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城闭

    (一)

    师傅长青先生千里迢迢把我送到紫秋城的时候,正值南历十五年腊月二十八,距离春节也不过只有两天的时间了。

    那时雪下得正深,我和师傅站在城外山丘的高地上眺望,万城之城的紫秋像是一个雍容华贵的女人,在茫茫雪原中诱惑而冷艳。

    “这是南国的都城,整个天下最繁华的城市,万城之城的紫秋。”师傅说,“在这座城里,只要你有本事,权利、金钱和女人你都能得到。”

    我再次眺望这座宏城,这是我一生里见过最大的城市,内心里突然热血翻滚,想象着有一天我登上这城中最高的楼阁,楼下是追随于我的城民。

    这些年跟着师傅学习经国之道,难免有了纵横捭阖的理想、摧天坼地的心。

    于是,我上前半步,与师傅并肩而立。

    “师傅,我知道凭着你教给我的东西,想要在这四方城里谋个一官半职简直易如反掌,但是徒儿的理想并非如此。”我单膝跪在雪地上,给师傅行了一个大礼:“师傅,请你传我帝王之术,我想要的并非一座城,而是整个天下!”

    师傅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震怒,只是长久的沉默。我抬眼看见他一行清泪滴落在花白的胡子上,在胡尖被风雪定格成冰渣。

    “那是屠龙之术啊。”师傅叹了口气,把我从地上拉起来,悠悠地说,“这人间又有几人终究能用上帝王之术?”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师傅的话,只是纵使那是屠龙之术我也想学。

    于是我又给师傅行了一礼:“师傅,请你传我帝王之术。”

    “我已经传了你经国之道,又传了你武术‘万物生’。”师傅说,“一个人的执念太深,终究只会使你走上末路。”

    “是,”我说,“你曾经纵横九州十六国,得到过这天下最显赫的权势,然后急流勇退,成为隐于天下市井的长青先生,所以你并不在乎权势。但是我不一样,我只是一个来自小地方的十六岁的少年,这天下的权势之中,却没有我的容身之所,我可能一生都只是市井里的小人物,找一个并不理解自己的女人浑浑噩噩地过一生。师傅,那是你希望我成为的样子吗?”

    师傅抚摸着我的头:“孩子,永远也不要看不起自己,纵使一生都只是市井的贩夫走卒,每个人都有自己生活的方式,即使有一天你成为自己不想成为的样子,也要快快乐乐地生活。”

    “你并不真正理解师傅现在的心意,但是有一天你会明白,我曾经拄剑君临整个天下,身边是伏跪的臣民,却发现自己只是孤身一人。”

    “也罢,既然你那么想要权势,那么这本帝王之术你拿去学罢。”他将一本《帝王之术》递给我。

    “不枉我们师徒一场,我想再送你一样东西。”师傅说,“我把长刀‘灵龙’送给你。”

    空气里有一道人影化为青烟凝聚,我知道是一直跟着师傅的小灵。

    她静静地站在我面前,抬起清澈的眼睛看着我。她身穿一件绿色的披风,披风上是墨色晕染的玄奥云纹。

    她将怀抱的黑色长刀双手捧起递给我,她的手腕从彩袖中露出来,晶莹地折射着这山丘上的雪光。

    “不必了,”师傅对小灵说,“你以后就跟着她吧。”

    小灵默默地收起了长刀,退在我身后。

    我们都沉默地看着纷纷扬扬的雪花飘落,紫秋城朱红色的城门敞开着。

    “我要走了,”师傅说,“以后你自己的命运掌握在你自己的手里。”

    想起就要离别了,心里突然有点难过,我说:“师傅,万城之城的紫秋就在眼前,你不进去看看吗?”

    “不了。”师傅轻轻一笑,苍老的面庞像一朵干枯的菊花,“等到你坐上王座的那一天吧。”

    师傅转身的那个瞬间,我问师傅,我说:“师傅,你要去哪里?”

    “不重要了,”师傅说,“我把我一生所学都交给你了,我去哪里对你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他就这么离开了,孤身走下山丘,茫茫雪野之中只剩下一串延伸向远方的脚印,一只孤鸟飞过远方的天际,消失在苍茫的雪间。

    (二)

    我终于如愿以偿地走进万城之城的紫秋,以几幅字画赚钱度过整个寒冬。小灵一直跟着我,但她不常常现身,只有在我遇到危险的时候,她才化为青烟凝聚,守护在我身旁。

    待到城中撤去张结的彩灯,已是次年樱花绽放的时节。是时正值樱花大道上“晚风临”因为“中间人”的身份而遭受武力的围殴,而当时旗下的杀手都派往了北方的雪国,只有老板娘以一人之姿力敌整个江湖。

    这时我踏着樱花走上街头,不为什么,只是因为我觉得时机到了。我不可能一辈子在这市井里做个写字卖画的书生,所以我在寻找一个可以一战成名的机会。

    小灵在纷飞的樱花中抽刀,长刀归鞘的那个瞬间,围殴晚风临的武士走到了他们生命的尽头。

    我因为用“万物生”替老板娘疗伤有功而被居为晚风临的座上宾,统领旗下三千杀手。

    晚风临初时不过只是这紫秋城万千客栈中的一个,我进入紫秋的时候,它则因一批风华绝代的女子而以风月场所之名在天下间毁誉参半。更鲜为人知的是那效忠老板娘的三千杀手,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中间人”身份使它在江湖中也有些许微名。

    我喜欢晚风临,不仅仅是想要使它成为我抢夺天下的凭借,而是我真的喜欢这个地方。

    晚风临周围,樱花和红枫遍植,而道旁则种满四季蔷薇,春时有樱花绽放,夏时有鲜果可食,秋时有红枫满庭,冬时有蔷薇傲雪。

    但是后来我才明白,这些都不是使我留在晚风临真正的理由。我有天下杀伐的利器,有愿意为我冲锋陷阵的小灵,所以即使在这英才齐聚的紫秋,我依然拥有开宗立派的能力。但是我在晚风临度过了我一生里最重要的几年,而唯一的业绩就是壮大了这个杀手组织,并把他们渗透在整个南国。

    可以说在晚风临的几年是消减我纵横捭阖理想的几年,因为我爱上了一个女人。

    老板娘在晚风临以惊才绝艳的长琴之技而得到所有人的仰慕,其实我见到她的时候她也不过才十六岁,和我同龄。只不过因为她游刃有余的经营能力而被人们以“老板娘”的名号称呼。

    “你叫什么名字?”第一次在乱刀之中把她救下的时候,我这样问她。

    “风临晚。”她这样答我。

    那时她一袭红衣在早春温柔的风里飘动,唇上的朱红和指尖的豆蔻让我觉得她是个身居高位却毫不高傲的女人,她对我笑的那个瞬间,我内心幽暗的角落里,一颗太阳花的种子在悄悄生根发芽。

    于是我也明白,“晚风临”这个客栈的名字不过是她把自己“风临晚”的名字调了顺序。

    我听她弹的第一首曲子叫做《雨霖铃》,那时我在晚风临二楼凭栏眺望,看一只来自家乡的大雁飞过南方的天空,她就在我身旁弹这首曲子。

    隐约里仿佛看见茫茫天地芳草萋萋,只有一座孤亭屹立在苍白的夕阳中,这时有几滴疏雨匆忙地落下,掀起风吹动亭角的挂铃叮叮当当的响。女孩站在破败的亭中,看着爱人的身影消失在荒草连天的陌上,只有他起落的衣角还在女孩的瞳孔中跳动,敲打着她扑通扑通的心。

    有一次我送她一本曲谱叫做《渔家傲》,那是来自北方的曲谱,相比南方温婉细腻的曲子,更加苍凉粗犷。

    我说:“你先练着吧,等你有一天练好了,我也许会听听。”

    她接过曲谱的那一刻,夕阳笼罩着她精致的侧脸,她就那么自然地站在风里,周身就有一种高贵而不至于让人疏离的气场。

    后来我跟她讲过很多事情,讲我的利器“灵龙”,也跟她讲跟在我身边的小灵,还讲我的师傅长青先生,讲他交给我的经国之道。

    我还跟她讲过一件事情,那件事情除了她我不曾跟任何人讲过。在我离开家乡小镇的那个冬日,母亲在道上来送我。就在我转身离别的时候,母亲叫住了我。我回头的时候,母亲说:“什么时候再回到家乡来?”我对母亲说:“不了,等我拿下整个天下,天下都是我的故乡,这个小镇对我将再无意义。”于是我转身,跨过过茫茫雪野中横路的那截孤竹,就此离开家乡。就在我回头的那个瞬间,看见母亲脸上悲伤的表情被风雪冻僵凝固。

    “我有点想念我的母亲。”我常常这样对她讲。

    “你应该回去看看她的。”她有时候这样对我说。

    但是我的理想、我的功业、我的天下依然遥遥无期。

    后来我们相互依偎着看春花秋月夏荷冬雪。而我则把晚风临的罗网遍布整个天下。

    她懂我的理想,懂我的野心,她常常鼓励我说,只要你坚持你自己的初心,总有一天你会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有一天她约我,在紫秋城最负盛名的的红枫湖畔,为我弹了一曲《雨霖铃》。

    我知道这是真的离别之音,但她总是一反常态地不说话,只是把尖尖的下巴放在膝盖上,整个人笼罩着一种淡淡地忧伤。

    我也只是静静地陪在她身旁。我一向不是个善于安慰女孩的人,更何况我觉得此时陪伴比安慰更重要。

    “我要走了。”她说,“晚风临以后是你一个人的了。”

    我突然那么难过,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背对着夕阳的余晖,她披散的长发像是润滑的丝缎。

    “你要去哪里?”我问她。

    “有一天你会明白地,”她说,“你一定要坚持你自己的理想。”

    “还有,”她说,“请你记住,我爱你,这是一个誓言,这个誓言,只要我不死,都还有效。”

    她转身走了,就和师傅长青先生一样决绝。她转身的那个瞬间,风吹起她滴落的泪打在我的脸上。

    我逐渐开始明白师傅曾经说过的那些话,比如拄剑君临的人发现自己不过是孤身一人。

    是年,南国政变,年仅二十岁的风临雪公主以强势的姿态登上帝位。而此时距离我初来紫秋,已经过去整整四年之久了。

    我知道,我将在天下的战场上相遇这个年轻的女皇。

    (三)

    南国易主,这是我实现野心难得的机会,我带领形成天下罗网的杀手组织,狠狠地扼住了南国的喉咙。

    我在深秋落满红枫叶的大道上打马,带着小灵直逼南国皇宫。

    南国女皇风临雪带领朝臣在大殿上等我,就在我踏马进殿的那个瞬间,小灵化为青烟凝聚,在秋风中拔刀。

    那是小灵一生里唯一一次失败,被风临雪以一支长箭钉在了大殿的柱子上。

    我抬头看着那个提着长弓的身影,南国女皇风临雪朱唇艳丽,指尖上的豆蔻青翠欲滴,那种雍容华贵的气场不怒自威。

    说不出的错愕,在天下战场上和我对阵的居然会是她。

    “你到底是樱花大道为我弹奏《雨霖铃》的风临晚,还是这南国的女皇风临雪?”我直视她清澈的眼睛。

    “我们都是成年人了,你却问出这么幼稚的问题。”她在殿上冷冷地笑,“就你这样的人,也配拥有这个天下?”

    “刀来!”我在大殿上招手,手中已经是那柄漆黑的长刀“灵龙”,小灵化为青烟凝聚,最终附在了长刀之上。

    她本就是我长刀的刀灵,只是因为这神兵富有灵智而让她修成了人形。

    多年前师傅把长刀送给我的时候说:“等你有一天握上长刀的刀柄,这天下将再无一个人可以阻挡你的锋利。”

    “这人间没有一个人能够困住我的心,也没有一座城可以困住我的人。”我悠悠地说着,然后拔出了长刀。

    我的长刀砍断她格挡的长弓,将刀叶插进了她的心脏,我突然看见眼泪在她干净的脸上滑落,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失望。

    她挺着刺穿的刀叶前进,那么近距离地看着我的脸。

    “我知道,”她说,“你想要的是天下,但我是天下的君王,总不能拱手将这天下让给你。”

    “现在你终于如愿以偿拥有这天下,我替你高兴。”她突然咯咯地笑了,就像很久以前我们在晚风临时一样。

    “我说过,我爱你,这个誓言只要我不死,都还有效,但是对不起,我就要死了,你要快快乐乐地生活。”

    我终于登上了南国的帝位,成为天下的君王,却没能找到自己想要的快乐。

    我终于明白师傅当年为什么不愿传我帝王之术。

    “帝王之术,那是英雄末路。”当年师傅如是说。

    我终究只是把《帝王之术》放在帝位之上,带着我的长刀和一只装着骨灰的琉璃瓶子走进苍苍茫茫的江湖。

    未能在这四方城中迎接师傅,也没能将天下都变作故土,我终于找到真实的自己,却也将幻灭的悲观换了少时的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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