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赐福日
托莉夏是一个善良的调香师。
刻苦钻研药草之道，竭力用自己的学识救助下城区的居民，即使混种和恶兆之子也能一视同仁，可以说有着诗寇蒂见过最圣洁的品性。
于是她理直气壮地睡在了托莉夏家里。
晨光照耀窗台上的花藤，投下曼妙蜷曲的剪影，被褥柔软带着幽幽的香气，火炉的温度刚刚好，温暖又不至于破坏晨间清爽宜人的空气。
和下水道的阴冷潮湿截然不同。
诗寇蒂蹭了蹭枕头。
啊，感觉再也回不去了。
直到有风吹进窗台，带来一丝熟悉的阴冷，诗寇蒂才依依不舍地从床上爬起。
“大早上的就不能让我好好睡会……”她打着哈欠抗议。
不用看诗寇蒂也知道是狄希回来了。
这只该死的灵体刺客依然保持着钟表般精密的作息规律，一到晚上就翻墙溜窗到处乱跑，等天亮了就窜回诗寇蒂身上，偶尔还装作漫不经心地踹她一脚，完全活成了一只猫的样子。
“再睡下去你估计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睁开眼看看窗外。”狄希坐在窗台边，上下抛着灵体凝聚成的匕首。
诗寇蒂揉着眼睛走到窗前，“有啥好看的……”
然后，她的呼吸停滞了片刻。
广场上竖起了成排的绞刑架，都是连夜由新伐的树木搭成，上面挂满了衣饰各样的人，有些人其实还没死，被绳索套住的喉咙只能发出似蛇的嘶吼，仿佛溺水者在水下的哀嚎。
赐福让黄金之民远离死亡，他们还能哀嚎很久，直到声带腐朽断裂。
“他们是试图逃离的王城居民……”狄希的解释被开门声打断。
“你醒了？早饭做好了。”托莉夏站在门口，“狄希姐也在？要下楼吃点吗？我准备了烤铃兰。”
“我还是觉得这很奇怪。”狄希幽幽地看了诗寇蒂一眼，翻下窗户，只留下一句飘渺的“吃”。
奇怪个锤子你丫不是已经完全被训化了吗？诗寇蒂吐槽。
这事还得追溯到昨天。
面对少女的眼泪，诗寇蒂迫不得已扔出了张牙舞爪的狄希，看，有些人死了但是她依然活着。然后差点被狄希一刀削去半个脑袋。
托莉夏看起来吓傻了，一脸茫然地嘀咕着“奇怪的配方增加了”、“火化自己”、“好厉害”，她很快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对着狄希说，“我有墓地铃兰，姐姐要吃点吗？”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铃兰是烤过的，但是看狄希的表情从“让我吃花我是抗拒的”到“勉为其难满足你的愿望”，再到“铃兰真好吃.jpg”，诗寇蒂莫名有种逗猫的乐趣。
而且你别说，这烤铃兰火候掌握得真不错。
诗寇蒂把发散的思维收回。
在这些痛苦的，艰涩的、非人的哀嚎声里很难保持轻松愉悦的心情。这总让她想起大战后那片满目疮痍的土地，不死的黄金子民徘徊于浅滩，祈祷龙焰赐予永恒的安眠……
“是那位黄金君王的命令。”托莉夏的脚步渐渐沉重，她站到诗寇蒂身边，“他下令紧闭城门，吊死所有靠近城墙的流民。”
诗寇蒂注意到她的眼眶红红的。
“我认识他，霍夫曼先生每天都要出城采集植物，他的花种是最好的。还有铁匠托曼，他是个好人，唯一的女儿嫁到了高原北边的风车村……他们罪不至死。”
攻城暂告结束，但是戒严令并没有解除，空空荡荡的街道上只有士兵在巡逻，铠甲碰撞发出空洞的声响。而街道两边的门窗紧闭，每一条缝隙后面都是一只麻木的眼睛。
这座城市宛如烈阳下的一滩死水，所有人都清楚它在逐渐干涸，却没有一个人可以跳出这里。
诗寇蒂能感觉到，在静滞的死水下，有比绝望更可怕的东西在酝酿。
而她所要做的……只是轻轻一推。
大地震动，打雷般的声响从远处袭来，厚重而猛烈。
拉塔恩的军队又开始攻城了，带着更多的投石机和箭矢，但是王城的高墙坚决地拒绝他们，一如既往。
据说有神官发现了新的祷告，籍由祈祷可以形成弹飞周围人物的黄金冲击波，他们坚信这象征着黄金树的愤怒，对王城来说是一个好兆头。
当然，在这些神官都被葛瑞克扔到城外去传播“黄金树的愤怒”之后，再没有人敢说“好兆头”这个词了。
王城脚下，红如赤焰的红狮子战旗插遍了亚坛高原，几乎将黄金原野转变为赤色的海洋，但是其中还有一些杂色……那些陌生旗帜上的纹章诉说着他们稀薄的神明血统，他们都是玛丽卡的子嗣，手持大卢恩的碎片便敢自称君王，妄图以驳杂的血脉指染王座。
红狮子军队默许了他们的存在。君王联军，他们如此称呼自己，高喊着要葛瑞克滚出王城，其中最响亮的声音来自葛瑞克的表兄“接肢”葛孚亚。从血统上来说，他是葛瑞克之后最接近“正统”的一支。
城外的投石机和攻城塔越来越多。
城内的绞刑架和死人也越来越多。
葛瑞克的亲卫军奔波于城内各处，驱散人群、逮捕奸细、搜查兵器，在混乱爆发之前熄灭火焰，将王城化为密不透风的铁桶。
但还是有奇怪的流言在城内肆虐。
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像长了翅膀，只要轻轻振翅，便可以飞越整个王城。
比如葛瑞克虽贵为黄金后裔，血统却已经稀薄到失去力量……
比如葛瑞克背弃了黄金律法，不配戴上黄金树编制的冠冕……
比如失窃的黄金树原典中藏着玛丽卡的秘密，参透秘密之人将手握律典，重振王城……
比如初王葛弗雷还有一个被隐藏的儿子，一个虔诚的黄金树信徒，他已经启程，准备拿回属于自己的王冠……
……
“混账！混账！”
葛瑞克咆哮，酒杯和刀剑散落一地，他死死抓着王冠，指腹因用力过度而发青。
“找，去找！把那个该死的私生子找出来！把造谣者的舌头拔出来！去！都去找！”
自登上王座以来，他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了，灰发中多了白丝，本就瘦弱的身躯越发干瘪，脆弱的脖颈几乎承受不住王冠的重量。
骑士在厚重的头盔下叹息。
流言说得对，他们的君主的确没有为王的器量。
城外的战争还在继续，城内又爆发了新的混乱。
到处是披甲的士兵，带着黄金君王的命令闯进家门，搜刮书籍和信件，盘查身份和家庭背景。
开始的时候还只是零星的冲突，然后冲突演变成了席卷全城的狂热。长期处于战争高压下的士兵化为野兽，撬开每一扇紧闭的大门，肆意搜刮财产和女人。如果遇到反抗，便以叛乱罪拖到门外吊死。
匆忙搭起的绞刑架从街的这头一直蔓延到那头，仿佛一片静谧的死亡丛林。
林立的绞刑架之下，幸存者无声地舔舐伤口，他们咬着牙，默默地等待。
因为时机未到。
朔风从北方吹来，却完全没有寒意，反而带着热烘烘的臭味。杰廉太熟悉这个味道了，这是战马和人混合的气味，也即战场的味道。
军队的数量一旦超过数万就会变成一团巨大的野火，无法控制地侵蚀土地、吞噬资源、灼烧意志。这团火不及时倾泻到敌人头上，就会在漫长的撕扯中焚尽自己。
就在刚才，红狮子军团的最后一支队伍也赶到了营地。
时机到了。
火焰已经膨胀到极限，是时候点燃战场了。
杰廉望向身边的男人。
英雄拉达冈之子，红发的拉塔恩，永远如一团火焰般炽热耀眼的男人望向王城上方巍峨的黄金树。
“杰廉，这是一个伟大的王朝。”拉塔恩感慨。
“是的，将军。”
“可惜这个王朝落入了一个小丑手中。”
拉塔恩伸手，掌中的魔力形成涡流，周围的重力因此扭曲，于是黑铁铸成的沉重大剑如鸟般轻盈地飞起，越来越高，直至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柄缠绕紫色魔力的大剑吸引。
“时机到了，让我们为这座城献上火焰吧！”
拉塔恩握拳。
大剑斩落，急剧压缩的风压释放，于大地上分出两道巨大的尘浪，最强半神的力量肆无忌惮地释放，宛如一柄直指王城的长剑。
欢呼声从红狮子军团的一头振翅飞向另一头，迅如闪电。不明所以的君王联军战栗着望向天空，谁也不敢询问发生了什么。
“愿荣耀重归罗德尔。”拉塔恩翻身上马。
杰廉示意士兵吹响号角，他拔出焰形剑，剑刃流动若火，“攻城。”他说。
号角破空，声如利刃。
宛如第一颗被引燃的火星。
“攻城！”
士兵们拔出武器，咆哮声中浸染了狂热。
“攻城！！”
骑士们催动脚下的战马，尘土在身后飞扬。
“攻城！！！”
投石机和攻城塔开始移动，齿轮和连杆发出艰涩的怒吼。
“——攻城！！！”
驻扎已久的军团在此刻开始流动，原野被燃烧的红色覆盖，宛如一团不定形的野火，以令人绝望的速度扑向王城。
前所未有的颤动席卷大地，即使宫廷深处也能感受到来自城墙的痛苦呻吟。
葛瑞克裹紧金色的长袍。
一缕灰尘自屋顶飘下，落入烛台激出一片荡漾的火星。葛瑞克出神地注视着那颗火星，手指如被灼烧般抽搐。
“陛下！”
满身尘与血的骑士撞进宫廷，他的嗓音嘶哑，“第一道城墙失守了。”
葛瑞克猛地抓住那根抽搐的手指，“退至第二道城墙，把所有能动的士兵都派上去，包括调香师。”
“是！”骑士领命准备离去。
“等一下。”葛瑞克突然叫住骑士，“把我们的人——我指的是亲卫军——集中在东边城墙，守住东城门。”
“可是拉塔恩在西边……”骑士的疑惑戛然而止。
那一瞬间骑士看到了葛瑞克的眼睛。
淡金色的瞳孔被血色浸染，它在眼眶里一动不动，仿佛蒙尘的鱼眼，眼白多过眼眸。
他在害怕。骑士突然意识到了这一事实。
攻城一直持续到傍晚。
罗德尔士兵以可怖的伤亡为代价守住了第二道城墙，石像鬼军团几近全军覆没。
拉塔恩的军队只能暂时退回第一道城墙，留下坑坑洼洼遍布尸体的战场。但是罗德尔失去了外城墙，也失去了战场的主动权。等到红狮子军团在外城墙上架起自己的弩炮，王城的陷落便只是时间问题了。
胜利已经不可抑制地倾向红狮子军团。
对于王城来说，今夜注定难以入眠。
无论士兵、骑士、君王，还是每一个普通的罗德尔人。
夜。
一道影子从下城区最深的黑暗里爬出。
影子看起来是个高大的男人，披着厚重的长袍，肩上的斗篷被撑出奇怪的形状，他没穿靴子，宽大的脚掌如树根般坚硬粗糙，遍布老茧。
不远处就是一片绞刑架，尸体静悄悄地沉睡。影子站在绞刑架下端详尸体的脸，确认没有自己熟悉的那张脸后，他转身走上街头。
影子的时间不多，他没空翻遍这座城找出一个人……或者一具尸体。王城近日的动静让他不安，尤其是今天，即使在下水道也能感受到来自战争的咆哮。
他做了很久的思想建设，终于还是决定上来看看。
这是他自出生以来第一次离开下水道。
地上的王城和他在书上看到的光辉形象完全不一样。到处是破败的街道，损毁的门窗，血迹和刀剑的划痕。
还有人。
到处是人，穿麻衣的，穿布衣的，还有穿丝绸的……影子从没见过这么多人，他紧紧抓住斗篷。更可怕的是，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他们像是一群幽灵，沉默着走向黄金树。
越来越多，汇成一片灰色的海洋。
“陛下！”
骑士找到葛瑞克的时候，他正在寝宫外的阳台上俯瞰王城，脸色铁青。
这是一片灰色的，由麻布和血肉组成的潮水，它填斥王城的每一条街道，连黄金也在它面前显得晦暗。
“士兵呢？”葛瑞克问。
“都在城墙上。”骑士的语气苦涩。
就算士兵还在又能怎样？这么多人用拳头都能拆掉一套骑士铠甲，再伟大的骑士也敌不过无穷无尽的潮水和深沉如海的愤怒。
人群的低语在风中蔓延，嘶哑艰涩，层层叠叠，透着火烧般的灼烫。
影子站在人群的边缘，他的手中握着一本小册子，耳边是各色嗓音重叠而成的呼唤。
“赐福日。”
没人注意到什么时候大古龙的头顶多了一个人。
时隔多日，少女再次爬上古龙之顶，黄金的时代却已经彻底黯淡。她目送了一个时代的逝去，还要见证一个新的时代降临。
流言的始作俑者在夜色下微笑。
“欢迎来到赐福日。”
苦难将尽，弃子归来，失却的赐福重归荣耀。
刻苦钻研药草之道，竭力用自己的学识救助下城区的居民，即使混种和恶兆之子也能一视同仁，可以说有着诗寇蒂见过最圣洁的品性。
于是她理直气壮地睡在了托莉夏家里。
晨光照耀窗台上的花藤，投下曼妙蜷曲的剪影，被褥柔软带着幽幽的香气，火炉的温度刚刚好，温暖又不至于破坏晨间清爽宜人的空气。
和下水道的阴冷潮湿截然不同。
诗寇蒂蹭了蹭枕头。
啊，感觉再也回不去了。
直到有风吹进窗台，带来一丝熟悉的阴冷，诗寇蒂才依依不舍地从床上爬起。
“大早上的就不能让我好好睡会……”她打着哈欠抗议。
不用看诗寇蒂也知道是狄希回来了。
这只该死的灵体刺客依然保持着钟表般精密的作息规律，一到晚上就翻墙溜窗到处乱跑，等天亮了就窜回诗寇蒂身上，偶尔还装作漫不经心地踹她一脚，完全活成了一只猫的样子。
“再睡下去你估计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睁开眼看看窗外。”狄希坐在窗台边，上下抛着灵体凝聚成的匕首。
诗寇蒂揉着眼睛走到窗前，“有啥好看的……”
然后，她的呼吸停滞了片刻。
广场上竖起了成排的绞刑架，都是连夜由新伐的树木搭成，上面挂满了衣饰各样的人，有些人其实还没死，被绳索套住的喉咙只能发出似蛇的嘶吼，仿佛溺水者在水下的哀嚎。
赐福让黄金之民远离死亡，他们还能哀嚎很久，直到声带腐朽断裂。
“他们是试图逃离的王城居民……”狄希的解释被开门声打断。
“你醒了？早饭做好了。”托莉夏站在门口，“狄希姐也在？要下楼吃点吗？我准备了烤铃兰。”
“我还是觉得这很奇怪。”狄希幽幽地看了诗寇蒂一眼，翻下窗户，只留下一句飘渺的“吃”。
奇怪个锤子你丫不是已经完全被训化了吗？诗寇蒂吐槽。
这事还得追溯到昨天。
面对少女的眼泪，诗寇蒂迫不得已扔出了张牙舞爪的狄希，看，有些人死了但是她依然活着。然后差点被狄希一刀削去半个脑袋。
托莉夏看起来吓傻了，一脸茫然地嘀咕着“奇怪的配方增加了”、“火化自己”、“好厉害”，她很快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对着狄希说，“我有墓地铃兰，姐姐要吃点吗？”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铃兰是烤过的，但是看狄希的表情从“让我吃花我是抗拒的”到“勉为其难满足你的愿望”，再到“铃兰真好吃.jpg”，诗寇蒂莫名有种逗猫的乐趣。
而且你别说，这烤铃兰火候掌握得真不错。
诗寇蒂把发散的思维收回。
在这些痛苦的，艰涩的、非人的哀嚎声里很难保持轻松愉悦的心情。这总让她想起大战后那片满目疮痍的土地，不死的黄金子民徘徊于浅滩，祈祷龙焰赐予永恒的安眠……
“是那位黄金君王的命令。”托莉夏的脚步渐渐沉重，她站到诗寇蒂身边，“他下令紧闭城门，吊死所有靠近城墙的流民。”
诗寇蒂注意到她的眼眶红红的。
“我认识他，霍夫曼先生每天都要出城采集植物，他的花种是最好的。还有铁匠托曼，他是个好人，唯一的女儿嫁到了高原北边的风车村……他们罪不至死。”
攻城暂告结束，但是戒严令并没有解除，空空荡荡的街道上只有士兵在巡逻，铠甲碰撞发出空洞的声响。而街道两边的门窗紧闭，每一条缝隙后面都是一只麻木的眼睛。
这座城市宛如烈阳下的一滩死水，所有人都清楚它在逐渐干涸，却没有一个人可以跳出这里。
诗寇蒂能感觉到，在静滞的死水下，有比绝望更可怕的东西在酝酿。
而她所要做的……只是轻轻一推。
大地震动，打雷般的声响从远处袭来，厚重而猛烈。
拉塔恩的军队又开始攻城了，带着更多的投石机和箭矢，但是王城的高墙坚决地拒绝他们，一如既往。
据说有神官发现了新的祷告，籍由祈祷可以形成弹飞周围人物的黄金冲击波，他们坚信这象征着黄金树的愤怒，对王城来说是一个好兆头。
当然，在这些神官都被葛瑞克扔到城外去传播“黄金树的愤怒”之后，再没有人敢说“好兆头”这个词了。
王城脚下，红如赤焰的红狮子战旗插遍了亚坛高原，几乎将黄金原野转变为赤色的海洋，但是其中还有一些杂色……那些陌生旗帜上的纹章诉说着他们稀薄的神明血统，他们都是玛丽卡的子嗣，手持大卢恩的碎片便敢自称君王，妄图以驳杂的血脉指染王座。
红狮子军队默许了他们的存在。君王联军，他们如此称呼自己，高喊着要葛瑞克滚出王城，其中最响亮的声音来自葛瑞克的表兄“接肢”葛孚亚。从血统上来说，他是葛瑞克之后最接近“正统”的一支。
城外的投石机和攻城塔越来越多。
城内的绞刑架和死人也越来越多。
葛瑞克的亲卫军奔波于城内各处，驱散人群、逮捕奸细、搜查兵器，在混乱爆发之前熄灭火焰，将王城化为密不透风的铁桶。
但还是有奇怪的流言在城内肆虐。
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像长了翅膀，只要轻轻振翅，便可以飞越整个王城。
比如葛瑞克虽贵为黄金后裔，血统却已经稀薄到失去力量……
比如葛瑞克背弃了黄金律法，不配戴上黄金树编制的冠冕……
比如失窃的黄金树原典中藏着玛丽卡的秘密，参透秘密之人将手握律典，重振王城……
比如初王葛弗雷还有一个被隐藏的儿子，一个虔诚的黄金树信徒，他已经启程，准备拿回属于自己的王冠……
……
“混账！混账！”
葛瑞克咆哮，酒杯和刀剑散落一地，他死死抓着王冠，指腹因用力过度而发青。
“找，去找！把那个该死的私生子找出来！把造谣者的舌头拔出来！去！都去找！”
自登上王座以来，他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了，灰发中多了白丝，本就瘦弱的身躯越发干瘪，脆弱的脖颈几乎承受不住王冠的重量。
骑士在厚重的头盔下叹息。
流言说得对，他们的君主的确没有为王的器量。
城外的战争还在继续，城内又爆发了新的混乱。
到处是披甲的士兵，带着黄金君王的命令闯进家门，搜刮书籍和信件，盘查身份和家庭背景。
开始的时候还只是零星的冲突，然后冲突演变成了席卷全城的狂热。长期处于战争高压下的士兵化为野兽，撬开每一扇紧闭的大门，肆意搜刮财产和女人。如果遇到反抗，便以叛乱罪拖到门外吊死。
匆忙搭起的绞刑架从街的这头一直蔓延到那头，仿佛一片静谧的死亡丛林。
林立的绞刑架之下，幸存者无声地舔舐伤口，他们咬着牙，默默地等待。
因为时机未到。
朔风从北方吹来，却完全没有寒意，反而带着热烘烘的臭味。杰廉太熟悉这个味道了，这是战马和人混合的气味，也即战场的味道。
军队的数量一旦超过数万就会变成一团巨大的野火，无法控制地侵蚀土地、吞噬资源、灼烧意志。这团火不及时倾泻到敌人头上，就会在漫长的撕扯中焚尽自己。
就在刚才，红狮子军团的最后一支队伍也赶到了营地。
时机到了。
火焰已经膨胀到极限，是时候点燃战场了。
杰廉望向身边的男人。
英雄拉达冈之子，红发的拉塔恩，永远如一团火焰般炽热耀眼的男人望向王城上方巍峨的黄金树。
“杰廉，这是一个伟大的王朝。”拉塔恩感慨。
“是的，将军。”
“可惜这个王朝落入了一个小丑手中。”
拉塔恩伸手，掌中的魔力形成涡流，周围的重力因此扭曲，于是黑铁铸成的沉重大剑如鸟般轻盈地飞起，越来越高，直至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柄缠绕紫色魔力的大剑吸引。
“时机到了，让我们为这座城献上火焰吧！”
拉塔恩握拳。
大剑斩落，急剧压缩的风压释放，于大地上分出两道巨大的尘浪，最强半神的力量肆无忌惮地释放，宛如一柄直指王城的长剑。
欢呼声从红狮子军团的一头振翅飞向另一头，迅如闪电。不明所以的君王联军战栗着望向天空，谁也不敢询问发生了什么。
“愿荣耀重归罗德尔。”拉塔恩翻身上马。
杰廉示意士兵吹响号角，他拔出焰形剑，剑刃流动若火，“攻城。”他说。
号角破空，声如利刃。
宛如第一颗被引燃的火星。
“攻城！”
士兵们拔出武器，咆哮声中浸染了狂热。
“攻城！！”
骑士们催动脚下的战马，尘土在身后飞扬。
“攻城！！！”
投石机和攻城塔开始移动，齿轮和连杆发出艰涩的怒吼。
“——攻城！！！”
驻扎已久的军团在此刻开始流动，原野被燃烧的红色覆盖，宛如一团不定形的野火，以令人绝望的速度扑向王城。
前所未有的颤动席卷大地，即使宫廷深处也能感受到来自城墙的痛苦呻吟。
葛瑞克裹紧金色的长袍。
一缕灰尘自屋顶飘下，落入烛台激出一片荡漾的火星。葛瑞克出神地注视着那颗火星，手指如被灼烧般抽搐。
“陛下！”
满身尘与血的骑士撞进宫廷，他的嗓音嘶哑，“第一道城墙失守了。”
葛瑞克猛地抓住那根抽搐的手指，“退至第二道城墙，把所有能动的士兵都派上去，包括调香师。”
“是！”骑士领命准备离去。
“等一下。”葛瑞克突然叫住骑士，“把我们的人——我指的是亲卫军——集中在东边城墙，守住东城门。”
“可是拉塔恩在西边……”骑士的疑惑戛然而止。
那一瞬间骑士看到了葛瑞克的眼睛。
淡金色的瞳孔被血色浸染，它在眼眶里一动不动，仿佛蒙尘的鱼眼，眼白多过眼眸。
他在害怕。骑士突然意识到了这一事实。
攻城一直持续到傍晚。
罗德尔士兵以可怖的伤亡为代价守住了第二道城墙，石像鬼军团几近全军覆没。
拉塔恩的军队只能暂时退回第一道城墙，留下坑坑洼洼遍布尸体的战场。但是罗德尔失去了外城墙，也失去了战场的主动权。等到红狮子军团在外城墙上架起自己的弩炮，王城的陷落便只是时间问题了。
胜利已经不可抑制地倾向红狮子军团。
对于王城来说，今夜注定难以入眠。
无论士兵、骑士、君王，还是每一个普通的罗德尔人。
夜。
一道影子从下城区最深的黑暗里爬出。
影子看起来是个高大的男人，披着厚重的长袍，肩上的斗篷被撑出奇怪的形状，他没穿靴子，宽大的脚掌如树根般坚硬粗糙，遍布老茧。
不远处就是一片绞刑架，尸体静悄悄地沉睡。影子站在绞刑架下端详尸体的脸，确认没有自己熟悉的那张脸后，他转身走上街头。
影子的时间不多，他没空翻遍这座城找出一个人……或者一具尸体。王城近日的动静让他不安，尤其是今天，即使在下水道也能感受到来自战争的咆哮。
他做了很久的思想建设，终于还是决定上来看看。
这是他自出生以来第一次离开下水道。
地上的王城和他在书上看到的光辉形象完全不一样。到处是破败的街道，损毁的门窗，血迹和刀剑的划痕。
还有人。
到处是人，穿麻衣的，穿布衣的，还有穿丝绸的……影子从没见过这么多人，他紧紧抓住斗篷。更可怕的是，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他们像是一群幽灵，沉默着走向黄金树。
越来越多，汇成一片灰色的海洋。
“陛下！”
骑士找到葛瑞克的时候，他正在寝宫外的阳台上俯瞰王城，脸色铁青。
这是一片灰色的，由麻布和血肉组成的潮水，它填斥王城的每一条街道，连黄金也在它面前显得晦暗。
“士兵呢？”葛瑞克问。
“都在城墙上。”骑士的语气苦涩。
就算士兵还在又能怎样？这么多人用拳头都能拆掉一套骑士铠甲，再伟大的骑士也敌不过无穷无尽的潮水和深沉如海的愤怒。
人群的低语在风中蔓延，嘶哑艰涩，层层叠叠，透着火烧般的灼烫。
影子站在人群的边缘，他的手中握着一本小册子，耳边是各色嗓音重叠而成的呼唤。
“赐福日。”
没人注意到什么时候大古龙的头顶多了一个人。
时隔多日，少女再次爬上古龙之顶，黄金的时代却已经彻底黯淡。她目送了一个时代的逝去，还要见证一个新的时代降临。
流言的始作俑者在夜色下微笑。
“欢迎来到赐福日。”
苦难将尽，弃子归来，失却的赐福重归荣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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