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另一个战场

    大地颤动,辉石魔法的光辉如雨坠下,吞没了最后一个杜鹃骑士的背影。瑟濂闭上眼睛。

    第四次攻城也失败了。

    战线已经推进至利耶尼亚西高地最北段,卡利亚王室只剩下最后一座城寨,也是王朝建立之初的第一座城寨。再往北就是荒芜的峭壁,卡利亚已退无可退。

    但是这最后的战线却已经僵持了数个星期。

    城寨前的平原到处是魔法的痕迹和杜鹃的尸体。学院无往不利的创星雨清场,骑兵冲锋和海摩大炮支援在这里都失去了意义。

    没有军队,没有战斗,没有冲锋,只有层出不穷的魔法陷阱,弩炮机关和增幅魔法阵。

    冰冷,高效,毫无优雅可言。

    倒是符合和王室一贯推崇的实用性主张。

    即使攻入城寨,城寨外围还有巨大的手型魔法造物和数不清的灵体士兵,更何况那些成名已久的卡利亚骑士还没有现身——那是和黄金树的英雄齐名的精锐骑士,曾在两次利耶尼亚战争中立下赫赫威名。

    瑟濂意识到他们低估了王室的底蕴。

    就算卡利亚不再拥有英雄的庇佑,蕾娜菈一手打造的王朝依然坚韧顽强。

    明面上是学院大获全胜,围住了王室的最后一块领地。但是卡利亚城寨背靠富足到可以在地表形成结晶的高地矿脉,维持战场级魔法陷阱的成本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而学院目前离湖地太远,所以率先陷入补给劣势的,说不定还是学院方面。

    更糟糕的是,此时此刻,还有数不清的游击战在后方爆发。

    王室清楚自己的防守劣势,再加上其盟友之多,以至于深入后方的敌人是正面战场的数倍。

    王室豢养的魔法师,游荡的山妖骑士,成群的白金之子,还有巨龙和野兽。它们在某个神秘军师的调度下穿插游走,像是一头蛰伏丛林的野兽,稍不注意就会扑上来撕去你的一块血肉,然后再次窜回漆黑的森林。而你永远不知道它的爪子已经伸向了哪里。

    据说湖地附近的森林已经发现了白金之子出没的痕迹。肮脏的白金血裔,也配玷污观星者的圣地?

    瑟濂盯着桌上的地图和交叉的战线标记,杜鹃骑士团的指挥官们围着桌子争吵,卡勒罗斯教室的教授提出用“帚星”远距离饱和式轰炸;奥利维尼斯教室嘲讽卡勒罗斯教室根本没考虑过“帚星”的蓝耗,他们决定派出刺客;海摩学派则认为双方都是软蛋,应该让骑士掩护魔法师冲锋,干就完事了……

    即使在战场上,他们也不放弃任何打压对方学派的机会。

    可笑,被困住的反而更像是学院。

    瑟濂倦了。她从桌边站起,拿起法杖走向营地的大门。

    有人在背后喊她的名字。

    瑟濂没有回头,“我去狩猎。”

    与湖地的湿润空气不同,高地的风又干又冷,刀一样锋利。

    一只身穿轻甲的小队在林地间穿行,为首的男人面无表情,手背刻有卡利亚王室的剑杖纹章。

    他们腰间统一佩剑与杖,剑是嵌有辉石的魔法短剑,杖却是顶端缺失辉石的硬木法杖。

    没有辉石的法杖在使用时不会发光,只有瑟利亚人会选择这种法杖。

    他们都是出身瑟利亚的魔法师,曾在奥利维尼斯教室求学,却在这场战争中选择了与学院敌对。

    事实上这种人不在少数。

    学习卡利亚魔法,以星月平等为主张的拉兹利教室几乎整个被驱逐出学院。海摩教室以“和平主义者”著称的犹格教授在听闻宣战后更是愤而出走。

    无论是出于对蕾娜菈的尊敬,对王室契约的尊重,还是单纯对战争的厌恶……总之不是所有人都认可学院的决定。

    男人突然举起右手,手背上的剑杖纹章微微发亮。瑟利亚人停住脚步,各自找到掩体伏低身体蹲下。

    一处营地出现在丛林的尽头。

    四个士兵,一个魔法学徒。

    士兵站在营地外围,衣服上绘有窥密杜鹃的纹章,学徒站在士兵中间,戴双贤头罩。

    典型的雷亚卢卡利亚学院式的哨兵营地。

    男人取下法杖,背后的瑟利亚人纷纷照做,黯淡的流光闪过,他们的身体逐渐消隐于林中。

    魔法,“化为无形”。

    瑟利亚人是天生的魔法刺客,潜行和杀戮几乎是他们的本能。这支小队是王室插入学院腹地的无形刀刃,最擅长的就是猎杀魔法师。像这样的营地,他们已经捣毁了七个,没有留下一个目击者。

    而这是他们的第八个目标。

    营地越来越近,男人无声地拔出短剑,只要轻轻一抹就够了,再厚重的知识也堵不住脖子上的一道伤口。这些学徒太年轻,还没有看清战争的全貌。

    战争就是狩猎生命,无关荣耀和真理,只是血和死的肮脏泥沼罢了。

    然而一道刺眼的亮光突然从右侧升起。

    ——“星光”。

    最基础的辉石魔法之一,通常用于照明,没有任何杀伤力。

    瑟利亚人的小队一时有些慌乱。

    什么意思?他们被发现了?男人低头检查自己的状态,“化为无形”依然有效,星光穿透了他的手臂,在地上留下一道锐利的投影……

    是影子。

    男人毫不犹豫地举起法杖,深蓝色的难以辨认的魔力在顶端聚集。

    敌人只有一个,是出现在右前方的女魔法师。她的法杖上同样缠绕有亮蓝色的魔力湍流。

    几乎在瞬间,两股魔力同时成形,黯淡的黑夜魔砾与明亮的辉石魔砾在空中划出交错的轨迹。

    男人心中却只想骂娘。

    因为划过天空的,分明有两道以上明亮的轨迹!

    复数级别的辉石块几乎在同时倾泻到他们头顶,每一发都带着女妖尖啸般的破空声,在无形的空气中溅起一片鲜血和碎肉。

    男人低头躲过一个辉石块,这看起来很像是奥利维尼斯教室传授的最艰涩的魔法“流星雨”。

    但是“流星雨”只有六道,眼前的亮蓝色轨迹绝对超过了十道,而且还在继续增加。

    在那一瞬间,男人想起了那个“传说中的魔法”,由大师卢瑟特窥见的起源,庞大星团毁灭的瞬间──起源魔法“毁灭流星”。

    不对,这些辉石块的威力足以洞穿轻甲,却远没有达到起源魔法的程度。

    男人眯起眼睛,他终于察觉到了魔力流动的违和感,以及每道“流星”之间微妙的时间差。

    那只是最普通的辉石魔砾。

    以磅礴的魔力储备为基础,配合非人般的术式解析速度,即使最普通的魔法也可以踏足奇迹的领域。

    哀嚎和血雨齐飞,营地已被惊动,士兵举起剑和盾,双贤魔法师也已经构筑出了旋飞魔砾的轨迹。

    来不及了。

    男人咬牙,将手中的短剑化为无形,抓住辉石块释放的间隙,提剑冲向那个戴魔女头罩的魔法师。

    男人不只是一个魔法师,也是一个杰出的剑士。

    无数自诩武艺高强的骑士都死于他手中那柄看不见的短剑,更何况一个女人?

    但是他分明看到了女人眼中闪过的一丝轻蔑。

    魔女放弃施法,她双手握杖,屈膝,弓步,拧腰,迎着他的冲锋挥动手臂,嵌有蓝绿色辉石的铁杖轮圆了狠狠砸向他的侧脸。

    天旋地转。

    男人倒在地上吐出碎牙,剑柄从他发软的手指中滑出,世界在眼前融化成一摊诡异的红色,混浊的死亡在耳边低语,男人却笑了。

    这一次,他们才是猎物。

    颠倒扭曲的世界里,他看到魔女随手拉出一道锋利的辉石弯弧。

    于是一切重归寂静。

    瑟濂甩开法杖上的血。

    血水混着辉石的微光渗入草地,带着股妖异的美。

    太慢了。

    相比某个一言不合就冲上来熊抱的女神经病,这个白痴的速度还是太慢了。

    “瑟濂指挥官。”士兵小步跑到魔女身边,立正行礼。

    “瑟濂教授!”双贤头罩的学徒看起来要更激动些。

    瑟濂点头,她指指地面,“把这些素材整理一下,送到我的工房。”

    素材?士兵看着一地带血的残躯断肢,后脑勺微微泛寒。是的,素材。在魔法师眼中,同胞的血肉也只是素材。

    与士兵的迟疑不同,双贤学徒没有任何犹豫,“是,瑟濂教授!

    这场战争打破了诸多禁忌,至少用魔法师的身体进行研究已经可以摆在明面上讨论了。

    但是……

    血一直蔓延到瑟濂裸露的双足,脚底黏稠的质感让她不快。

    这是她要的战争,却不是她想象中的战争。

    与真理无关,只是单纯地重复杀与被杀的循环。

    既不神圣也不伟大,只是如两只精疲力尽的野兽死死咬住对方的咽喉,待血流尽之前等着对方咽气。

    瑟濂不由地想起某个失踪已久的女学徒。

    如果诗寇蒂在这里的话,会如何评价这一幕呢?

    瑟濂深呼吸,高地的空气冷得像冰,暂时平息了她心中的烦躁情绪。

    据那个秃子——应该是叫托普斯吧——所述,诗寇蒂失踪时已经发烧了三天,身体虚弱到几乎卧床不起。那日托普斯照常去看望诗寇蒂,却在房间内被偷袭,对方下手之狠辣,几乎让他失去了那天的所有记忆,并一直昏迷到第二日傍晚。

    从那之后,学院就再也没有人见过诗寇蒂了。

    令人不安的是,诗寇蒂失踪的时间和赛尔维斯离开学院的时间一致,而沾有托普斯血迹的凶器也在赛尔维斯的工房角落被找到。再联想到赛尔维斯临走前莫名其妙的挑衅……

    咔嚓。

    瑟濂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不小心捏碎了瑟利亚人的硬木法杖。

    该死,成色这么好的丧失杖可不多见。

    瑟濂用力按压魔女头套的鼻梁,直至指肚发白。

    易怒、浮躁、冲动,这不是魔法师应该具备的品质。

    只不过是一个学徒,她告诫自己,没必要如此患得患失。攻城需要时间,杜鹃的损失暂时承担不起第五次冲锋了。

    但是烦躁依然挥之不去。

    “赛尔维斯。”她细细咀嚼这个令人厌恶的名字,声音阴沉如诅咒。

    城破之日,她一定要找赛尔维斯“好好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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