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酒宴

    晋王手上拿着那支乌金色的火铳,对着墙上壁画作势瞄准。

    “正之”,他对身旁人说,“你说那陈家小姑娘是不是怨上我了?”

    薛衡在旁不动声色地说:“她年纪小,没见过血,一时害怕罢了。”

    “害怕?”晋王笑,“你又不是没听见,她挡着我在那替李木心求情,劝我把那伙人收在麾下,话说的那叫一个口吐莲花。”

    薛衡沉默片刻:“那几个毕竟是她同门。”

    这二人都看出:陈柳在密室中对李木心一番不着边际的溜须拍马,并非是为自己性命求饶,而是在向身后晋王陈情:李木心是有用之人,纵使站错了队伍,能否放他一马。

    晋王笑说:“还真是小门小户的好人家孩子啊,难怪被各路都盯上。她天资甚高,胡乱入局,却如孩童抱薪,看着真是……有趣。”

    薛衡沉吟道:“其实她所言也有道理,这火铳你我思量半晌也不得要领,只因是以术法驱动,非仙居火宗弟子不能操纵,以李木心之能,假以时日,说不定真能研究出非修行之人也能使用的火器来,收为己用岂不是大有助益。”

    晋王摇头:“我岂不知此节?只是临行前答应了太皇太后,为保小皇帝颜面,务必动手干净不留隐患。若不是为了拉出来试探一下那帮老亲戚,当场就要杀了。”

    薛衡不语,心知晋王所言之人为北凉天子和太皇太后。

    晋王叹道:“不是我狠心,你看那小皇帝,安排人铸造此等兵器,图的就是来日在殿上硬夺太皇太后的兵符玉玺,他小小年纪这般行事,我若不做打算,日后我岂有活路?”

    他细腻白皙的修长手指摩擦着火铳的枪管,继续说:“那小皇帝这般年纪便如此杀伐果决,眼见事败就果断弃车保帅,只把李木心和太师供出来,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我若稍有心软疏漏,只怕死无葬身之地。”

    见薛衡沉默,便又转而笑说:“你小子,怎么,还在怪我把你拉来帮忙?”

    薛衡笑说:“岂敢岂敢。”

    晋王正色:“你我相交多年,我知你只想逍遥山水,不愿牵扯朝堂之事。但这次我亲身涉险,身边无人能用,也就只有你来我才放心。”

    薛衡便说:“其实王爷这次没必要亲自去拿那李木心。”

    晋王说:“若非如此,一个是儿子一个是孙子,若不是让母后知道我差点死在李木心的火铳之下,老太太未必把这事多放在心上。我想继续留在京中,还是得下一剂猛药。”

    薛衡起身斟茶,递于晋王。

    晋王接下,又说:“对了,明晚仙居设宴,你可得跟我一起去。”

    薛衡干脆道:“我不去。”

    ***

    次日,灵台山灯火辉映,点亮的山路蜿蜒如潜龙般盘踞云端。

    驿馆正殿设在山腰,背靠山泉汇聚的鹿鸣湖,相较山顶更为清幽舒雅。

    殿中并无丝竹,而是取山泉水势,依次敲击数排青铜鼎,因鼎大小、厚度各异,加之水柱落势不同,组合成悠长缥缈的古朴乐音。

    陈柳是宴中资历最浅的一个,坐在最下首,得以细看那山泉铜鼎间的水宗术式。仙居云水宗最为淡泊避世,只钻研水车、灌溉、景观等,弟子也多远离庙堂。她突然觉得自己如能去水宗寄身,到也于性情相适。

    但是,若要真的长居乡野田间,或一头扎进杂如缠丝的术式中钻研数月经年,恐怕自己也吃不了那个苦头……

    诚如李木心宗主所说,她陈柳就不是个能认真扎实干事的,只会耍小聪明。

    ……

    想到李木心,盘中珍馐和杯中佳酿都没了滋味。

    她拿着筷子,在檀木桌上画着一圈圈水痕,转眼杯中酒就少了大半。

    大殿的主位附近,主客觥筹交错,两圈轮下来,就又成了薛老板和听涛道长的擂台。

    山下珍宝阁、掌握灵台山物资命脉的薛老板,还是被迫来宴上替晋王挡酒来了。

    陈柳倒是挺感谢薛衡能来的,要不是在听涛道长喝得半醉拉陈柳一顿“鸿鹄之志”“一鸣惊人”“潜龙在渊”“掏心掏肺”滔滔不绝时,薛衡拎着一坛千日醉,把道长又拉回去继续单挑,陈柳不知还要忍多久去听领导酒后的大饼和“掏心窝的话”。

    再上面,掌门和晋王亲慈子孝,尊老爱幼。

    长礼长老和少君长老一左一右陪着,烘托气氛,拿捏节奏。

    陈柳便得空,继续在桌上画圈圈。

    直到有人站在自己桌前。

    陈柳往上抬头看,薛衡持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她环顾殿内,薛衡便说:“听涛道长喝多了,长礼长老已经安排人送他回去,你不用担心。”

    陈柳心道:我哪里就托大为他们担心?道长就算喝下十坛千日醉,醉上个昏天暗地,不该说的也不会说一个字,该说的也不会忘说半分。

    薛衡落落低身,与她隔桌子而坐,一副富贵公子的风流做派,实则并不与她同席,保持礼数上的疏离。

    “薛老板有话要对我说?”陈柳笑问。

    薛衡沉吟:“我……”

    陈柳手指敲击桌面,冷笑:“那便好好说一说吧。”

    随她话音,原本用酒水在桌上画的图案泛起矮矮的一点幽光,只在方寸间才能看到。

    紧接着周围的气流轻微地飒飒而响。

    薛衡眼中的酒意散去,露出一点意外之色来。

    他浅笑说:“陈姑娘真是让人……意外。”

    陈柳只说:“这个法阵只改变你我三尺内气流,确保我们说的话殿内不会有其他人听见。”

    薛衡奇道:“姑娘修为果然精妙非凡。”

    陈柳说:“只是通过改变气流,因为声音需要空气传播,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薛衡说:“那若是姑娘想听他人间耳语,是否也是轻而易举?”

    陈柳皱眉:“理论上可以,但距离上不好操控,我还没试过,等下你不要岔开话题!”

    “好。”薛衡说着,端正坐好。

    陈柳长舒一口气,问道:“李木心怎么样了?”

    薛衡目光沉沉,说:“没什么痛苦。”

    陈柳冷笑:“你们杀了他。”

    薛衡不置可否。

    陈柳又说:“便是杀了他,那密道里的火宗弟子,一共十七个,你都杀了。”

    薛衡沉默,然后点头。

    陈柳又问:“除密室中人外,还有多少弟子牵扯在内?司空悦又如何了?”

    薛衡说:“这我不知,我只是陪着王爷去一趟密室,护他周全。其他事情我确未参与其中。但司空家的小姐无事。”

    陈柳叹:“成王败寇,你听命行事,我不是怪你,只是……”

    她看着这个人一脸挑不出错处的样子,眉目间流露的安抚、歉意、甚至还有一点怜惜,都太过恰好。

    但是,陈柳总想着,他胡服的窄袖里不知藏着多少暗器、软靴中是不是有淬毒的匕首,衣裳里还有多少取人性命的凶器。

    “我只可惜”,陈柳沉声说:“死的十七个师兄,包括李木心,全都是无权无势的寒门子弟,着实都是……天资难得。”

    薛衡正色道:“这种话,你不要对第二个人再说。”

    陈柳冷笑:“那薛老板你呢?你我和他们有何区别?无家世背景便被推出来当趁手兵器用。哦,是我唐突了,你薛家公子自不在此列。”

    薛衡柔声说:“姑娘说的哪里话,我也不过是左右逢源的生意人罢了。世道艰辛,姑娘心思赤诚,纵经历欺瞒委屈依然心怀悲悯,处处顾念同门情谊。”

    “我没那么善良。”陈柳说,“我只是不想被当棋子罢了。”

    她心知自己和那些火宗弟子其实是一样的,出身寒门、听命行事,李木心哪里来的胆子吃错药了要私藏火器?造反吗?想来是皇帝陛下以什么清君侧孤臣孽子的好听话哄着他效忠,见事败又撇清关系推他出去顶罪。可笑李木心真以为自己得明君赏识、肝胆涂地、尽忠报国,才落得个身败名裂、众叛亲离、死后只成孤魂野鬼。

    言尽于此,陈柳起身,看到掌门等人也已经散了,只长礼长老还和一二人谈笑,她便收了术法,拂袖而去。

    她走出殿外,夜风凉凉,才有些悔道:何故对那个薛老板言辞犀利呢?自已若真那般不畏权贵、高洁孤傲,怎么不直接冲到晋王和掌门头上使劲儿呢?

    这当头,山路中央又有个人立着。

    是站在那里就如雪如月般清冷遗世的慕容羽啊。

    “……”

    “……”

    不待慕容羽开口,陈柳唤风踏空而去。

    不装了,老娘跟你这个绣花枕头不是一个境界的。

    山风猎猎,她感到心中的什么好像彻底散开了。

    慕容羽本是慕容家乡下的旁支子弟,在慕容家家主重病时侍疾三年,孝感天地,才得引荐入仙居。

    听说,慕容家主有意要将他收为义子。

    掌门独断果决、京中几大家族势力盘根错节、仙居内派系之争已浮水面,陈柳穿越后已经无忧无虑、没心没肺活了三年时光。

    终于,是要面对现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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