目标，射手需要一直不停走动着来进行射击，铜箭撞击铜钟发出声响即为中箭。最后根据发出的声响计数来分胜负。”
王远看着风鹰问到：“督尉大人，您先来？”
风鹰点点头，接过箭袋走上了靶场。
香缓缓燃烧着，围观的士兵专注地看着风鹰。只见风鹰绕着靶场走动着，取出一支棱箭来架在弓上。风鹰这才发现，这棱箭尾部的翼片同样是由铜铸成，这使得箭尾的重量超过了箭头，整支箭的平衡和重心变得十分奇怪。
风鹰拿着这别扭的棱箭迟迟也射不出一支，观众们渐渐失去了耐心，人群中开始出现了催促之声。
风鹰明白不能再耽误时间了，便将心一横，将弓弦拉满，朝着最近的一盏铜钟射出了第一箭——
嗖——棱箭破空而出，飞出一段距离后栽在了地上，漫天铜钟寂静无声。
第一箭空了。
围观众人唏嘘不已，风鹰深吸了一口气，搭上第二支箭。
又是一箭，在相同的距离掉了下来。
这下人群更是嘘声大作，陆伢也支起身子看向风鹰，只见风鹰低头沉思了一会，搭上了第三支箭。
这回风鹰并不仰天射最近的铜钟，而是极目远眺，将弓弦拉到最大，射向了最远处的铜钟。棱箭平平地直飞了出去，擦着铜钟摇摆着的边沿，发出了一声金属的闷响。
围观者中有不少看好风鹰的，见状都不禁欢呼起来。陆长荫望着风鹰微微笑着，在计数板上写下了一笔。
接着，风鹰依法施为，三箭、五箭、七箭.......棱箭射出传来一声声悦耳的金属撞击之响。当他伸手摸向第十支箭时，陆长荫站起来指着香炉宣布道：“半炷香时间到，风督尉十箭中七。”
风鹰心中稍稍有些失落，解下箭袋走下靶场。正逢王远迎面而来，两人擦肩而过之际，王远拍了拍风鹰的肩膀。
这个举动令风鹰有些讶异，他刚想再看清王远的表情，却见王远已经走上了靶场。
同样的十支棱箭，王远的使用方法便比风鹰纯熟高效得多。只见他在靶场上飞奔着，同样是瞄准了远处的铜钟，拉圆了弓弦，直直地射将出去，一支支棱箭暴风骤雨般地打在铜钟上，发出一连串闷响。
一、二、三.........八、九、十。
半支香还未燃尽，十声钟声如数响起，场上之人无不赞叹，陆长荫站起来道：“王御射十箭皆中，本轮胜出。”
只见王远站在靶场上双手高举射弓，也跟着人群欢呼起来。风鹰见状笑着摇了摇头，这时，却听见周围有些议论之声：
“这个王远，平时一贯瞧不起人，一想到这回去鹿河要听他呼来喝去我就不服气，本想着风督尉能杀杀他的威风，谁知道竟又让他出了把风头！”
“比试还有两轮呢，也不知道这新督尉能不能制得住他。”
“前一把平，这一把输，我看可够悬。”
“你这话说得早了，我看督尉大人也是使弓的一把好手，只是这武库配发的铜棱箭使着实在不顺手，才让王远稍稍占了上风。下轮换回普通箭，谁输谁赢还说不一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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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鹰闻听此言心中暗自思量，原来这王远虽说本事过人，却有个目中无人的毛病，在军中的人缘很差。今天这场比试，恐怕有不少人是专程来看他笑话的。
自己若是输给他，在诸将士面前失了颜面和威信，无疑是对日后统兵用人大大的不利。然而要是赢了他，平日里那些本就与他结怨的军士恐怕更是不服他的约束，凭他这样桀骜的性情又怎么肯善罢甘休，此番北上鹿河又如何能顺利？
军队还没出王城，便有矛盾堪堪摆在了眼前。想到这里，风鹰皱起了眉，心中不禁苦笑到——伯公和父亲二老在朝堂上当着陛下和文武百官大包大揽倒是赚足了名声，这冲锋陷阵的苦差事却要交给自己来办。
风鹰眼看着士兵已经陆陆续续布置好了靶场，心中却还没思量出个对策来，无奈只得先走一步看一步。于是当即将浑身上下收拾利索，准备投入下一场比试。
士兵牵出两匹战马来，一黑一白，高挑精悍，均是百里挑一的良驹。
王远故作谦逊地让风鹰优先挑选，风鹰也不客气，点点头便上前仔细挑选起来。
黑色的战马让风鹰想起了自己的追风，那是弟弟风隼在自己离家前送给自己的小马驹，据说它的父母分别是宛西王的坐骑和睦明公主的婚马，乃是最优秀的宛西驹和亘南马的种。也不知道阿隼究竟是从哪里弄来的，反正他总有办法和渠道搞到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
追风具有超凡的灵性，通常风鹰还未发号施令，它便已经知晓主人的心意。一人一马默契无间，风鹰早已将追风当成了自己的挚友。
三年来追风跟随风鹰走南闯北，已经长成了英武矫健的千里良驹。如今风鹰见到这匹黑色的战马，便不由得想起追风那如夜色般漆黑的鬃毛来。于是想也没想，上前便牵过了黑马的缰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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