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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十二·初查

    且说那人间自上古而来便是妖患严重,但逢千百年大妖现身,必是天下大乱,血光遍空,往往一国尽殒,甚者殃及邻者。数年前,东方中原大国南疆遭妖灾,“千里无鸡鸣,白骨露于野”,民不聊生,恸哭声绵延千里有余;“积尸草木腥,流血川原丹”,万户无烟,悲戚者惶惶不可终日。妖患之大,足灭一国。虽半年后不知为何妖兵自退,实为国之重创:南方沃土,三年颗粒无收,富贾商镇,十里一户不见。渡此劫难,人们方知世上有名“天师”者,隐居于山林,捉妖捕魔,于无声之处护人间之平安——妖患之时始出,护黎民百姓,保家国社稷。丰稔之年则居定山林,躬耕田垄之间,控林中违道之妖兽,祝佑一方水土安宁。神秘之甚,人不可知,遂称为——除妖师。

    ……

    除妖师中,亦有隐于朝野者,清平年月,责在驱除侵扰国境之妖,所设之所,称“阴阳司”,其中为官者,称“羿师”,持羿令,秉异术,但有无故滋事之妖,捕而拘之,皆有定数。

    ……

    长安东市,放生池畔。

    身着素袍的除妖师冷眼将周遭扫视了一遍,眼底闪过重重阴翳:

    东市本是长安城中最为繁华喧闹的地方,因近皇室,这里所售卖之物,都是些奢侈珍宝,往来商户络绎不绝,买家也俱是京城中阔绰大户;——但本应是响彻叫卖声的放生池畔,如今却异常冷清,了无人迹,不觉令人心中发毛——这当然与池边那几位束着长发,腰间挂着“羿”字令牌的官家脱不了干系。

    “齐大人。”

    其中一个见了与傲骨同行的持弓男子,走上前来,拱手道个见礼。

    皂服的捕头微微颔首,一面阔步而行,一面回头对傲骨道:

    “便是此处。”

    放生池中春水正碧,碧水池边嫩柳如丝,本是一派春光灿烂、万物欣荣之景,但因不闻人声熙攘,不久前池中更是洇了条人命,却平生出几分诡异阴诘,颓增人心底寒意。

    傲骨早已不发一言,只是低头暗自思忖。

    ……

    一刻前的阴阳司,一个隐在阴暗甬道尽头的,角落中的房间里,阴间的隐晦气息扑面而来,彷佛要令人窒息一般。

    经年的尘埃、陈腐的空气、朽烂的霉木的味道混合在一起,从未有过半缕阳光的照射,不会让任何一个活物产生半点想待的欲望。

    “嘶……”

    傲骨单膝跪地,膝前是一具被白麻掩起的无肉骨骸,他伸手揭起麻布的一角,露出了那一颗骷髅,白森森地闪着阴光,黑洞洞的眼窝中似乎要燃起磷火——看得傲骨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暗里肉跳。

    不过,这位除妖师刃似的目光一下就锁定了那颅骨中央一处微小的裂痕——虽说这裂痕细小得几乎难以发现,但斫得极深——根据傲骨的判断,只要用手指望裂口处稍稍施半点儿力,那整颗头骨就会从中裂开,分为两半。

    这就是致命伤。

    傲骨微微皱眉,另外几具,同样也是这般伤口,一击致命。

    而且……

    “是牙舌之伤,”他身后的齐岳发了话,道出了他心中所思,“不错罢?”

    “不错。”傲骨回过身来,面色冰冷而严肃,“还有这剐去皮肉的方式……齐大人也注意到了罢?”

    齐岳低头又打量了一下那骨骸——每一处都有类似牙齿啮过的微小擦痕——微微颔首:

    尸骨方收到阴阳司,他便已经发现了这两处“此案妖兽所为”的标志,不然不会由阴阳司直接介入,更不会昨日传书萧府。

    但这家伙止看了几眼,便寻出了端倪,不愧是萧洛的弟子。

    “这种力道……”傲骨眉头微锁,盯着那颅骨上的伤口,“绝不是寻常小妖所为。看来,京城最近,恐怕是难得太平啊……”

    齐岳脸上的阴云并不比傲骨少,甚至更加厚重,看着尸骨,不发一言。

    “齐大人,”傲骨回过神来,“接下来请带我去放生池看看罢。”

    ……

    “奉齐捕头之命调查曲江池案件,羿令在此。”

    两个身着制服的羿师看着面前十分眼生的皂衣女子,面面相觑,欲不放入,但看着她手上所持的朱字金苏令牌——那是捕头方有的羿令,也只有被捕头特命的羿师才有权使用,持朱色羿令者,即为羿师之首——只得毕恭毕敬地作了揖,退到两边。

    琉璃将羿令收起,警惕地望望四周——

    芙蓉园中的春色更浓,碧草如茵,繁花似锦,空中翻紫燕,水里戏彩鸳,一派春和景明,万物欣欣。

    只是较以往,这里少了太多春游赏景之人的聒噪,显得冷清不少。

    三条人命都洇在这一池碧水中……琉璃想到这儿,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加快了步子,心中愈加忿忿:

    甚么妖精,竟敢在长安城中这样妄为!只是要再捉得快些,便好了……

    ……

    “若说有何线索,”傲骨立在放生池边,手上拿着几件案子的卷宗,来回翻看,“我现在止疑这畜生是只水怪。”

    “按陈尸之地,如你这般,我也想过。”齐岳盯着那平静的水面,似回答,也似自言自语。

    “竟然有所怀疑,又可曾在水下勘查?”傲骨抬起头,目光灼灼。

    “自然查过。甚至于整个池子翻了个底朝天!”齐岳带着几分无奈的怨气,继续道:“只是除了些寻常鱼虾,没有半点收获——再说长安城中的暗渠四通八达,就算是只水怪,我们又如何知道那畜生躲藏在何处?”

    这倒不错……年轻的除妖师陷入了困境,思绪也不知应从何理起了。

    ……

    芙蓉园中,曲江池畔,一片杂乱不堪的斜树枯藤勾勒出一片浓重的阴翳,不知何时的枯腐枝叶积了极厚的一层。

    阳光在此处失了踪影,即使没有树枝的遮蔽,它似乎也无法打破这里的阴郁。

    那些胡乱生长的枝桠和硬叶的一处空隙中,闪过一双细长的眼睛,带着寒意的目光直直地射向池中某处:

    顺着这两道目光看去,那被树影斑驳的水面之上,旧年留下的,尚未腐尽的衰败的苇丛中,隐隐露出一条有折扇大的鱼尾,微微颤动着。

    那冰似的目光仅仅存在了一息,便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一片浓浓的沉默。

    而那只几近半透明的巨大鱼尾,在水面扑腾了几下,湮入水中,留下几圈波纹,慢慢漾向岸边,在阳光下消失不见。

    ……

    “如果这真是水怪所为……”傲骨微微抬起头,若有所思,道:“寻常妖物——即使是大妖,惧怕羿师追捕,也晓得除妖师厉害,想也不敢在长安城中营巢;不言暗渠逼仄,就是放生池中,也就这么一处水池,更皆每日商户往来,定会有人发现——这么看来,那畜生极有可能躲在——”

    “芙蓉园!”

    傲骨与齐岳几乎同时言道,相视一眼,回身便望城外芙蓉园的方向赶去。

    看来,今日的芙蓉园,是有些热闹可瞧了。

    ……

    琉璃沿着池边的树林,已经兜兜转转寻了许久,不过因为看得仔细,曲江池又甚大,半个时辰过去,才看完了半个池子。

    “唉?!”

    当她拨开一丛交错杂生的灌木的时候,她的余光忽然瞥到一道鬼魅般的黑影从身边滑过,腰间短刀瞬间掣在手中,机警万分的眼睛已将目光投向身后的水面——

    那仍是一滩静水,方才抽芽的柳枝以一种极轻柔和细微的动作抚着水波,枯苇败荷中露出一片不大的水面,正泊着只羽色如墨的鸿鹄,其喙鲜红如血,一双明亮的眼睛谨慎地打量着来人,腹下漾起圈圈细纹。

    “只是只鸟么……”琉璃松了口气,紧攥的刀柄慢慢放开,回头看了一眼,拔腿又走。

    但是……琉璃的回眸并没有让她太久的安心,反而生出一种怪不舒服的感觉:那只天鹅的眼睛,似乎并不只是寻常鸟儿见到人的紧张,更多出几分古怪的冷静,好像是在审视来人,而不是接受审视——令人不寒而栗。

    那家伙,真的只是鸟么?

    走了三两步,琉璃又很不放心地回首看去:它此时已经收起了那让人不舒服的目光,闭上眼睛,将修长的脖子翻转过来,头插在翅膀下面,浮在水上,望暖暖和和的羽毛中寻梦去,与其它入睡的鸟儿无异。

    许是我太紧张了罢……

    琉璃咽了口唾沫,终是离开了。

    ……

    “放生池中的案子,已是五天前……”傲骨手上的卷宗已被他来回看了好几遍,此时他所执的,是最开始齐岳递给他的那张纸片,“如果这只畜生是为了口舌之欲伤人,那这么多天过去,它腹内早也空空了罢……”

    “不过一月,尸骨已陈六具,这般算来,却是五日一人……”齐岳亦在思索,忽而反应过来似的:“这般算来,不就是今日?”

    两人言语一路,不觉已到芙蓉园门口,此时,一个看守的羿师走上前来,拱手报道:

    “齐大人,方才有一皂衣女子,持朱字羿令,说是奉大人之命,前来查案……”

    “璃儿?”傲骨听到这里,双眉一拧,也不顾齐岳,拔腿望园中跑去。

    “你们严加看管,切不可再让人进来了——等会儿,可能要围猎只畜生了!”

    齐岳吩咐两句,便跟着傲骨,一路奔入园中。

    ……

    金乌西坠,不觉已是黄昏。

    血似的残阳隐在斑斓的云中,止将曲江池内一池碧水覆上一层古旧的昏黄。

    树梢立着一个身形修长的女子,身著皂色的束腰夜行服,足踏赤纹黑底的长靴,一头墨色长丝,鬓边绾起两束,垂在耳前,细长的眼眸看着燃烧的天边,似乎在等待着甚么。

    那一轮红日慢慢沉入远处绵绵群山的后方,天际被暮色所笼罩。

    “沙沙——”

    随着玉兔东升,原本平静的曲江池中有了动静:池中央忽起巨浪,接着跃出一尾巨大的鲤鱼,全身皆赤,在月色之中,每一片鱼鳞上都流动着珠玉般的光彩。

    而在月光中,它的周身也起了变化,在一团朦胧似雾的光芒中,竟隐隐生出人类的四肢,甚至于头颈也慢慢形成。

    终于来了!女子心中默念,猫腰屈膝,灼灼地盯着那光中的怪物一点点向岸边靠近。

    在它上岸的一刻,她从树上跃下,两手中寒光一闪,朝那怪物的颈部狠狠刺去。

    “嘶!”似乎是意识到了甚么,那怪物抬起头来——仍是只狰狞丑陋的鲤鱼的头,张大了口,口中布满了细密的尖牙,鲜红的长舌如箭一般向她射来——

    “嘁!”女子见不能得逞,在空中望后一翻,躲过了那夺人性命的舌头,手中闪着幽光的短刃也化为两支黑色的翎羽。

    待她再回看时,那怪物已潜回水中,岸边只剩下一滩水渍,再无迹可寻。

    “可恶……”

    ……

    月光如水,止在林间流动,那一团模糊的光晕,也从池波中破出,曳着道水痕,一点点望林中运动。

    形体不定的妖兽用不知长在何处的眼睛警惕地望望四周,在一棵桦木的根部停下,在一呼一吸——也是光晕的一明一灭间,渐渐有了人的形态。

    “唰!!”

    不远处的一棵树的树梢,身着皂色官服的男子持弓在手,空气中,原本松弛的弓弦被扯到饱和状态,鹊画弓长长的两端与弓弦构成了一个几近完美的弧型,仿佛可以听见弓与弦的啸动——瞬间,五支看不见的箭镞撕裂了空气,直直地射向那一团光影。

    “嘶!!”

    怪物觉察到脑后空气的流动,猛一反头,那丑陋的鱼的嘴脸从中间裂开,血红的长舌精准无误地在空中一扫,四声“乒乓”响在离它一尺远的半空——

    羿师身旁的女孩伏在枝叶间,一双机警万分的金色眸子死死盯着那妖物的动作,心中正暗自揣摩——

    “嘁!”“嘶!!”

    果然!

    琉璃侧脸看了一眼身边的齐岳:他的面色平静如水,没有半点变化——

    此时,那妖物的后颈似乎被甚么锐器深深刺入,正痛苦地满地打滚,口中不断发出吃痛的“嘶嘶”声——

    先前被挡下的四支箭,都只是这最后一支的掩饰罢了,京城除妖师中,皆传齐教头神射,绝非虚言。

    “这究竟……是何种怪物……”

    另一边,稍稍看清怪物真身的齐岳与傲骨都陷入了沉思,拼命回忆与它有着相同体态的妖兽。

    也是趁着三人出神的空隙,那妖物忍着疼痛,将身一纵,消失在水波之中。

    “糟了!”琉璃最先缓过神来,跃下了树枝,赶到那妖物方才所在之地——如今止有一滩水痕,懊恼地叫道:“可恶!还是叫它给跑了!”

    齐岳的面上有几分阴沉:他本以为那妖怪已经死在他的箭锋之下了。

    寂静中,傲骨用眼睛静静扫过这片被濡湿的土地,定格在某处,忽然发声:“也许,我们并不是一无所获罢……”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是一片几近圆形的鳞片,带着赤色,在月色中流溢着奇异的光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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