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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风起9——翟风-下

    从正厅两侧的小门出来,走过一段檐廊,来到了骞玥堂的后花园。

    这座花园面积并不十分大,却建得精巧雅致,园中佳木秀水,池塘清浅,小巧的凉亭半隐其间。花园正中一座小戏楼,雕梁画栋,描金绘彩。

    由于骞玥堂是女眷们专用的聚会场地,故而此处花园在建造的过程中极其重视私密性。花草假山高低错落,小巧精美的建筑半隐其中。任由外人如何绕着檐廊打转,也无法窥探主人的隐私。即使走入了花园,也只闻花丛间燕语莺声,无法窥见佳人形貌,不由得令人生出一番雾里看花的趣味来。

    与前厅的热闹相比,此处就显得清净了许多。翟任由两位妹妹领着往前走,耳边鸟鸣阵阵,口鼻间花香扑鼻,便知是到了骞玥堂的后花园。她心中疑惑重重,心想:自己终日躲在家中不见外客,好几年不曾出门参加这类聚会,偶然露一回面,这些个贵妇贵女们对自己有些好奇,都想来瞧个新鲜这原本也不奇怪。

    然而祁夫人是今日宴会的东道,若是真想瞧瞧自己,待会在饭局上自然能见着,何须现在把她单独召到这少有人烟的花园里。如此避人眼目,难不成是自己无意中闯下了什么大祸,竟劳动了祁夫人亲自兴师问罪?

    走着走着,翟听见远处有人谈天说笑,便问两个妹妹:“是不是快到了?我听见有人说话。”

    两姐妹闻言显得十分惊讶,对她说:“姐姐的耳力真是不一般——没错,走过这段路,再过两道桥就到了。”

    “你们知不知道祁夫人召我去所为何事?”翟问到。

    思鱼摇了摇头:“我只看见大夫人同国公夫人低语了几句便差我们俩来找你.......别的就不知道了。”

    思樱却握住了翟的手说到:“姐姐莫怕,祁夫人性情宽和,又有大夫人在场,没有人会刁难你的。”

    翟心中苦笑,闭口不再言语。

    说话间便到了地方,思樱在廊下为翟仔细整理了发髻,又为她抚平了衣裙上的褶皱,还取出口脂为她重新描了一遍唇。

    翟哭笑不得,心想这未免也太过隆重,若祁夫人果真要问自己的罪,这一番精心打扮难不成还能教她气消些不成。

    一番准备后,翟跟在褚家姐妹俩的身后来到了一众夫人命妇面前。

    此地乃是一处凉亭,众人正在观赏池中的锦鲤,见褚家两姐妹领着人回来了,便都停止交谈转头望了过去——

    只见褚家两姐妹身后那位风氏贵女体态轻盈、翩然而至,当真是生得一副天上云、月下霜般的好相貌。在一身枫叶红的衣裙映衬下,雪白的肌肤竟隐隐有些发蓝,精巧的鼻梁和下颚,好似镀着一层冰冷的炫光。长眉入鬓,睫如鸦羽,靛青的眼窝深处一潭漆黑的眼瞳寂静无波。上额整阔,两颊清削,嘴唇却鲜艳饱满,唇弧似弓,嘴角微翘。

    一头长及膝盖的黑发,梳着古意盎然的羽冠髻,戴银冠插银簪,脑后别着一枚白玉环,用白玉簪管着,胸前饰着枫叶花礼。

    祁夫人眼前一亮,不错眼珠地打量着翟,直到翟行至面前对着她盈盈下拜,祁夫人立即喜笑颜开地伸手将她搀扶了起来。

    待近看她的相貌,周围人又是一阵赞叹。

    祁夫人牵着翟的手将她引到身旁坐下,笑眯眯地问到:“不知雅子怎样称呼?芳龄几何?”

    翟没想到祁夫人会直接上前来牵她的手,未曾防备之际突然感觉到陌生人的触碰,心中陡然一惊,竟下意识地想要将手缩回来。幸而她反应及时,轻轻回握了祁夫人的手,这才没有教对方看出端倪来。

    “禀夫人,小姎单名一个翟字,靖阳三十四年生.......”翟微微低头,轻声答到。

    祁夫人面带喜色道:“如此说来,雅子倒是与我儿雪赞同岁。”说罢又忍不住上下打量着翟,一边啧声赞叹到:“哎呀呀........真是冰肌玉骨的妙人儿!”

    翟还没来得及客套,便感觉手腕上一凉,沉甸甸的。原来是祁夫人将自己手腕上一只碧玉镯子褪下来直接套在了翟的手腕上,竟是当作见面礼送给了她。

    翟略微有些惊讶,接着便听见周围的女宾啧啧叹道:“看这碧翠质地通透,色泽莹润,其中絮纹有金光流动,想来应该是最为难得的‘壁外冰’吧?”

    翟听闻此言心中一惊,她虽目不能视,一向也不太在意穿戴,却也是从小锦衣玉食长起来的,怎会不知这壁外冰碧是何等珍贵?

    壁外冰碧乃是独产自极北的壁外之地、地脉深处的一种极珍稀的矿石,呈透明、冰蓝、以及罕见的花青色,质地坚硬,触手生寒;玉质间生有或金或银或云母色的絮状花纹,流光溢彩,千变万化。

    这种玉石玉性阴寒,除了用作装饰以外还可以入药,医经上称其为‘地渊髓’。盛夏阳极时节在嘴里含上一小块,走在正午的太阳底下也不觉得热,指甲盖大小的一块便已是价值不菲,而如今祁夫人送给翟的这只镯子分量十足,又是最为难得的金絮种,恐怕已是有市无价了,珍贵程度不言而喻。

    虽然世家贵妇间常有长辈将随身的首饰赠送给晚辈的举动,但一般都是些金钏珠钗、玉扇银镜之类的寻常物什,全堆在一起也不能与这只手镯相提并论,更何况翟与祁夫人不过是初次见面,又怎能收受如此贵重的礼物。

    翟当即摇头推辞说:“小姎感激夫人垂怜,只是这镯子太过贵重,小姎甚感惶恐。”

    一旁的姨母风皓鸢也开口劝到:“夫人盛情雅子已然心领了,只是她年纪尚浅,怎担得起如此抬举?”

    谁知祁夫人将翟的双手紧紧一握,回道:“自古宝剑赠英雄,这壁外冰碧镯非得是戴在雅子你的身上才不算埋没了。”

    又转过头含笑对众人道:“我一见这孩子就喜欢得紧,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都摘来给她,区区一只镯子算得了什么?”

    一名紫衣贵妇闻言连忙附和道:“这镯子光彩不凡,戴在雅子风这样的人身上更是凭添了十分的灵气——”

    “雅子风貌美非凡,又如此端庄大方,难怪祁夫人偏爱——”

    “祁夫人一番怜爱之心,雅子可万万不必再推辞了——”

    ........

    周围宾客齐声称赞,各种溢美之辞层出不穷,一时间竟将翟捧到了风口浪尖之上。翟本就不大应付得来这种场面,她一向心思敏锐,直觉氛围有些不大对劲,心里生出了一丝不安。

    然而话已至此,若再要推脱下去就说不过去了,于是只得将手镯收入袖内,向祁夫人致谢。

    祁夫人喜上眉梢,挽着翟的手臂,带领着园中一众贵妇移步正厅入席。

    前厅的客人们见主人来了,纷纷行礼问候,祁夫人满面微笑地同她们说话,翟也连带着同众宾朋一一叙礼。

    传闻风家的确有位贵女正值妙龄,可见过她的人屈指可数。今日她突然在祁家坤宴上现身,又与国公夫人携手同行,在场之人无不好奇,便纷纷上前同她说话。

    只见风氏贵女貌美非常,气质罕绝。更兼落落大方,风度翩翩,言谈举止进退得宜。只可惜双目失明,顾盼之间少了一分神采。

    在交谈中,对于翟双眼的残疾,多数人表达了遗憾,也有一小部分比较刻薄的,会故意以此为乐——她们假装不经意地请求翟给予她们的着装一点建议、或者拿来一副画让她鉴赏,然后在对方陷入沉默时再道歉说:真是唐突,我忘了你看不见东西了。

    然而在来赴宴之前,翟已经料到会遭遇这种情形。于是她与每个人交谈时都仔细捕捉对方身上的信息,列如气味、声线、脚步的轻重、行动时衣料的摩擦声和首饰碰撞声等,并在脑海中勾勒出此人大致的形象。

    当对方利用这种问题进行刁难的时候,她便根据对方的特点,投其所好地说一些模棱两可的话。

    例如对方身上散发着幽兰清香,便知其生性淡然,要与其大谈诗书雅趣;对方周身环佩叮当乱响,便知其生性活泼,要同她说些天南海北的奇闻异事;然而若是遇上了那言辞犀利咄咄逼人的,便知其一向盛气凌人,须得不卑不亢,避其锋芒,尽量避免与此人多交谈。

    然而总归是世家淑女间的聚会,大体上还是礼貌客气的居多。几次三番下来,众人无不对翟交口称赞,就连那些有意为难她的人,也不得不对她刮目相看。

    翟出这一番风头,自然是给旁边的祁夫人挣足了面子,祁夫人挽着翟的手眉开眼笑夸个不停。

    眼看着时辰将晚,祁夫人便吩咐家仆开席布菜,然后拉着翟上了主位,要翟坐在她身旁,翟几番推辞不过也只得应了。

    无数人的目光汇集在翟的身上,她感觉自己正经受着千奇百怪的审视。

    祁夫人在骞玥厅中央端端正正地坐下,屏风后的演奏停了,厅内霎时间安静了下来。

    祁夫人双掌微举,示意宴会开始,众宾朋当下也都各自落了座。

    掌宴侍女拊掌示意,丫鬟们便将各色菜肴流水似地呈了上来。先是四道冷盘——枇杷酿鱼籽、盐水白鱼脊、百花拌、菠菜莲子,盛在精美的琉璃食具中,鲜艳欲滴,美轮美奂。开胃的饮品乃是产自陌下泽川的小梅蜜酒,入口清爽回甘,微微的果酸令人食欲大增。

    而后是四盘热炒——闻香鹌鹑、四青、芝香烩鳗、玉釜菜芯

    接着四道大菜——孔雀醉栖、紫蟹捧珠、酥鹿、鸡枞煨白。

    两厢琴声鸣动,乐师在屏风里将琴弦拨乱,埙鼓共鸣,乐声再次回荡在屋梁之间。宴会上响起了喜庆轻快的旋律,隔着屏风,伎乐演奏起了‘祝酒’。

    宴席上的酒是伏涛特产的‘碧瀚饮’,这种酒香气浓郁,酒性很烈。祁夫人领着众宾朋先后敬了几轮酒,大家便都有了几分醉意。

    饶是翟的酒量不差,此刻也不免有些晕晕乎乎的。祁夫人侧头瞧了瞧翟面前的菜品,见每样菜都只稍稍动了几筷子,便关切地问到:“难道是菜品不合口味?”

    翟摇头答:“夫人盛情周到,菜肴太过丰盛,小姎不胜酒力。”

    祁夫人展颜一笑道:“这碧瀚饮的劲可是不小,雅子能够连饮这数杯便已是海量了。”

    翟脸颊一红,道了声惭愧,接着便听见祁夫人吩咐人给她端了杯醒酒茶。

    她手捧茶杯一口口地喝着,一边听祁夫人同宾客交谈:

    “今日祭谷佳节,陛下在宫中大宴群臣,昭归夫人少不得陪王伴驾。幸而能有雅子风与国公夫人相伴,夫人方能如此开怀。”一名紫袍贵妇笑说。

    祁夫人笑答:“诸位夫人肯赏光前来赴宴才是我的福分.......我与雅子风一见如故,看到她,就好像看到我的雪赞一样。”

    翟一边从容应答,心里却有些不好意思,她很少接受除家人外的人的好意,祁夫人待她如此热忱,倒让她为之前那番恶意的揣度产生了一丝羞愧。

    祁夫人执起翟的手温柔地对她说:”要是雅子肯常来府中看看我,我便心满意足了。“末了她顿了顿,开口道:”雅子这般品貌.......元儿定会对你亲睐有加。“

    元儿?翟微微一愣,她说的是祁家嫡长公子祁元,怎么突然提起了他来?

    听说陛下下令要治祁元的罪,派出了司隶台多少人手连灯彻夜地查办,然而祁元就好似人间蒸发一般。朝野上下风传,祁家将祁元藏了起来,只待昭归夫人诞下皇嗣便可借机转圜。

    她说祁元会对自己亲睐有加?这又是何意?

    屏风内曲风一转,弹奏起了‘螽娘子’。

    她满肚子疑惑,暗暗在心里梳理了一遍细节——

    先是奉了舅舅之命赴宴,一进骞玥堂便被祁夫人请到了后花园中单独见面。接着祁夫人对自己展现出了异乎寻常的热情,还随手送出了昂贵的见面礼,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自己带到了主位旁落座,接着便提起了祁元........而姨母在这个过程中几乎一句话都没有说。

    祁元弃官潜逃,大哥奉命平乱,如果这两者之间真有什么关联的话,今日祁夫人向自己示好,难道是风氏将要与祁氏结盟的表现?而结盟的关键就是两家联姻.......

    这个想法令翟有些不寒而栗,这是舅舅和姨母的主意吗?外公知道这件事吗.......还是说原本就是他一手策划的?

    她原本以为偃氏既已上门求亲,而且外公也暂时没有明确的拒绝,在外人看来其实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她原本已经快要说服自己接受这个事实了,然而今天所发生的一切又令她迷茫了起来。

    祁元——为什么是我?翟打心底里生出一丝委屈和绝望来。

    祁夫人察觉出了翟的异样,握住的那双手冰凉如水,她自知失言,便捂着额头假装迷醉道:“我今晚喝得太多,竟说起胡话来了........”

    正在这时,门外一声通传,进来数名身着盛装的宫娥,每人手捧一个清水浅盘,盘中浸着一束束花礼,乃是由金花茶、丹桂、以及鸽子蛋大小的金桔扎成。宾客们纷纷停下手中杯箸望向宫娥,只见为首的宫娥朗声宣:”传昭归夫人口谕——“

    此言一出,众人齐刷刷起身,走到大厅中央下拜听宣。

    “夫人久沐天恩,思念亲人。今特制金桔花礼一百束,赐与诸位夫人雅子装点衣襟,共贺佳节。”

    说罢,身后的宫娥便将浸着金桔花礼的浅盘捧至面前,众人谢过了恩,便站起身来从主到客、由尊到卑、由老及少地一一上前挑选。

    翟趁着众宾客挑选花礼的当口,偷偷溜出了骞玥堂。

    她循着记忆中的路线一路跑出了昭敕别苑,此时外面天色将晚,街面上正是最热闹的时候。她一路跑来累得满头大汗,也顾不得脏净,靠在路旁的大树下休息,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过往行人好奇地打量着她窃窃私语,眼前这姑娘着实奇怪:衣着华美异常,身旁却无半个丫鬟侍从;脸上施了脂粉,却因出了汗有些浮了;宽大的衣袖卷至手肘,伸手把长发撩到身后,用白白净净的手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从头到脚十分的动人,十分的狼狈。虽身披绮绣,总归不像个矜持讲究的贵女子。

    听到四周聚拢而来的闲人越来越多,翟有些后悔,心中暗恼自己冲动行事。

    不管怎么说,祁夫人众目睽睽之下对自己另眼相看便是给足了自己面子,于情于理也不该抬腿就走。况且这一切都只是自己的猜测,并不一定就此成真了。

    退一万步讲,假如风祁两家果真要联姻,不管她愿不愿意也得成为祁家的儿媳妇,今日得罪了祁家主母虽然动摇不了两家的利益,然而自己婚后的日子恐怕就不会那么好过了。

    翟开始想办法弥补,回去吧,身上的衣裙已经弄脏了。不回去吧,待会祁夫人发现自己不见了免不了要派人找一通,刚才路上匆忙,也不知道有没有仆人瞧见自己,要是被人知道自己落荒而逃,那可真是把风祁两家的脸都丢尽了。

    正绞尽脑汁时,远处一个呼唤声响起,只见一辆马车挤过人群而来停在她面前。

    “小姐——小姐——”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是桂伯!

    桂伯是风府的老仆,自风宅开始修建那天起就为风家效力了。桂伯一向老成持重,深受全家的信赖。他一生无儿无女,对待风家的几个孩子如同亲生的一般疼爱,特别是对翟,可以说已经到了溺爱的程度——桂伯有一双巧手,翟小时候的玩具都是他给做的,只要是翟画得出来的,他都能做得出来;他还带着翟溜到山上去,用自制的鱼竿和弹弓钓鱼打兔子;翟因为调皮捣蛋被外公训斥也总是桂伯拦着,他总说翟就像他的女儿一样。

    翟小时候曾生了一场重病,差点没活下来。当时桂伯日夜守在她的房门口,挑水煎药扫院子招呼郎中,一个月后,桂伯的头发白了一半。

    后来大伙才知道,桂伯曾经有过一个女儿,五岁时不幸夭折了,是病死的。

    今日到祁家赴宴,正是桂伯和他的两个小徒弟驱车送她们来的。

    翟对桂伯的声音再熟悉不过,听到这个声音就知道是桂伯来找自己了,可桂伯从不这样喊她。在人前桂伯称呼她为雅子,私底下桂伯叫她丫头,但从来没叫过她‘小姐’。

    在震旦,有爵位、贵族或高级官员的女儿通常按古例尊称为‘雅子’,而平民富户人家的女儿才会称小姐。翟想:桂伯这样称呼自己,大概也是为了掩人耳目——全奔晷的百姓都知道今夜昭敕别苑设宴,有头有脸人家的女眷都去了,哪家雅子还在大街上闲逛啊?

    果然,桂伯赶着马车在她面前停下,对她说:“小姐您去哪了,老爷和夫人都快急死了,快跟我回去吧。”

    翟心领神会,点点头便上了车,发现思鱼和思樱居然也在车内,哑然道:“你们.......”

    “姐姐真是恩仇快意,居然把我们留在宴会上,一个人说走就走。”思樱责怪道。

    “亏得大夫人料事如神,吃饭的时候看你和祁夫人聊着聊着阴沉了脸,便叫我们俩偷偷跟着你,没想到姐姐居然跑得这么快,一眨眼的功夫就没影儿了。”思鱼说。

    翟给两位妹妹好一通道歉好一番告饶之后褚家姐妹俩才算消了气,这才询问自己走后宴会上情况如何。

    思樱回答说:“发觉你人不见了,祁夫人正准备差人找你呢。大夫人谎称你平日里从不饮酒,今日一下子喝太多醉倒了,她便叫人先送你回去了。”

    “祁夫人还自责呢,说她不知道你不会喝酒,早知道就不上这碧瀚饮了。还说害得你醉倒了,全是她的错.......”思鱼补充道。

    翟正羞愧之迹,思鱼却咯咯笑了起来,接着思樱也跟着捂嘴轻笑。翟不明就里,只听思鱼笑道:“既然都已经跑出来了,姐姐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河边放河灯玩?可热闹了!”

    “我们到河边租上一条小船,买些材料来自己在船中做,正好拿到河边放。”思樱补充说。

    祭谷节放河灯的习俗由来已久,据说在这天夜晚将载有自己信物的河灯放进河流里,河灯便会顺着水流漂到命定之人的手中。人们相信这小小的河灯拥有联络姻缘的能力,故而每年一到祭谷日河边上便是人山人海,满河火光冲天。

    翟一听这话便知这俩姐妹有备而来,看来就算自己没有半路逃跑,这俩妮子也会找机会溜出去放灯。翟从来没有玩过这个,原本就有些好奇,如今被两姐妹说得心里痒痒,便点头应允了。

    门外赶车的桂伯听得招呼,随即轻扬马鞭,调转了方向朝河边走去。

    流经奔晷城的这条水流,名叫阳河。

    阳河共有三条支流五道弯,贯穿了朔州全境,乃是隐雪江下最大的河流。在流经奔晷时,阳河变得平缓而宽阔,蜿蜒的水流,养育着奔晷城中数百万军民,滋养着奔晷城中诸行百业。

    三座大桥横跨阳河之上,桥上桥下灯火连片,河底与天空中花火绚烂。

    船桨拨开平静的水面,一艘精致的小舫将一行人送到河中央,满河的莲灯随着波纹避让,漆黑的水面上荡漾起片片火光。

    船舱中的女孩子们围坐在一方小小的桌案前,裁红剪翠,扎起一个个小巧精致的莲灯来。

    思樱的手最巧,将轻纱裁成大小不一的樱瓣形状,用胭脂染了,将铜丝扎成花型,用针线穿了花瓣,扎成了一朵极精美的五重八瓣莲花。而后又在花瓣上点缀了无数米粒大小的珍珠,仿佛清莲濯露一般。

    思鱼天真烂漫,她的莲灯乃是由五片圆溜溜的、盛开的大花瓣组成,而她正坐在桌边搅合着各色颜料,将整个莲灯涂得五颜六色,分外鲜艳。

    而翟已经第四次剪坏了自己的莲灯,不得不将求助于原本在船头同其他两名侍女聊天的青缠——

    “今夜时辰尚早,放灯的人还不多,风姐姐不必着急,慢慢做就好。”思樱柔声安慰到。

    翟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小声说:“我在家中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精细的活计........我的手太笨了。”

    思鱼看着翟从袖中露出的一双手,素白修长,手掌纤薄,指节微凸。指尖并没有同时下流行的那样用蔻丹染色,而是修剪得整齐利落,在指间和虎口处,生着一层薄薄的茧。

    思鱼见状不禁奇道:“风姐姐的手生得好看,却不似女子那般柔弱无骨,倒和思鱼家中兄弟们的手有几分像........难不成姐姐平日在家中也是如男儿们一样习武练剑不成?”

    此言一出,思樱立马伸手扯了扯妹妹思鱼的衣袖,眼神中带了些许责备。然而她心中也是好奇,忍不住偷眼观瞧翟的双手,见果真如思鱼所说的一般,心中不禁暗暗称奇。

    谁知翟闻言却是一愣,反问到:“难道妹妹们在家中不习武吗?”

    褚家两姐妹面面相觑,思樱想了想,解释到:“纵观震旦诸姓贵女,所知所学皆是如何治理内宅,教养子女,联络宗族。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自不必说,女红、花艺、烹茶品香也不过闲暇时打发时间的细枝末节.......可若要说哪家的雅子像男子一般习武,思樱也是闻所未闻。”

    与思樱的疑惑不同,思鱼对此显得十分好奇,忙侧身挪到翟身边,牵着她的衣袖问到:“好姐姐,你平日里都练什么兵器?刀枪棍棒?剑戟勾叉?都说拳脚无眼,姐姐双眼不便又是怎样习武的呢?”

    “思鱼——”思樱低声轻斥到:“不得无礼。”

    翟却笑了笑说:“目不能视却要习武自然是不太容易,我的武艺在家里众兄弟中也只能算末流,不过我也有自有他们所不能及之处.......”

    话还没说完,忽听远处水面上传来了悠扬婉转的丝竹管乐之声,只见一艘花团锦簇的大船缓缓驶来,船头上舞乐酣迷,船舱里灯火通明,男男女女人影绰绰,其间夹杂着嬉闹喧嚷之声,一派娇声媚笑,淫词浪句。

    舱中的三人脸上发红,青缠忙将四周纱幔统统放了下来,一面吩咐桂伯赶紧避开花船。

    为三人撑船的是桂伯和他两个徒弟,桂伯心明眼亮,他见河面上飘来的那艘船又高又大,装饰得十分花哨,便知是艘风月行里的花船。恐怕是船上的嫖客灌饱了猫尿,趁着夜色在河上调戏放灯的女子。

    桂伯连忙招呼两个徒弟奋力划船,眼下咱们势单力薄,可千万别叫那艘花船碰上。

    然而那艘花船却似猫追老鼠一般,不紧不慢地跟在小船后面,有意无意地将小船往偏僻处赶。小船被驱赶至一处狭窄的河道,大船缓缓往旁边一靠,拦住了小船的去路。

    三五个喝得醉醺醺华服青年拥着十多个浓妆艳抹的姑娘从船舱中走了出来,一齐拥到船舷边,又调笑又吹哨。

    “船上是哪家的姑娘啊?良宵难得,还躲着做什么?快出来一同乐呵乐呵!”

    船舱中的思樱思鱼闻言羞愤不已,两位贴身侍女怒到:“不知是哪里来登徒浪子竟敢如此无礼,当真是色胆包天,怕是不曾听过风褚两家的名号!”说罢就要出去同对方理论。

    青缠见状赶忙拦住两人道:“二位姑娘且慢,事关三位雅子的名节,风褚两家虽名扬天下,却不宜在此时显威。”

    翟原本在静静地听着外头的动静,见状也开口对几人说到:“风月中人大多轻浮浪荡,今夜人多眼杂。船上又只有我们几个年轻女子,若再将家世姓名透露了出去,传扬于市井,还不知会编排得何等不堪入耳。”

    褚家两姐妹听完点头称是,却也没了主意,只得询问接下来该如何是好。青缠将幔帐拢严实了些,又灭了两盏灯,示意众人静观其变。

    桂伯谨慎,见船上的恩客主顾们皆是穿绸裹缎衣着不俗,便知是群出身世家的纨绔子弟,但不知对方来头大小,便先陪了个小心对花船上的青年说到:“几位爷误会了,这船上的三位雅子皆是有名有姓、清白人家的女儿。还请几位爷高抬贵手,不要同她们顽笑。”

    船上的青年居高临下,见眼前这老仆虽穿着得体,谈吐不俗,却也只不过是个撑船的糟老头子,便都并未把他放在眼里。

    一个喝得满面通红的华服青年随手扯过一个香肩半露的姑娘来,照着屁股上狠捏了一把对她说:“你去给我把船舱里的美人儿们请来,请来一个爷赏银五百两,要是三个全请来爷就赏你一套宅子!”

    青年说罢又低头对桂伯笑道:“老头,小爷也不是不懂礼数的人。女人的事就交给女人去办,就让这位彩萍姑娘去跟你家小姐说和说和,说不准几位小姐自个儿就出来了。”

    旁边一个青年大也跟着起哄道:“我们兄弟几个如此丰神俊朗,又都是孑然未娶,若是你家小姐模样生得周正,无论教我们谁看上了,娶进门来做个侧室也是你们家的福分造化哩!”

    说着,一块桥板搭了过来,只见那位彩萍姑娘整了整衣衫,朱唇含笑,莲步轻移作势便要走过船来。

    桂伯的两个小徒弟上前拦挡,却见那女子斜着身子,媚眼如丝一步三摇地走上前来,轻笑一声扬起轻飘飘的罗袖往这俩小伙子的胸前一扫。一股甜酥酥的香风扑面而来,两人的脸和脖子刷得红了,好似水煮过一般,脚底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

    花船上众人见状一阵哄笑,为首的锦衣青年将折扇一展,对旁边的人笑道:“瞧,咱们的翠萍姑娘果真魅力非凡哩!”

    船上又是一片排山倒海似的哄笑。

    桂伯气得脸色发白,手握船桨准备上前赶人。正在这时,一道疾风掠过,雪亮的寒光一闪,裹挟着金属的嗡鸣,一缕发丝从半空中飘落,随着一声金石之音,为首的锦衣青年头上的发冠掉落在地上,发髻散乱下来。

    船上瞬间鸦雀无声,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青年在风中飘飞的乱发,身后一枚花火嗖地窜上天空,在夜空中绽放为一朵绚烂的花,远处街市上喧嚷的声音好似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青年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河上吹过一阵风,水面星星点点的莲灯忽明忽暗地漂荡,他只觉得裤裆里一热,酒却醒了很多。

    小厮在船柱上找到了将青年的发髻打落的‘暗器’,乃是一枚又细又长的银质发簪——尖头已经深深地没进了木头里,小厮咬着牙将它拔了出来,毕恭毕敬地交到了青年手上。

    手中的发簪冰凉锋利,对面的小船静悄悄的,船舱内光线昏暗。透过幔帐,青年看见窗边一个曼妙的剪影,正伸出纤长的手臂,轻轻拢了拢头上松散的发髻,又将其余的发饰稳了稳。

    可怜的翠萍姑娘眼看着那犹如离弦之箭般的发簪从自己头顶上飞过,站在桥板中间呆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不由得双腿发软,脚下一滑,扑通一声掉进了河里。

    花船上的人连忙找来长杆伸到水中救人,正在这时,人群当中不知是谁尖叫了一声:“谁撒尿在我鞋上了?”。

    众人避之不及,一时间你推我嚷,蹬鞋踩袜,花船上顿时乱作了一团。

    青缠从船舱中探出头来对桂伯说:“桂伯,咱们走吧。”

    桂伯响亮地答应了一声,招呼上两个徒弟,划动船桨缓缓地从花船边绕了过去。

    船舱里,几个女孩子笑得眼泪直流,翟模仿着青年醉醺醺的模样,伸出手来来回回地摸着自己的头顶,含混不清地说到:“哎呀.......我的帽冠怎么不见了?唔.......裤子怎么湿了?”

    思鱼靠在翟的肩上哈哈大笑,头发滚得乱蓬蓬的,思樱正捂着肚子趴在桌子上,笑得浑身发软。

    青缠笑着重新点亮了灯,思鱼忙拉着翟的手来回翻看个不停,口中不住地赞叹道:“风姐姐这双手真是太厉害了,拔下簪子,就嗖的一下,正正好打在那淫棍的脑瓜顶上!瞧见了吗?对面船上的人都看傻了。”

    翟笑着说:“雕虫小技罢了,没想到这发簪掷起来还挺顺手。”

    “好姐姐,能不能再扔一次给我看看?就一次......”思鱼央求道,思樱也期待地围拢了过来。

    翟点点头思索了片刻,伸手摸到了桌面上用来裁纸的小刀,拿在手里掂了掂,问到:“两位妹妹,刚才那一发打落了淫魔的发冠,这一回我该扔什么呢?”

    思鱼想了想,指着窗外满河的莲灯说到:“这河上那么多莲灯,风姐姐就打灯吧!”

    没想到思樱却急忙阻拦道:“万万不可,传说女子们在祭谷日这天往河中放灯乃是为了向天地问卜自己的姻缘,每一盏莲灯都凝结着女子的心血和期盼,实在不该以此为乐。”

    一旁的青缠点了点头,附和道:“雅子说得没错,确实有这样的说法,早在大裔两位先圣时期,就有在水中放灯来占卜吉凶的方法。民间女子们依法施为,放莲灯占问自己的姻缘。在灯里写上自己的名字,莲灯便会顺着水流漂到自己命定之人的手中,据说十分灵验呢!”

    思鱼眨了眨眼,看了看自己手中的莲灯说到:“亏得我年年都陪着姊姊来放灯,原以为只是件寻常的玩意儿,没想到这灯竟暗含着思春之意——我不要了。”

    说完,思鱼抬手就将自己的莲灯丢出了窗外。

    等到众人从惊愕中回过神来,那纸扎的莲灯早已被河水浸湿了一半,在水面上歪歪斜斜地漂了一会儿,随即缓缓沉入了水底。

    思鱼见众人瞧着自己目瞪口呆,满不在乎地说:“我才不要什么命定姻缘,我一辈子都不要嫁人。”

    船舱里众人哑然,思鱼的贴身侍婢忙出来打圆场,笑道:“雅子年纪还小呢,过两年再放灯也不迟。”

    “是啊,雅子毕竟小女儿心性,活泼好玩些也是常事.......”

    却见思鱼的眼眶一红,两行清泪滚落脸颊,她肩头颤抖,哽咽着说:“什么如意郎君......都是三妻四妾罢了,成日里受不完的委屈看不尽的脸色,何苦来......”

    思樱闻言,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青缠劝到:“雅子这是说的哪儿的话,您身份尊贵,平日里众星捧月一般,任谁也不敢给您脸色瞧啊......”

    思鱼置若罔闻,只是一个劲的落泪,船舱里的气氛有些压抑。

    在一旁沉默已久的翟终于开口,打破了宁静:“这放河灯的习俗乃是起源于上古时期的一种巫术。”

    众人一齐转过头来看向翟,烛光下,她静静地坐着。光洁无暇的脸庞看不出血色,鸦羽般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道道晃动着的阴影。

    思鱼止住了哭泣,抬起头来看着翟,翟说:

    “传说天下水脉都发源自亘水,八方土地皆受其恩泽。上古时期人们拜神磐亘水为神,相信世间种种道法都由这无边的群山与无尽的大河所生,往河里放灯即是向亘水问卜之意。”

    思鱼用手绢拭去了眼角的泪水,往翟身边挪了挪。

    翟继续说到:“大裔早期所用的河灯乃是由菖枚竹制的白纸扎成的‘四方灯’,祭水之时由大祭司点燃放入亘水之中,然后根据四方灯漂浮的距离、时长、以及沉入水底的状况等等来推演卦象。”

    “古籍中记载,四方灯共有四角八翼十二棱,底部有灯柄长约六寸;以赤、玄、青、黄四色绘制着风水土火四象纹样,握在手中犹如一朵盛开的彩色莲花......灯上的每个端点各坠着一枚圆环,四大八小一共十二枚。这十二个圆环材质各不相同,却是同等重量,能工巧匠在制作时会以秘法往圆环内各注入一滴大祭司的鲜血,再制成饰品,由大祭司日夜佩戴在身上,如此一来这十二枚圆环便能与大祭司意念相通。等到使用之时,这些圆环便是大祭司的眼目和替身。”

    “世上的第一盏四方灯,乃是由大裔史上首位大祭司、世间一切巫术和秘法之源、被称为太裔神君的乀凰所造........”

    乀凰乃是大裔太祖皇帝丿凤的同胞妹妹,生来相貌畸形,眼眶中没有眼睛。然而她聪明绝顶,拥有改天换地之能,乃是比肩神明的人。

    传说中,乀凰能够窥见天地的根本,预见万物的兴衰。丿凤起兵前夕,曾向她占卜过三个问题:

    凤问:“今山河倒转,险恶横行,孤不忍苍生蒙难,欲举大事于天下,可否?”

    十二枚圆环响了五声,三长两短,四明一暗。

    凰答:“然也,王当发于山南,兴于五原,盛于两江,成于西北。”

    凤问:“此一去,得享多少年天下?”

    十二枚圆环撒落在地,六正四反两相交。

    凰答:“一千三百二十一个春秋。”

    凤问:“何人坏我国运?”

    十二枚圆环同时破碎,鲜血渗出。

    凰答:“亡于血脉。”

    翟的声音传来犹如旷野的风息,像是日月在讲述着天地间古老的往事。

    众人听得入了神,思鱼早已忘了哭泣,她怔怔地望着窗外,漆黑的水面上大大小小的灯光如群星般闪烁着,小小的绣舫好似飘浮在浩瀚无垠的星河中。

    她梦呓般地问到:“这些灯.......其实是我们的命运?”

    翟却笑了笑说:“这种秘法失传已久,如今人们放灯只不过是为了消遣,若是被这小小的玩物坏了过节的兴致,岂不是得不偿失?”

    思鱼听了这话脸颊一红,羞得把头埋进了姐姐思樱的怀里,思樱一边柔声安慰她,一边从宽大的袖中取出象牙梳子来替她整理凌乱的发髻。

    翟一番话哄好了思鱼,却对着满桌的彩纸颜料犯了难。

    青缠见状笑道:“雅子既能说出四方灯的典故,何不照着书里写的做一盏?眼下材料虽不太齐备,只仿个样子应该不难。”

    几人纷纷点头称妙,于是一齐动起手来,裁纸的裁纸,描图的描图,不一会儿便做了出来——

    灯头的十二枚圆环自然是没有的,用的不是菖枚竹的纸,也做不了书里那么大。仅有三寸宽窄,却另有一番小巧玲珑之美。

    众人均是喜笑颜开,这时,桂伯在舱外轻轻敲了敲门,示意船即将靠岸了。

    于是三人当下各自整了整衣衫,捧着自己的莲灯下了船。

    几人信步来到岸边,但见人来人往,大多都是年轻的女子,放眼望去,满目的红衫翠袖云鬓香影,各式各样的莲灯争奇斗艳。

    那水面上刚出发的一盏盏灯,大大小小光芒汇聚在一起,为河岸镀起一道灼目的金边。

    行至一处热闹所在,见道路两旁有叫卖蜡烛和火石的小贩,青缠和两名侍女便上前挑选,翟和思樱、思樱三人则坐在岸边休息。

    思鱼拉了拉翟的袖子,悄声说到:“刚刚咱们这一路走来,往来的行人都在朝姐姐这边看呢——”

    翟一愣,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眼睛问:“他们看什么?”

    思鱼眨着眼,牵着翟的手看了半天,颇有些得意地说:“风姐姐这般的风姿相貌谁不爱看?要我说,姐姐就应该多出来走动走动,好教旁人知道咱们震旦还有这样一位美人。”

    翟摇了摇头说:“我天生双目失明,相貌残缺,如何称得上美.......”

    思樱反驳道:“姐姐虽目力不佳,举手投足却与常人无异。姐姐今日一身红衣于祁家坤宴上现身,当真是风华绝代。”

    “反正像姐姐一样美的人,我长这么大也就见过一个,就是咱们陛下身边的那位昭归夫人,伏涛的祁雪赞。”思鱼说:“当年她可是被称为震旦明珠呢。”

    翟点头道:“此事我也略有耳闻,据说当时两颗宝珠不分伯仲,最后把雅子祁请了出来,两枚稀世宝珠瞬间光华黯淡。”

    思鱼一笑说:“要是把风姐姐和昭归夫人凑在一起,恐怕真有几分当年明珠夺魁的架势。”

    原本只是一句玩笑话,翟却莫名感到有些不安,她无意间伸手触摸到手腕上冰凉的翡青镯子,想起发生在今日宴会上的种种,好似站在了一团迷雾的边缘。

    思樱压低了嗓音说:“祁家的大公子祁元如今仍是下落不明,祁夫人竟还有心思大张旗鼓地办宴席。”

    “我看肯是被祁家藏起来了,打算等昭归夫人的孩子生下来,陛下的气消得差不多了再放他出来。”思鱼说:“不过陛下真的会为了这个孩儿放过祁元吗?”

    “如今陛下膝下仅有两位公主,若昭归夫人此番诞下皇子,或许真有这个可能。”思樱顿了顿说:“祁家真是运势非凡,昭归夫人这一胎来得实在是巧。”

    翟听思樱话里有话,便问到:“妹妹似乎有话想说?”

    思樱站起身来,拉着翟避开人群,把手伸进翟的袖中握着她手腕上的那只翡青镯子,悄声说道:“我曾在私底下偷听到父亲和定文公商议公子祁元的婚事,所选世家诸女中,排在第一位的,就是姐姐你.......今日大夫人特意上风府邀姐姐一同赴宴,也是祁夫人的意思。”

    翟听了这话,竟是印证了之前的猜测。心中虽早已有了准备,但真正听到这话由他人之口讲出时,还是觉得心里吃了一惊。

    她浑浑噩噩地听见思樱在耳边说到:“今日祁家这场宴会名义上是庆贺昭归夫人妊娠之喜,实则却是专为姐姐你一个人准备——”

    此时青缠几人已经买了东西回来,正站在一旁朝着这边张望。思樱闭口不再言语,陪着翟回到了众人身边,青缠不明就里,忙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翟对众人摇了摇头,推说无事,然后招呼一行人出发放灯。

    传闻外公和定文公二人为祁元的事在朝堂上闹了些龃龉,如今两家多少有些隔阂,如何又谈婚论嫁起来?翟心知朱门世家之间的利益牵扯错综复杂,两家今日其乐融融,明日你死我活也不算什么新鲜事。

    难怪今日姨母和舅舅特地要自己精心打扮一番前去祁家赴宴,恐怕也是外公的意思。然而令翟想不明白的是,外公既然一早就打算将自己许配给祁元,又何必在偃家向自己求亲这件事情上态度暧昧不清?

    审慎、度量、权衡、博弈,这些手段不正是外公最擅长的吗?翟脑子里一团乱麻,仿佛已经听到了外公那运筹帷幄的笑声传来——哈哈哈哈哈哈.......

    祁元贪淫好色,行事荒唐,大哥背井离乡也正是拜祁元所赐。想到这里,翟不由得一阵苦笑,比起祁元,自己能嫁给偃迟也算是有福了。

    这个过程中,没有一个人询问过翟的感受,仿佛都知道她肯定会点头同意似的。偃迟怎么样?祁元又怎么样?在择偶这件事上她的身份是风家的女儿,而不是翟风。

    正胡思乱想之际,一只温暖柔软的手握住了翟的手,接着青缠那略带一丝不安的声音传来:“雅子.......到了。”

    原来一行人已经走到了河边,翟却沉浸在思索中神情恍惚,险些踏入了河中。

    身旁几人担忧地瞧着她,只有思樱知道是怎么回事,不由得面露愧色,上前挽起翟的手臂说到:“风姐姐身体不适,要不就先回去吧,这灯改日再放也不迟。”

    翟摇了摇头,从青缠的手中取过自己那四方灯样式的莲灯来,对几人说:“世人都说这莲灯能预兆人的姻缘,我想看看,上苍给我安排的,究竟是怎样一位郎君。”

    翟说这话时的语气有些莫名其妙,众人面面相觑。唯有思樱心头发酸,她低头将自己手中的莲灯点燃了,说到:“如此便请姐姐稍坐,由我先来。”

    翟点头退到一边,思樱蹲下身,伸出双手将那盏精致的莲灯放在了水面上,又拔下一根发簪,将莲灯往水深处轻轻一拨,只见那莲灯在水面上轻轻打了个旋儿,便随着水流缓缓地漂远了。

    轮到翟了,青缠帮她点燃了灯烛,陪她来到了水边。

    翟双手捧灯,口中哼起一段奇异的旋律,传说这段旋律由乀凰所篡,其中隐藏着大地的回响。在大裔时期,几乎所有祭祀仪式前都会由专人唱诵这段旋律。翟在藏书塔里偶然发现了一卷以盲文雕刻记载的古籍,这段旋律的乐谱便刻在书脊上。

    一阵风兀地刮起,河面上泛起道道波纹,大大小小的的火光摇摇晃晃,岸边的人裾袖翻飞,不约而同地感到一丝凉意。

    众人的目光聚集在翟的身上,只见她纤腰直挺,臻首微垂,满头青丝在风中飞舞。

    她咬破自己的手指,一滴鲜血点在灯芯。广袖一扬,四方灯犹如飘花般飞了出去,在风中盘旋了一阵,然后落在了水面上。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那四方灯结构特殊,不论在半空中如何翻卷都未曾熄灭,最终仍然稳稳当当地落在了水中。

    翟孑然立于岸边,裙裾在风中翻飞如烈火。

    四色华光映照水面,夜风吹过,千万盏明灯随之飘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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