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前呼后拥,六安州知州庞伟派头十足地来到毛坦厂,他象征性地在养马场转了转,对屁颠屁颠地跟在身后的下属刘心怡几乎没说什么话,末了,他吩咐刘心怡,他要在他下榻的地方见李煦和。

    李煦和拎着大篮小筐土特产进到屋里时,庞伟坐在太师椅上,慢慢地品着香茗。

    “草民李煦和叩见庞大人。”李煦和放下土特产,恭恭敬敬地拱手施礼。

    庞伟咂了一口茶,慢慢地放下茶杯,用眼角的余光看了看李煦和,肥肥的身体倒靠到太师椅的靠背上。庞伟抬了抬眼皮,启开肥厚的嘴唇。

    “看坐,上茶。”

    “谢大人。”李煦和坐在靠墙边的一把椅子上,示意端茶之人将茶杯放上面前的茶几。然后将目光投向庞伟。

    庞伟先坐直身体,然后站起来,迎着李煦和的眼光和李煦和隔茶几而座。自有仆人将庞伟的茶水端过来。庞伟示意屋内的一干人等出去。当大门在吱吱哑哑声中被从外面带紧时,庞伟开始了他的话题。

    “刚才李先生自谦‘草民’,太过于自谦了。您啊,实际上是没戴乌纱的官,甚至说您是无冕之王也不为过。当年皇上视您为手足,您呢,着实也给了皇上倾家倾族之帮助。”

    李煦和淡淡一笑,低头去忙活茶几上的茶水。

    “请你到毛坦厂来,是本官的主意。”庞伟也把茶杯端起来,“李先生我是有话对你说呀。”

    “请大人吩咐。”

    “本官前些日子去了京城,有幸得到了皇上的诏见,皇上谈及您时,明显流露出两种情绪,一是对您给予皇上的帮助,皇上历历在目,铭记于心啊。另一种情绪是惋惜啊,皇上至今还认定,你若为官,一定不失为大明王朝之干臣。

    “谢主隆恩!”李煦和赶紧放下茶杯,抱双拳向上。“当初的那些事情,我差不多都忘了,何足圣上挂齿。另外,老夫自知山野草民一个,只不过是受家学荫庇,肚子里有点墨水而已,如此而已。说是‘干臣’,那是圣上太抬举草民了。”

    “别再一口一声‘草民’好不好?”庞伟肯定是受皇上的情绪感染了,李煦和在他的眼睛里膨胀着,庞伟只觉得胀得难受。“皇上在诏见臣下时,我听话音,好像想说另一件事。”

    “什么事?”李煦和警觉起来。

    “恕个罪说,”庞伟满头脑里呈现的是他在朝廷见皇上时的情景。

    “皇上满脸乌云,那时太子朱标已病入膏肓,皇上对那些被封为王的王子们没有一个看上眼的,恰恰是朱标的儿子,皇上的孙子朱允炆让皇上喜欢得不得了,在皇上的心目中,朱允炆就是一颗无瑕、闪着瑰丽光芒的夜明珠,他有一千个理由将大明江山托付给孙子,可满朝大臣没有一个同意。等到太子不治,再等到万岁万年之后,为争大位,皇族必有一番倾轧。”

    “啊!”李煦和张大嘴巴,半响才讷讷地,“果如是,那是大明之大不幸啊。”

    要知道,皇子们争大位在历史上可是屡见不鲜的事。轻则,争得失了和气、头破血流,重则兵戎相见,互相残杀,还有把江山社稷争没了的。

    “皇上已亮出他的旨意。”庞伟说:“皇上对所有皇子都不待见。”

    “这,这真可能要出大事。”李煦和不禁齿寒。

    “皇上要我代问一句话。”

    “什么?”李煦和慢慢地站起身,身上由微微发抖到剧烈地抖动起来。

    庞伟站起身来,他绕过茶几,一双胖乎乎的大手按住李煦和的双臂,一双鹰隼般的双眼射出了摄人心魄的目光,不消片刻,李煦和已被这如火的目光烧糊涂了。

    “皇上问,”庞伟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多年前,皇上托付给你的儿子现如今还在吗?”

    屋内的空气似乎在瞬间被冻住了。李煦和觉得呼吸困难,嘴唇在不停地嚅动着,舌头已死死地僵硬在口腔内。

    “这可是天朝大事。”庞伟早就掂出这件事的份量,从皇上托他问这句话开始,庞伟就盘算着如何从中开垦出最可能大的自留地来。“您老可要细斟细酌后才可作答呀。”

    其实答案是现成的。李煦和努力地从浆糊般的头脑中理出今后会出现什么情况这样的线头,问题是一缸香油一旦被打开,接下来,谁知道会发生什么?换句话说,又有什么事不可以发生呢?

    李煦和慢慢地挣脱庞伟的双手,双手抱头,软绵绵地倒靠在椅子里。

    在死寂的气氛中,庞伟踱着方步,皇上的旨意他是接了,可皇上的真实意图,庞伟自知没有吃透,最好的设想是,办一份美差,为他庞伟置办一处肥沃的自留地,但是,土地上不全长庄稼,稍稍背运,他的眼前便长满毒草。庞伟再次踱步到李煦和面跟前。

    “李先生,你该作答呀。”庞伟弯下腰,脸一个劲地凑过去。

    “在!”李煦和突然如变了个人似的,脆脆地说出了标准答案。

    庞伟坐到椅子上,一副慵懒的样子,他够过茶杯,可有可无地喝了一口茶。

    “李先生,李大老爷。”庞伟单手放回茶杯,“你的身份真是太复杂了,你不是一般的皇亲贵胄。不过,大老爷啊!只一个‘在’字,我可能是复不了命的。皇上知道了他的儿子还在世间一定会问这问那的,孩子身体怎么样啊?心智怎么样啊?能力怎么样啊?知不知道他的身世啊?有没有远大抱负啊?您让我怎么回答呀?”

    “庞大人,圣上可能问这些,常情常理嘛,可是庞大人,待我回说了您的问话以后,我尚有一事相求。”

    “有一事相求?”庞伟一脸迷惑,他竖起耳朵,“大老爷此话怎讲?”

    “圣上的孩子,同您我的孩子一样,并无二致。圣上既把儿子托付于我,我就把这个孩子当成自己的亲儿子养,那是一定的。孩子一切都安好,一切也都普通。我担心的是,也先恕个罪,圣上只是问问而已,这么多年过去了,圣上龙子龙孙绕膝,天伦之乐尽享,说不准三日五日,周年半载之后,也就把这事忘了。”

    “也有可能。”庞伟在这个问题上有过太多的考虑,“也许,皇上一高兴,托付在您膝下的这位龙种就是太子的候选呢。”

    “此事,在孩子的周边是一个铁桶般的秘密。若无圣上明旨,求大人为孩子守住这宗秘密。”

    “噢。”庞伟的大脑飞速地转了转,“我,本官知道,本官以为这里面尚有未做明白的文章。”

    “谢大人了。”

    “还请大老爷相信另外一点,”庞伟还想当这位皇亲贵胄的面,把自己表白得更丰满一些,“那就是,我会用我的方式方法玉成此事。”

    李煦和又是淡然一笑。庞伟嘴中的一个“玉”字提醒了他,他不自然地将手放进衣袋里,那里,有一件上乘的霍山玉玉件,他原准备完全可以说是家乡土特产的霍山玉器送给庞知州,可是,李煦和纠结了半天,终未将玉器拿出。

    两人拉开了大门,阳光毫不吝啬地洒在他们的脸上。庞伟不自觉地抬手掩面,待他适应了这强强的太阳光,睁开双眼时,他看见刘心怡笔直地站在他面前。

    “大人,午宴已备好,请。”

    “哪有什么‘午宴’、‘晚宴’的啊?”庞伟一边迈动脚步,一边打着哈哈,“那早就成为传说了。本官只能享受四菜一汤的午餐了。刘统卫啊,好在毛坦厂,自不缺山珍野味,自不乏烹饪技艺,因你这里的饭菜,本官已多次不辞车马劳顿,巡检毛坦厂,你等自当为本官作一些着想。”

    “小的已为大人备足。”

    “您看,您看,大老爷,”庞伟心情不错,连调侃的心思都有了。“大老爷,我说我不需要收您的礼品吧?您的礼品,无非土产、特产。刘心怡统卫已为我备足了。哈哈哈哈……”

    “大人赏光,大人赏脸,”刘心怡把握着自己东道主身份,“小的自是受宠若惊,献上一点土特产。怕只怕不上大人的法眼,大人弃之如敝履,拒不收纳呢。”

    “嗯,天底下有这样的道理吗?”庞伟正色道,“那些土特产本真就是大别山珍。更何况,属下不送黄金白银,就没把本官当成贪官,本官心里头那叫一个高兴啊,送给我土产、特产,是属下对上方的一份情,这情,我领,这据说是备足的土产、特产,本府笑纳。哈哈哈哈……”

    用完餐,庞伟的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走了,刘心怡木然地站在送行的路口,心思被知州的车队牵扯了好远好远。他甚至不明白庞知州此行的目的。他回过神,见李煦和笑吟吟地站在一边。

    “老爷子。”刘心怡走近李煦和:“养马方面的,庞大人是惜字如金啊。”

    “他这次来,是另一份公干。”李煦和给刘心怡宽心,“这是好事啊,上司没有给你定规定制,没给你左一个框框,右一个框框,这对你这样一个有想法、有思路的人来说,是好事。我倒认为,你在养军马的同时,腾出手来,编织出一个人气蒸腾、商贸繁华、物阜年丰的毛坦厂来。”

    “老爷子!”刘心怡表决心似的,打个不恰当的比喻,“您就看我是如何蹬鼻子上脸的吧。”

    李煦和还要在毛坦厂住一晚上,他还要给他这位因三杯茶下肚而成为“家人”的刘心怡再支招。另外,他还要去看看他内弟一家。

    内弟一家果然已将手艺炼得炉火纯青,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李煦和一边欣赏着马玉文及弟媳的藤编和木制品,一边听马玉文讲生意经,不禁感慨道:

    “我真不敢相信,你们的生意成就如是,竟无暇去种庄稼,可以说是不屑去种庄稼。只要生意上能赚钱,我琢磨过这方面的事,拿钱就一定能买到粮食。做大了,还可以去买一些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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