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李家长子大婚的种种准备已基本到位,大喜的日子也快到了。

    张秉善在女儿的帮助下挖开地窖,把女儿一出世就埋入地下的两罈老酒抱了出来,他费了一番周折将罈盖打开,一股股又醇又甜的酒香扑鼻而来。张秉善赶忙盖上罈盖。

    “玉璞,”张秉善心里美滋滋的,“你有所不知,这是风俗,我觉得是好风俗。这酒叫‘女儿红’,女儿出世时将此埋入地下,女儿出嫁时,拿出来喝,这一‘埋’一‘拿’,你知道里面有多少讲究,蕴涵了多重的亲情吗?”

    张玉璞甜甜地笑着。她弯腰擦去罈身上的泥巴,将酒罈抱到餐桌上。

    “放的位置不对。”张秉善走到餐桌边,说,“这酒,我已经不能一个人享用了。玉璞,你这样,你去找一些红绸带,先用红绸带扎罈口,然后再用红绸带将两只酒罈分别兜住。”

    “这是干嘛呀?”张玉璞一边忙话,一边不解地问。

    “给我亲家送去。”

    “是吗?”张玉璞扬起脸,忽闪着一双同样能说话的大眼睛,“这也是礼数吗?”

    “是礼数。”张秉善说,“你忙利索了,我就给我的亲家拎去。”

    “两罈都拎去吗?”

    “当然两罈。”

    “酒罈太沉了,你一个人拎两罈,拎不动,我帮你拎一罈。”张玉璞怕父亲累着。

    “我的傻女儿,你尚待字闺中,怎么可以到公爹公婆家呢?”

    “我不进门。”张玉璞说,“路还怪远的,你一个人拎两罈,会累坏的。”

    “好,你就帮着我拎一截。”

    两罈酒拎上了李煦和家的饭桌。

    “哟,哟!这是要唱那一出啊?”李煦和明知故问,笑呵呵地让座、看茶。

    “这女儿红,埋进土里都有十好几年了,待会你就知道了,真香啊。”

    “今天就喝?”李煦和又明知故问。

    “今天就喝。从今天开始,你出菜,我出酒,你什么时候把这两罈酒喝底朝天了,我就把我的诚儿接到我家,为我的诚儿举行完婚大礼。”

    朝天了,我就把我的诚儿接到我家,为我的诚儿举行完婚大礼。”

    “慢着,”作调皮状的李煦和将脸凑近张秉善,喝底朝天,是我常玩的把戏,没任何问题,现在的问题是,诚儿怎么就成了你的诚儿了?”

    “想赖账不是?”张秉善的心情像灌了蜜似的,“邦基兄,认命吧,我这两罈酒往这一放,你花了大心血抚养了二十年的儿子就是我的了,就是我的儿子了。”

    “你养得家吗?”

    “你说呢?”

    “唉!”李煦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原本希望,你养不家,到头来,诚儿还能跑回来,还是我儿子。可是啊,诚儿,人如其名,也太诚实了,那家伙也是吐字成钉、抓铁留痕的主。认了,认了。喝酒。”

    这对亲家一顿狂喝,喝着喝着,就有点喝大了。接下来说的话,用的是大舌头。好在是在大门紧锁、二门紧闭的自己的家里。

    “你的儿子,”李煦和用手指着张秉善,“一成家就从一个男孩变成一个男人了,男人嘛,要勇于担当,你让他参加科举考试吗?”

    “这事,你来定。”张秉善当然当不得这个家。

    “有意思,你儿子的事我来定。”李煦和满桌子找酒盅,“有意思,我来定,就我来定。不考,一辈子不考功名,跟你学医。”

    “给个理由先。”

    “你儿子你爱护吗?”

    “当然爱护。”

    “爱护?爱护你还叫他考功名!”

    “考功名好啊!考取了就能当官。”

    “当官就好吗?”李煦和问。

    “亲家你喝糊涂了,”张秉善说:“当官当然好,吃国家俸禄,既能光宗,又能荫子。”

    “你知道个屁。”没划拉到酒盅的李煦和手点张秉善,爆出粗口,“我问你,当朝的户部侍郎郭桓官大不大?”

    “那是一品啦。”

    “犯案啦,犯了鸟什子的空印案,被杀了,一案牵连,被杀掉的官员就多达一万五千人。”

    “啊!”

    “还有呢?”李煦和将手收回,“恕个罪说,这也就是关起门,在家里头说,当今皇上杀伐太狠,朝廷上下血腥味太浓,这不好。说丞相胡惟慵、大将蓝玉谋反,大开杀戒十多年,受株连被杀的各级官员多达四万人,至于那些被关进监狱、辞退、开除的,更是无从数起。你说,当官有什么好?这官,还能当吗?”

    “不能当,我不让儿子当官。”

    “说瓷实了,你我今晚就把话谈瓷实了,你就坚决让儿子不当官,你就一门心思让儿子跟你学医。”

    “我教他。”

    “你把所有医术都教给他。”

    “我一定。”

    李诚和张玉璞的婚礼俭朴又不失隆重。一场仪式过后,李诚和张玉璞完成了他们的成人礼。

    李煦和再次出现在复建独山寺的工地上。

    临时工棚等用房已建好,在慧兴大师的陪同下,李煦和围着房屋转了一圈,仔细询问了每间房屋的用处,最后,他走进了慧兴的住房。

    “条件好多了,”慧兴给李煦和沏上一杯茶,然后两个人围着摊有多张图纸的长条桌坐了下来。“这些都是现在正用于施工的图纸,贫僧每日主要的营生就是拿着图纸到现场对照检查。大老爷,说来,也叫人宽心,到现在为止,王施主的那些工匠们把活做得边到边,拐到拐,规规矩矩,尚没有发现做偏差了的,没有一处需要返工重来的。”

    “噢,山洼里的工匠能有这般能耐?”李煦和不无感慨。

    “关键在于他们用心,技能倒是第二位的,王庆利施主用心啦!成天忙的有时连一口水都没工夫喝,大老爷您想,头子一用心,那下属敢三心二意?”

    “是这个理。”李煦和说,“但是,王庆利再上心,谈破天,王庆利总还是另外一个利益主体。我看大师您是建庙方面的行家里手,这里面的关门过节就全拜托您了。”

    “又客套了不是。大老爷,这一摊子本就贫僧一个人的事,您看您,帮我分担了多少!待到大庙落成,开光的第一炷高香,一定请大老爷您点燃。”

    “不必。”李煦和说:“也不敢,小可不敢造次。”

    他们发现门外有个人探头探脑的。慧兴走出门去,跟着走出门的李煦和看见,是朱来安。

    朱来安正东张西望。

    “朱来安,”李煦和问,“你不在麻埠街上,跑到这里干什么?”

    “是大老爷啊,大老爷好,大师好。”朱来安说,“这两天烦躁,看起相来常常是前言不搭后语,没有准头。就歇息两天,到山里头换换心情,找找感觉。”

    “噢。”李煦和说,“哪家饭都不好端,能摆周正一个卦摊,同样需要一番思量。”

    “那是一定的,算卦相面,那取的也是刁巧之食,”慧兴说,“是一定需要心室机巧,八面玲珑,远非等闲之人可为之。”

    “大老爷,大师,”朱来安说,“我去看看我哥,我还有话要跟我哥哥说呢。”

    “去吧。”李煦和说,“他就在前面的工地上。”

    “谁是他哥?”见朱来安走远,慧兴问道。

    “王庆利。”

    “他们是金兰结拜?”

    “是的。”李煦和突然发现,大师的脸上滚过乌云。

    “大老爷您对朱来安知根知底吗?”

    “我什么时候都可以为王庆利起底,但对朱来安,应该说还是相当生分。”

    “如果有闲暇,烦请大老爷多接触接触这位算命先生,说不准他身上有大文章。”

    李煦和着实被慧兴的这一番话闹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是,由不得他,出家人不打诳语,更何况眼前的这一位是受托于皇上的得道高僧。他想往深处问,但李煦和觉得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话题。大师说朱来安身上可能有大文章,大师身上的这篇文章其实够大的,也挺长的,李煦和读这篇文章,刚刚才读完第一页面,李煦和希望能够翻页读下去。

    两人又坐回长条桌边。

    “大师,”李煦和不得不找话题。“自从大师告知小可大师是从京城来,是受当今皇上所托,小可的眼前就不断出现皇上的影子。”

    “噢。”

    “当然了,皇上与小可一别已有多年了,想当初,皇上率领万马千军打江山时,皇上与我常常并肩胝足,无话不谈。自从皇上穿上皇袍,坐上龙椅,在京城面北朝南之后,皇上政务缠身、日理万机,小可想见其一面都是万难啊。”

    “大老爷你对皇上是真情、真心,皇上至今仍未忘记您对皇上的倾家相助,可您意志决决,绝不为官。您应该觉察到,这是对皇上的一种伤害啊!”

    “小可万死。”李煦和作万分痛苦和自责状,“大师啊,小可山野草民一个,自知几斤几两,当初,皇上打江山,需的是钱,现如今皇上坐江山,用的是智,当初皇上需要钱,我尚能从家中搬出,现今皇上用智,我自知腹中空空,掏不出来呀。”

    “大老爷啊,在贫僧面前,你何需过谦。贫僧既尊重您的处世理念,又钦佩您的人生选择。贫僧不也和您一样吗?红尘滚滚,我都遁入空门。理解......”

    慧兴似乎是要说“理解万岁,”可话到嘴边,他觉得此句话有“大不敬”之嫌疑。赶紧咽回肚中。

    “理解就行,理解就行。”慧兴大师将话说完整。

    “谢谢大师理解。”李煦和赶紧借坡下驴。

    “不过,大老爷啊,”慧兴说“您应该明了,当今皇上,实乃千秋一人,龙心蓬勃,龙意蒸腾。总会有磅礴之意念,总会出惊天动地之举动。远在我的意识所能到达之境地,我觉得皇上与您之间肯定还会有交集。”

    “不会有了吧。”李煦和说“大明已天清气朗、社稷安康。皇上应该,说准确点,必须忘掉小可。”

    “忘不掉的。”慧兴说,“皇上心思太深,皇上一定放你于心胸中最柔弱之处。”

    “这么说,”李煦和悠悠地说,“是福不用躲,是祸躲不过。”

    “是啊!人在地上走,福祸天上行,自古已然。”

    正在这时,门口闪出一匹枣红大马。骑手勒住僵绳,翻身下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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