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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初面

    日落西山,那面具人早已腹中空空,只因他气力大损、行动不便,只得强忍饥饿,想着若是今夜无人追来,明日再去庙外找些食物。就在他饥困交加时,庙门外却传来一阵脚步声,他慌忙抓起宝剑,两眼死死盯住门口,打算若是墨奴来得太多,自己便就地自刎。

    未几,门口露出一个脑袋,憨笑的模样让面具人一眼便认了出来!

    “竟...竟是你......”面具人心感惊讶,不由得问道:“你...你怎么又回来了......”

    “我不该回来吗?”陆适庸面露疑惑,忙举起手中的野兔,转而笑道:“兄弟你瞧,就这只肥兔,足够你我饱餐一顿了!”

    那面具人抱怨了一句“呆子”,声音低到连陆适庸都没有听到。

    陆适庸没有在意面具人的疑惑,反而又抱来一堆枯枝,凭借顾少炎留给他的石火,不一会便将火烧得旺盛,映得破庙中明亮无比。

    “兄弟,”陆适庸两眼紧紧盯着野兔,一边烤一边抿嘴道:“你可能没有吃过,前几天我大...我曾烤过一只野兔,那滋味香着呢。待会烤熟了,我把最肥美的肉块割了分与你,你吃下后必定恢复得快......”

    陆适庸一直在与面具人讲话,而面具人却始终没有回应。他望着蹲在不远处忙活的少年,心中很是不理解:

    明明可以自己逃离并单独享用这只野兔,他为何还要回来?

    明明与怀有敌意的生人在一起,他的脸上为何这般愉悦?

    明明是在逃命,他为何还会开心得哼出小曲?

    明明两人素不相识,他为何要倾力相助?

    ......

    太多的疑问缠绕心头,以致于面具人都没有察觉兔肉已经烤熟。

    陆适庸不便使用宝剑,故而只得用手扯下一根兔腿,小心翼翼地送到面具人身前。

    “兄弟,兄弟。”陆适庸低声唤着。

    面具人微微动了下身子,见到兔腿后缓缓说道:“我不饿...你不必管顾我。”

    陆适庸一连劝了几次,面具人始终不肯接过兔肉;无奈之下,陆适庸只得将兔腿放在一边,然后自己回到篝火旁大口啃食起来。

    面具人望着少年,其实早已嘴馋,但他不愿去吃,或者应该说是不愿摘下面具,所以只得强忍着。

    “嗝,”陆适庸摸着饱胀的肚子,又转头看了看面具人,问道:“兄弟,就算是腹中不饿,也多少吃些,不然明日肉便不新鲜了。”

    见面具人依旧没有回话,陆适庸轻叹一声,缓缓说道:“今日乏累,小弟便先睡下了;兄弟若是饥饿,便去火上再将肉烤热些吃下,切莫吞食冷肉,免得再伤了身子......”

    说罢,陆适庸自庙外抱了些枯草进来,分作两堆铺在火旁,然后慢慢走向面具人。

    “你又做什么?!”

    面具人见陆适庸将手伸来,略显紧张的问道。

    陆适庸有些疑惑地回道:“这庙中又无床榻,所以我...我将枯草铺好,这不想要扶你起来去草上歇息,总好过靠在墙壁上......”

    “不必!”面具人拒绝得十分干脆。

    陆适庸还以为面具人只是客套,又向前一步,更加热情地说道:“都是江湖中人,兄弟不必客气,小弟这就扶......”

    那面具人一臂快速伸出,猛地将陆适庸扭住推出,陆适庸本想回击,但苦于不能显露本事,只得顺着气力飞出,狠狠地摔在地上。

    “你...你这是作甚?!”陆适庸揉着胸口,面露痛苦地说道:“好心助你养伤,你不领情便罢了,竟还要对我出手;真不知你是哪家富贵公子,究竟是嫌弃这草铺不够软和,还是不愿与我这穷苦身子共睡一处?!”

    “你......”面具人亦露怒气,指着陆适庸半天不说话,许久才放下手臂,冷冷说道:“你只管睡下便是,莫要再多事了;若是再敢胡言,当心我割下你的舌头!!!”

    陆适庸哼了一声,抱着自己的宝剑倒在草上,背过身去闭上双眼不再说话。

    “这人心思为何会这么简单,明明跟生人共处一室却还敢背身睡去,全无半点防备之心......”

    半个时辰里,面具人不仅没能琢磨明白眼前的少年,心头反而又添了一个疑惑。

    当腹中传来咕叫,面具人终究是受耐不住饥饿,他缓缓起身,小心翼翼地走到篝火旁。他哪里知道,陆适庸自幼耳力过人,如今孤身一人在外,更是稍有些风吹草动便会醒来。

    陆适庸微微睁开双眼,瞧见面具人缓缓自火旁坐下,先是拾起地上的兔腿放在火上烤着,然后又将手伸向脑后,应该是要摘下面具。

    陆适庸心想:“今回便要看看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当面具人缓缓摘下面具,只见明亮的火光下,映出的竟是一副女子面容:

    一对剑眉平添了三分英气,鼻骨挺直又带来了两分俏丽,一双美目中映出火光,仿佛那夕阳下波光粼粼的秋湖,令人神往,更有樱唇皓齿、雪肌玉面,不禁使人又增赞了五分姿容;这在十分的绝世容颜下,就连先前的满头散发,就变得如同飞漱的瀑布一般,直教那“天上仙子羞对镜,人间美妇恨去妆”。

    陆适庸不知自己看得痴了,盯着那女子一动不动,当他缓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早已睁大双眼,于是赶紧将双眼闭上,内心狂跳不止。好在那女子实在饥饿,只顾着吃下兔肉,这才没有去分神去注意陆适庸。

    那女子吃饱后,陆适庸窥见她又重新戴上面具,这才稍稍平复了心绪,但是他却再也无法入睡,毕竟自己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美丽的女子,绝非金陵府中那些妩媚的酒妓可比。

    陆适庸一动也不敢动,就这样呆呆地躺着,脑袋里全是刚刚自己看到的那张面容。

    待天亮后,由于一夜未睡,陆适庸自觉头脑昏沉,揉搓着双眼艰难起身。而那女子也被扰醒,但她依旧装出一副男子模样和腔调,坐直了身子一言不发。

    陆适庸见状不禁觉得好笑,但他不敢说穿,只得仍如先前一般对待。

    “这兔肉怎不见了,莫非是昨夜被野兽偷吃了,怪哉,怪哉,兄...兄弟,你见这兔肉了吗?”

    少年在明知故问,脸上的笑容当真天真无邪。

    经过漫长的一夜,女子大概明白了,眼前稚气未脱的少年只是心思单纯善良,绝不似江湖中那些虚伪狡诈之徒。

    “兴许是它觉得自己被你捉住实在丢脸,趁夜自己从半山腰跳下去了!”

    听见少年有意打趣,女子也不似昨日那般严肃,竟稍稍放下戒备后回言玩笑起来。

    “想不到兄...兄弟竟然如此诙谐,当真令我...我......”

    女子白了一眼,淡淡回道:“不好笑就别强装了,你那样子好似犯了癫症,我可没有工夫抓药救你。”

    陆适庸被女子说破心思,尴尬的别过头去。之后女子不再多言,又自顾着运功调息起来。

    陆适庸走出庙外,脸上有些难为情,边走边摸着脑袋说道:“难怪昨日我一靠近些,她便无比紧张,原来竟是女儿身,亏得昨日我没有太过仗义,若是待他如待大哥一般亲近,只怕是早就没命了......”

    陆适庸今日运气好些,竟猎得了两只獐子,自己费了好大的气力才将两只獐子一齐拖到庙中,累得汗流浃背。

    “你这样怕是剥到天黑都剥不下。”

    望着少年无有刀刃割剥皮骨,只得用手去撕扯,女子终于发话了。

    “兄...兄弟有什么好办法?!”

    未料女子看都没看一眼,别过头去没有立刻回话。

    “兄弟,你有什么好办法?”

    “用嘴咬。”

    陆适庸愣住了,但他并没有去怨怪女子,只是开口憨笑,继续费力剥着。

    突然,一柄短匕迅速刺来,正插在陆适庸身旁的墙壁上,只听得女子淡淡说道:“你还是用这个吧。”

    陆适庸见到女子身上有短匕,不由得大喜,费了好一番气力才将短匕从石缝中抽出,同时心中欢喜的陆适庸想要对女子表示感谢,却无意中说漏了嘴:“谢谢兄弟好意,想不到你一位女子竟有这么大的力......”

    短匕掉在地上,陆适庸慌忙捂住自己的嘴,却难掩自己赤红的面颊与惊慌的双眼。望着眼前的少年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女子瞬间便猜到了,她转过头来望着陆适庸,低声问道:

    “你瞧见了?!”

    陆适庸听到,连忙摇头,回道:“没...看到,昨夜什么都...都没看到......”

    “我又没说昨夜,你紧张什么?”

    陆适庸站在一侧,低着头像是犯了大错。

    女子见到少年言语中露出不安,于是内心更加肯定。

    突然,女子觉得昨日还在自己面前嘻嘻哈哈的少年,今日却像个犯错的孩童一般老实羞涩,着实引人发笑,单纯得令人安心。

    “傻站着作甚,你是从小生活在深山里未见过女人,还是小时候被你娘娘打得多了而害怕女人?”

    陆适庸有些呆滞的点点头,握着匕首便快速跑开了。

    “这獐子剥起来血腥气太重,我...我拎到外面去剥!”

    陆适庸费了半天心思才想出了这个借口,慌忙提着獐子躲了出去了,他实在害怕女子待会又会想出些什么讥言讽语,让自己难以应对。

    “想不到天下竟还有这般呆傻直善的人。”

    女子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心头如同划过一阵春风,将旧时的冰雪慢慢消融。

    待将两只獐子剥净,陆适庸寻得一处溪水,将肉上的血水洗去,又自山中拾了不少枯枝,费了好一番工夫才又回到庙中,只见那女子背着身子,一动未动。陆适庸蹑手蹑脚,小心翼翼地将肉放在木架上,擦了擦额上的汗水,低声说道:“姑...姑娘,这獐子肉烤起来应该不错,你待会尝尝......”

    刚说完,陆适庸便抬头瞧去,却见那女子竟不知何时回过身来,脸上竟没有戴面具!

    陆适庸惊得嘴巴半张着,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改口倒快,不唤我‘兄弟’了?”

    那女子瞧着少年一副呆相,不由得微笑出来。

    陆适庸看得呆了,一时没有听清,女子见少年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忙低下头去,又说一句:“你手里的短匕掉了......”

    “没...没想到...你竟是女...女儿身......”

    话一出口,陆适庸知道自己实在失态,但他已无法抑制自己那上弯的嘴角、添喜的眉梢。

    那女子轻哼一声,微微抬起眼睑,瞥了一眼回道:“没有说谎的本事就不要逞能了。”

    又是一个黄昏,陆适庸却明显比昨日话少了许多,只因为自己从来没有跟女孩子独处过,更别提这样一位嘴上处处不饶人的女子。獐肉终于烤熟,他不顾热气将熟肉取下,小心翼翼地来到女子面前,忍不住又偷瞧了一眼。

    这一眼,确实又有收获。

    陆适庸看到,这女子的左眼角有处长约一寸的细疤,为了分辨是何物所伤,陆适庸竟不觉间缓缓凑前,望得呆了,丝毫没有注意到那女子已经注目多时了。

    “很丑吗?”

    女子伸出右手,指着自己左眼的疤痕,脸上却不带一丝怒意。

    “不不不,我觉得江湖儿女,身上若无几处伤疤,倒...倒显得无有本事了......”

    “这一会的功夫,看来你口舌的本事长了不少。”

    望见女子笑着接过烤肉,陆适庸心中窃喜,忍不住夸赞自己这次反应还算迅速,没有因言语惹女子不悦。

    旺盛的篝火不仅将黑暗驱散,也将隔阂烧得干净,两人脸上频繁出现的笑容足以说明一切。在给自己割下一块烤肉后,陆适庸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坐到了离女子五步远的地方。

    “你...你左腹的伤......”

    “是被那些墨奴砍的。”

    女子回答得颇为直接,根本没有隐瞒。

    “他...他们为何伤你......”

    “因为我杀了人,”女子缓缓抬起双眼,瞧着陆适庸,似乎在观察他的反应:“杀了一个狗官。”

    “狗官?!”

    “邝如意。”

    陆适庸先是倒吸一口凉气,原来宣州城中那场刺杀,竟是眼前这位女子所为。

    “女侠杀得好,听说这狗官鱼肉百姓,早就该死!”

    陆适庸对眼前的女子不禁高看一眼,不由得开口夸赞。

    “这次又不唤我‘姑娘’了?”

    陆适庸被女子这一瞧,不禁又被这倾城之容所迷住,心跳不由得加快,脸上再次羞红起来。

    突然,陆适庸想起在福里镇听那几位醉汉说过,邝如意的死可能与“夜侯”有关,不免有些担忧地问道:

    “女...女侠...可曾听闻夜...夜侯......”

    未料此话一出,那女子竟微微一颤,旋即冷冷说道:“未曾,未曾听过,你问这个作甚?”

    陆适庸当即放下心来,拍手道:“不是夜侯便好,不是夜侯便好。”

    少年只顾着欢喜,全然未察觉女子眼中那转瞬即逝的哀伤。

    女子再次低声问道:“你问夜侯作甚?”

    陆适庸往嘴里塞了一块肥肉,回道:“路过福里镇时,小人曾听到有人议论邝如意的死可能与夜侯有关,今日一听,果然传言不实。”

    女子笑问道:“那你瞧着我像吗?”

    陆适庸听到女子这么一说,认定她并非那些蛇心美人,没有多想便答道:“女侠不可能是那些蛇心美人,我常听人说夜侯的杀手尽是些心肠歹毒、生性放荡的女.....”

    “你快吃吧!”女子细眉轻皱,赶紧拿肉堵在了陆适庸的嘴上,继续说道:“以后记着,没有保命的本事便少听少说!”

    陆适庸撇了撇嘴,当即不敢多言。

    为了照顾女子,陆适庸总是将好肉留下,憨笑着举到女子面前。

    “你这人虽然软弱,心肠倒是不坏,遇着凶险事也会服软求生......”

    女子比刚刚又温和不少,连语气都变了。

    “女侠谬赞了,小人本事不强,若是再无些口舌本事,只怕在江湖上难以混迹。”

    女子斜眼瞧了瞧有些得意的陆适庸,淡淡说道:“既然本事不大,就别背着长剑四处闯荡。江湖险恶,绝非你想象中那般豪情,趁早丢去长剑回家去,种些田地为好。”

    “不不不,”陆适庸摇着手,又给自己割下一块肥肉,继续说道:“有朝一日我要成为江湖闻名的大侠,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平湖双......”

    陆适庸猛地想起顾少炎,眼中不禁黯淡下去,闭口不再说了。

    “就凭你那夜给墨奴跪地求饶的本事?”女子再次出言相讥。

    “你...你怎么知...知道......”陆适庸心头一惊,未几拍着额头惊呼道:“难道是...是你杀......”

    女子轻呼一声,向后倚在石壁上淡淡道:“我见那两个墨奴想要杀良充功,顺便就......”

    女子未等说完,只见陆适庸再次扔去手中烤肉,有模有样的按照江湖规矩,单膝跪地后抱拳给女子施了大礼。

    “多谢女侠出手相救,今后小人便唤女侠为‘恩人’,时刻不敢忘女侠天恩。”

    “这一天的时间,你就给我换了三个称呼,”女子轻笑一声,依旧不肯在言语上饶过陆适庸:“你这下跪的本事,倒是耍的得心应手啊!”

    突然,那女子眉头一皱,显然伤口再次作痛起来,她慌忙运起调养,没空在意陆适庸的感谢。

    陆适庸不愿意看到女子受苦,每当瞧见女子为伤痛所折磨,他都觉得自己胸口发闷、心意慌乱,就好像伤在己身一般。

    庙外一声惊雷,今夜又将骤雨。陆适庸匆匆取来短匕,又给女子捧来一块香喷喷的烤肉,然后忙着劈砍枯枝添作柴火,尽量让庙里少些凉气。

    “恩人,”陆适庸快速解开包袱,自里面取出两件厚衣,小心上前:“小人这里有两件厚衣,虽有些破旧,但足以夜里御寒,还望恩人不要嫌弃......”

    女子望着陆适庸为自己忙前忙后的样子,心中竟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受,她也不明白这种感受叫什么,只觉得心中隐约有一丝温暖,竟不自觉地舒展了眉头。

    陆适庸见女子愁容不再,模样仿佛天上的仙子一般,竟又呆住,举着厚衣傻站了半天。

    “你...你叫什么名字?”

    “回...回恩人的话,小...小人唤作陆适庸......”

    陆适庸心头一震,只因刚刚自己一时羞急,竟忘了将自己的姓名隐去,此时再想欺瞒已是来不及了。

    “多大了?”

    “十八。”

    “我说呢,看着像个娃娃。”

    “恩人叫什么,多大了?”

    女子学着老先生的模样摸着下巴,微微仰首道:“我十九,名字不与你说!”

    “恩人既不跟我说明姓名,也仅比我年长一岁,明明比我更像个耍赖的孩童......”

    “咳咳,”女子又刻意轻咳两声,回道:“我说的是资历。一看你便是初入江湖、不更世事,比起那孩童,也就强在这烤肉的本事上了;而我虽比你大一岁,但经历的事远比你想象得多。”

    见少年听得入神,女子转过头来,脸上洋溢着得意的笑容,慢慢凑近道:“如果你不嫌弃,唤我一声‘前辈’也可。”

    陆适庸羞红着脸,一边后退一边摆手道:“我...我觉得还是‘恩人’更加顺口。”

    女子捂着嘴轻笑起来:“瞧把你吓得,我又不会吃了你!”

    陆适庸只觉面颊滚烫,他见女子并未伸手接过厚衣,只得小心翼翼地将厚衣放在女子身旁,然后转身想要去庙外凉快一下。

    陆适庸刚回过身,只听得身后的女子用极低的声音说道: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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