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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次晨他们驱车前往距市区十几里远的通天岩,同车前往的有10来个人,热热闹闹。小芸和游郁生坐在车尾,小芸兴冲冲说:“我这是第二次,第一次去通天岩同冬荷姐,还在很小的年龄,好像过去很久了走了很远的路,累极了。”

    “这次好了,有车吱溜一下就到了。”游郁生陷进冥想:“你很喜欢你冬荷姐吗,要她没事跟我们出来玩多开心呀!”坐在他们前边一个壮实的青年翻转脑袋来说:“小妹妹,你放心,有我们大家在,你姐她不孤立,会很快放出来没事的。”这名青年名叫李坚,某大学待分配的学生,据称胡冬荷给传递过他手笔的小道消息。同车而往的人当中,令游郁生惊奇的还有工人杜仲和他的女友范云烟,起先他以为他们不过是搭车野游闲逛,后来才知这车人出来另有他图,但他并不知情。

    大家穿越忘归岩,装模作样环顾通天岩石窟星罗棋布的石像,像嵌着些小矮人,游郁生对千人一面的它们不感兴趣,心不在焉相跟着。他不会附和那些声称要捣毁它们的人,但不满意它们千百年来毫无表情站在那儿,漠视别人的感受。一行人来到一低洼地,连夸此处景色好幽静,有人摆开些食品、饮水,席地而坐。年青人引吭高歌,李俊惋惜没有背来他的手风琴,听小芸说游郁生有支口琴,大家一致鼓掌促他吹奏一曲,他推辞不过,众命难违地吹,咿咿呀呀好一阵。这是他学琴后生平第一次当众演奏,却博得在坐各位认同,自知比起艺术人才李俊李会差远了,可颤动的心和琴音一道扑愣愣飞上山巅上的蓝天。

    这时李坚宣布:“言归正传,我们洽谈一下如何?”大家七嘴八舌。他询问李俊:“怎不见你的表弟?”李俊说:“大概又上山写生了。”游郁生赶紧接口说:“我叫李会去。”小芸主动愿意跟他上山寻觅。

    在半山腰他们遇到背画夹下山的李会,游郁生说:“他们正等你。”继续领着小芸向上攀登。“你呢?你不参加?”李会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俩。“小芸要我带她上亭子顶上瞧瞧。”他明知他们说胡冬荷的事,悄悄退隐一旁。在人前,他话不多,有点不合群,特立独行的性格,这里有父亲的影子,他怕加入什么集体活动,他对冬荷和离莞均出自本能的同情,如同爱惜自己诚实生命的本身,这是他不肯在人前多嘴的原因。

    他们来到山顶的望江亭,亭子并不巍峨,显得单巧、宁静。每一个来通天岩的游客最后都会走这儿,到了这里仿佛再没有地方可去,感觉不虚此行又有一丝怅然若失。小芸对登亭远眺格外欢欣,也许此情此景触动了她童年记忆的那根神经,她与他勾起手来,那些孩子般天真无邪的梦呓,也像疾病一样传染给他,幻象与现实在眼前交错,他们在无人打扰、几乎忘我的梦境中真诚地对话。

    “这是梦吗?郁生哥,我好像倒回小时候,冬荷姐带我来的那次,但我明明长大了,你看,我现在长这么高了,可我的手被你牵着走到这亭子的围栏旁,我又变小了。”这是她第一次喊他郁生哥,不是叫游大哥了,显得贴切、自然,瞬间去掉了他们之间的年龄差距,而他过去总当他无知的小妹妹。她确实出落成十分美丽的姑娘了,虽然缺少点女性的丰满、成熟,像一只将熟未熟的野果,令他赏心悦目而不会产生邪念。

    “你这么一说,我也好像缩小了,小时候多好。我们又是两个孩子回到从前,无拘无束,多么快活。”

    “小芸,你真是像李会画的是个画中的美人儿,你的眼睛乌黑明亮像黑宝石,鼻子、嘴小巧如玉,脸蛋像上釉白陶瓷,你还这么小的模样,却快有我这般高了。”他站在望江亭上近距离端详她在阳光下鲜嫩的容颜,脑子里却闪过郁孤台园子里,他们在一起侍奉的那些花卉。她身上透出勤劳质朴的品性,如同她的美貌天然去雕饰,和花别无二致。往事缀连起来,使他感受到汩汩热血,沿着他勾住她的温热的指节,在两人身上流窜。

    那些季节不分的日子,家中一股屎臭尿臊经久不散,胡大爷给半身不遂的外婆用针后,留下小芸帮助郁生拾掇。她还是个孩子咧,但她灵巧的一双小手配合着敏捷的动作,把屋子收拾井然有序,外婆服侍舒舒服服,像一阵干净的风把骚臭味撵跑了。他却像一个手足失措的孩子,一双笨拙的手不懂怎么接应她的工作。“在家,你常帮胡大爷做家务?”他问。“妈离开后,爸脾气很坏,很早我就学做家务,洗衣弄饭他做不好,倒要我教他呢。”“那你不学就会?”“不知怎的,这些事在我手上就像流动的水,不需经过脑子,一点不累。不过我顶喜欢还是园里的花,在我眼中它们能通人心,我侍弄它们,也和它们默默谈心,这是爸教给我的,爸心情烦躁了时喜欢栽花,和它们在一起就不寂寞了。”

    小芸天生属于自然界的草木,也难怪她愈长愈像一株清纯袅娜的花草。胡大爷那时让郁生给她补习文化,他给他讲课时发现她即便不是天资聪颖、也是一个悟性极高的人,但她显然不是那种按步就班、只会忙于应付考试拿高分的所谓读书材料。她情绪化、思绪飘逸,有次他们在园子一角弄花,趁胡大爷不在两人爬上矮树,瞭望封闭的园内,有些花木葳蕤,有些却叶黄凋敝,小芸转述给他许多他爸杜撰的故事,他爸正写一本关于郁孤台神话传说的书,许多有关联的人物神游此地,那些树木花草也都修成了精怪。郁生忽然非常留恋那一刻,他想数十年后他会默默无闻地离开人世,但他一定会记得这一刻的情景。他无法解释它与普通的日子有什么不同,只知人的一生中,总会在某一刻生命与周围的世界融为一体,互相感应,变成自在事物的一部分,这也就是灵魂罢,而小芸就是躲藏在这些事物中的一个精灵。

    后来他忆起,他和小芸紧挨围墙站在树桠上,她站在略靠他上方的另一株树,他无意间抬头,看见她卷起裤腿,她的小腿比藕还白,还是小孩子般稚嫩,沾上几星污泥,有点白璧微瑕。这可爱的小腿就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他下意识地伸手去她腿上,拨掉她藕白肌肤上的几点污泥,接着,他看到她红豆般细小的脚趾间,也填充着乌泥,这是他们刚才一块在花圃踩沾的。小芸撒娇说,我脚丫子不舒服,你也跟我抠几下,把它们抠出来,他就顺手把她脚丫中间的乌泥也抠干净。

    现在,小芸和他站在望江亭上,和她谈及这事,她的眼睛里笑着晶亮的泪花:“你搔我的脚丫,怪痒痒。”“难受?”他问。“好受!”“好呀,那你赶快脱下鞋,让我再试试看。”“你不嫌我的脚脏?”她坐在石凳上,脱下脚上的鞋,像一件精致的艺术品,光照下玲珑透剔,他蹲下把它们捏在手中,摆弄着爱不释手,左右细瞧,朗朗睛空下,他从她眼光直视中看见期待,他们就是在对望中,重返从前,感应浪漫的时光。

    “郁生哥,等我长大了,有人娶我吗?”他似听到她从遥远的梦中发出的声音。

    “会?”他没说出口。他忽然明白,从他的本性来说,他打小就希望和这种女孩,共同走完一生的路。如果生在一个好的家境、好的年代,没有磨难,生活就会是一首生动的诗。也许她还太小,他也只有朦胧的感觉,但她的直觉告诉他,他俩是同类,即像纤草一样渺小柔韧的生命,他们的身世、遭际寓平庸深刻的悲剧,没有过高的奢望,却沉溺于不切实际的幻想,这种平民意识中蕴含的高贵的美,源自远古,绵伸至看不见的将来。

    “你说什么?”她不甚明白他意若自语的低诉。

    像许多岁月流逝,有人走上亭子的谈话声,把他们惊醒。首先在亭子顶层石阶露脸的是李会:“游郁生,你倒自在,我们争论得好辛苦,你有闲心陪着美人游山玩水!”

    “你不晓得我是有名的不管事吗?”游郁生反唇相讥。

    “呀,不管还谓之有名,古怪的逻辑!”李会支起画板,对他们说:“别动,让我把这廊宇中的孤亭描下来,有人在亭子上,它显出点宁馨。”

    游郁生走到围栏边,凭栏眺望,小芸赤脚立在石凳上,山风翻卷她的薄衫,犹如一朵盛开的水芙蓉。李会刚画好,有人过来看,这哪里是画的人,画上的他简直成了神清气朗的神仙,小芸则飞起来了,云朵在她脚下飘移,她胯下的游郁生,一脸惊愕。游郁生和李会争执起来,说他画的并非自己,李会说画画要的是神似并非形似,游郁生不得不佩服李会的想象力,他捕捉到了别人内心流露一点蛛丝蚂迹,加以无限夸张。

    这时李坚谢根生几个都从亭子那头绕过来了,李坚一副志得满意的样子,这脸孔使游郁生几十年后还能看到,是生活中的强者,尽管他们也有不顺的时候,却永不气馁。他们在亭子上指点江山,大声争什么,又小声嘀咕什么,并不在乎游郁生,就当他是一个陌生的游人,这令他几乎有点愤怒,又有点嫉妒,他们是血气方刚血性男儿,衬托得自己像罹病的弱者。

    谢根生后来踱到他身边问他:“你上山通知李会,怎么自己反倒缺席呢?”“我有这个必要参加吗?”“你是不是太过自卑,蔡晴晴跟我谈过你的情况,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话是这么说,你能有这句我心领了,但不完全为这。”“你不会是反对我们,你不也和她蛮好吗。”“正因为,所以我小心翼翼生怕人多嘴杂捅翻了马蜂窝,反而害了她,事与愿违。”“那你为何不去说。”“我人微言轻,我的话无足轻重,历来如此。”除了谢根生,他本想和杜仲好好谈谈,他今天只刚见面和他点头,但可能杜仲和她女友范云烟到别处景点游玩去了,直到乘车回家时,才见他们急匆匆最后一个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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