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猜想蔡晴晴的父亲,和你的父亲甚至与我的父亲,在那样一个新旧更替的时代,或许也正因为是熟人、同乡或朋友的关系,要不然,他们怎么不约而同聚拢一起,成为同一本由地方出版的文集的作者呢。

    也许,他任凭自己的丰富的想象力借题发挥道,他们中一定有过一些生活中的往来,和个人命运的跌宕起伏互相交叉和纠葛,只是后面一场大的社会变动中,他们像一株大树上剧烈震荡的落叶,各自落到了不同的方位和角落。但他们之间错综复杂的人事联络,谁也没料到影响许多年以后,还会彼此受到各种波及和牵连。

    不过,姜蒙蒙不以为然地打断他的话说,最近听我爸爸告诉我妈妈说,蔡晴晴的父亲经历前一段的挫折和考验,如今也算是苦尽甘来,他作为地方上某方面一个突出的代表人物,即将官复原职。

    游郁生听说后一方面替她庆幸,一方面未免顾影自怜,怅惘地说,当然这不仅对他本人,也对他的整个家庭,对她女儿改变现状十分有利。古书上有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不就是说的这回事么。

    这对师生年龄虽有差距,但在特定的年代特定的空间,由命运维系着某种谅解与默契,于是乎两个孤囿的灵魂,在物质生活高度匮乏,精神生活也更加缺如的年代,渐渐地靠拢在了一起。

    他们也一同去乡镇玩过。那是有一天逢星期日,县上的剧团来乡里作露天慰问演出。姜蒙蒙先前约好了同学一齐去,游郁生是半路上加进的。

    在镇上当时店里吃碗面不仅要钞票,还要粮票,就像买几尺布还要加上布票,农民也不例外。游郁生看到学生啃自带的干粮,都扣得紧紧的。他囊中羞涩,避开“大部队”,只好请了蒙蒙一人上馆子。

    回来的路上他们被大部队甩了,只有两人结伴同行。

    翻越一座山,他们迷路了。

    已经是下午了,经过一片稀疏的小树林,忽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下起了一阵暴雨。这当儿前不着村,后不靠店,环顾周围,也找不到一株稍微可以蔽荫躲雨的大树。雨滴哗哗砸没个停,他们身上的衣物都淋湿了。

    在一段狂奔乱跑后,他们看见了杂草丛生的山道旁,一处向里凹陷的岩洞,就一前一后缩了进去。洞不大,但不很浅,他们要佝偻着身体蹲下,钻进底部紧贴着内面的岩壁,才不致被雨继续淋着。

    冷吗?

    有点。

    寒风嗖嗖,他把外衣脱下遮挡住洞口一面,斜漏的风雨仍使他们下意识挤靠在一块御寒,“暖男老师!”这个称号就是这时的她送给他的。外面狂风骤雨、电闪雷鸣,洞中似已历尽千年。

    倏然,又是一声巨响,惊吓的她本能地偎向他的怀里,他下意识地用手扼住她。她仰着白皙姣好的的面容,迎着他注视的目光,好似那年和蔡晴晴,两相依恋的光景再现。

    那次是他送蔡晴晴潜逃,投奔她乡下的外婆和舅舅家,一度迷失了方向误入一片荒野坟地。他们在那里一带蹊跷的山路盘桓很久,后来才迷途知返,仿佛经历了一次人世间沧桑的巨变。

    蒙蒙,你知道你哪儿最像你姐,不,你的小姨妈的吗?他如今触景生情,凑近她的耳根,大声问道。

    你是说我小姨晴晴吗!在外边的哗哗的暴雨声中,她也大着嗓门回答,是眉眼吧,我妈妈就不止一次说过,她说柳叶眉是这个她娘家人家族的特征。

    嗯,比如你们俩的神态安静的时候,你们的眉眼间都有一缕淡淡的忧郁。这是为什么呢?晴晴的情况比较特殊,另当别论。至于你,我认为可能跟你小小的年纪,随父母到偏远的农村来居住,而且有了一段时间生活的艰辛,和日常劳动锻炼不无关系。

    你说的很对,刚下乡时我非常不适应,连学校电灯还是最近才接通的。那时一到晚上黑灯瞎火,煤油灯时断时续,一个人常坐在暗影中发呆。村里也不通车,自己种菜、浇水,买点日用品要绕很远的山路。

    是不是说,你们都经过了一些生命的磨炼,和人世的变化而更成熟了。你们的人生不是一条笔直的大道,而是深入这乡野之地,蜿蜒曲折的羊肠小路,而且路旁遍布荆棘、也有鲜花和毒蕈。

    不愧为暖男老师,一往情深。我看你主要是谈我小姨吧,我可没有你说的这么深奥。不过,我也希望你能给我聊聊晴姐,照你的口气,你不仅认识人,而且十有八九有点故事呖。

    好啦,假如你真的感兴趣,我以后再找个合适的时机跟你聊,他有意摆脱这个敏感的话题说。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使人猝不及防,但也好,可免去你一些日子,去挑水的劳役之苦了。

    后来雨小了,他们才爬出了逼仄的洞穴,舒展一下屈曲的肢体。此时天色已近黄昏,另外几位在圩镇走散,蒙蒙的同学陆陆续续汇合。原来其他人的运气比他俩稍好,奔跑时找到一处路边店,避开了一场大雨的浇淋。

    小姑娘们问姜蒙蒙:刚才狂风大雨时,老师和你在哪儿躲避的?看你们衣服都半淋透了。

    下雨的时候,我们刚好在一片旷野地,一时找不着什么躲雨的法子,还好看见路边一个缩进去的岩壁,在那里弄呆了一会,她说着接连打了几个喷嚏。

    游郁生跟着打起呵嚏来,自嘲地笑了。夜色很快笼罩大地,众人走了一程,猛抬头望见村前一棵笔直的树,被雷劈掉一截烧焦了。算了一下时间,大家都说好险,幸亏我们避雨错开了,不然可能被雷击成九恶之人了。

    一个绯闻在学校的师生中悄悄扩散,游郁生一开始并没把它和自己和姜蒙蒙关联上。

    他去卫生室把取的药分给她几粒,因为她自那天淋雨受凉后,着实感冒了好些天。他也头痛得厉害,连上课喉咙都是嘶哑的。发不出嗓音时,他只好用粉笔在黑板上代替,把每句授课的内容写上,就如上无声电影那样,打上一行行字幕。

    当然,这种课学生意见挺大,简直要被轰下讲台了,无奈之下,游郁生故技重演,请病假躲到林场混了几天。林场的朋友出工的时候,他一个人在那里期期艾艾,拉琴自娱。朋友回来休息的夜晚,就一块打扑克牌,钻台足子消磨时光。

    当他感觉稍好喑哑的嗓子又能发声时,就立即赶回到学校继续讲课。他站在教室前面精神焕发,自顾自地声情并茂地讲读课文,台下的学生切切私语。怎么回事?难道这篇枯燥的古文,自己还诠释得不够精彩不够生动吗!他无法理解他们这种反常的举动。

    静默的一刻,他双目扫过台下,也才注意到刚进门的一个直觉,对,姜蒙蒙同学她今天的座位上是空着的。以至他回想起在他初起感冒的日子,有些风言风语传入耳边,她就已经没有到学校来。

    老师,你难道没听见么,有人说我们的闲话,这是日前在课间她故意约过他身旁,躲闪着迎面扔给他的一句子。他病得烦躁无暇顾及,以为谣言止于智者,如今却不能不直面,这些颇有杀伤力的坊间俚语。

    他又安慰自己,不会因为别人几句闲言碎语,就连上课也放弃吧,莫非她在那天被雨淋病,且病得不轻,以致现在都没能够来上课?

    游郁生在乡村学校任代课老师,时间并不太长,大约在他上完课的第二个学期,他意外获得一次招工回城市的机会。他仓卒地告别了这个留下一串歪歪斜斜脚迹的小学校。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