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弃子归来

    “男人”回头,一个身披斗篷的影子站在他背后。

    灰色的头发和金色的眼睛。

    影子有着和“自己”如出一辙的面貌,除了长满半张脸的角簇——这些角互相纠缠,几乎扭成了一团乱麻,和他的脸色一样难看。

    “这就是你的计划?”

    正统的黄金血脉——“恶兆”蒙葛特盯着面前冒牌货的慌张双眼。

    “散布谣言,逼走君主,然后冒充我登上王座?”

    “我……我这是忠诚,忠诚可以有很多种形式……”诗寇蒂的声音越来越小,像极了正准备搞事的熊孩子被当场抓获。

    不论怎么狡辩,冒充领主也实在不是骑士该干的事情。

    完了完了,气氛都已经起来了,要是这时候被蒙葛特抓回下水道去,她辛辛苦苦铺垫的大业不就全毁了……

    诗寇蒂偷偷环顾四周,王城四处已经有烟升起,那是沸腾到极致的民意开始转化为暴动,人就是这样的生物,无论动机多么正义,只要不加引导就只会步入毁灭。

    “几周不见就能搞出这种事情……”蒙葛特按住诗寇蒂的肩膀,力气大得像是要把她按进地底,“王城碰上你这种祸害真是不幸。”

    诗寇蒂跳脚哀嚎,“好了知道了松手疼疼疼!反正我没装备也没武器根本打不过你,王城也快完了,还不如回下水道……”

    见她服软,蒙葛特冷冷地哼了一声,手上不由地松了点力道,“……先把这张脸变回去,看着真恶心。”

    诗寇蒂揉着肩膀摘下面纱,眼睛偷瞄着蒙葛特的反应,不知道为何,蒙葛特的目光总是飘向天空,诗寇蒂注意到那是黄金树的方向。

    如此动荡飘摇之夜,黄金树依然蓊郁如常,恰如永恒的象征。

    诗寇蒂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看的,反正对她来说黄金树只有“烧起来了”和“没烧起来”两种状态——无论哪一种她都已经看腻了。

    但是对蒙葛特来说,这是他第一次看见真正的黄金树。

    ——和书上写的一样,那是穷极人类想象的奇迹,世间所有信仰的集合。

    据说上古时代,正是基于人们对“庇佑”的渴望,黄金的种子萌发了第一颗新芽。人们书写律法,用信仰浇灌树芽,于是黄金日渐壮盛,最终长成遮天蔽日的巨树,以丰饶回馈每一个子民。

    然而这都是过去的故事了。

    如今律法破碎,黄金树失去了存在的根基,崇高如黄金律法的化身,终有一日也会枯萎。

    神与王被无上意志制裁,最伟大的战士被流放,辉煌如永固的王城,终有一日也会沦陷。

    蒙葛特转身凝视那堵巍峨却遍布伤痕的城墙。墙的外边,战火正在燃烧。墙的里边,人们在挣扎,在哀嚎,在祈祷。他们祈祷赐福的指引,祈祷奇迹的降临,祈祷胜利的垂青……

    所有的祈祷无从回应。然后,他们开始诅咒。

    他们诅咒葛瑞克,诅咒拉塔恩,也诅咒所谓的赐福。人们终于意识到“赐福日”是一个愚蠢的骗局,他们妄想一个杜撰出的英雄会带领王城走向胜利,可笑的像是愚人试图凝固落日的余晖。

    蒙葛特静静地收下这些诅咒,他低头辨认方向,然后坚定不移地迈开步伐。

    黄金从未对他降下赐福,这座城也从未承认过他的存在。

    这本就是一场与他无关的战争,一座与他无关的城市——

    “喂喂你走错了,下水道不是这个方向!再往前走就是王城十字广场了……等一下,你该不会……?”

    ——但是他选择去信仰,从来不是因为黄金树的赐福。他选择去回应,也从来不是因为渴望被承认。

    即使身为弃子、恶兆之子,他也依然是黄金家族的一员,英雄葛弗雷的儿子。这是黄金之血应尽的责任。

    蒙葛特终于发现,他还是无法去恨这个王朝。

    即使这个王朝从未爱过他。

    蒙葛特攥紧了斗篷,昏黄的眼眸在此刻亮如熔金,嘴角的线条刻薄如刀。

    “这座城现在的样子真令人恶心……别误会,得有人帮它找回被遗忘的荣耀。”

    人群已经在宫廷前滞留了很久。

    久到愤怒演变为恐惧,笃信演变为猜忌,争执演变为流血的疯狂……最后的最后,人群开始冲撞无人看守的宫廷大门,仿佛海潮冲击礁石,每一朵碎浪都是挥舞着木棒的暴徒……

    但是在某一个瞬间,仿佛被按下了停止键。

    浪潮凝固在升起的那一刻——

    然后向两侧分开。

    人群以惊人的默契让出王城大道,脚下的砖缝渗入了血,整条长街仿佛一条斑驳的红毯,红毯的尽头,一道影子缓步走来。

    斗篷在他的背后飘摇,仿佛狂风中行将熄灭的烛火。

    大概使用了什么秘法,影子的面容在兜帽下一片模糊,但是所有人都清楚影子的身份和来意。

    因为大卢恩在他的胸口燃烧。

    熟读黄金律法的老人们辨认出那是位于主干的重心法环之一,却在历史上从未有过记载。这代表着两件事实。

    一是“来者”是黄金一族未被记载的核心成员。

    二是“来者”有资格成为新的艾尔登之王。

    影子举起手中厚重的律典,黄金树纹章在空中展开,于是赐福如雨飘零,所到之处,金色的流光抚平了所有伤口,也为他披上一层虚幻的冠冕,其身姿恍若行走世间的圣徒。

    苦难将尽,弃子归来,失却的赐福重归荣耀。

    人们喃喃着那则预言,赐福所到之处,他们一一跪下,从高处看,人潮中明显出现了一道迅速扩散的“涟漪”,“涟漪”拂过,最汹涌的浪潮也凝固为平静的湖面。与此同时,一个新的称呼也在人群中扩散,甚至比“涟漪”传播的速度更快。

    赐福王。

    他们念诵新王的名字,欢呼声如山岳倾覆。

    然后,他们看到了另一道影子。

    几乎与新王并行,全身披甲,无声无息,夜一样深沉的影子。

    即使被罗德尔制式铠甲覆盖每一寸皮肤,也掩盖不住身上浓重的血腥味,以及纵横百战而不死的战士才有的锐意目光。对于这种战士,遍布划痕的铠甲才是最好的勋章。

    圣徒与死士。

    君王与骑士。

    光耀与黑暗。

    明明是完全对立的两道身影,这一幕却如此和谐——被放逐的弃子与遍身伤痕的斗士,经历了漫长的劫难终于回到王城,在风雨飘摇之夜登顶王座。

    简直就是神话与传说的再现。

    人们对着眼前的奇迹窃窃私语,最终达成了共识。

    这一幕看起来啥都好,就是骑士矮了点。

    尤其是和赐福王站在一起,就更显矮了。

    幸运的是,王和他的骑士对人们的遗憾还一无所知。他们在长街上低语,用只有对方能听到的音量分享着彼此的荣耀。

    “你不觉得搞成这样有点张扬吗?”头戴拟态面纱,手捧律法原典的蒙葛特问。

    “你不懂,帅是一辈子的。”诗寇蒂振振有词,“更何况是这种历史时刻,听我的准没错。干,我感觉摸到了一截手指。呕,我应该再洗一遍这个倒霉蛋的铠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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